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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市场上卖的一些西红柿又红又大,都是用药物喷洒出来的,不是绿色食品。我有些不相信。正好院子里有块空地,就想自己种绿色食品西红柿。市农科院的高级工程师老毕是我的高中同学,便打电话告诉了他。几天后,老毕笑盈盈地来了,提着一个纸箱,打开看是一箱西红柿秧苗。老毕说:“这是刚刚培育出来的,是最好的品种。”
秧苗栽下后,果然长势良好。到了该结果时,棵棵都结出了西红柿。可后来发现,那些西红柿长得太慢了。一个星期过去了,没有太大变化。两个星期过去了,还是没有长大多少,颜色也只是绿中泛些粉红色,不是太红,不好看。
这是什么新品种?
我打电话给老毕:“你是骗我还是把品种搞错了?这样的西红柿怎么能是优质品种?”
老毕问:“你是嫌西红柿长得太慢了?”
我说:“这样的长势,再过两个星期也长不大。”
老毕听完笑了,说:“这好办。”
老毕来了,从包里拿出三瓶化学药液。他打开瓶盖让我闻。一瓶有股扑鼻的清香,一瓶酸烈呛人,还有一瓶散发出恶臭。老毕把三瓶化学药液分别用三盆水兑好。一盆水浇到西红柿根部,一盆水喷洒在西红柿枝叶上,另一盆水喷洒在西红柿上。然后对我说:“三天后这些西红柿就可以摘了。”
我问老毕:“这些化学药液有毒吗?”
老毕说:“倒进嘴里喝,肯定不行。”
第二天清早,我起床一看,奇迹真的出现了。西红柿苗变得又粗又壮,枝叶繁茂。西红柿个个像吹了气似的,长大了许多。又过了一个夜晚,西红柿变得又红又大,色泽艳美,鲜红欲滴。看着这些魔术般出现的西红柿,我吓得有些发毛,赶紧打电话问老毕:“这西红柿敢吃吗?”
老毕说:“别人都在吃,你咋不敢吃?”
我放下电话,看着那些又红又大的西红柿,想着老毕的话,心里直犯嘀咕:这些用化学药液三天长大的西红柿,真的敢吃吗?
这篇文章刊登在《新农科技报》上。清晨,司马槐抄起这份报纸准备铺在篮子里去枣树林里捡枣,就在拿起来的那一瞬间看到了这篇文章。他坐在院子里的石磙上,一字一句地把这篇文章从头到尾看了两遍,心里像一锅滚烫的开水:吃这些三天长大的西红柿,不就是在吃那三种化学药液吗?
现在有些人咋疯了?最好吃的辣椒里兑有苏丹红,最好喝的牛奶里兑有三聚氰胺,雪白的蒸馍用硫黄熏,蓬松焦黄的油条里兑有洗衣粉,最瘦的猪肉里有瘦肉精,最好喝的酒里兑有敌敌畏。用剧毒农药1059浇韭菜,韭菜长得肥嫩厚实,产量很高。还有邻村焦郎庄,一直被誉为市里的绿色蔬菜供应基地,可听知情人说,他们种的蔬菜都是在夜里偷偷喷洒剧毒农药。越喷洒剧毒农药,蔬菜就越是长得叶肥色绿,连一个虫眼也没有,城里人看着就喜欢。话说回来,这些化学东西的神奇效应农民们哪会知道?还不都是那些被称为科学家或专家的人发明创造出来的?那些所谓的科学家或专家们的脑袋是被驴踢了还是钻进了邪风,竟然去发明出这么神奇的化学物品来?看来,有些好看好吃的东西可能更害人,温水煮青蛙,笑里藏刀,软刀子杀人。
司马槐觉得自己手有些发抖,心在快速地跳动,脸上冒出了一层虚汗。他想起了自己家的那片枣树林。几十年来,枣树林的那些枣儿在不经意间也发生了奇异变化,这种奇异变化与用化肥厂的肥水浇灌有没有关系?
司马槐家的枣树林在湨梁村南面,那是他家的老财院。老财院里长着十九棵枣树。爹活着的时候,每年一到冬天,就催促司马槐到枣树林培植枣树。司马槐挥镐舞锹地在一棵一棵枣树根部刨出圆坑,“吭哧吭哧”地挑来一筐一筐的猪粪鸡粪和一担一担的人粪尿,埋进坑去。到了春天,他挑来一担一担的井水浇在枣树的根部。爹拄着榆木拐棍站在旁边看,嘴里唠叨说:冬春培植好,秋天结大枣。其实,那时候枣树上结的枣也不大,也不太多。那十九棵枣树品种不同。九棵是甜枣树,结的枣儿不大,圆溜溜的,咬一口嚼在嘴里,脆生生甜滋滋的,像灌了口蜜一样。三棵是酸枣树,结的枣儿小,像小拇指头肚,成熟时是乳白色。那枣儿小归小,可味道酸烈,像裹着一包烈醋,轻轻咬一口,酸得满口流酸水,吃两口能酸倒满嘴牙。村里一些怀孕妇女挺着圆鼓鼓的肚子,常到这几棵树下钩枣吃。还有七棵是灵宝枣,个儿大些,椭圆形,酸里带甜,甜里带酸,酸甜酸甜的。收枣时,爹在一根长竹竿上绑一个木头钩,用木头钩钩住枣树枝轻轻摇晃,大枣噼噼啪啪地跌落下来,掉在枣树下像地毯一样柔软的草地上。司马槐那时年轻,性子急,举着钩子钩住枣树枝死劲摇晃,没有摇几下,木头钩“咔嚓”就被掰断了。司马槐埋怨爹:“铁钩结实,为啥不让用?非要用木头钩。”爹说:“铁钩结实,死劲摇晃,还不把枣树摇晃死了?你老祖爷说,枣树怕铁钩,摇晃树会疯荒。用木头钩摇晃,越摇树越旺。”枣树顶部有钩不到的枝,爹叫司马槐爬到树上,抓住枣枝摇晃。剩下一两小枝时,爹就说:“不要摇了,留着吧。”看着挂满枣儿的枣枝,司马槐说:“我费劲爬上来,干啥要剩两枝枣不摇?”爹说:“留给鸟吃。”司马槐问:“鸟有啥功劳,留枣给鸟吃?”爹说:“啥功劳?树上的虫不是鸟吃的?没有鸟,虫把枣树吃死了,你还能吃上枣?”
后来,爹去世了。爹去世的第二年,村里从县化肥厂引来了肥水,自从用上了肥水浇枣树,上粪浇水那些繁重的活儿就彻底不再干了。费力流汗的活儿不干了,可每年大枣结得比爹活着的时候任何一年都要多,长得也格外好。看到不费力气年年丰收的大枣,司马槐的感觉就像爹当年被共产党从旧社会的“三座大山”下解放出来一样,有着说不完的轻松和喜悦。
啥叫肥水?其实是废水,就是从县化肥厂排出来的废水。那废水从化肥厂合成车间、蒸馏车间、冷却塔包括从化肥厂工人洗澡的澡堂里流出来,说是含有很多化肥残留。化肥厂厂长老狄说:“这些废水是地地道道的肥水,用来浇地,不用再上化肥,不用再上底肥,也不用再上人粪尿,庄稼长得壮实,亩产能达八百至一千斤。”他还编顺口溜说,“肥水是个宝,庄稼离不了。一年浇三遍,不用上肥料。”endprint
肥料对种庄稼的农民来说,就是多打粮食的法宝。俗话说:“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有了肥料庄稼就能长得好,打得多。当时的湨梁村地多贫瘠,盐碱地沙土地胶泥地料礓地多,没有肥料,庄稼就像营养不良的孩子,长得稀稀拉拉,病恹恹的,遇到旱涝虫害,种一百斤种子,只能收获八十多斤,收的没有种的多。为了改良土壤,多打粮食,庄稼人一年四季,有三分之一时间在积肥。人粪尿不够,政府就号召群众多养猪,说养一头猪就是一个小型化肥厂。提起养猪积肥,司马槐的心里就翻腾着说不尽的苦水。
司马槐家养了五头猪。炎热的夏天,太阳火烧火燎地烤着,司马槐钻进齐腰深的玉米地割青草,玉米叶子把身上剌得青一道紫一道,汗水浸泡着,火辣辣地难受。割完青草捆成捆,背着一大捆死沉死沉的青草回到家来,扔进猪圈里,担两担清水往青草上泼。猪吃了泼水的青草拉的屎就稀,拉屎也快。还有些草猪不吃,就往上面撒一层土,泼上水,猪在上面拉屎撒尿踩和,沤上几天就成了猪粪。出猪粪是一件又脏又累的体力活。司马槐跳进猪圈,挥舞着三刺耙,把猪踩实沤好的粪一大块一大块地砍松了,再用铁锹一锹一锹铲起来扔出猪圈外面。猪圈里屎尿遍地,腥臊恶臭,呛得人肚子里一鼓一鼓地直想呕吐。用三刺耙砍猪粪时,那五头猪也不老实,它们开始时拥挤在一起,瞪着十只猪眼惊恐地看着司马槐,拱着猪嘴哼哼地叫唤,后来就满圈地奔窜跑跳,猪身上带的稀泥屎尿,溅得司马槐腿上身上脸上脏兮兮的。有一次,司马槐举起三刺耙狠劲地砍下去,没有料到一只小猪跑过来,正好钻到三刺耙下面,一耙不偏不倚地砍在小猪头上,小猪四蹄伸直,浑身颤抖,眼睛翻白,哼哼叫唤两声就没有气儿了。司马槐抱着死去的小猪,心疼得流出眼泪来,有好几天坐卧不安。猪粪出圈后,再用三刺耙把大块的砍成小块,小块的砍碎,敲打成土状。用两只箩筐装满猪粪,一担一担挑到几里地远的庄稼地里。一担猪粪足足有一百多斤,出一次猪粪要担上好几天才能担完。猪粪担到庄稼地,回来时箩筐不能空着,还要在路沟里担满满的两箩筐土,撒到猪圈里,重新开始下一次积肥。司马槐恨透了弄猪粪。
化肥是啥东西?祖祖辈辈的湨梁村人只知道肥料,就是能够肥地的人粪尿猪鸡粪,从灶台里掏出的草木灰,还有拆除百年老房的墙土,从来没有听说过啥叫化肥。司马槐第一次知道化肥,是大队长老山通过县供销社当副主任的二爷弄来的一小袋日本尿素。那日本尿素装在绵软结实的塑料编织袋里,封口的地方有一根线,老山在众目睽睽下搓了搓手,像拉手榴弹拉环一样,捏着线头“嚓”地一拉,口袋就开了。里面露出一粒一粒像大米一样的东西,洁白晶莹,在太阳下泛着光泽。司马槐正好赶到了,他嘴里“啧啧啧”直响,说:“这老日本的米咋恁白?”伸手抓几粒放进嘴里,立刻跳了起来,喊,“我操,这老日本米咋苦嚓嚓的,蜇得满嘴像火烧?”
老山说:“你真是个憨囟球。这是日本化肥,给庄稼上的,你知道吗?”
司马槐说:“不知道。”
老山说:“是化———肥———,就是用化———学———做成的肥料。”
老山一脸的傲气,故意把化和肥、化和学两个字分开,把它们的音节拉长。
一提老日本,提起化学,司马槐的心里打了个激灵,立刻警觉起来。他说:“老山,这是老日本用化———学做成的肥料?”
老山说:“那还有错?你看看这袋子上写着:尿素,日本株式会社。”
司马槐说:“老山,你不知道老日本的化学厉害?”
老山瞪着司马槐,问:“老日本的化学厉害,你啥意思?”
司马槐说:“当年,老日本在县城俺连种他姥姥家,扔过一个化学炸弹,他姥姥、姥爷和街坊邻居十几家几十口人身体溃烂,变成了聋子瞎子和哑巴,一年多后全死光了。到现在那些院子还草木不生,蝇虫绝迹,没有人敢住。这些你都忘了?”
老山脸色如水,没有吭声。
司马槐说:“现在老日本又弄化学做成肥料,用这化学东西上到庄稼地里,到底是好还是坏?打的粮食会不会把人吃成聋子瞎子和哑巴?会不会把人吃死?你敢保证?”
司马槐的话像炸弹,炸得湨梁村人哑巴了一样,都没有吭声。老日本当年用化学弹造成的那种危害、那种惨状,全村、全县二十多岁以上的人,谁不知道啊?既然是老日本用化学做的肥料,那就看看吧。
老山提起那袋日本尿素,悻悻而去。
当大家还是像祖祖辈辈那样,“嗨哟嗨哟”地挑着猪粪或人粪尿往庄稼地上的时候,人家老山已经从繁重脏累中解脱出来了。他欢快地吹着口哨,轻轻松松地抓上几把日本尿素撒在小麦地里,结果小麦比全村长得都好。靠着路边的打麦场上,老山把小山一样的麦子堆放在路边,他在麦子堆上插着一块木板,木板上用毛笔写着醒目的字:“日本化肥好,亩产八百六十斤。”小山一样的麦子堆,老山一直堆放了好几天。听天气预报说要下雨了,才赶紧把麦子收进了仓库。
湨梁村人激动起来了。院里院外,前街后街,田间地头,人们嘴里都在交口称赞:“这老日本的化学肥料咋恁厉害?一亩地产量比两亩地还多。”
“早知道咱也去弄袋日本化肥用用。”
老日本的化学肥料厉害是真厉害,但不是谁想弄就能弄到的。那化学肥料太金贵了,一袋日本进口的化肥要三十五块钱。也非常不好买,筹够了钱没有后门根本买不到。庄稼人没有别的念想,一天到晚都念想着咋样才能让庄稼长得好,能够多打粮食。面对化学肥料的诱惑,司马槐想出了一个主意。他在饭场对大伙说:“咱三家五家的凑钱,找老山他二爷合着买一袋化肥,回来后再分咋样?”就这样,湨梁村开始有人一袋一袋地扛回了化肥。有了化肥,上的方法也讲究。要用手一小撮一小撮地捏着,精心地丢到离庄稼的根部四指远的地方。太近了不行,肥力太壮,会把庄稼烧死。太远了也不行,天气热挥发快,会失去肥力。有一省心就有一费心。上完化肥就不像上完农家肥,要不分昼夜地赶紧浇水,浇水晚了蒸发的氨气会把庄稼叶子熏干枯死。为了及时给上了化肥的庄稼浇水,也真是累死了人。浇水用的辘轳是汉代传下来的。一个三尺多高的梯形辘轳架上,架着一个直径一尺左右、七尺长的圆筒,圆筒的两头朝相反方向缠绕着两根牛皮绳,牛皮绳上挂着两个大水桶。辘轳架两头站着两个人,绞动着辘轳把,两只大水桶一上一下地从井里把水绞上来,倒进水池里,水就顺着小水沟慢慢向地里流去了。两个壮劳力用辘轳浇地,挥汗如雨,腰弯酸了,手磨出茧子,一天也浇不了半亩地。土井不够用,不到半年时间,湨梁村的田野里新打了二十几眼土井。endprint
县里要建化肥厂了。化肥厂是专门生产化学肥料的工厂。有了化肥厂的肥水那该有多好?不用割草背草挑水沤猪粪,不用跳进腥臊恶臭的猪圈里砍猪粪,不用掏钱求人买化肥,不用钻在庄稼地里用手一撮一撮地丢化肥,更不用扭屁股弯腰地摇着辘轳把去浇地。肥水沟一年四季打地头流过,肥水里既有化肥又有水,庄稼想啥时候浇就啥时候浇。不费力气,也不用掏钱买化肥,这不是天大的好事?
后来的现实告诉了湨梁村人:老狄的话一点儿没错,那肥水可真是神水。就像那神奇的化学药液能让西红柿三天长大一样。庄稼每年浇上三遍,啥肥料也不用再上,也不用累死人的辘轳浇水,小麦玉米谷子穗大粒满,年年丰收。就连枣树林里的老枣树,每年浇上两遍肥水,便像焕发了青春一样,枝壮叶绿,也不再长虫了,枣儿结得也格外多、长得格外大,个儿大饱满,色泽鲜亮,一嘟噜一嘟噜的,把枝条压得像村西头的老罗锅一样,弯得直不起头来。司马槐经常扯着五音不全的嗓子,学着豫剧《李双双》里的喜旺唱:“庄稼人有哇了它,可是真得法啊……”
提起大枣,司马槐突然想起了前几年卖大枣的事。司马槐拉着一架子车的大枣在街上卖,一个怀孕的女人说:“买点小酸枣。”他拿起一个枣递过去,买枣的女人咬了一口嚼了嚼,说:“你这是啥酸枣?寡甜淡酸、苦不拉叽的。”司马槐又拿一个递过去,那女的咬了一口嚼了嚼,“呸呸呸”地吐到地上,说,“咋都是一个味儿?”扔下半个枣气哼哼地走了。司马槐自己拿起几个枣扔进嘴里嚼了嚼,果然像那个怀孕女人说的,都是一个味儿。要是在夜里吃,凭品味道肯定猜不出吃的是大枣。他突然发现,本来形状不同、品种分明、味道各异的甜枣、酸枣和灵宝枣,这些年长得咋都是大大的?圆圆的?一律的紫红颜色?大得有些可怕,圆得有些出奇,颜色就像紫皮的嫩茄子。哪些是甜枣、酸枣和灵宝枣,味道全都差不多,也分不清了。吃在嘴里就像嚼蜡,一点也没有枣的味道。这是不是肥水里那些化学的东西造成的?这几年,大枣虽然年年丰收,可连司马槐自己和家人也不爱吃枣树林的枣了。他曾给老山说起过枣的神奇变化,老山说:“肚饥吃糠香,饱了肉当糠。现在的人是肚里油水大了,嘴变刁了。”
司马槐又想到了用化学药液三天催大的西红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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湨梁村有个习俗,无论苹果柿子还是桃梨大枣等,长在树上是有主人的,一旦掉在地上,就成为公众的了,谁捡到就是谁的。每到了大枣成熟时节,枣树林里是鸟们欢乐的世界。尤其是天快黎明时,鸟儿们叽叽喳喳地开始吵窝。喜鹊、乌鸦、灰麻雀、斑鸠、啄木鸟们,在枣树林里追逐飞翔鸣叫,把一些早熟的大枣蹬落在地上。每年到了这个时节的早上,司马槐都要去枣树下面捡落在地上的枣。
司马槐提着大荆篮走进了枣树林。枣树林里静悄悄的,竟然没有看到一只鸟飞,没有听见一声鸟叫,异常地寂静。司马槐看看地上,地上落的枣稀稀拉拉的,没有往年那么多。是不是有人起得早,已经捡过一遍了?
司马槐后悔今天起床晚了。
司马槐奔向那棵枣树王。枣树王的树龄至少百十年以上,每年结的枣最多。下面是否跌落的枣也多?他到了枣树王下面,看到地上躺着一只乌鸦。走近看,那乌鸦一动不动,眼睛圆圆睁着,嘴里衔着一颗枣,那枣又红又大,被乌鸦啄去了一半。司马槐说:“吃,吃,死劲吃,撑死了吧?”他弯腰捡起乌鸦,发现乌鸦身体发凉变硬,已经死了。司马槐觉得奇怪,三年自然灾害时见过饿死的鸟们,鸟们也有被撑死的?他抬头看看枣树,一些枯黄的枣树叶在秋风吹拂中飘落下来,露出的枣又红又大,挂满了枝头。有几只乌鸦和灰麻雀,呆呆地卧在枣树枝上,不吃不动也不叫,傻了哑了一样。司马槐挥动着两个胳膊,嘴里“啊啊啊”地轰鸟。那鸟儿们依然不动不叫,没有任何反应,死了一般。司马槐捡起一块土坷垃向鸟儿们扔去,鸟儿们卧在枣树枝上岿然不动,有一只灰麻雀身子微微一晃,呼扇着翅膀从枣树上跌落下来。司马槐捡起来拿在手里,感觉到那只灰麻雀的身子还微微发热,它的两只眼睛圆睁着,嘴一张一合的,没有声音。很快,灰麻雀两腿猛地一蹬弹,死了。
司马槐心里有些不安起来。他提着两只死鸟小跑着回家,“啪啪啪”拍着东屋的窗户,喊儿子司马连种起床。没有料到自己大张着嘴,却发不出声来。他跑到水缸里舀了半瓢水润润喉咙,试着喊喊,还是不能出声。咋了?哑巴了?
司马连种从东屋出来了,一脸惺忪,看着爹一只手里的死乌鸦和灰麻雀,一只手不停地比画,嘴不停地张张合合,啊啊啊地发声,却说不出一句话来。怎么了,爹也哑巴了?司马连种连忙喊:“爹爹爹……”
司马槐的嘴里一直啊啊地叫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湨梁村第一个不会说话的是老山。老山是村委会主任,在召开全村群众大会传达乡里“科学种田会议”精神时,没有讲几句,就光用手比画,嘴里“啊啊啊”地叫,说不成话了。司马槐当时还逗他说:老山,啥叫科学种田?你讲啊?讲啊?怎么没有说几句,就给我们啊啊起来啦?
老山啊啊直叫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急得脸红得像紫茄子。
司马槐嘲笑他说:“算球了吧!你当大队长几十年,话说得太多了,老天爷想让你歇歇嘴。”
王太轻是村里第二个不会说话的。他拉一架子车白菜,停在县城农贸市场门口,大声叫卖。一个买的人说:“便宜点,五毛钱一斤。”王太轻说:“五毛五一斤,少一分钱不卖。”两个人正在搞价钱,突然王太轻说不出话来了。买白菜的人以为他不吭声就是同意了,抱着白菜就走。王太轻揪着他不让走,也不说话。很多人说:“这卖菜的刚才还大喊大叫,现在咋哑巴了?”
不到三年时间,湨梁村王太重、王二哏的弟弟王三哏等,有十多个人突然间相继都不会说话了。不会说话的人也有区别,有人还能啊啊出声,有人干脆光张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司马槐想到这些,他紧紧拉着儿子的手,神色慌张起来。他觉得,好像有一场大灾祸要临头了。他想到了那些抹药后三天长熟的西红柿,便把那份报纸递给了司马连种,用手指头点着那篇文章。
司马连种说:“爹,我看过了,是咱县的女县长写的。这和你不会说话有啥关系?”endprint
司马槐又想到了当年老日本在县城扔的化学炸弹,想到了老山扛着第一袋日本化肥进村那天他说的那些话,想到了现在包括自己在内的湨梁村的哑巴们……司马槐弯腰捡根树枝,用颤抖的手在地上写:“毛主席说,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
司马连种没有弄懂爹的意思,疑惑不解地看着司马槐。
司马槐又写:“老日本,化学炸弹,肥水,哑巴,这些你想过吗?”
司马连种醒悟了,说:“爹,你是说肥水沟的水有问题?”
司马槐沉重地点点头,用棍子又写道:“走,找老山。”
司马槐的手里拿着一沓纸和一支铅笔,司马连种提着死去的乌鸦和灰麻雀,爷儿两个去找老山。
老山正要出门,手里也拿着笔记本和圆珠笔。他在本上写:“来干啥?还提着鸟,死的?”
司马连种说:“我爹也哑巴了。”
老山写:“老槐,你咋还会哑巴?”
司马槐写:“早上去捡枣,回来就哑巴了。”
司马连种说:“是不是肥水闹的?”
老山写:“村里人都这么说。”
司马槐写:“化学炸弹,化学肥料,化———学———,厉不厉害?”
老山写:“没有想到,咋贼厉害!”
司马槐写:“咋弄?”
老山写:“找化肥厂,肥水沟不能再流咱村了。要赔偿。”
司马槐指一指乌鸦和灰麻雀,写:“鸟咋都死了?”
老山用眼睛扫了一眼死鸟,写:“这几年,村里死的鸟多了。”
司马槐写:“和化肥厂有关吧?”
老山写:“化肥厂每天冒着黑紫黄烟,三天不刮风就变成黑锅盖罩在村上,呛死人,都有毒。人都哑巴了,鸟还不死?”
司马槐写:“化肥厂害得咱人鸟不能活,找他们去。”
司马连种说:“走,找他们去。”
老山写:“提着鸟,叫上太轻太重狗胖三哏,哑巴们都去。”
湨梁村浩浩荡荡地走出了一群人,有人手里拿着小笔记本或一沓纸和笔,王三哏胳肢窝里夹着块木板,手里捏着粉笔,像是去参加考试的学生。
这群人到了化肥厂,厂大门紧闭。门卫老焦是个彪形大汉,肥猪一样的身体横在钢筋棍焊成的大栅栏门里,突兀着猪一样的大嘴,喷着唾沫星说:“狄厂长有令,闲杂人员不得进厂。”他指了指旁边的木牌子,木牌子上写着:“工厂重地,闲人免进。”原来,化肥厂早就听说湨梁村出了不少哑巴,要到厂里闹事,令老焦把他们挡到门外。司马槐知道老焦是啥人,就在三哏拿的木板上给老山写:“这货是个土匪,咱不惹他。咱到县政府去上访,您同意吗?”
老山看看紧闭的大栅栏门,看看门里面站着土匪一般的老焦,拿着粉笔在“同意”上画了个圈。
湨梁村人拿着笔记本和笔,拿着木板和粉笔,司马槐手里提着死鸟,又浩浩荡荡地向县城涌去。
司马槐和老山们不想在化肥厂大闹,原因他们自己心里清楚。湨梁村出现这样的悲剧,难道他们自己没有责任?
3
湨梁村南面,原来有一条东西走向的土坡。由于土坡地不好耕种浇灌,就世世代代荒着,上面长满了荒草灌木,还有一座早已倒塌荒废的土地爷庙。上世纪80年代,县里要建化肥厂,选中了这个土坡,土地爷庙和那道土坡很快被夷为平地,建起了一座化肥厂。土坡周围的牛村、焦郎庄、湨梁村听说化肥厂要排废水,要挖一条废水沟。都知道那废水含有化肥,是不掏钱不费力气就能让庄稼年年丰收的肥水。三个村子为了让那条肥水沟从自己村的地里流过,打得不可开交。
公社孙书记来了,传达了县里的决定:“肥水沟从湨梁村过,流进村北面的禽河,可以使下游半个县都能得到肥水。”牛村和焦郎庄干部黑丧着脸走了。当时,老山是湨梁村大队长。孙书记对老山说:“老山,肥水沟往恁村流过,恁村那个老戏台碍事,咋办?”
“拆!今天夜里就拆。”
“还有几座坟也碍事,咋弄?”
“迁!死人都想让活人过得好,迁十几座坟啥大事?”
老山带领湨梁村人,当天夜里就把百十年历史的古戏台拆了。化肥厂北墙外那几座碍事的坟,是司马槐家的祖坟,那里埋葬着司马槐的父母和先人。老山对司马槐说:“老讲用,把老祖宗们请到村东地吧,那里风水好,也安静。”
动祖坟在农村是件大事,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惊动祖宗的。夜深人静时,司马槐独自一人跑到祖宗的墓骨堆前转了好几圈,他想了很多。他想到了割草挑土养猪积肥出猪粪的艰辛,想到了老山用日本化肥的第一年把小麦亩产八百六十斤写在麦粒堆上的木牌,想到了几家人凑钱央求老山二爷买化肥的不易,想到了将来不用买化肥就能用上化肥厂的肥水沟,想到了牛村、焦郎庄村干部在争夺肥水沟时那凶神一样的脸、瞪着牛蛋一样的眼睛,想到了老山给孙书记表态的话……司马槐没有再说啥,带着一帮司马家族人,跪在祖坟前扑通、扑通磕过头,刨出祖先们的尸骨重新装殓,吹吹打打,放鞭炮撒纸钱,抬着八副黑漆漆的棺材,把祖先们请到村东地去了。
几天后,化肥厂厂长老狄来了,迈着八字步,一摆一晃地领着一帮人来湨梁村地里规划放线挖肥水沟。他们有人在前面测量,有人在后面提着白灰筐,抓出一把一把的白灰在地面上撒出两条雪白的灰道。湨梁村人围着看。看着看着,五小队的人高兴起来,因为肥水沟往北进入禽河,经过的地大部分都是五小队的。其他小队的人看着没有戏,骂骂咧咧地散去了。司马槐的眼睛睁得溜圆,一眨不眨地看着老狄他们把两条白灰道直直地放了过来。再延伸一百多步就到了自己家的二十亩地,过了那二十亩地就是自己家的枣树林。
老狄说:“老槐,感谢你和恁祖先们,大力支持化肥厂建设。”
司马槐说:“听说那肥水是神水,浇地不用上肥料就能多打粮食?”
老狄说:“那还有错?你就等着笑吧。”
司马槐看着快要流到嘴边的肥水,高兴得像过年。他不停地搓着手,一会儿站在老狄左边,一会儿站在老狄右边,围着老狄不停地转,他说:“老狄,恁干活真麻利,真有股毛主席说的‘革命加拼命精神。”endprint
老狄笑了,说:“老槐,你少给我头上戴臭袜子。再拼命今天也拼不到恁家的地头。”
西边的太阳还有一竿子高,大队长老山就说:“老狄,天快黑了,歇吧。到我家吃饭,明天再放。”
老狄乐呵呵地拍拍手上的土,迈着八字步,一摆一晃地跟着老山走了。
司马槐看了一眼不远处自家的地和枣树林,看着远走的老狄,骂道:“这个老山,真不是个东西。”
第二天一大早,司马槐就去放线的地方看。到了晌午,连老狄他们的影儿也没有见。几天过去了,一直没有看到老狄他们来放线。撒过白灰道地方的沟已经开始挖了,还是没有看到老狄他们来放线。一直到放过线的沟已经挖好了,老狄他们还是没有来。司马槐的心里有些犯嘀咕:“咋弄的,不挖了?咋偏偏快到自己家的地和枣树林时,肥水沟就停下来了?”
天刚放亮,司马槐被尿憋醒了,他听见老榆树上的麻雀们在唧唧喳喳地吵窝。他披衣服下床,开开屋门,看见太阳透过老榆树枝叶的缝隙,把斑斑点点的光洒到西屋的房脊上。他从门后面的地上提起一把斧子,往村南面那片枣树林跑。他想把小肚子里憋的那泡尿撒在枣树林旁自己家的麦地里。司马槐刚出村头,迎面碰上了王太轻。
王太轻问:“跑恁快干啥?有狗撵?”
司马槐说:“轧枣干。再不轧,枣树都长疯荒了。”
王太轻走了。司马槐觉得尿在肚子里憋得太难受,看来已经坚持不到自己家的麦地了。他前后看看无人,两边的树园里杂树疯长,有几只乌鸦和麻雀在叫唤,便一边走一边尿,在黄光光的土路上尿成了连在一起的“Z”字。
湨梁村有句俗话:“三月三,轧枣干。”每年阳春三月枣树发芽前都要轧枣干。轧枣干,就是抡起斧子在枣树干上砍,每棵树干上隔三岔五地砍十几斧子,砍破树皮,露出树干中的白色,流出一些汁液。司马槐当年曾经问过爹:“这枣树长得好好的,干啥每年都要砍?”爹说:“你不砍它,长得太快,还不长疯了?就像你,不廓砍你身上的毛病,你随便长,能长成人?”后来他才知道,小枣树长到快结枣时,用斧子砍它的树干,为的是不让它长得太快,太快了树干就长得像根竹竿,细高脆弱,大部分养料用在了长树干上,只能结稀稀拉拉的枣,村里人就说:“这枣树长疯荒了。” 每年轧了干的枣树,就长得慢,长得粗壮敦实,能够承受住满树丰硕的果实,结枣的年期就越长。多年后,司马槐看到县农科所的技术员,用铁丝、绳子把苹果树桃树的枝条捆着钉在地上,拉扯着枝条不让往高处长,说这是从国外引进的新科技成果,能够使果树长得慢、树干粗、产量高、结果期长。司马槐脱口就骂:“扯淡。湨梁村人抡斧子轧枣干,是发明这种技术的人的祖先。”
司马槐刚轧好一棵枣树,邻居郑狗胖来了。
郑狗胖说:“老槐,还有心思轧枣干?老山他们把肥水沟规划跑了。”
司马槐:“咋规划跑了?”
郑狗胖:“听说老狄他们不来了,让村里自己规划。”
司马槐说:“不会吧?规划咋没有看见撒的白灰道。”
郑狗胖说:“老山怕咱几家人看见闹事,就没有再撒白灰,改在地上揳木橛,隔没有多远揳一个木橛,把咱几家的地绕过去了。”
司马槐一听就火了。跑过去一看,果然,揳着木橛的肥水沟走向,往西拐了一个大弯,绕过了司马槐家的那片枣树林和二十多亩承包地,从老山家和另外十几家的地里穿过去了。
这时,老山带着那十几户人家来了,他们扛着家什来挖肥水沟。
司马槐提着斧子,气昂昂地站在老山面前,横着身子不让他们挖。他质问老山:“我请走了祖先,让开了路,这肥水沟为啥不走直路走弯路,偏偏绕过我家的地?”
老山显出一脸无奈,说:“这是老狄他们规划的。”
“你这样干,我立马把俺祖先们再请回来,你信不信?”
“你疯了?祖先们能随便搬来搬去?这真是老狄规划的,我有啥法?”
“啥老狄规划的?毛主席说:‘路线确定之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你是大队长,是湨梁村干部,老狄还不是听你的?”
“要是听我的,我让肥水沟绕着咱村子转八个圈,啥时候流光了啥时候算。”
“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你就是有私心,想用肥水浇恁家的地。你要好好学习学习毛主席的《为人民服务》,狠斗‘私字一闪念,灵魂深处闹革命。”
“老讲用,这都啥年月了,你还动不动扯这些?你的‘私字斗没斗?你的灵魂深处咋不闹闹革命?”
“老讲用”是司马槐的外号,湨梁村妇孺皆知。司马槐从小熟读私塾,脑子管用,记性好,孔孟之道和古人的一些经典语录出口能诵。他不仅出口能诵,还能把这些经典诵得很在地方。吃大食堂时,队里有几个年轻人到大锅里抢吃稀粥锅里的红薯疙瘩,司马槐说:“古人云:融四岁,能让梨。你们都二十好几了,咋还抢红薯疙瘩吃?”年轻人说:“饿。”司马槐的脸立刻变得庄严起来,说:“古人云: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年轻人说:“啥节?人都饿死了,还要啥节?”老讲用气得直咂嘴。
“老讲用”出名,是在“文革”中。那时,全国掀起了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热潮,司马槐把《毛主席语录》和毛主席的“老五篇”,就是《矛盾论》《实践论》《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和《愚公移山》,背得滚瓜烂熟,在湨梁村、公社、县里的讲用比赛中拿过头名。县革命委员会成立“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讲用团”,司马槐是讲用团里的名角主力。他对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毛主席的很多语录,烂熟于心,遇事遇景,张口就来,把革命导师们的经典语录和现实结合起来,用得恰到好处。“老讲用”后来就落了个毛病,“文革”以后多少年了,遇到有些事情或同别人争论,还是动不动就搬用革命导师的语录,拿革命导师们的语录说事。
司马槐说:“老山,你这是利用大队长的权力为自己谋好处。”
老山说:“你净瞎扯。这沟拐个弯,十几家都能得好处,咋为我自己谋好处?”
那十几家人拢在一起,七嘴八舌地冲着司马槐说:“走直线,只有恁几家地能得好处,按老山说的挖,十几家的地都能得好处。你不能为恁几家,把十几家的好处都弄没了吧?”endprint
司马槐说:“那我家的地咋弄?”
老山说:“少数服从多数。”
司马槐说:“毛主席说:‘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里。”
老山说:“你有啥真理?”
司马槐突然想到了刚才一边走一边尿的“Z”,说:“让肥水沟在咱队的地里多拐几个弯,再流进禽河不就行了?”
老山想了想,笑了,说:“老讲用,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只要你说得对,我们就改正。你说的办法对人民有好处,我们就照你的办。那就多拐几个弯,把大家的地都照顾到?”
司马槐说:“毛主席还教导我们说:‘犯了错误则要求改正,改正得越迅速,越彻底,越好。”
老山又板起了脸,说:“不过,这要老狄同意才行。”
老狄回答得很痛快:“看在老槐和他祖先们的贡献,可以多拐几个弯,只要不影响厂里排水就行。”
就这样,一条连续不断的“Z”形的肥水沟,穿过老山、王太轻、王太重等十几家的地,又折回到司马槐、郑狗胖几家的地,连续拐了十几个弯,最后流进了禽河。
肥水沟开通那天,司马槐和五小队的人满脸喜悦,站在沟的两边看。那些水有些浑浊,浑浊里泛着白色,冒着热气儿,散发出轻微刺鼻的氨水味儿。老山说:“氨水味道越呛人,说明里面化肥含得就越多,水就越肥沃。”
老山和王太轻、王太重几家的地在沟的上游,他们不知道从哪儿弄了两台潜水泵,丢进肥水沟里,“突突突”地闷声闷气地响着,一根小碗口粗的皮管子的肥水“哗哗哗”地喷流出来,灌到了他们的麦地里。这东西抽水很厉害,等肥水沟流到司马槐家的麦地和枣树林时,沟里的水已经很少了,有气无力地流着。司马槐跑去说老山:“不要太贪了,灌多了不怕把麦给恁淹死?”老山说:“你急啥?化肥厂里肥水有的是。”
司马槐悻悻地回来了。半路碰上王太轻。王太轻问:“干啥去了?板着个驴脸?”
司马槐说:“买小猪娃去了。”
王太轻问:“恁家小猪娃不是好好的,咋又买?”
司马槐说:“跌肥水沟里喝水,撑死了。”
王太轻问:“噢。买的猪娃哩?”
司马槐说:“没买。”
王太轻问:“为啥?”
司马槐说:“只有两只小猪娃,掂掂这只太轻,掂掂那只太重,没合适的。”
司马槐说完走了。
王太轻突然醒过闷儿来。他绷着脸想骂司马槐时,司马槐已经走远了。
司马槐回到自己地边的肥水沟,卷起裤腿跳进去,用桶贴着沟底使劲往上提,每次只能提半桶,提三四次半桶,才能灌满两桶。司马槐提着两桶满满的肥水,一桶一桶地浇灌到麦地里。这样干虽然费事,有些累,但比积猪粪出猪粪担猪粪轻松多了。司马槐又想到了那头被砍死的小猪。有了这条肥水沟,真是好到天上去了。
司马连种来了,说:“爹,这样弄多费劲儿?”说完跑了。没有多长时间,司马连种背着一张旧门板来了。他把门板横挡在肥水沟里,又掩上一些土,沟里不多的肥水慢慢积聚起来。他对爹司马槐说:“耐心等吧,把肥水聚得漫出沟沿,让它自动流进麦地。”一直等到下午,肥水快要聚满到沟沿时,郑狗胖来了,说:“老槐,你们家办的啥事,不叫下游人活了?”说完跳进沟里,一脚蹬倒了门板,聚起来的肥水“哗”的一声全流跑了。
司马槐对儿子说:“你看看,你看看,干啥都不能性急。古人曰:‘方寸起岑楼,一勺生龙鱼。还不如半桶半桶地弄。现在可好,白聚了半天。”
司马槐用桶提着肥水,用了十几天的时间,把自己家的二十多亩麦地和枣树浇灌了一遍。冬天又赶上两场大雪,春天的麦苗长得格外好。麦苗分蘖快,分蘖多,麦秆粗壮结实,叶子黑油油的。二月初,是麦苗淹住乌鸦的时候。别的小队麦苗连麻雀还没有淹住,五小队的麦苗长得就淹住了膝盖。四月,别的小队麦还没有抽穗,五小队的麦穗就开始扬花了。嫩黄细小的麦花挂在又粗又长的麦穗上,轻轻闪动着,发出淡淡的花香。枣花香,麦花香,混在一起,弥漫了五小队的田野和大半个村子。蜜蜂们成群结队,“嗡嗡”地在枣树林和麦地间穿梭般地飞忙。五月,五小队的麦地一片金黄。麦秆高大粗壮,麦穗硕大,颗粒饱满。微风吹来,沉甸甸的麦穗波浪一样翻滚流淌,发出沙沙啦啦的声响。
七小队的王二哏,站在自己家的麦地里,看着没有浇过肥水的麦子,长得稀稀拉拉的,像面黄肌瘦的病秧子,手捏着麦穗软软的,麦浆还没有灌满,还要等上十多天才能收割。司马槐家的麦子已经收割完了,小山一样的麦垛垛在打麦场上。司马槐看见王二哏沿着场边的小土路走过来,揪下两个麦穗放在手里搓搓,用嘴“呼呼呼”地吹飞麦壳,扬手把颗粒饱满的麦粒倒进嘴里,嚼着对王二哏说:“二哏,搓一把尝尝?这麦子里的麦筋真黏、真多。”
王二哏说:“你慢慢嚼吧,别黏着你的喉咙,把你憋死。”
司马槐说:“憋死也比饿死强。”
王二哏没有再说啥,仰头对着远处的天,骂着一些云遮雾罩、也不知道是骂谁的话走了。
打完场,司马连种推过一架磅秤,磅过后用根棍在场地上画着一算,亩产八百多斤。司马槐听了,仰着脸哈哈大笑起来。不光是司马槐家、老山家、王太轻家、王太重家、郑狗胖家,所有沿肥水沟两边有地的人家,庄稼蔬菜都是大丰收,笑得合不拢嘴。
司马槐家的枣树林自从浇上了肥水,也有了神奇的变化。春天,全村的枣树,干擦擦地没有一点绿色,唯独司马槐家的那片枣树,吐出了嫩芽,嫩芽长得也快,几天工夫就覆盖了枝头,绿茵茵的。当别的枣树刚开始发芽,司马槐家的枣树枣花都开了。一串一串细碎的枣花,在清早太阳光的照耀下,像金黄色的珍珠,泛着乳黄色的光,散发出扑鼻的清香。秋天,枣树上结的枣又红又大,有的红得发紫,泛着紫油色的光,有的红里透白,亮闪闪的。司马槐捡起掉在地上的一个大枣,用手抹了抹上面的土,放嘴里啃了一口,禁不住说:“这枣真是又大又好吃。”
秋天,麦茬地种上玉米,一遍肥水浇过,玉米很快就发芽出苗,黑油油地往上长。玉米苗长到两三寸高,湨梁村闹腾起来了。带头的就是仰头骂天的王二哏。王二哏领着很多人,有的挑着水桶,有的端着脸盆,小孩子端着大碗,像挖宝一样跑到肥水沟里舀水,浇自己家的玉米。司马槐看着一窝蜂样的人群,骂道:“妈的,恁都太自私了吧?把俺好好的玉米都踩死了。”endprint
王二哏说:“到底谁自私?肥水沟是全村人的,凭啥光恁用?”
那些人不理五小队的人,纷纷到肥水沟里舀肥水。
王三哏拿把马勺,一马勺一马勺地在肥水沟里舀水,好不容易灌满了两木桶,挑着正要走,司马连种跑过去,抓着三哏的桶不让走,说:“恁把俺好好的玉米苗踩死了,给俺赔。”三哏说:“赔?恁些人踩,凭啥叫我赔?”拉扯半天,连种提着三哏肩上担的一只桶抠着桶底,把桶抠了个底朝天,另一只桶摔在地上,两桶肥水浇在了王太轻的玉米地里。三哏抡起扁担,打在连种的腰上。连种抓着扁担,一脚把三哏蹬翻在地。三哏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起来,一手揪住连种头发,一手搂住他的腰,把连种按翻在地,骑在身上,抡起鞋底“啪啪”地抽打连种的脸,打得连种“妈哟妈哟”直叫唤。
王二哏端着一个大脸盆,穿过司马槐家的玉米地,跳进肥水沟里舀肥水。肥水沟里的肥水已经很少了,舀了半天,连稀泥带肥水才舀了一盆。他端着盆刚走几步,司马槐拦住不让他走,说:“二哏,你踩坏了我的玉米,不能走,把这盆肥水浇到我地里。”二哏说:“老槐,你们麦季已经吃了一季肥了,秋季咋连口汤也不让俺喝?”司马槐说:“想喝去化肥厂喝。你今天说啥也不能从我这地头过。”二哏不再说话,绷着脸,扬手把一盆肥水带着稀泥泼在司马槐的脸上,司马槐变成了个泥水人。司马槐张口骂二哏,泥水流进嘴里,又苦又辣又呛,他赶紧“呸呸呸”往外吐,吐几口就闭紧了嘴巴。他想去打二哏,又睁不开眼睛。等他能睁开眼睛张开嘴时,二哏早已无影无踪了。
五小队的玉米地像老鳖翻了潭一样。喊声连天,骂声一片,打成了一锅粥,脸盆、木桶、大碗、扁担、马勺等各色器具扔得满地都是。
司马槐像一只从泥水坑里跑出来的老狗,浑身淌着泥水去找老山。老山在大队屋里坐在柳圈椅上吸旱烟,吸得悠然自得,有滋有味,吐得满屋烟雾缭绕。
司马槐一屁股坐在办公桌上,用手指着老山说:“毛主席说:‘不要等问题成了堆,闹出了许多乱子,然后才去解决。你大队长咋当的?全村人打成一锅粥,你咋连屁也不放一个?”
老山吐出一口烟雾,漫不经心地说:“老讲用,放屁有用?有用我就顿顿吃红薯,天天放屁。”
司马槐说:“你是不是要等出了人命再去管?”
老山说:“你忘了毛主席还说:‘解决问题像过河,不解决桥或船的问题,过河就是一句空话。我正在找桥和船呢。”
司马槐说:“你这样一口一口地吸着大烟,桥和船就找到了?”
老山说:“找到了。”
司马槐问:“在哪里?”
老山说:“我刚给老狄打过电话,老狄说化肥厂现在缺水,要咱村出钱出人出力,帮他们再打两眼机井。把水供得足足的,肥水沟里流出来的水不就多了?”
司马槐高兴起来,说:“你看看,毛主席说得没有错吧:‘干部是决定的因素。干部带了头,一步一层楼。干部带了头,群众有奔头。”
老山抽完了旱烟,把烟袋锅在办公桌腿上“啪啪啪”拍得很响,说:“叫王二哏再端一盆肥水,泼你一头脸。快滚你个球吧。”
司马槐跳下办公桌走了。
湨梁村按人头,每人出二十块钱。老山带着村里的青壮劳力忙活了整整两个冬天,给化肥厂打了两眼机井。安上抽水机,井里的水从小洗脸盆粗的皮管里喷涌出来,蓝莹莹的,清澈净亮,飞溅起的水珠晶莹剔透,欢快地流进了化肥厂。肥水沟里的水一下子多了起来,像条小河,哗哗奔流。
司马槐发现,沟里的水多了,却不再浑浊,也没有了呛人的味道。他找到老山:“沟里的水咋寡淡寡淡的?”
他们去找老狄。老狄说:“厂里光生产尿素,哪有恁些肥水?”
老山说:“俺全村人省吃省喝出钱费力,两眼机井白打了?”
老狄说:“再打三眼机井,三年半内完工咋样?”
司马槐一听急了,说:“老狄你疯了?两眼机井两个大坑,俺村就跳进去了。再挖三个大坑,准备把俺村人都埋了?”
老狄笑了,说:“你真是个农民,没有眼光。化肥厂准备扩建了,要引进几条日本化肥生产线,生产磷肥、氮肥、钾肥,再办个编织袋厂,专门装化肥。到那时候,肥水沟里啥肥料都有了。”
老山和司马槐笑着走了。
老山在全村社员大会上说:“以往到了冬天,主要任务就是积肥沤粪,深翻土地。现在我们要科学种田,依靠化肥厂,亩产超千斤。湨梁村新的五年计划是:帮助化肥厂再打三眼机井,扩挖多挖肥水沟,要让全村的田野里,布满大渠小沟,同蜘蛛网、毛细血管一样,肥水遍地流,年年大丰收。”
五年间,化肥厂也有了飞速发展。单拿烟囱来说,原先一个烟囱,现在变成了六个。六个烟囱一个比一个高,一个比一个粗,一个比一个冒出的烟雾大。冒出的烟雾在太阳光照射下泛着不同的颜色,有黑色、黄色、紫色和绛红色。
湨梁村的田野里,纵横交错,蜿蜒着大大小小的肥水沟。沟里日夜流淌着浑浊呛人的肥水,肥水一年四季浇灌滋养着湨梁村的庄稼。
到了收获季节,湨梁村里一片欢笑声。夏天,打麦场上,麦垛垛得像小山一样,脱粒后的麦粒个大饱满。秋天,家家户户院子里的树干上、木桩上、房檐下,挂满了玉米穗,玉米穗个个有棒槌粗。蔬菜也长得一年比一年好。司马槐抡起三刺耙砍萝卜,砍出来的胡萝卜、白萝卜个个像壮汉的上半截胳膊。大白菜的心儿格外瓷实,小孩儿们踩在白菜心上跳跃着奔跑。
四月,麦子裂开口子,抽出了嫩穗。有些嫩麦穗刚长到一寸多,黑密密的吸浆虫在穗上落了一层。几天后麦穗就由绿变黄,由黄变黑,死去了。司马槐心急火燎地到县城去买农药喷洒,半路碰见了王太重,王太重说:“囟球货,钱多了?”
司马槐:“不买药咋弄?”
王太重:“舀肥水沟里的水往麦穗上泼啊?一泼虫就死了。”
司马槐:“肥水恁神?能壮地,咋还能灭虫?”
王太重:“化肥厂从外地收购一个农药厂,建在化肥厂旁边,排出的水也流进了肥水沟,那里面有不掏钱的农药。”endprint
司马槐一试,果然管用。司马槐笑了。
整个湨梁村人都笑了。他们在欢歌笑语中迎来了一个又一个的丰收年。
三十年的时光,像吸袋烟的工夫,一转眼就过去了。令人没有想到的是,三十年后的湨梁村,咋会出现了这么多哑巴?
4
湨梁村一群上访的哑巴,情绪激动地到了县政府。门卫问:“哪村的?想干啥?”
湨梁村人手里拿着木板、笔记本和笔,啊啊喊叫,说不出一句话来。有人嘴张张合合,并不出声,用手比比画画,像哑巴演剧一般。
门卫莫名其妙:“这是一群啥人?来干啥?”
围观的人慢慢多了起来,人们议论纷纷:“上访的?”
“上访的咋不吭声?”
“不是有几个人在啊啊叫唤吗?咋听不清他们说的啥?”
“哪个哑巴剧团来演哑巴剧?”
“演啥哑巴剧,手里还拿着木板、本和笔?”
“还提着死鸟呢?”
“道具吧?”
有个人认识司马槐,走过去问:“老槐,你们这是演的哪一出戏?”
司马槐闭嘴不出声,用笔写:“见县长。”
那人有些生气,骂司马槐:“看你那样?见县长就吓得不敢吭声?”
女县长出来了。女县长说:“请你们到政府第一会议室谈谈。”
一干人跟着女县长到了会议室。分管工业的副县长,工业局长,化肥厂狄厂长,制药厂石厂长,都坐在那里。
女县长说:“湨梁村出现这么多人不会说话,应该引起我们高度重视。据说是与化肥厂、制药厂排出的废水有关,请你们有关部门谈谈。”
狄厂长说:“我们厂排出的水里面含的都是化肥残留物,对庄稼生长有好处。湨梁村用我们厂的肥水浇地这么多年,省了多少化肥钱?”
司马槐写:“你们厂排出的水有毒。”
狄厂长说:“有毒?有毒你们的庄稼还一年比一年长得好,年年大丰收?”
司马连种说:“新闻里广播,用1059剧毒农药浇韭菜,韭菜长得肥嫩粗壮,也是年年丰产。难道说那些韭菜没有毒?”
工业局长说:“废水里有没有毒,要拿出科学证据来。”
司马槐写:“证据就是俺村哑巴越来越多。”
狄厂长说:“哑巴多与肥水浇地有没有直接关系,要经过科学论证,才能得出科学结论。啥叫科学,你懂吗?”
司马槐写:“马克思说,‘在科学的入口处,正像在地狱的入口处一样。你们真讲科学,把我们都送进地狱了。”
老山写:“制药厂排出的废水也有毒。”
制药厂石厂长说:“我们厂排出的水都做过净化处理,不可能有毒。”
司马连种说:“用你们的废水往虫上泼,虫立马就死了。没有毒虫咋会死?”
石厂长说:“那是专门留下的农药残余,让你们灭虫的。好心还办成坏事了?”
司马槐写:“毛主席说,‘爱讲假话的人,一害人民,二害自己。”
石厂长说:“我发誓,我们厂的废水里要是有毒,明天我们全厂人也变成哑巴。”
司马槐写:“列宁说,‘那个叫喊得最凶和发誓最厉害的人,正是想把最坏的货物推销出去的人。”
女县长和那些带“长”字的人,看着司马槐如此熟练地写出革命领袖的经典语言,目光诧异,不知道该再说啥。是啊,革命领袖们的话都是至理名言,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革命真理,你们都是共产党的干部,敢说我司马槐说的话不对,可你们哪个人敢说革命领袖们的话不对?这一点,“老讲用”司马槐的心里绝对有数。
会议室里立马一阵沉默。
司马槐把死乌鸦和死麻雀放到桌上,写:“这鸟是咋死的?”
石厂长说:“我们只生产农药,不研究死鸟。”
老狄说:“老槐,当年规划废水沟,你把祖坟都迁走了,还要我革命加拼命,这些你都忘了?”
司马槐写:“老狄,你是温水煮青蛙,把我们都煮了。”
工业局长、狄厂长、石厂长,那些带“长”字的人们坐在桌子一边,语声朗朗,气势夺人。湨梁村的人坐在桌子另一边,除了司马连种会说话,其他人时而啊啊啊叫喊,连不成语言。时而默默无语,鸦雀无声,手忙脚乱地在木板上、纸上写着。
在木板上和纸上写字表达意见,和用嘴说话表达意见,有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效果。用手写字,要一笔一画的,写得慢,没有用嘴说话快,往往是一个字没有写好,对方好几句话就喷射出口了。更重要的是,写字没有像说话那样,能把声音、语调和言辞,快速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形成书写语言所不能相比的巨大气势和强烈的撞击力。唇枪舌剑,磅礴有力。更何况那些带“长”字的人,都是在数百人、上千人面前作报告的老手。在这种阵势面前,即使司马槐用革命领袖们的经典语录抵挡一阵,可哑巴了的湨梁村人依然像做错了事、屈理了一般,正在被带“长”字的人们训斥着,也像在认真听着带“长”字的人们的指示,在一笔一画地做着记录似的。
女县长稳稳地坐着,面无表情,一声不吭,听着看着、任凭着他们用各自的方式,倾诉着各自的理由。
司马槐看一眼女县长,心里很窝火:“啥县长?泥胎一般。”他觉得心里有好多话要说,无奈写字太慢,又急又气。
女县长终于说话了。她用手轻轻拍了一下桌子,说:“湨梁村群众说的情况,和废水有没有必然关系?目前也只是一种可能性。县政府将组织专家对这一情况进行认真调查。”
司马槐写:“列宁说,‘在今天这样的现实面前,不顾事实,只谈可能性,简直是可笑的。”
司马槐写完站起来,把写好的那张纸和那份《新农科技报》扔在女县长面前,把死乌鸦和死麻雀摔在桌上,拉着司马连种走出了县政府第一会议室。
5
司马槐家枣树林的两棵枣树上,正对着化肥厂的方向系着一条红布横幅,上面用黄色写着一行字,每个字像架子车轮子那么大:围堵废水,保卫家田。endprint
司马槐叫司马连种拉上架子车,又叫上郑狗胖,拉来一车一车的土倒进肥水沟里,堵住肥水沟里的水不能往自己家地里流过。下游一堵,上游的王太轻、王太重和老山都急了,他们也挥锹舞镐拉土,纷纷填沟。湨梁村人都行动起来,一天工夫,纵横交错、蜿蜒在田野里的大沟小沟被填平了。化肥厂、制药厂排出的废水,没有了沟渠,没有了遮挡,自由自在地向湨梁村的田野漫延开来。
黄河自出了三门峡,展开它放荡不羁的雄姿,一下子摊开了十几里宽的河道,汹涌澎湃,不停地吞噬着岸两边的土地。不知道从啥时候起,黄河岸边的人们用麦秸树枝,和沙土搅拌一起,举起石夯,唱着“呼儿嗨哟”的打夯歌,筑起了十多丈宽、两丈多高的黄河大堤,用来阻挡来年夏秋暴涨的河水。每年冬天,都要去修筑养护黄河大堤。自从修起了三门峡水库,黄河基本上处于断流状态,人们也就不再修筑养护黄河大堤。
今天,看到四处溢流的废水,湨梁村的人们一下子激动起来,他们纷纷扛着镐拿着锹拉着车,砍树枝捆麦秸,抬着石夯,向村南面奔去。年纪大的老头老太太,看着忙乱的后生,嘴里直问:“咋了?黄河又涨大水了?”
“雨季过了,哪来的大水?”
在老山带领下,湨梁村人拿出了当年修筑养护黄河大堤的技术和干劲,又举起了石夯,唱起了“呼儿嗨哟”的打夯歌,连夜奋战。修筑这样的堤坝,比起当年修筑黄河大堤那样的巨大工程,简直跟玩过家家似的。不到三天时间,在化肥厂、制药厂与村地之间,筑起了一道八九米宽、三米多高的堤坝,结结实实地,挡住了向湨梁村地面流来的废水。
化肥厂的地方毕竟是过去的坡地,地势高,废水在湨梁村受阻,转向牛村、焦郎庄,漫无声息地涌流了过去。牛村、焦郎庄的人也急了,村中立刻响起了“当当当”的锣声,不知道谁还点响了几声铳枪。村民们都有着保家护田的天然激情,都有着修筑黄河大堤的传统技能,他们听见锣声铳声,便纷纷涌向村外田间,也在自己的田地上筑起了一道坚固的堤坝。
三个村子筑起的堤坝连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封闭的椭圆形,像一条巨大的蟒蛇,死死地盘卧在化肥厂制药厂的四周,把两个厂围得水泄不通。两个厂的废水无处可流,倒溢回灌,不到一天时间,全厂里没有一块干地,没有一个人能再穿鞋上班,全都是挽起裤腿、光着脚丫子水行走。村里的人听见老狄在化肥厂的大喇叭里喊:紧急通知,紧急通知,下班的、倒休的,立刻到工厂围墙处修筑堤坝,阻挡废水倒流。
工人们立刻行动起来,用煤渣碎砖泥土和没有来得及清走的废料,把工厂四周的围墙堆砌加固起来,也修筑起一道堤坝。
化肥厂农药厂的效益太好了,到了这个关口,工厂里机器依然轰鸣,随着“”的响声,一团一团白色的蒸汽不停喷射出来。那六个高耸的烟囱,依然像往日一样,冒着滚滚的黑紫黄烟,笼罩在化肥厂上空。湨梁村人纷纷骂道:“老狄这个货,真是要钱不要命。”
几天后,废水在两道堤坝中间的空地上快速积聚起来,放眼望去,泽国一般,化肥厂成了泽国中的孤岛。
化肥厂厂长老狄终于忍耐不住了。他领着一干人,挽着裤腿,手里提着鞋,拄着根木棍,着淹过膝盖深的废水,一步一摇几步一停地向湨梁村走来,像一群当年黄河涨大水时黄泛区逃难的灾民。老山、司马槐、王太轻和湨梁村很多人,站在堤坝上,有的拿着纸张和笔,有的拿着小木板和粉笔,形成一个半圆的铜墙铁壁,堵住不让老狄他们上来。有两个小伙子抬着一块黑板,拿着粉笔和黑板擦,在老山身后站着。
老狄说:“老山,爷儿们,咱先上去再说话行不行?”
老山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不行,这是湨梁村的地。”
司马槐也拿着粉笔,在黑板的边缘上写:“肥水里没有毒,你就站在里面吧。”
老狄说:“这腿脚又不是庄稼,哪能用水老泡着?”
司马连种喊:“泡吧,泡得你也哑巴了再上来。”
司马槐写:“不要再搭理老狄。让他也用笔写,平等对话。”
司马槐写好后,示意两个小伙子高高举起黑板,扭过身子,对着湨梁村人绕转一周。湨梁村人鼓起一片掌声,那些会说话的人喊:“好!好!老狄闭嘴,用手写,平等对话。”
老狄说:“爷们儿,湨梁村的好爷们儿,咱有话好好说。先让我们上去行不行,好爷们儿?”
女县长来了,带着孙乡长和派出所吴所长,手里提着死喜鹊和灰麻雀。老狄他们站在水里,看着前来的上司和同僚,脸上露出了获救的喜悦。湨梁村人沉寂下来,用充满敌意的眼神看着女县长等人,都不再说话。
女县长说:“老狄,经市科研所检测,废水里确实含有大量的有害物质,长期食用含这种物质的粮食蔬菜水果,可以破坏人的发声器官,致人哑巴。这些鸟儿的死也与废水有关。”
老狄他们听了,哑巴了一般。湨梁村的哑巴们一听,急了,纷纷跳下堤坝,冲过去要打老狄他们。
孙乡长急忙拦住,说:“有理说理,打人犯法。”
吴所长把手铐晃得哗啦哗啦响,嘴里喊:“不许打架,谁先动手就铐谁。真没有王法了?”
老山写:“地是湨梁村的,决不允许他们踏上半步。”
老狄说:“好爷们儿,咱上去再说吧?泡得真难受。”
司马槐写:“难受?爷们儿都哑巴了,鸟都死了,不难受?”
狄厂长看看女县长,女县长看看湨梁村的人。湨梁村人,包括那些哑巴和哑巴的家人,那些害怕自己将来说不定哪天也会变成哑巴的人,个个怒不可遏,群情激奋。女县长对老狄和化肥厂那干人说:“你们先回厂里去,马上停工吧。”
狄厂长看了看女县长,带着自己那干人转过身子,提着鞋,拄着棍,骂骂咧咧的,着淹过膝盖深的废水回厂里去了。
女县长在大堤上说的话像一把火,点燃了湨梁村这堆柴火。愤怒的烈火熊熊燃烧起来,烧得湨梁村人满街四处奔跑,相互诉说、书写着满腔的怨恨和悲情。
老山带着司马槐、王太轻、王三哏等十多个哑巴,开始去县政府上访。他们三天两头站在县政府大门一侧,举着纸牌标语,上面写着:endprint
“清除污水毒害,还我绿色家园。”
“工厂要赔偿,哑巴要说话。”
哑巴们的上访引来了嗅觉灵敏的记者。各路媒体的记者蜂拥而至。电视台的记者扛着摄像机晃来晃去不停地拍摄,报社的记者手指头像演奏钢琴般地敲打着电脑,广播电台的记者把录音机录音笔不停地往人们的嘴边塞。很快,这一事件在省电视台、广播电台和省报上曝了光。电视黄金时间,播放着老山带人举牌上访的镜头,司马槐提着那两只死鸟,不停地在电视里摇晃。收音机里,播放着王二哏那激情满怀地喧嚷:“化肥厂要再不关张,湨梁村就变成哑巴村了。”省报市报的头版头条,通栏标题用核桃大的字体写道:“湨梁村离哑巴村还有多远?”
湨梁村哑巴们上访的新闻惊动了高层。一位分管工业的副省长拿着中央某领导的批示,带着省里几个专家来到湨梁村。那些专家们一进到湨梁村,像鸟儿寻找食儿一样,散开飞向不同的地方。有人拿着小铲这里挖一小铲土那里挖一小铲土,装进了玻璃瓶里。有人跑到那几口一百多米深的井里打水,把打出的一些水装进了玻璃容器。还有人拿着像给架子车胎打气的气筒一样的东西,爬到房顶和树上,对着天空抽气,然后把抽的气压装进一个小罐子里。
几天后,县委县政府作出决定:“化肥厂、制药厂立即关闭。对湨梁村受害群众进行赔偿。”
化肥厂制药厂彻底停工了。
那道结实的堤坝里,围着停工停产的化肥厂制药厂。周围村里的人都把堤坝里叫作圈子里。圈子里一汪的废水,像个湖泊,在微风的吹动下,飘散着一团一团黄色紫色绿色红色白色褐色等各种说不清的东西,像开放在废水里的各色花朵,散发出浓烈呛人的气味。有人说,那些无处排泄积聚起来的废水,把化肥厂制药厂的机械设备、化工原料、制药材料等,都浸泡、腐蚀了。厂里的工人们有不少人恶心头晕呕吐,又无事可做,就都放假回家了。几十天后,圈子里的废水才慢慢渗落下去,所有的树木都已经干枯死去了,地上寸草皆没,白茫茫的一片。
湨梁村、牛村和焦郎庄的人说:“乖乖,幸亏堤坝筑得早,把毒水挡到了圈子里。再晚了,还不知道有多少人变成哑巴。”
按照副省长的指示,县委县政府责令化肥厂制药厂,立即关闭停产。要不惜一切代价,给受到毒害变成哑巴的湨梁村人看病。
6
一辆豪华大巴车,拉着老山、司马槐、王太轻等湨梁村的一群哑巴。车上装着水果蒸馍方便面火腿肠叉烧肉矿泉水司马懿大将军酒等,跑焦作跑郑州跑西安跑上海跑广州跑北京,去的都是有名的医院,找的都是著名的专家。在广州市,一家旅游医院的胡教授说:“美国有个专家研究出一种治疗哑巴的新技术:环境疗法。”
司马槐写:“啥叫环境疗法?”
胡教授说:“就是让哑巴到从来没有去过的名胜古迹、风光景点旅游参观,那些地方空气好,环境优美,可以让哑巴们高兴,高兴了就会激动,激动了就要表达,表达欲望强烈了就会刺激语言神经系统,语言神经系统活跃了就有助于让哑巴开口说话。”
湨梁村的哑巴们听了,立刻欢呼雀跃起来。
胡教授的指点,给湨梁村的哑巴们带来了无限的希望和喜悦。他们围着老狄,坚决要求增加美国专家的新疗法。老狄哭丧着脸答应了。此后,老狄不仅带着湨梁村的哑巴们看病,沿途还增加了必不可少的旅游项目。
老山、司马槐、王三哏这些庄稼汉子,除了哑巴不会说话外,能吃能喝,能玩能闹。他们每顿饭都是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两三嘴吞进一个蒸馍,一瓶司马懿大将军白酒一撅两半,划拳一次论输赢,顷刻间就灌进了两个人的肚子。一桌饭没有等菜上齐,便被风卷残云般地吃了个净光。这些人腿脚麻利,体壮如牛,有用不完的力气,登山爬楼如走平地一般。这些在黄河边长大的子孙,见水如命,喜好游泳,在洞庭湖上乘游船游览,司马槐、王三哏扑通、扑通跳进了湖里,开船的艄公和导游小姐吓得面色苍白,喊他们赶紧上来。上船后司马槐用指头在老山的手心里写道:“水真清,比黄河好多了。”在北京游昆明湖时,司马槐脱下衣服穿着裤头又要跳,老狄急忙拉住他,说:“老槐,这是首都北京,皇家园林,不是黄河汊、洞庭湖,下去游泳要罚款。”
司马槐用指头在老狄手心里写:“你拿。”
老狄说:“还要逮进去关十五天。”
司马槐吐了吐舌头,穿上了衣服。
两年过去了。
两年多来,这群哑巴们在华山黄山泰山武夷山云台山云蒙山、太湖西湖洞庭湖鄱阳湖昆明湖、二七塔大雁塔小雁塔东方明珠塔中央电视塔、兵马俑虢公墓颐和园圆明园长城等风景名胜,都留下了他们轻快的足迹和欢乐的笑声。看了两年多,哑巴们玩得很高兴,很尽兴,很激动,但病情却没有任何好转,他们依旧只会啊啊,不会说话。
一天傍晚,湨梁村的哑巴们从北京司马台长城景点回来,在王府酒店的大堂登记住宿,司马槐突然想起了广州那家旅游医院的胡教授,想起了胡教授说的那个美国专家。他拿起笔给老山写:“叫老狄买机票,送我们去美国。”
老狄看着纸条,问:“为啥?”
司马槐写:“美国环境好,有疗效。”
老狄“扑通”给司马槐和老山跪下了,几乎是哭着说:“爷们儿,我的亲爷们儿,钱全花光了。”
大堂里的保安过来了,引来一些人围着观看。司马槐一手拿纸一手拿笔,老山大腹便便梗着脖颈,他们威武雄壮地站在老狄面前。一个办过手续准备住酒店的小伙子站在老狄一边,质问司马槐和老山:“要账也不能把人往死里逼啊?做人都有尊严,你们想干什么?”
大堂里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盯着司马槐和老山,眼睛里射出不满、憎恶甚至愤怒的光。老山心里发怵起来,赶紧拉老狄起来,在纸条上写:“屋里说。”
安排好住宿后,湨梁村的哑巴们到老山屋里集中。司马槐写:“老狄,你为啥不带我们去美国?”
老狄说:“卖工厂的钱全花光了,工人全解散了,又借了一百万也快花光了。再买机票去美国,飞到一万米高,我从飞机上跳下去,死了算了。你们哑巴还留一条命,我连命都不要了。”endprint
哑巴们围着老狄,都不说话。老狄像孙子似的,又想往地上跪。老山拦住了他,写:“再商量。”
湨梁村人看到狄厂长的这副可怜相,经过一番认真热烈地交流,最后达成了共识:两年多来,化肥厂和狄厂长也真是尽心尽力了,厂全倒闭了,钱也花光了,看来这哑巴真的是看不好了。逼急了,老狄真的要跳飞机死了,电视报纸一曝光,显得湨梁村人多不厚道?再说了,以后要再想旅游找谁去?
老山写:“人的命天注定。老狄带咱们名医院名医生都看了,鸡鸭鱼肉都吃了,名胜景点都耍了,东西南北都跑了,我看就算球了吧!”
有人点了点头,司马槐带头鼓了几下掌,算是同意了老山的意见。
哑巴们坐着豪华大巴,平平静静地回到了湨梁村。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们手里也不再拿木板、粉笔、本、纸和笔了,见了面想说啥,顺手捡根树枝、柴火棍、碎砖头、瓦片等,在地上墙上随便写。
7
太阳依旧东边升起西边落下,日子依旧一天一天地过着。
圈子依然像一条巨大的蟒蛇,死死地盘卧在化肥厂农药厂周围。两个厂早已人去厂废,在岁月风雨的剥蚀中,变成了一堆遗址和残骸。两道堤坝之间的废水早已干枯,变成了空地,空地上寸草不生,一树不长,白茫茫一片,满目凄凉。
冬天,下了一场雪。老山大病一场,后来提出辞职。司马连种被选上了湨梁村村委会主任。连种年轻气盛,有精力,有激情,有思路。他带着一干人跑广东福建浙江考察,回来在全村大会上说:“办厂吧,办厂能挣大钱。”
司马槐用手里的木头棍用力地敲着身边的废旧架子车棚,用粉笔在车棚上写:“地不种了?”
连种说:“地都让肥水污染了,种粮种菜谁还敢吃?”
“不种地吃啥?”
“有钱啥不能吃?想吃啥买啥,都是绿色食品,像城里人一样风光。”
司马槐的手不动了,也不再啊啊。村里的那些老哑巴们,是意识到自己年纪大了还是遇到了不听话的后生?他们这时都真的哑巴了,一声不吭地看着摩拳擦掌、要大干一番事业的年轻人。
湨梁村现在绝对是年轻人的天下。血气方刚的后生们,早已遗忘了当年化肥厂的肥水给村里带来的祸害,也遗忘了司马槐、老山这些哑巴们。那个年代的事情和那个时代的人,像翻日历一样被翻过去了。一时间,圈子外面的湨梁村,疯了一样开始圈地办厂。几年间,村里这场那厂越办越多,越办越红火。老山的儿子办了个造酒厂、养鸡场,王太轻的儿子办了个饲料厂,王太重的儿子办了个养猪场,王三哏的儿子办了个造纸厂,司马连种办了两个厂:塑料编织袋厂和颜料厂。
几十家这厂那场,像雨后春笋般出现在昔日的耕地上。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耕地,像1943年蚂蚱吃秋一样,转眼间都没有了。
办厂给湨梁村带来了丰厚的经济收益,村容村貌出现了日新月异的变化。美国白宫风格的村委会大楼,庄严气派,坐落在村子中央,院子里经常停放着路虎、霸道、奥迪等豪华高档轿车。村里世世代代的炉灰渣路,修成了柏油路。路两旁的水泥电线杆上,装着像北京长安街的华灯,整夜放射着灿烂的光芒。村东建起了高高的水塔,自来水管铺设到各家各户,水龙头一开,可以尽情地洗菜做饭洗衣洗澡。村西建起了电视电信发射塔,上面架着好几口大锅小锅,家家免费安装了电视机,每家发一部手机免费使用。村里过去的烂瓦房薄草房都奇迹般地消失了,家家盖起了三四层、五六层的小楼,有的楼外面还贴着华丽的瓷砖。箩筐和架子车早已不见了踪影,小汽车、卡车、拖拉机在村里奔驰。还有一种摩托车,前面一个轮子、后面两个轮子载着拖斗,湨梁村人把它叫狗骑兔子。这种兔子轻便快捷,开起来“突突突”地冒着阵阵黑烟,穿梭般地在工厂里、院落里、胡同里奔跑。村委会还盖起了幼儿园和养老院。村里六十岁以上的老人,每月发一百五十元生活费。司马槐、老山这些老年人,享受着过去做梦都梦不到的幸福生活。
一天,连种对司马槐说:“爹,把咱老财院的枣树砍了吧?”
司马槐捡起一块瓦片,在地上写:“你要干啥?”
连种说:“建厂。”
“两个厂还嫌少?”
“再办一个塑料凉鞋厂,能挣大钱。”
“圈地去啊?”
“地已经圈完了,村里没有地了。”
“枣树林是你老祖爷留下的,传到你手就没有了?”
“老祖爷那时不懂得实业救国,光知道种枣树,小农经济,一年才卖几块银元。我建起这个厂,一年最少能挣三十万。”
“你要恁些钱干啥?”
“送您和俺妈去美国旅游。”
“我和你妈老了,爬不动。”
“挣了大钱,给您和我妈包专机,雇保姆,让二老像皇帝皇后一样生活。”
司马槐阴沉着脸,翻翻眼睛,看着给自己涂抹着未来美好生活图画的儿子,拿着瓦片的手在发抖。
司马连种又说:“爹,那些枣树多年没有人打理,死的死,疯荒的疯荒,一年下来收不了两篮子枣,留着它们干吗?”
司马槐写:“喂鸟。”
司马连种说:“喂鸟?这些年天空无鸟叫,村里无鸟飞,哪还见过一只鸟?”
司马槐最了解自己的儿子,尤其是当了村委会主任,政绩突出,官气十足,说一不二,他认准的事你很难改变他。司马槐叹了口气,把瓦片扔到地上,扭过脸,摆了摆手,低着头走了。
第二天,老财院的枣树全被锯倒了。很快,一个塑料凉鞋厂建成了。连种的塑料凉鞋厂刚建好,就接了一个大订单。厂里机器轰鸣,没日没夜地响着,司马连种接连几天几夜奋战在塑料凉鞋车间。一天早上,他站在凉鞋机的出口,看着一只只吐出来的塑料凉鞋,像看着印钞机一张张印出来的人民币,眯缝着眼笑。司马连种弯腰拿起一只新下机器的塑料凉鞋,往脚上蹬着试,只穿上一只,就一头栽倒在鞋堆里,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两年后的冬天,司马连种从北京一家大医院拉回来了。那家大医院司马槐去过,他和老山他们当年在那家医院曾治过哑巴。拉回来的司马连种除了嘴能说话,浑身不会动弹,直挺挺躺在床上。endprint
司马槐写:“咋诊断的?”
连种说:“半植物人。”
“咋得的?”
“医生说弄不清楚,怀疑是化学污染。”
“咋不再看了?”
连种说:“专家说,这病是世界性难症,花钱再多也看不好。”
“化学那东西,你不知道它的厉害?你姥姥家当年让老日本的化学炸弹炸得十几家灭门绝户,到现在那些院子还没有人敢进,你忘了?”
老伴哭了。老伴抱着儿子连种整天哭,一边哭一边骂司马槐:“你哑巴了多少年也不死,儿子不哑巴,可现在跟死了一样。”转口又骂连种,“不让你办厂你非要办,办一个不够办两个,两个还嫌少办了三个。这下可好,三个厂都败了,摊了一屁股饥荒,这以后日子咋过?”
司马槐拿起一张硬纸板,用圆珠笔在上面写着:“古人云:‘利旁有倚刀,贪人还自贼。利字旁边就是一把刀。一把刀,你知道吗?那把刀专门杀贪利的人。”
司马槐写完,把硬纸板放在儿子床边的橱柜上,转身走了。
县里的经济也突飞猛进地发展,县城焕发了勃勃生机,炸裂般地向四面八方扩张。各种园区、工厂、研究中心、商品楼等越建越多,郊区农村的耕地已经不多了,一分一厘的耕地都显得金贵起来。县政府为了保护耕地不突破红线,向死人要土地,开展了轰轰烈烈的平坟运动。一片片一群群长满荒草野树的坟地,顷刻间变成了平地。县里号召移风易俗,建起了火葬场,成立了殡葬改革执法大队,强力推行人死火葬,绝不允许再起新坟。
老山搬进了儿子马鳖新盖的楼里不到两年,就病倒了。市医院检查说是肾癌。儿子马鳖花了不少钱,给老山换了两个肾,最后还是没有看好。临咽气前老山让儿子马鳖叫来了司马槐,老山已经不会说话了。
马鳖说:“槐叔,俺爹说他死后不想火化,让你想想办法。我爹辛苦一辈子,死了连块埋葬的地方都没有了,咋弄?”
司马槐和老山是从小一起光屁股长大的。他两个一起经历了人世间的风风雨雨,见证了湨梁村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那原始自然的田园风光,见证了化肥厂的肥水给村子带来多年大丰收、以及不知不觉带来的祸害,见证了改革开放后那火热的经济浪潮给村子带来的繁荣发展,见证了村里轰轰烈烈办厂在带来巨额利润的同时带来的灾难。司马槐看着躺在床上脸浮肿色蜡黄的老山,心里像刀割一样难受。他让马鳖拿来笔和纸,一笔一画地写了一段字:
“山哥,孔融《临终》里说:生存多所虑,长寝万事毕。千百年来,湨梁村一代一代的人在这块土地上出生,又在这块地上死,地下埋着一代一代死去的祖先们。你看见田地里留有多少坟墓?俺老祖宗司马懿名气大不大?死了埋在哪儿?不知道。子孙后代哭老祖宗找不到墓骨堆。成吉思汗不比咱牛?一死,偷偷埋了,连盗墓贼都不知道他埋在哪儿。山哥,想开了,人死如灯灭,化成青烟飞。眼睛一闭,夜深人静时,让鳖在酒厂院里找一块空地,挖个坑,偷埋吧,偷偷埋进黄土里算了。”
马鳖说:“爹,俺槐叔想的倒是个主意。入土为安,咱就偷埋吧?”
老山微微点点头。
司马槐又写:“我死了也想偷埋,可俺连种把三个厂都卖了,我连偷埋的地方还找不着哩。”
司马槐的手在发抖,眼眶里的泪水在打转转。
马鳖说:“槐叔,您别伤心。您百年后,也到我的酒厂和我爹做伴。”
司马槐拉着老山的手,泪水从眼睛里流了出来。老山的眼圈也红了。
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农村的人传统观念严重,死后都不想火化。老山偷埋的事不知道被谁知道了,在村里悄悄传播开来。有人死了,也学着老山。有老山带头,我们害怕啥?后来,不光是湨梁村,周围一些村子也有人死后采取了深夜偷偷埋葬的办法。今天还见过这个人,第二天这个人就像蒸发了一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消失得无影无踪。活着的人心里都清楚:这个人永远也看不到了。
火葬场发现了死人被偷埋的秘密,向县领导建议:“采取严厉手段保护良田耕地,坚决打击破坏殡葬改革的行为。凡发现有新坟,扒出来就地火化,加倍收取火化费。”
老山生前曾当过几十年的村领导,大概是得罪了人,被举报了。这个老山,当年为了反对化肥厂污染,保护耕地,曾经带领着湨梁村的哑巴们到县政府上访,同化肥厂打官司,上过报纸电视,闹得风风雨雨,在全县也小有名气。死去的老山,本应该带头执行殡葬改革的规定,保护耕地,怎么胆敢无视政府保护耕地的重大战略决策?县里的个别领导,大概是勾起了对老山过去所作所为的回忆,决定抓住这个典型,杀一儆百,刹住人死偷埋的风气。
一天,殡葬改革执法大队的人来到马鳖的酒厂。这帮年轻人气势汹汹地操着家伙,提着汽油桶,挥镐舞锹地把埋进地下已经快一年的老山挖了出来,在棺材上泼汽油,点火焚烧。马鳖的酒厂里围满了人,看着被焚烧的老山,如同围着一堆冬天取暖的篝火,没有一个人吭声。在庄严肃穆的气氛里,湨梁村人像是在默默地为老山举行火葬仪式。这种火葬仪式有人在电视纪录片里见过,那好像是在印度。印度人死后,尸体放在架着的木材上焚烧,有人在做着法事,超度死者的亡灵。谁也没有想到,湨梁村的老山死后快一年,竟然享受了印度人的待遇。司马槐没有看过这个电视纪录片。他看着熊熊燃烧的烈火,听着烈火中噼噼啪啪的响声,仿佛看见老山在棺材里忽悠一下坐了起来,浑身烈火,挥着胳膊,用手指着司马槐,大声地哭,大声地喊,大声地埋怨:“老槐,就是你,给我出了这样的馊主意,让我死后偷埋,入土了也没有让我得到安宁。”
司马槐好几次深夜从梦中惊醒,都是因为梦见了那天被烈火焚烧的老山。
其实,司马槐给老山出偷埋的主意,就是想让老山入土为安。黄土地里埋死人,祖祖辈辈不都是这样?一代一代的湨梁村人,从黄土地上出生,被黄土地滋养,死后再埋进黄土地,化成一捧泥土。苍天后土,生死轮回,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可谁能想到,轮到了老山,被埋进黄土地几个月后,竟会被人又从墓骨堆里扒出来,泼上汽油焚烧!司马槐活到这么大岁数,哪见过这样惨烈的事情?连听都没有听说过。每当想起这些,司马槐就觉得周身火烧火燎的,像是那焚烧老山的烈火在焚烧着自己。司马槐几乎要发疯了。endprint
典型,就是具有代表性的人物和事件。用典型示范,就是用典型来教育人们,推广某种经验和做法。泼汽油焚烧的老山就成了典型。这个典型在县里的报纸上、电视里曝了光,在全县引起了强烈的震动。准确地说不叫震动,应该叫震慑。震慑了那些濒临死亡的人和他们的家人,震慑得他们为死者将来的去向胆战心惊,夜不能寐。
秋天,下了一场小雨,紧接着寒流过来,树叶很快变黄变黑变干,在阵阵风中飘落下来。司马连种眼看着不行了,他对司马槐说:“爹,我死后也不想火化。”
司马槐写:“想偷埋?”
连种说:“嗯。”
司马槐写:“学你山伯,被人举报了,挖出来泼汽油烧?”
连种哭了,没有吭声。
司马槐写:“爹答应你。”
连种说:“真的?”
司马槐写:“真的。”
连种说:“我也不想像俺山伯,挖出来泼汽油烧。”
司马槐写:“不会。我考虑了很长一段时间。化肥厂那圈子里原先有咱过去的老祖坟,把你埋到咱老祖坟里咋样?”
连种问:“行吗?”
司马槐写:“行。”
连种问:“咋行?”
司马槐写:“毛主席说:废物可以利用。圈子里是被化学污染的毒地,不是良田耕地。就像当年你姥姥家扔过老日本化学炸弹的院子,没有人敢进去。再说,咱老祖宗本来就埋在那儿。你埋在那儿,带个头,将来我和你妈死了,也埋在那儿。村里人死了,都埋在那儿。看看咱们这些被化学毒害的人,死后能不能化成肥料,把毒地再变成良田?”
连种听了,苦笑着说:“爹想得有些道理。”
司马连种死了。司马槐让人在寸草不生的白茫茫的圈子里,在他们原先老祖坟的地方,给连种挖了个墓坑。挖墓坑时,司马槐特意让司马家族的年轻人把墓坑挖得很大、很深,翻出了几米深的新土,摊开有一分多地的面积。在堤坝上川流不息的行人眼皮底下,司马连种的墓坑整整挖了三天。司马连种出殡时,司马槐特意放在大白天,在全村人众目睽睽之下,让司马家族的年轻人抬着连种的棺材,出了院子,走在湨梁村的大街上,招招摇摇地把儿子埋进了圈子里原先老祖坟的地里。他特意让把连种的墓骨堆堆得又高又大,矗立在圈子里。
司马槐的胆子咋恁大?竟敢明火执仗地、毫不掩饰地把儿子埋在了圈子里,他真的就不怕殡葬改革执法大队?湨梁村人都在感叹。堤坝上来来往往的人们,也看到了司马连种那冢一样大的墓骨堆,不少人驻足观望,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几个月过去了,竟然是出奇地风平浪静,没有见到殡葬改革执法大队一个人来,没有见到有人去扒开司马连种的墓骨堆泼汽油焚烧。
司马槐埋葬儿子的大胆决策和产生出来的惊人后果,完全超出了湨梁村人的意料。湨梁村那些濒临死亡的人和他们的家人,也不再胆战心惊、夜不能寐了。他们有了学习的榜样。榜样就是力量,榜样就是一面指引方向的旗帜。王二哏死了,埋进了圈子里。王太轻死了,也埋进了圈子里。湨梁村死去的人,都埋进了圈子里。他们都立起了坟堆。不过,他们都不是招招摇摇地埋进去的,都是在夜深人静时偷偷埋进去的。他们的墓骨堆都不大,只有司马连种的三分之一左右,有的更小些。
聪明的湨梁村人,把死后偷偷埋葬和历代祖宗死后立墓骨堆这两种方式,在新形势下,在这个被化学污染的特殊的圈子里,创造性地结合起来了。
牛村和焦郎庄人说:“那是县化肥厂的地,这么多人死了埋进去,县里咋就没有人管管?”
湨梁村人说:“埋进去的都是湨梁村人,谁敢管?”
那两个村人说:“湨梁村人咋?死了都恁主贵?”
湨梁村人说:“过去化肥厂肥水害得湨梁村多少人成哑巴,死了占块地咋啦?”
牛村、焦郎庄人不再说话,自己村里有人死了,也在深夜偷偷地埋进了圈子里。再后来,离县城十几里远的村子里人死了,不想火化,又不能占用耕地,也在深夜偷偷埋进了圈子里。有人开玩笑,把那圈子里叫“公坟特区”。“公坟特区”里,享受着特区外面无法享受的待遇:埋进去的人可以立墓骨堆,没有人管,也没有人问。渐渐地,在无声无息中,“公坟特区”里的墓骨堆越来越多。
一天,司马槐拄着棍子在堤坝上遛弯,没想到迎面碰上了老狄。化肥厂停工停产后,老狄调到省城一家化学工业公司工作了。上个月退休,回到县里走走。
老狄说:“爷们儿,走在这堤坝上,想起当年办厂,就觉得心里有愧,感到真对不起你们。”
司马槐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圆珠笔,在小本上写:“你当年只把我们害成了哑巴,并没有让我们得癌,我和老山们都还活着。”
老狄说:“这堤坝外面咋办了恁些厂?十几个大烟囱冒出的黑紫黄烟,像帽子一样扣在恁湨梁村上空,不憋得慌?”
司马槐写:“好些人得了癌症,每年都死十几个人。”
老狄说:“真的?”
司马槐写:“老山的孙子才十五岁,得肺癌去年死了。”
老狄说:“爷们儿,咋不见你们去告状?”
司马槐写:“厂太多了,告哪个?”
老狄说:“全告啊?”
司马槐写:“厂是村里人办的,活儿是村里人干的,告谁?谁告?”
老狄说:“哦,过去县里办化肥厂你们就告,现在恁村自己办厂,害了恁些人也不告?啥爷们儿!”
司马槐写:“村委会一听说有人告状,就挨家挨户一把一把地发钱,拿了钱谁还去告啊?”
老狄说:“爷们儿,当年我办的是国有企业,没有权力给你们发钱,你们就把我折腾得够呛,差点让我跳飞机。”
司马槐笑了,写:“你是好人,花钱给我们看病,还旅游,两个厂都毁了。”
老狄说:“现在的人和我们当年都不一样了,为了钱,啥事都敢干。”
司马槐写:“大年初二,老山的儿子马鳖让公安局逮走了。”
老狄问:“为啥?”endprint
司马槐写:“春节卖茅台酒,喝死了两个人。公安局一查,司马懿大将军白酒里兑的敌敌畏,喝的人都说是真茅台,猛喝。”
老狄说:“老山咋不管管?”
司马槐写:“老山死了。老山一死,马鳖没有人管,胆子越来越大。他还办个养鸡场,天天往鸡嘴里塞避孕药,白天黑夜用电灯泡烤着,鸡渴了就灌化学药水,不到二十天鸡都长到四五斤重。夏天一打雷,鸡一堆一堆地死。死鸡全村没人敢吃,都又加工成鸡饲料了。”
老狄问:“为啥不敢吃?”
司马槐写:“听说男女吃那些鸡多了,都不会生孩儿。”
老狄说:“哦,我说现在城里恁些人为啥都不会生育,看来都是吃恁村的鸡吃的。”
司马槐写:“王太轻的儿子生产地沟油、瘦肉精,也让公安局逮走了。”
老狄觉得血流加快,身上起燥发热,便脱去夹克,露出了里面穿的白色汗衫。胸前的汗衫上印着几个血红的字:太行化学工业公司。
司马槐看见那几个血红的字,身子立刻有些发抖起来,他写:“老狄,你快点穿上夹克吧!”
老狄问:“咋了?”
司马槐写:“我这一辈子就怕化学。看见化学就眼晕,听见化学就心慌,想着化学就发怵。”
老狄赶紧穿上了夹克,拉上了拉链。停了片刻,他问:“连种现在干啥?”
司马槐一听,哭了,老泪纵横,泣不成声,用棍子颤巍巍地指着圈子里连种的墓骨堆,在地上写:“连种没有了,在那儿埋着。”
老狄面色凝重起来,半天没有吭声。
老狄知道了司马连种的死因后,叹了口气说:“爷们儿,现在钱真是万能啊。有些人只要能赚钱,啥厂都敢办。只要肯花钱,啥厂都办得很红火。有些人只要能拿到钱,连死了都笑哈哈。”
司马槐写:“马克思说:‘资本来到世界上,每个汗毛孔都滴着肮脏的血。一点都没有错,真是至理名言啊。”
老狄说:“老讲用,算了吧。现在谁还知道马克思?”
司马槐写:“也是。我有一次给老山写马克思的话,他孙子问我,马克思是不是村里马克想的哥哥?”
老狄听了,一脸的苦笑。
春天又来了。今年春雨下得勤,一连几天细雨霏霏。春雨过后春光明媚。不知道啥时候,也不知道是谁,发现了司马连种的墓骨堆上长出了一棵青草。那青草的名字叫鬼见愁。鬼见愁冒出地面时先长出两片绿色小叶,然后贴着地面钻出一根紫红色的藤,那藤一节一节的,每个节点长出几根细白色的根须,伸向地下,汲取营养和水分。地面上长出两片叶子后,再向前伸长出新的一节来。有的节点上还会分叉长出两根新藤。这种草生命力和繁殖力极强,遇到合适的气候条件,会贴着地面四散开来,一节一节地疯长,连鬼见了它都发愁。后来,鬼见愁长成了一片,连片的鬼见愁里还长出了灰灰菜、野苜蓿等青草。再后来,还长出了牵牛花、苦菜花和野菊花。鲜花青草,布满了司马连种的墓骨堆。再后来,司马连种的墓骨堆旁,竟然又长出一棵小树,是一棵枣树。
几年过去了,王二哏、王太轻和老山的孙子等人的墓骨堆上也长出了鬼见愁、青草、野花和小树。人们说,“公坟特区”里的墓骨堆越来越多,阴气越来越重。没有人敢到“公坟特区”里走动,这在无意间,也成全了那些青草、野花和小树。
县里的车辆、人口剧增。为了解决道路紧张、交通拥堵,那道八九米宽、三米多高的堤坝,被铺成了柏油路。路上来来往往的人们,骑车、开车、行走,看着圈子里的“公坟特区”。“特区”里的墓骨堆和空隙间,长着一片片绿茵茵的青草,一簇簇色彩斑斓的野花,一棵棵横生疯长的野树,它们生机勃勃,绿意盎然,包围着那堆破旧不堪的化肥厂遗址,包围着那些矗立着的机械设备残骸,形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一天,年近八十岁的司马槐提着一把斧子,向村南走去。他的后面跟着十多岁的孙子,那孙子也很俏皮,像当年他爷爷司马槐一样,掏出家伙一边走一边撒尿,在地上画出一段连续的“Z”。
村里一个在郑州上大学的人回来了,问司马槐的孙子:“你爷爷提着斧子干啥去?”
孙子说:“奶奶说,我爹坟堆旁长的枣树老不结枣,爷爷去轧枣干。”
大学生很诧异:“轧枣干?啥叫轧枣干?”
孙子说:“我也不知道。”
大学生紧走几步,追上了司马槐,问:“槐爷,上哪儿去?”
司马槐指了指“公坟特区”的方向。
大学生一脸茫然,问:“去那儿干啥?”
司马槐捡起一个瓦片,在地上写:“找墓地。”
大学生没有再吭声,看着司马槐驼着背,提着斧子,颤巍巍地径直往“公坟特区”走去了。
原载《中国作家》2014年第7期
原刊责编 俞 胜
本刊责编 黑 丰
作者简介: 冯俊科,男,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获得过第五届冰心散文奖,第六届《北京文学》奖。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江河日月》《写在墙上的思念》《并不遥远的往事》《千山碧透》等文学作品集和《西方幸福论》等哲学专著。多篇中短篇小说发表于《当代》《中国作家》《十月》《北京文学》《人民文学》等刊,被《新华文摘》《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小说月报》转载和《作家文摘报》连载。作品被翻译成英、德、法、阿拉伯语等。
创作谈:麻雀到底咋死的?
冯俊科
2014年6月29日,湖北宜昌码头大米撒落,20多只麻雀抢食后死亡。有媒体说麻雀是被撑死的。舆论哗然。几天后新华网报道:死麻雀体内含有高毒农药呋喃丹。
我看后愕然。一个星期前,《中国作家》第7期刚刚发表我的中篇小说《鸦雀无声》,墨迹未干。小说中的梁村就发现了死去的乌鸦和麻雀。村民司马槐也怀疑:三年自然灾害时见过饿死的鸟们,鸟们也有被撑死的?村民们不信,提着死乌鸦和麻雀到县政府上访,要求查明原因。农药厂厂长说:我们只生产农药,不研究死鸟。愤怒的村民提着死鸟在电视里摇晃,通过各种媒体曝光,最后查明那些鸟们是由于土地污染农药超标被毒死的。
梁村的死鸦雀和宜昌码头被毒死的麻雀难道是巧合吗?
宜昌被毒死的麻雀们,救了那些没有来得及吃毒大米的人们。梁村的可悲不仅仅是被毒死的鸟们,还有被毒害成哑巴的十多个村民,每年都有十多个得癌症的人死去。这些年,农村的土地大量流失和土地水资源严重污染,给农民造成了极大危害。这种危害农民们以牺牲健康和生命的代价在承受着,各种生物动物鸟们以死亡和灭绝种类的代价在承受着,城里人、包括那些研究发明这些毒源的专家学者们,能够躲得过去吗?
无疑,农药和化肥为现代农业和粮食蔬菜的丰收起到了极其重要的作用。但对立统一,福祸相依,利弊同存,是辩证法的基本法则。当一种新的发明创造给人们带来巨大利益时,有谁想到了这个法则?
一百多年前,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里指出:“我们不要过分陶醉于我们对自然界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对我们进行报复。”“到目前为止的一切生产方式,都仅仅以取得劳动的最近的、最直接的效益为目的的。那些只是在晚些时候才显现出来的、通过逐渐的重复和积累才产生效应的较远的结果,则完全被忽视了。”这些论断多么英明,多么精辟!
遗憾的是,哲学家从人类无数灾难性的后果中总结出来的论断,被有些人遗忘了。因为这种遗忘,人类将会再次付出灾难性的代价。《鸦雀无声》中的司马槐,倒是记得不少马克思、列宁、毛泽东等哲学家的论断,感兴趣的人不妨去看一看,想一想。
这,就是我创作这篇小说的初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