孟冰
回想一下,写戏多年,有一个重要体会,即写戏“三动”:动情,动心,动气。
动情,不必多说,古今中外许多作家和理论家都有不少论述。
情之所至,不吐不快。对一个人,一句话,一件事,一个景物,皆可产生一种感情,同情,欣赏,怜悯,爱慕,爱恋,嫉妒,怨恨,鄙视,敬仰因此,在这种写作过程中,尽量去抒发自己心中的感情。这种感情一定是真实的,真诚的,更应该是挚热的。只有自己在感动之中,才可能在笔下出现激动人心的文字。我的许多作品,在写主要人物的台词时,常常是热泪盈眶,甚至是泣不成声。记得,在战友话剧团当学员时,老导演在讲戏时经常会说,这个戏好,哪个情节或哪句台词让我的鼻子酸了大概是从那个时候起,我便知道,一个戏好与不好主要是看有没有让观众鼻子发酸的地方。后来,我的一些戏让观众觉得很感人,甚至让内行人说,你很会煽情,可能就是源于首先明白了写戏要动情的道理。
大约是在写《黄土谣》的时候( 2001年),我首先还是从动情出发的,而且每每想到采访宋先钦(生活原型)时,当一个面部清瘦、刚毅的五十岁的男人在说到他的伤心事时,当着我的面竟然嚎啕大哭的情景时,我总是激动不已,而且感到心中如有块垒,不吐不快。在这种已经开始奔流的感情波滔中,一气呵成地完成剧本创作本不是一件难事,但我突然觉得面对这个题材,这个人物,这个事件带给我的思考,好像仅有这样一种感情冲动是不够的,我所想到的许多东西仿佛在眼泪流淌之后仍然没有被表现出来。这个时候,我突然意识到写这个戏只“动情”显然是不够的。于是,我开始“动心 ”。
动心是心疼,是痛心。我开始回想宋先钦给我讲述的故事,于是,
我开始心疼他,心疼他死去的儿子、孙子,心疼他和他的全家十年还债的日子于是,我开始为他而痛心,为他的那个村子的村民们痛心,为他们想过好日子,为他们没有文化,为他们被奸商欺骗,为他们无能力偿还欠债,为他们内心的纠结,为他们的诚信而痛心,继而,我想到我们中国所有贫困地区的农民,想到我曾去过的山西、河北、陕西、内蒙、山东、东北地区的农村,想到新中国成立半个多世纪以来,中国农村大多数农民的生活状态,想到改革开放以后沿海地区的变化,想到市场经济和商品社会对以往的价值观念的冲击,想到执政党的宗旨,想到先烈的在天之灵在用什么样的眼光注视我们当我想到这些之后,我发现我的眼泪不知何时已经不再流淌。我立即意识到,仅写一个支部书记还债的故事并不是我想要的东西,仅让观众被一个性格刚强的、有责任感的汉子所感动也不是我想要的全部。后来,我在讲述这个“还债”的故事时,把主要人物和地点做了置换,使民族历史和传统文化有机地渗透出来,并由此把矛盾冲突直指当今社会复杂的价值观念。
在改编小说《白鹿原》时( 2005年),面对这部文学巨著,我明显地感到仅是“动情”和“动心 ”仍是不够的,因为,我一直认为自己“力不从心 ”,不是技术上的原因,而是对历史和人性、生命的感悟。可是,除了动情和动心之外,能“动”的还能有什么呢?于是,我开始认真地做功课,我先后写出《对〈白鹿原〉小说人物情节的分析》《小说主要人物和事件的平行关系》《可进入戏剧的人物及事件的选择》《戏剧人物及事件的平行关系》《戏剧主要人物结构图表》《戏剧主要人物行动线及交汇点》《可进入戏剧的人物语言及细节》《与陈忠实、林兆华谈〈白鹿原〉》(1、2、3)等笔记。后来,当我把厚厚的一叠剧本和全部笔记交给林兆华导演时,他大吃一惊,说道:今天还有人这样写剧本?!当我把这一切都完成时,我发现我是在“动气”。气乃气蕴,气势,气象。气从何来?何为气蕴、气势、气象?气蕴为情致情怀,气势为心向往之,气象为神采飞扬。气为人之底气,气为生命之本。动气乃是动生命之元气,动生命之积累,动生命之储备,动生命之源头。此气不可不动,亦不可多动。不动则不通,多动则亏损。气不够,神不到。一般题材大可不必动气,动气则必有所伤。人的一生中,动气之作不会很多,否则便会透支。虽然人类不会像杜鹃一样啼血而死,但一部耗尽心血之作,对从事写作的人来说,也无异于生命结晶。此后,除话剧《这是最后的斗争》(2007年)、政论体话剧《毛泽东在西柏坡的畅想》(2009年)、政论体话剧《谁主沉浮》(2011年)、政论体话剧《寻找李大钊》(2011年)之外,至今我还没有写出更有气蕴、气势、气象的作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