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味的名字,叫怀念

2014-08-22 15:48阿南
鹿鸣 2014年8期
关键词:豆秸河虾冷面

阿南

母亲七十七岁那年夏天,在院子里跌了一跤,等大嫂从地里摘菜回来,母亲在地上已经整整躺了一个多钟头。忙送医院就医,院方主治医生称:脑出血。趁老太太还有一口气,回家准备后事。

我赶回家乡之际,母亲已经深度昏迷,但吊瓶却还挂着,一滴一滴滴落下来的药液,仿佛我们心中的希望那样断断续续。

母亲的大脑受颅内瘀血压迫,导致间歇性丧失意识。由于无法主动排便,输入体内的葡萄糖和生理盐水在膀胱内积蓄起来,把母亲的小腹撑得圆滚滚的,只得轮流给母亲导尿。陷入深度昏迷中时,母亲额头上的皱纹也会随着困难的呼吸缓缓展开。有经验的老人见状,私下里悄悄对我们说,别指望你妈能活回来,还是赶紧准备后事吧。我不停地由下往上轻抚母亲的额头,想合上已经展开的皱纹,不记得是谁在一旁长叹一声后又轻拍我的肩头。

没有谁愿意放弃最后一线希望,但也都想趁着母亲短暂清醒过来时,让她吃上一碗此前最喜欢的玉米凉粉。

玉米凉粉的制作,首先需把半嫩半老的玉米在擦板擦碎,然后兑入清水用纱布滤掉渣滓,静置三十多分钟使玉米淀粉沉淀后,倒掉水备用。等锅里的水开起来,一点点往里添加玉米淀粉,同时不停地搅拌以免糊底,直到“淀粉糊糊”充分粘稠。一大盆凉水早已准备停当,用瓢舀出锅里的“淀粉糊糊”,倒入另一个打满直径不足一厘米孔洞的瓢里。于是,一条条蝌蚪状的玉米凉粉纷纷落入下面的凉水盆里冷凝。多次换水冷却后,散发着玉米清香、沁凉晶莹的玉米凉粉就算大功告成了。

玉米凉粉可冷吃,也可根据个人口味热吃。冷吃法只需在凉粉中倒入勾兑好的冷面汤即可。热吃的办法则分两种:一是用温水烫过,然后拌上尖椒炒茄丝。茄子与新鲜玉米特有的味道在尖椒微微的辛辣调和下,直叫人欲罢不能。另一种热吃法,则是在烫过的玉米凉粉上浇上南瓜汤——这便是母亲一生最喜欢的食物之一。

我们趁着母亲醒来之际,赶紧端过一碗南瓜汤浇过的玉米凉粉,用勺子喂她。母亲发现是她喜欢的玉米凉粉,眼里先是亮了一下,然后缓缓把勺推开,接着努力平息了一下自己的呼吸,这才悠然但却坚定地说:“你大姐夫最喜欢吃这东西,给他留了一碗没……”

此时,大姐夫刚好也在一旁守候。闻听此言,大姐夫情不自禁,上前跪下,抓住母亲的手哽咽不止。

半个多月时间过去,母亲竟奇迹般康复。我不知道母亲是否惦记过那碗南瓜汤玉米凉粉,但总之,她在鬼门关上徘徊之际,仍替她的大女婿惦记这顿美食可是千真万确的。

榆根皮冷面

一个人的美食观,多半与他的幼年经历不无关联。我对榆根皮冷面至今垂涎三尺,似乎就是一个佐证。

所谓榆根皮冷面,指的是掺了榆根皮粉的玉米冷面。往玉米粉里掺榆根皮粉,不仅是因为当时的粮食不够吃,更为重要的原因是仅凭玉米粉的黏性根本压不出有韧性的冷面。

七十年代初北方偏远山村,大米白面少之又少。下放到乡下的父亲和时在水电厂工作的大哥,因保留了城镇户口,每人每月可配给大米3斤、白面8斤——这便是我们十二口之家一个月的全部细粮。偶尔能吃上一回粗粮细作的榆根皮冷面,于我们而言已经算得上是莫大的奢侈。但既是细作,自然少不得去其糟粕取其精华的工序,浪费也便在所难免。

榆根皮冷面的制作并非难事,难就难在要事先把晾干的榆根皮磨成粉末,再用细筛筛去糟粕,然后在和面时一点点摻进去,直到满足所需黏度。从采挖榆根皮到把它晾干,至少需要一周时间。如果加上粉碎玉米、筛除糟粕等繁杂工序,想吃上一顿榆根皮冷面怎么也需要十来天的准备时间。所以,村里人家多半会在初春的时候,就三五结伴去山里采挖榆根皮,以备后日不时之需。而这些活计,大都由家庭主妇来完成,男人则主要负责在生产队里挣工分养家糊口。

母亲年事已高,这项工作便责无旁贷地落在大嫂身上。大嫂与长兄同龄,长我十五岁,与我相处颇为融洽。这除了大嫂的贤惠,大概还要归因于我们之间悬殊的年龄差异。总之,每次上山采挖榆根皮,大嫂定然要带上我一同前往。

翻山越岭到得采挖现场,大嫂已经气喘嘘嘘,而我却不知疲倦地跑前跑后,去选定准备开挖的榆树。等大嫂歇过一口气,我已经去掉树根附近的浮土,树根的走向随之暴露无遗。大嫂会从中挑选相对直一些、细一点的那根,举起斧子从根部将其砍断,然后由我双手向后扳起来。如此,大嫂顺着山坡挖掘榆根便会事倍功半。因此,我们的收获每每都是最为丰盛的。

一棵榆树下,不能挖两根以上,否则会危及榆树的生存。挖了树根之后,还要将土掩埋好。村人带着近乎敬畏的情感,小心维护他们和榆树之间这种朴素的依存关系。

挖好的树根放到青石板上用斧头敲打,直至皮和根脱离,再把剥下来的榆根皮卷成皮团。回家路上,路经山溪,还要在溪水中洗净这些榆根皮。到家后,趁着榆根皮含水柔嫩之际将其截成寸段,以便于日后粉碎。

压制冷面的日子形同节庆,邻家与我年纪相仿的孩子们早已自发在里院子集结。等开餐时,孩子们在厨房里从大嫂手中接过一碗冷面端到院中,哧溜哧溜站着狼吞下去,然后抹抹嘴放下碗筷一溜烟跑出去,继续他们永无止境的游戏。而请来的老人们,则盘腿坐在炕上,悠长而又津津有味地慢慢品尝,少不了对大嫂众口一词的夸奖。

去年十月,趁着大哥大嫂花甲庆典之际,携家人回了一趟老家。遗憾的是,大侄请来乐队和歌手,将花甲筵席安排在酒店里进行,哪里还有榆根皮冷面吃。隆重热烈程度倒远远超出以往类似的场面,只是从各地赶来庆贺的亲朋,再也不似过去那般在我家盘桓数日。席来得快,散得则更快了。

和筵席一样散去的,除了那些来去匆匆的宾客,还有我梦寐以求的榆根皮冷面。

鬼箭羽

至今我也不明白,那个年月的食物怎么就会如此匮乏。尤其到了初春,新鲜蔬菜更是等同夏日雪花;而上一年秋天腌制的泡菜缸,也都逐渐见底了。仅仅有些咸菜是难以继日的,因此,向春天讨吃食便成为那时所有人最美好的愿望。endprint

除了在地下蛰伏一冬的桔梗、沙参,鬼箭羽也算得上是春天送给我们最慷慨的礼物。

鬼箭羽(Euonymus alatus),落叶灌木,东北、华北至长江下游各省均有分布。因其极强的耐寒耐旱性,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含苞时节,鬼箭羽嫩绿的叶片就开始成对成对冒出枝头。大把捋回来,开水焯过后凉拌或直接煮汤均可,味道几与菠菜媲美。

鬼箭羽虽然味美,却险些要了我的性命。有一种足以乱真的植物,与鬼箭羽相伴而生,其叶剧毒。那一年,我和小伙伴去山里采鬼箭羽的叶子,不小心把那不知名的植物叶片也一同捋了满满一筐回来。晚上煮了汤美美地喝下,翌日清晨便发现双眼肿成一条细缝,小腿也浮肿起来,手指用力按下,便深深凹陷下去,半天不能复原。许是由于我年纪小,抵抗力差,大嫂和三哥虽也都肿了,却没有我那般厉害。疼痛倒是不记得了,至今记忆深刻的印象便是呼吸困难。家里人慌忙将我们送到镇医院,当时的医疗条件却也没有什么立竿见影的良策,只草草注射了什么针剂,开了些药片便打道回府。一两日下来,呼吸倒是顺畅了些,只是不见消肿。无奈之下,家里人研碎了绿豆,开水冲泡给我服下。这样三五天下来,脸上开始消肿。消肿后的脸面,不停地脱皮,小腿更是刺痒难当……

多年后我才偶然得知,那时,之所以只我一人肿得那么厉害,除了体质原因之外,也是由于家里人谦让我多喝了一碗鬼箭羽汤。

臭鱼烂虾

臭鱼烂虾这个词,经常被用来指称那些贻害一方者。但在我的少年时代,这几乎是我们摄取动物蛋白唯一的渠道。那个年代不允许家庭饲养牲畜,杀猪吃肉并不比癞蛤蟆吃天鹅肉容易。生产队偶尔宰杀一头退役的牛马,全村上百号人按人头分配,真正吃到每个人嘴里的,不过一点荤腥而已。

我的家乡位于浑江下游。浑江乃鸭绿江三大支流之一,1930年以前吉林通化通往辽宁丹东地区的航道只有这一条。解放后,在日本侵略者原建基础上,水利部门在浑江流经我的家乡一处叫“虻牛潲”的位置建起了发电站。自此高峡出平湖,库区绵延数百里水域,也为生息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带来了食物。

春天虽然也能下江捞虾,但农忙时节,没有人敢把地里的农活撂下。所以,立秋过后近一个月时间,便成为捞虾最适宜的时段。

手持用纱网制成的双柄抄网,从水库岸边的草丛或石滩上来回走上几米十几米,就会捕获到活蹦乱跳的河虾。一网下去,从几只到几百只不等,这要看那一年的雨水和那个人那天的运气。当然,其中也少不得彼此秘而不宣的技巧。比如山溪汇流处、水草茂盛的地方、风平浪静的水湾都是河虾密集觅食的去处,而湾头看得见鱼虾浮游的地方,几乎网网落空……

捞虾的人无暇考虑自己的战利品带到家中是否还能保持新鲜,他们只顾着多捞一些,再多捞一些。结果每每错过保鲜时间,辛辛苦苦翻山越岭走了几十里山路背回家中的,往往是一筐已经开始发臭的河虾。不要紧。将河虾用清水清洗几遍之后,立刻放进缸里腌起来。冬季到来以后,用干辣椒炒上一盘这样腌制的河虾,可是待客的上等佳肴。

与河虾相比,淡水鳀鱼的变质期更为迅速。那些仅有一厘米左右的淡水鳀鱼,带回家中基本上已经软成一坨肉泥,清洗几遍就只剩下一堆黄米粒大小的鱼头,只得叹叹气扔掉。再去便有了经验,把事先准备好的废旧被罩铺在岸边用石块压住边角,每捕上一阵便把筐里的鳀鱼倒在被罩上就地晒干。这样一来苦了岸上的人,要折一根长长的枝条不停地晃来晃去,免得苍蝇赶来排卵。鳀鱼倒是保存下来了,只是在食用之前,要一遍又一遍从中挑拣那些一同捞上来的植物枝叶、草籽等杂物。

鳀鱼虽小,却鱼味十足,是一种天然高钙食品。可炒可煎,但最令我魂牵梦绕的,是玉米糖拌鳀鱼:文火中慢煎,待鳀鱼变焦变脆,出锅晾凉后加入食盐、辣椒粉,最后倒入粘稠的玉米糖拌匀,吃起来香、辣、脆、甜,余味绵绵。我每每守在锅灶旁,但并不是为了学习烹制方法,而是期待着锅里掉出一两条小小的鳀鱼。

在我的捕鱼捞虾生涯中,有一次意外收获了往年一个月的捕获量。那是一个大风天气,原本不该下江。因为起浪的时候,鱼虾都会潜入深水区。我清晰地记得前往库区的道路两旁成片的高粱穗已经开始泛红。我们原本计划捞虾的水湾正处于风口,只好沿着蜿蜒的水岸又向前走出二十多里。在那里,我们遇到了一片刚好背风的水湾。大嫂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在水草中端着渔网走了一圈。等托起渔网,竟然捞上满满一大捧河虾,足有一斤多重。很快,我们带去的箩筐满了,而湾子里的河虾依然源源不绝。最后,我们不得不脱下裤子,用树皮扎住裤脚,把捞上来的河虾装进裤筒里,搭在肩上带回来。回家路上,大嫂羞于这般模样进村,在村口便停下来,由我一人先行回家,从家里带了大嫂替换的裤子,这才把她接回。

那个秋天,接近过我的伙伴,因我一身挥之不去的腥臭而唯恐避我不及。不过,也许是因我多吃了几两臭鱼烂虾,我的底气比往年充沛了很多,去观看露天电影的时候,再也不需要与他人结伴而行了。

手工豆腐

豆腐是当今寻常人家餐桌上最为普遍的健康美食之一,但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耕作了一年的农家,想吃上一顿豆腐,还是需要大费一番周折的。

先不说大豆斤两难求,就连当时用来喂牲口的豆饼,有时也会被村人从料槽里挑捡出来,偷偷带回家中制成豆腐,聊以满足口腹之欲。豆腐之金贵,由此可见一斑。

而我家,除了豆饼制成的豆腐,有时也能吃上纯正的大豆腐。

秋收以后,临近冬季,生产队大院里开始打场。几匹马各自拖着一个石碾,在平铺开来的豆秸上打转。沉睡在干透豆荚内的豆粒乒乓弹跳出来,很快在地上铺成厚厚一层金黄。打过的豆秸立刻被社员用叉子叉到场外堆起来,供生产队里的牲口过冬食用。而在这些堆成小山一样高的豆秸被牲口吃掉之前,从中挑捡豆粒,便是我和小妹每年冬季必不可少的副业。

我们都还太小,豆秸堆自然爬不上去,只好在底层开始一点点掏出一个洞来,然后由我先钻进去,一粒粒从地上捡起三五颗大豆,装进衣袋里。随着洞内容积的扩大,我衣袋里的大豆也逐渐多起来,这样一个下午下来,运气好的话大概能捡上半斤大豆。小妹在外冻得实在难忍,有时也会钻进洞中,倚靠洞壁上的豆秸,一双棉鞋内的十趾不停地挠抓鞋底,以免冻僵。傍晚时分,我们心满意足地爬出洞口,止不住彼此指着对方的脸大笑一阵——我们的鼻孔满是豆秸堆内的灰尘,头发灰白,眉毛和睫毛上也挂着一层,看上去滑稽而又可笑。

这样捡上一冬,小妹的脚趾早就穿透了里面线织的袜子,而我一双小手则会皴裂无数道细碎的血口子。不过,这算得了什么呢?如果加上我们从田头的老鼠洞里抢回的大豆,春节前后,家里便能用我们捡来的三十多斤大豆,美美地吃上几天香喷喷的大豆腐。

做豆腐是年前的一件大事。把豆子泡好,在厨房里支上磨盘,兄弟姐妹们轮番推磨。小一点的,有时抢着上阵,实在轮不上,也便跟在后面,推前面那一个的屁股……

磨完大豆,过滤豆汁剩下的豆渣是万万不能扔掉的。这些豆渣都要冻起来,等豆腐吃完,再把它化开,掺一些萝卜丝炒了吃,一样有大豆的清香。只是吃得多了,消化不好,次日便可能便秘。

豆腐的吃法多种多样。但最令我心驰神往的,还是趁热往豆腐块上淋一勺加了辣椒粉的蒜汁佐料,直接生吃。这种吃法完整地保留了豆子的清香。

而在北京,现在要想吃上一块这样手工制作而成的原汁原味的大豆腐,我需要走上几十里路。自打那家名为源泉全的餐厅开业至今,我去那里吃豆腐的历史已有十六年之久。于我而言,吃豆腐本身已经变得无足轻重。因为每次光顾这家餐厅,我都会透过豆腐迷人的清香,嗅出我那略带咸涩的少年时光。

套用时下风行的一种说法,我吃的不是豆腐,是怀念。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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