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中国人

2014-08-19 23:43杨猛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4年8期
关键词:青田西班牙朝鲜

改革开放,让一个强大的中国、陌生的中国突然呈现在世界面前:从浙江清冷的青田到喧嚣的西班牙马德里,从广西中南部贫困的上林到黑非洲加纳的金矿,从鸭绿江畔繁华的丹东到朝鲜平壤的寂夜;从故乡到他乡,从早先的超稳定到如今的四处漂泊谋生,陌生的中国人不断带给世界惊奇的同时,自身承受了多少情感的磨难、经历了多少苦痛、留下多少灵魂的背影?

本期我们从杨猛的长篇纪实《陌生的中国人》中精选部分章节,让您从中感受中国人在海外含泪带血的奋斗经历——

一、 偷渡西班牙

1995年10月初,一个清冷之夜,19岁的郑建茂离开家乡青田,踏上偷渡之路。

郑建茂先乘火车从上海到哈尔滨,换乘国际列车穿过西伯利亚,经莫斯科进入乌克兰,在基辅潜伏了两个星期后,进入匈牙利。随后,蛇头带他过第聂伯河、德涅斯河,翻过冷杉覆盖的喀尔巴阡山,横穿斯洛文尼亚,12月13日进入意大利边境城市乌迪内,这是青田人通往富裕西欧的第一站。

过去300年出现了一连串重大的移民事件,郑建茂的冒险之旅只是沧海一粟。18~19世纪,1200万西非黑人被迫迁移到新大陆做奴隶。奴隶制瓦解之后,150万之巨的印度劳工涌入欧洲。从19世纪50年代直到20世纪30年代,数以百万计的欧洲工人逃离经济萧条的国家进入美国。联合国将在常住国以外滞留至少一年的人定义为国际移民。根据这一定义,2005年,联合国估计全球共有2亿国际移民———每35人就有一个是国际移民。

郑建茂的家乡青田,毗邻温州,50万人口,有25万人侨居海外,其中约60%采用郑建茂这样的非法途径出国。郑建茂在意大利“黑”了6年,2001年他来到西班牙井取得永久居留权。随后,郑建茂相继带出了家乡的6个哥姐,如今这个家族近百人散居西班牙、意大利、法国。

在家乡神秘消失17年后,2012年8月初,经人介绍,我在马德里结识了郑建茂。36岁的郑建茂身材健壮,肤色黝黑,短发,头略前倾,言辞恳切,岁月完全洗净了亡命天涯的痕迹。

看起来,郑建茂混得还不错。他在马德里北部一座小城拥有一家1400平方米的超市,在马德里老市区有一家手机店,买了2栋房子。他2000年娶了老婆(也是偷渡来的青田人),老婆为他生了5个孩子,前4个都是女儿,最后一个是儿子。

我随郑穿过Gran Via大街,向北深入一处迷宫般的街区,他告诉我,“这里曾经是中国人的地盘”。我眼前所见,就像科恩兄弟电影中某个超现实主义的场景:Gran Via大街上那些拥有木质转门、充满透视感走廊的典型西班牙店铺顷刻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宏达手机店”、“青田美食”、“吃吃看小吃店”、“美美理发店”,诸如此类的繁体字招牌,曲曲折折延续了好几个街区。

这是中国势力在欧洲扩张的有力证据,最近20年变得尤其显著。该街区位于马德里老城与北部富人区的交界地带,中国人喜欢选择这种交通方便的边缘地带聚居。那些耳熟能详的“中国制造”:裹着金色锡纸的圣诞节小饰品、山寨版的任天堂游戏机、比竞争对手总要便宜几分的移动电话卡,源源不断从这里运输出来。西边街角曾经有一家专营盗版影碟的店铺,那是郑建茂在西班牙开的第一家店。东行500米有一家“青田肉铺”,继续往东是“海外情缘俱乐部”和玻璃上贴着“好消息:新到特白面粉”广告的万通商场。街区北面,Noviciado地铁站附近一栋古旧建筑物的半地下室,还隐藏着一家中国人开的地下服装厂。晚上我经过那里,发现几乎找不到入口,窗玻璃上蒙着白色的高丽纸,里面传出机器马达沉重的轰鸣声,伴有热浪从窗口喷涌。

我造访的时间,正逢西班牙深陷经济危机泥潭。然而。这里的中国人却在展示韧力:倒闭了一家店他们就再开家新的,拉低物价,跟其他族群争地盘,直至全面接管这个地方。西班牙劳工部2012年3月31日发布数据称,西班牙取得合法居留的华人有17.3万人,比起2011年6月30日的统计反而上升了5000人。此间普遍认为西班牙的华人数量在25万到27万之间,差额部分将近10万———是仍然没有取得合法身份的“黑人”。

“警察会经常突击此地检查身份。”郑建茂和我行至一个青石板铺就的丁字路口时说。

西班牙的失业率已经攀至25%,年轻人的失业率高达52%。西班牙政府加大了对非法劳工的检查,华人社区的失业率也在攀升。在一家中国超市门前,一个肌肉结实的消瘦男子正蹲在地上读一份华文报纸。从他的五官看,是典型的中国南方人。他的目光盯着报纸,用余光打量着来人身体的某一个部位,这是我熟悉的中国人的交流方式,充满间接和迂回。

“他们经常来这里转一下,看看中文报纸上有没有招聘信息。”郑建茂说。我们在商店门前站住脚,那人听到陌生人的交谈,不知道什么时候溜走了,原地留下了一股中国烟草的味道。

沿着ALAMO街走到尽头,白色的西班牙人大厦曾经是青田人聚集的地方,现在这里卷帘门紧闭,白灰墙上的涂鸦是一名愤怒的黑人青年端着一把手枪,指着对面一间中国超市。“这里的中国商人已经少多了。大多数都搬去了乌塞拉区,乌塞拉现在是西班牙最大的华人区,因为那里房价更便宜。”

西班牙人大厦折回东边的Manznna街,还有郑建茂早年开的一家手机店,现在交由他的侄子代为管理。既销售山寨手机,也销售手机卡、电话卡,客户主要是当地华人。因为租用了西班牙本地网络,手机通话费变得十分实惠。门脸上一面印有五星红旗的中文广告写着“便宜才是硬道理”。“直接打中国手机座机1分钱,拨打西班牙其他任何手机3分钱,拨打本公司0分钱”。

郑的妻子和第四、第五个孩子也在店里。他的妻子是一位和善、漂亮的女土。他们的三个女儿都在本地最好的学校读书。郑建茂最近正在和中国的经销商谈判,准备帮他们引进一种西班牙产的橄榄油,或许下周就要去中国。他来到西班牙之后,曾经连续11年没有回过中国。但是,2012年,他已经回中国3次,在中国待的时间超过了西班牙。

一旁的四女儿抱住他的腿不希望爸爸离开。他轻轻拨开女儿的胳膊,说:“爸爸要回中国给你们挣学费。”

郑建茂送我离开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大街上出现了一队抗议的人群,举着“独裁”的标语,高呼口号,从马约尔大街经过太阳门广场朝市中心行进,最后差点与防暴警察发生冲突。新政府人民党为减少国家债务大幅削减开支,引发了持久抗议,许多人指责这些措施加深了家庭的财务困境。中国新移民群体选择静默旁观。郑建茂说中国人不会参与他们的抗议,“我们很清楚西班牙的弊病是高福利享受惯了,政府已经没钱了,越闹死得越快。”

即便坚韧如中国人也很难在风暴中独善其身。网络的兴起,击垮了传统电话卡市场,郑建茂的生意在这场风暴中每况愈下。他急于把赌注压到中国的橄榄油生意上,寄希望中国市场的购买力帮助他走出低谷。他并且头一回感觉和西班牙人民惺惺相惜:“过去的苦是能熬过去的,现在的苦是一种说不出的苦,有力气不知道往哪里使。”

郑建茂的经历就是青田移民的缩影。他们风餐露宿偷渡国境,在欧洲充当廉价劳工,进而借助“中国制造”势头开始中欧贸易,形成了一股独立的经济力量。近30年间,勤劳的青田人就这样在欧洲建立起了一个隐秘王国。这些移民并非单向移动,特别在西班牙经济危机的冲击下,很多人又在向中国回流。

故乡与他乡

来西班牙之前,2012年6月我造访了青田,想探寻25万青田移民向海外大规模流动的秘密。郑建茂的老家青田,隶属丽水。从青田客运站搭车,东行30分钟,约40公里,就到达中国民营经济最活跃的温州。1963年之前青田一度划归温州,早期在海外的青田人都以温州人自居。

青田地势狭长,细窄黄浊的瓯江从两座翠绿色的山中穿过。青田90%是山,5%是水,只有5%是耕地。很多乡镇以山为名:阜山、方山、山口。特产是青田石,可以加工成石雕卖钱,这是本地为数不多的资源。

青田地处边缘,较少正统礼仪的束缚,青田人一直有向外闯荡的传统。1935年英文《中国年鉴》记载:在17、18世纪之交,青田人经过西伯利亚深入欧洲贩卖青田石。《华侨史概要》说:“18世纪末期,在塞纳河中心的圣路易岛上,已经有中国人开设的澡堂。”表明包括青田人在内的早期欧洲华人,已经建立了成熟的社区概念。1949年前后,一批青田籍国民党军人撤离中国大陆之后侨居欧洲。当时欧洲华侨约5万,青田人有1.7万之多。对于后来的青田移民来说,这些前辈乡人早在四五十年前就在欧洲建立了一张可以依赖的关系网。

青田人第三次大规模移民始自20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至今未有间断。改革开放使得中国对世界经济的影响逐年增长,同时也涉及移民问题。随着农业与非农业活动收入差距急剧扩大,农民及其家庭成员涌向城市,中西部移向发达的东部,这种内部移民只是走出国门成为国际移民的第一步。

《国际移民》一书的作者Khalid Koser说,导致移民的并不一定就是发展不足、人口过多或者统治不善本身,而更应该是世界各地的差别。人均国内生产总值是使用最广的,表示国民收入的经济指标,发达国家的人均国内生产总值比发展中国家的高66倍。出生于布基纳法索的儿童比出生在日本的儿童少活35年,出生于印度的人比出生在美国的人要少活14年。

郑建茂的正式教育结束于方山镇初中。郑建茂的父亲是一个农民,母亲是家庭主妇。郑建茂兄妹8人,7个没有文化,全都在温州周边方兴未艾的制造业作坊中做工。偷渡欧洲前,郑建茂在温州的私营皮鞋厂和眼镜店打工,月收入只有300元人民币。他偷渡欧洲后的第一个月工资折合人民币8000元左右,相当他在老家3年的工资。在郑建茂的老家方山,村里最好的房子都是欧洲华侨盖的。很多人跟郑建茂抱有同样的想法:去欧洲可以更好更快地积累资本,等于延长了自己的生命。

郑建茂说:“所有人都梦想到国外,随便哪个国家都行。特别是当你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时,你不会太担忧未来,因为未来只能越来越好。”

很难考证,究竟是谁开启了青田人的偷渡潮。浙江工商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夏凤珍认为:浙江南部至少有60%的人是通过非法途径出国,有的乡镇中90%的人是偷渡出去的。一如彼时从封闭混沌的梦魇中醒来的中国,开始展现野蛮的生长力量。

青田人走的是先合法探亲,再逾期不归的离乡路。欧洲的签证官发现一些中国的入境者———以浙江和福建居多———一旦进入目的地,就随手扔掉护照消失,于是收紧了对于这两个地方的签证发放,拒签率极高。

正常的移民路径不通,刺激了偷渡业的兴旺。郑建茂上路那年,青田人的偷渡网络至少已经熟练运转了10年,开辟了多条进入欧洲的秘密路线。南线:经云南、泰国、尼泊尔、中东到南欧。东线:经南美转道西班牙进入南欧。北线:由俄罗斯经乌克兰到意大利,进入南欧。

郑建茂走的是风险较小的北线。偷渡前,蛇头就风险细节、付款方式与家属进行协商,早于郑建茂先到欧洲的大嫂,已经在米兰守候,见到郑建茂就会把13万元人民币偷渡费用支付给蛇头。蛇头也是青田人,作为偷渡产业链条上最活跃的部分,蛇头这个行当在青田相当受人尊重———特别是不用担惊受怕把蛇客安全送抵境外的蛇头,更是被视为能人。

西班牙过去在中国人眼中是个边远的国家。苏联解体,欧盟扩张,西班牙1999年加入欧盟。2002年欧元发行后,西班牙在这个强大的集团中能获得低息贷款———这就引发了地产业的繁荣,房地产开发商和普通家庭大量借贷,推动了前所未有的经济扩张,对于劳动力的需求不断增长。2008年金融危机之前,西班牙的经济扎实稳健,排名欧元区第四。宽松的移民政策吸引了大批北非、南美及中国移民。

在位于马德里闹市区的一间办公室,蓄着短须的西班牙青田同乡会会长王凌宙告诉我,青田人大规模偷渡西班牙始于1985年前后。他说:“1985年大概两三万青田人利用假签证到了西班牙。”另一名经营超市的叫朱晓海的青田人告诉我,1985年他来西班牙的那趟航班上,“有67个青田人。”

“1987年又通过在巴西做假签证涌进来一批。1991年西班牙大赦,欧洲所有没有合法身份的人都往西班牙跑,中国人的人数一下子增加了。”王凌宙说。

王凌宙1983年利用学生签证到了西班牙,当年他28岁,是一个孩子的父亲,来到西班牙没做过一天学生,而是到青田人开的餐馆打工。所有青田人的梦想都是打工还清到欧洲的费用,然后自己有摊生意。如今王在西班牙南部海边拥有一家中餐馆“泽云楼”。他给我看自己手机里存的照片,蓝天白云,餐馆背依青山,大门面朝碧蓝的直布罗陀海峡。如果留在青田,他猜想自己多半会在原单位县农机厂终老。

季奕鸿是西班牙第一个拥有正式执照的华人律师,1987年跟随母亲来到西班牙。他的父亲是青田人,他两次去过父亲的老家,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他说:“青田没有什么工业,也没有什么资源。很多年轻人不想创业,一天到晚梦想哪一天能到国外去。”

1985年,也就是王凌宙到西班牙的第3个年头,西班牙通过了《外国人法》。从1986年到2005年,西班牙有过6次大赦。1992年巴塞罗那奥运会前夕的大赦,赦免了境内300万名非法移民,其中约有10万名中国人。2005年年底,又有约100万名非法移民申请大赦,其中中国人有5.6万,通过率为60%。大赦是西班牙非法移民合法化的过程,每次都引起欧洲其他国家滞留的非法入境者大量涌入。

2001年的时候,季奕鸿刚开始做律师,他以为自己的业务刚起步时会比较困难,结果当年遇到西班牙大赦。开业第一个月的最后一天,他一天内就接到了250份青田人的居留申请。

“很恐怖。”他开玩笑说,“人太多了,我只好每10个人召集在一起,告诉他们如何准备材料。只那一天,我就把投资收回来了。”

郑建茂“黑”在意大利的时候,赶上1998年意大利大赦,他想办意大利居留,结果让一个意大利人骗了3500欧元,居留也泡汤了。 2001年西班牙大赦,他投靠在马德里开店的大舅子,取得了西班牙的永久居留权。

获得了合法身份,然后开店取得老板居留(西班牙工作居留分为打工居留和老板居留,老板居留只能做老板),就可以申请更多的青田工人,青田人利用家庭团聚签证再把各自家人带出,于是青田人的数量如同滚雪球般迅速增加。郑建茂作为家族中第一个偷渡成功的人,取得居留后又带出了6个姐姐哥哥,如今他们各自的家庭分别生活在法国和意大利。

1983年王凌宙来西班牙时,全西班牙华人只有1万人左右,2000年为28693人,2004年为66486人,现在达到25万。王凌宙说,根据大使馆的统计,华人的比例,青田人占55%,福建人18%,温州人15%。大部分的增长来自大赦和家庭团聚。

巴塞罗那自治大学学者爱玲(Irene)从事跨国移民研究,我在西班牙上海领事馆的一次活动中认识了她。爱玲对青田移民同样充满兴趣。她认为,青田人是典型的经济移民。“西班牙的青田人并不是从中国直接过来的,他们把欧洲看成一个整体,在欧盟范围内寻找机会,逗留时间长短取决于那里是否有发财的机会。他们不是单向的移动,哪里有机会就去哪里,他们是网状的,有不同的结点,很多青田人在南欧有生意,在法国的马赛,意大利的米兰,他们保持着游动的状态。”

中国社区

8月12日午后,我乘地铁来到马德里市区南部的乌塞拉区,这里是西班牙最大的华人聚集区。华人商铺超过500家,“官方语言”是青田话。

这一地区的规模超过了伦敦和纽约的唐人街,其中大部分是20世纪80年代后期以后出来的新移民。生活在这个街区的青田人程建平告诉我,乌塞拉的华人商会曾经向马德里区政府申请成立唐人街,政府考虑到这个区域还有为数不少的北非和南美移民,就搁置了这个建议。

乌塞拉区以治安混乱闻名。我造访前几天,8月8日,街巷中发生一起警匪枪战,一名52岁的女性警员中枪身亡。我去的这天,一位青田老人上午去教堂祈祷,行走在一条僻静的街巷上,被歹徒击倒抢走了随身财物,有针对性的犯罪在一段时间里很普遍,因为歹徒知道华人喜欢随身携带现金。程建平说来自北非或者南美的移民,在偏僻的巷子中“箍住你的颈部8秒钟”,人就会窒息,歹徒搜刮完财物之后便逃之夭夭。

49岁的程建平个子不高,清瘦,讲一口柔软的南方普通话。在西班牙,程建平开过两家餐馆,后来转而寻求上帝的庇护。1990年他信了基督,在伦敦学了三年神学,参与创建了西班牙华人基督教会。现在程建平是乌塞拉华人社区的精神长老。这个社区里教会也分两个,程建平所在的教会以青田人居多,另外一个以温州人为主。“西班牙华人基督教会1995年正式向西班牙司法部注册成立,当年只有三个地方100多人。现在,已经买下14处房产作为宗教场所。礼拜天最多有4000人参与活动。其中18岁以下的小孩子2500人。”

为什么孩子这么多?他笑着回答说,因为“中国人在这边蛮会生的,几乎每个家庭都有三个孩子。”

在这个名声不佳的边缘地带,仍然呈现一种蓬勃的商业景观。有出售冷冻猪蹄的大型中国超市,有冠以孔子之名的中文学校,有出售过期《知音》杂志的中文书店,有修改手机程序的小店,有推销“男女搭铺房”———家人不在身边的单身男女会临时搭伙同居解决寂寞问题———的小旅馆,以及大量专卖中国廉价商品的百元店、中式餐馆。

近年来,更多的山东人、东北人涌进了这里。新移民也不用担心住处,街心花园的小广告上写着“祥和之家:新房新床新被套,服务享受很周到,干净卫生找不到,没有一点假广告”,下面还标注详细路线“温青商场隔壁,18号3层C,请先按1,最后按红色门铃”。乌塞拉区甚至集中了十几家律师所,专为语言不好的华人打官司、做账。这里完全形成了生老病死一条龙服务,自给自足、封闭且高效。

傍晚,在教会附近的一条街巷,我走进青田人出资修建的长青俱乐部。三个中年男人正在打乒乓球,两个在附近的餐馆做工,一个开百元店。其中一人很客气地邀请我加入进来打两拍。另外一边,7名漂亮的穿着花裙的女士,30岁上下,对着一面巨大的镜子练习摇摆舞,动作整齐划一。听她们的口音分别来自浙江和东北,音响里传出的是中国流行歌曲《月亮之上》。这个场景跟在国内某个中老年人聚集的免费活动中心没什么两样。

事实上,我眼前的程建平是青田“偷渡界”的传奇人物。1987年,在青田一家银行工作的程建平和新婚不久的妻子偷渡到南美,在厄瓜多尔和巴西滞留了9个月。他来到西班牙驻巴西大使馆面见签证官,声称“我要回北京,能不能申请办理一个西班牙的过境签证,归国途中带妻子去逛逛”。

签证官没看穿程的想法,很干脆地盖上了通行章。那个红戳就像南美夜空一颗璀璨的星辰,照亮了程建平后半段的人生。过境签证只有一个星期,但是程建平进入西班牙后在接应的亲戚家“黑”了下来。

取道巴西前往西班牙的偷渡路线启动了新的青田人口转移系统。1987年后,从北线和南线偷渡欧洲受挫的青田人纷纷效仿程建平,开始利用假签证转道南美前往西班牙。

想到无数同乡根据自己走出的路到达了彼岸,实现了欧洲梦,现在牧师的内心无比宁静。

转型之路

在GranVia大街一间西班牙人开的酒吧,我再次见到郑建茂,他讲述了更多自己的故事。他说,“家乡人只看到华侨的风光,但是不知道背后经过了多少血和泪。”

1995年郑建茂初到欧洲,在意大利米兰一家青田人开的制衣厂做了3年工。很多初来乍到的青田人都像郑一样在同乡经营的地下作坊做工,青田人网络帮助新来者找到工作,后来者则成为先来者的廉价劳动力。他们心存感激,为刚到异国就能找到一份工作庆幸不已。

郑建茂的嫂子后来也开了一家地下工厂,没有任何合法手续,工人也都是偷渡来的青田人,5台机器彻夜轰鸣,为意大利人加工皮包。这种辅助性的作坊生产,只涉及简单地拼制箱包成衣等中间环节,华人依靠的就是低廉的加工价格赚钱。这种价格优势,建立在工人较低的报酬、工作时间严重超过行业标准的限度,以及偷漏税费的基础上。

郑建茂当年服务的地下工厂有15个工人,一天需要做工18个小时,有时候坐着就能睡着。“中国人的勤快程度是欧洲人想象不到的。什么合同、保险干吗用?全部不懂,给钱就好了。”

2012年2月,位于西班牙东南沿海的瓦伦西亚,国家警察在马尼塞斯仓库区打掉一个加工校服的华人地下衣工厂,抓获了两名分别为35岁和46岁的华人男子,还发现了4名没有居留证的非法华人劳工在工作。警方指控两人涉嫌犯有侵犯劳工权益罪。警方称:“我们监视时发现华人进进出出,同时还能听到缝纫机工作时的声音从里面传出,甚至在夜间的时候也是这样。他们住着拥挤的双层铺,居住环境非常脏乱,根本不适合住人。”

季奕鸿律师代理过多起华人黑衣工厂案,他说,其实很多中国工人不认为自己的人权受到了侵犯。“假如上班时间只有8小时,这些工人还不愿意在这里做工,他们宁愿做10个小时、14个小时,这样才能早早赚够钱还清偷渡费用,然后自己开店。”

作为地下经济的一环,华人之间存在广泛的竞争,这个群体具有强烈的与外界隔绝的倾向,也不懂通过合作争取更大利益,因此也无法形成一个独立的生产体系。开始几年,郑建茂的嫂子靠为意大利人加工皮包赚了些钱。撑不了几年,中国人的地下工厂之间互相压低价格,生意被抢没了。嫂子又去法国开餐馆,因为税费问题被重罚,从略有积蓄再度沦为一无所有。

在意大利的6年,郑建茂就住在嫂子开的工厂里。新婚之夜有老鼠爬过妻子的脚。这个集生产和生活于一体的狭小空间令他感到窒息,最后他觉得自己简直要麻木了,不想干了。但是哥哥不同意,因为郑偷渡的费用很大一部分是向嫂子借的,当时还没有还完,“要走就留下一条胳膊。”哥哥说。

但是不久郑建茂受到了一个华人黑帮的威胁和敲诈,他不得不离开工厂,开始批发一些瑞士小刀和中国伞沿街叫卖。郑建茂也曾经被移民局抓过多次,但是每次都涉险过关。最早的偷渡客,如郑建茂及其嫂子一般从事最底层的工作,很难从欧洲经济体系中获取利益,无法成为一支独立的经济力量。

季奕鸿回忆说,一些青田偷渡者游走街头叫卖,很多人是警察局移民局的常客。20世纪90年代中期,马德里警察局一天抓40个左右的非法移民;最多的时候,中国人一天能被抓10个左右,很多是卖盗版DVD的。马德里的移民遣返中心为此聘请了一个台湾人做翻译。但是中国人不会涉及偷抢和暴力犯罪,而是喜欢工作赚钱。“现在你在街头基本看不到卖盗版碟的了,网络太发达,这个行业已经走下坡路了。卖碟的这批人逐渐有了立足之地,然后转型开店了。”

“田字不出头,工字不出头。”郑建茂的梦想就是争取成为一个独立经营者,因此他顽强地要在加工作坊之外寻求新的立足点。1999年,当郑建茂行走在欧洲街头销售山寨版中国货,躲避检查,遭遇羞辱和欺骗,这个时候正逢“中国制造”异军突起,廉价的中国商品开始大量涌入欧洲。

在距离马德里市区18千米的Fuen- labrada工业区,西班牙华人企业联合会负责人陈晓莲对我说,就在1999年前后,西班牙华人的经营模式发生了一次重要的转型:“开始的中国移民在餐馆打黑工、经营地下衣厂,这批人在取得合法身份和经济积累之后,发现直接进口和销售便宜的来自中国的货物,比自己加工更赚钱,于是从事进口和批发的华商如雨后春笋般涌出,开始做中西贸易。”

陈晓莲是我此行遇到的唯一一个非青田籍华商,她来自与青田毗邻的温州。她驾车领我参观Fuenlabrada工业区,这里延绵数千米,分布着300多家华人批发仓储式工厂。最大面积达到1万平方米。此时正值中午,西班牙人喜欢享受一个悠长的午休时间,但是中国人却像筑巢的蚂蚁般进进出出。

像陈晓莲这样的华人移民都有初来西班牙在餐馆打工,继而开餐馆的经历。1992年巴塞罗那奥运会之后,仅巴塞罗那一个城市就有约400家中餐馆,生意越发难做。1994年,陈来工业区寻找商机,Fuenlabrada当时大部分是西班牙的批发企业。陈从义乌批发货物贩到西班牙。此后,大批“中国制造”,从礼品扩展至服装、皮鞋、玩具,小家电。到了2006年,工业区中最大的西班牙礼品批发商“欧米够”被中国人击败撤离此地,工业区现在只剩下了两家葡萄牙人和印度人的店铺,其余300多家都换成了中国人开的仓储式工厂。

“他们没有想到,中国人这股力量能够改变市场。”陈晓莲说。

新移民频繁往返西班牙和中国,与之前旅居西班牙的勤勉沉默的华人移民截然不同,他们构成了一个新的社会群体。意大利普拉托移民研究与服务中心的研究员安东内拉·切卡尼奥认为:这些新移民代表了事业有成的华人新形象,体现了中国人的新观念,即华人有能力短时间内在经济上站稳脚跟,并为他们的祖国做出物质和思想上的贡献。

陈晓莲并不讳言,华商基本靠销售廉价的中国商品起家,其中也含有部分山寨产品。“我们这一拨华人,基本是借助中国制造和祖国崛起这个大势。”我注意到她使用了“祖国”这个词。这批新移民,千辛万苦逃离家乡,想方设法办理西班牙居留,但是仍然相信自己是“海外赤子”,认为自己的工作是在为中国增强实力作贡献。我在西班牙遇到的很多青田商人都隐含着类似民族主义的特质和责任感。

1999年,海外青田人向世界各地销售了近31亿美元的中国商品,从事外贸的海外青田人有3万多人。到了2001年,从业人员增加到 5万人,创汇50多亿美元。发展到今日,中国的国内生产总值已经排名世界第二,外贸出口占世界出口总额的10%。

当青田人从贩夫走卒纷纷转型为经营业主,开始形成一支独立的经济力量。西班牙人惊奇地发现,近20年的资本与经济的全球化,已经完全改变了中国移民原本弱小的特性。无论从地理还是语言上看,中国移民在西班牙都不比北非和拉丁美洲移民更具优势。但在这20年里,中国移民已经浮出水面,建立起一个庞大的经济网络。

很难找到准确数据估算青田人的这个商业王国究竟有多大规模。仅在2009年,海外青田人寄往家乡的侨汇就达到了2亿多美元。万里之外的寄居之所和家乡建立了复杂的联系。华商在西班牙成立了大概120多个社团,很多冠以“青田”和“中国”之名,其负责人也多来自青田。有成就的华人被中国政府赋予很高的政治礼遇,被当作中国复兴的一个组成部分看待。有西班牙的青田华人受邀参加北京的国庆花车游行,这被视为政治上的肯定和期许。

郑建茂略带俏皮地评价说:“其实他们只是希望和来访的领导人握握手。因为青田人注重自己在华人圈子的名声,而对于西班牙人怎么看自己倒不怎么在意。”

郑建茂直到2001年来到西班牙,开始和西班牙人合作销售面向华人的电话卡,才积累了第一桶金。2002年到2007年,是郑建茂生意最好的黄金5年,他销售的电话卡占到了马德里华人市场80%的份额,帮助他圆了自己的欧洲梦。

这天我和郑建茂在咖啡馆里聊了一下午,往事一点点在记忆中复活了。

郑建茂回想起当年地下工厂睡觉的地方只有45平方米,外面就是厕所,中间用木板隔开,大家睡觉就在机器上支张木板。嫂子和大哥,3个小孩,加上他,还有工人,10多个人挤在一起吃住。警察来检查必须经过外面一道大门,工人可以提前观察到外面,警察按门铃的时候,大家全都从后门飞速奔逃。

“在那种嘈杂的环境里,我还练就一项本领,不管多大的噪音都能入睡,即便一天喝4杯咖啡也没有影响。”

偶尔的沉默之后,他快速地蹦出一句:“那年听说一个二十几岁的青田女孩靠在机器上一下睡过去,死掉了。是累死的。”但他已经忘记了那个女孩的名字。

天色渐暗,掩盖了窗外那些粗陋的中国字招牌。随后地中海的夜晚来临,暗影飘逝。

中国人长生不死

2012年5月19日,西班牙报纸El delta Noticias刊登的一篇文章说,中国人“不知疲倦,他们是要钱不要命的群体,自从入侵我们的土地开始,就借我们的资源积累财富,现在遍地都是他们开的餐馆、服装店,他们把赚来的钱源源不断地汇往中国,肥了中国,瘦了西班牙”。另外一个华商聚集的毕尔巴鄂市的市长Lnak.Azkuna对媒体说:“华人在西班牙长生不死。”这句玩笑话在西班牙社会由来已久。一个关于神秘中国人的段子说:西班牙人只看到中国人放下窗帘生产孩子,日夜拼命挣钱,但是很少看到中国人死掉。他们怀疑中国人自己把自己吃掉了。

真实情况是,西班牙的华人平均年龄只有31岁———这个笑话传递的是中国移民和寄居国的文化隔阂。

2004年,马德里东南的埃尔切(Elche)发生了西班牙人烧毁中国华商鞋柜事件,被视为新移民与西班牙社会矛盾的一次集中爆发。

埃尔切市有18万人口,公元前5世纪已负盛名,是西班牙及欧洲的制鞋业中心。随着经济全球化,包括中国在内的国家也加入全球鞋业制造的竞争行列,根据西班牙鞋业协会的统计,在2000年到2009年期间,西班牙从国外进口鞋子的总量从8009万双增至近3.26亿双。2009年,西班牙73.2%的进口鞋来自中国。

2004年9月16日大批Elche当地商家走上街头,他们高喊“赶走亚洲人”(没有明确喊“赶走中国人”)。路上巧遇青田商人陈九松。陈刚刚向老乡借了12万欧元,从波兰进口了16个货柜的鞋子运来埃尔切。抗议者点燃了一场大火,烧掉了陈11个货柜。

事发6天后,律师季奕鸿接受委托前去取证,看到沿途布满了防暴警察。当地人很不满。原因在于,中国国际贸易扩张太快,全中国各地鞋子都出口到欧洲,存在很多不正当竞争,华人的店铺周一到周日都开业,价格比别人都低。埃尔切人担心,华人正在发起一场不对称的战争,进而怀疑青田人要控制当地的文化和商业传统,乃至整个生产体系。

西班牙纺织业、鞋业等行业协会的领导人公开表示,“在那些摧毁西班牙本地企业的国家中,首当其冲的是中国。”2011年,西班牙法院裁定埃尔切纵火案中的7名被告有罪。季奕鸿说:“我们放弃控告更多的被告,因为没有确实的录像证据,同时也不想与所有的埃尔切人为敌,毕竟那里还有300多家中国人的鞋店。”陈九松则离开了西班牙。

2005年7月,欧盟对中国皮鞋发起涉案金额高达7亿美元的反倾销调查。2006年10月7日,欧盟贸易委员会终裁中国鞋倾销幅度为16.5%,并征收为期两年的反倾销税。之后数年,针对中国制造的反倾销调查从未间断。

中国一家媒体评论说:中国低廉的劳动力成本,为“中国制造”带来了无人能及的价格优势,也令“中国制造”陷入了反倾销的泥潭。单打独斗的企业将中国货带到了全世界,但他们的利益如何保障的问题也日益突出。

在北京,西班牙大使馆的新闻参赞Maria Llinares对我说,经历过佛朗哥统治经历的西班牙,已经对右翼势力具有了免疫力,她不太相信排斥外来移民的事情会在西班牙发生,认为所谓“排华事件”只是极端个例。但Maria也表达了西班牙社会对中国人的不解。她说:“华人在西班牙多是个人或者家庭经营企业,由资本组成的公司和自然人组成的公司很少。你知道,西班牙人从来不在工作的场所居住,但是中国人往往拖家带口把孩子也带到商店,这在西班牙人看来不可思议。”

西班牙社会普遍的看法是,华人企业的违法现象比西班牙企业更加严重,比如非法雇用非法劳工、不上保险、一些中国企业存在涉嫌生产假冒服装的行为。此外,华人融入西班牙社会的程度比其他种族差很多,是一个封闭的族群。

Maria说:“在西班牙,一万人以上的城市都有中餐馆,而且都是青田人开的。但是第一代青田移民很难融入西班牙社会。我想,第二代中国移民也许会有所改变。”

归程

我最近一次得到郑建茂的消息是在2012年9月,他在中国郑州做一次商务旅行,几天后又回到了青田。

郑建茂的身份成了一家西班牙橄榄油公司在中国的总代理,正在洽谈合作。1995年郑建茂从青田偷渡到欧洲,路上花费了2个多月。现在上海浦东机场开通了青田的班车,每天接送200多人往返。青田移民不是单向的,而是双向往返。经济危机促进了回流。有些人回家是作休整,有些则一事无成。

离开西班牙前,陈晓莲对我说,因为消费紧缩,服装批发大量减少,加上欧元下跌,主要来自中国的原材料上涨,经济危机对 Fuen- labrada工业区的华商形成了双重打击。加泰罗尼亚的华商林峰介绍,巴塞罗那很多华商的店关门了,据估算达到了10%,很多人处于观望中。王凌宙的餐馆生意不比从前,正计划和朋友投资安徽的一个铜矿。甚至季奕鸿的律师生意也受到了直接影响。他打开电脑看看开庭记录说,“2008年6月最好,在西班牙法院的大厅有24场开庭,2012年6月都没有超过4场。”

“西班牙加大了对于华商的检查,很多前几年没有按章纳税的商人,都被课以重罚。”程建平牧师说,“现在,一部分人把财产正在往南美转移,一部分则回到了中国。”

“中国制造”正在试图提升自身的价值链。在仍然保持价格竞争力的同时,中国缓慢而坚决地从出口便宜鞋子和儿童玩具,转向出口经济轿车、卫星通信和高铁列车。或许,那些扩张到海外的中国公司有朝一日会借鉴郑建茂这些“贩夫走卒”在海外长达20年的生存和转型经验。

二、 黑非洲的黄金梦

7年前,苏震宇先生踏足非洲大陆,开拓了中国人非洲掘金的路线,他是具有冒险精神的黄金猎头,充满对财富的渴望。他44岁,是加纳·中国矿业协会秘书长。2013年6月末的一个炎热的下午,他快步走进广西南宁的一家四星级酒店,脑门挂着一层细密的汗珠,脖子上系着一条毛巾,用它不断拭去沁出的汗水。

4天前,他撤离加纳,挤上了一架从多哥经停巴黎转至中国的航班。跟他一样,在麻烦不断的6月,成百上千的中国人从加纳首府阿克拉转道迪拜、开罗返回中国。飞机上挤满了被驱逐的中国金矿老板和工人,脸上写满落魄。

坏运气从非洲一路追随到广西。回南宁两天后,苏震宇发现自己染上了疟疾,被非洲蚊虫叮咬引发的疟原虫病毒在体内发作,加纳人俗称“马拉利”的这种疾病在中国几乎绝迹。苏震宇浑身酸痛难忍,靠服药和打针勉强支撑。他的步履有时蹒跚,神情低落。

在这个惊心动魄的6月里,苏震宇差点被加纳报纸描述成一个靠贩卖他的广西老乡到落后的非洲丛林充当金矿奴隶的中国蛇头与冷血商人。苏震宇从文件夹里掏出一份6月1日加纳当地报纸Daily Graphic的复印件,摔在我面前的桌上,头版照片是加纳总统出访时与日本首相安倍晋三的合影。“原本这天的报纸头版要刊登我的照片,把我报道成一个从事人口贩运的蛇头。幸亏被我提前知道,我赶到报社阻止了他们,于是头版换成了安倍的照片。”苏震宇的眼神喷着愤怒。

加纳报纸把苏震宇定性为蛇头的依据是,几乎所有中国淘金者都叫得出苏震宇的名字,在加纳的每个中国人手里都有苏震宇的电话。这反映了苏震宇在加纳的影响力。

身材不高的苏震宇外表强悍精明,穿着一件方格衬衣和一双蓝色的休闲皮鞋。他说:“很多同胞在这次加纳政府清理金矿的行动中血本无归、倾家荡产,我们正在等待加纳合伙人的消息,也在和加纳政府进行接触,最终才能决定是否继续待在加纳,或者,转战其他非洲国家。”

加纳的采金者多数来自距离南宁110千米的上林县。上林人口44万,保守估计,有1.2万人在加纳淘金。很多地方整村的青壮劳力都去了加纳。上林是一个国家级贫困县,2012年财政收入3亿元。当加纳淘金的暴富神话横空出世,吸引了大批渴望财富的上林人踏上非洲路。看起来,这像是中国势力在非洲强力扩张的又一个版本,只不过这次的故事并不美好。

被驱逐的中国人

2013年5月,加纳政府成立了打击非法采金专项工作组,6月3日,加纳政府打击非法金矿的驱逐行动全面展开。军警们突袭了库马西、打夸,敦夸等地的小金矿聚集地。没收工具设备、捣毁工棚。语言不通的工人们四散而逃,有的躲到可可林中。没有来得及跑掉的工人因为无法提供合法证件被拘捕。躲藏在敦夸市区金富豪宾馆中的160余名上林投资者正在碰头研究如何转移设备,被闻讯赶到的加纳警方一并擒获。中国人被关押至移民局监狱,等候遣返。多名中国矿主投资者称,随身携带的大量黄金和加纳货币赛地不翼而飞。

苏震宇说这是加纳迄今最为严厉的一次行动。中国矿主的生产线按照一条合200万元人民币计算,超过1000条。平均一台机器每天可挖掘100克的黄金。机器都被遗弃在矿场之上。受到波及的还有上林的金融体系。据称上林以及明亮镇的三家专为淘金客提供贷款业务的银行,将至少有数十亿元贷款无法按时收回。这意味着,这个以简陋的掘金技术包装,主要依靠人海战术融资的上林人淘金模式,到了不得不悬崖勒马的时候。

苏震宇是最早一批闯荡加纳的中国淘金客,也是加纳的中国淘金商人里的名人。他希望和加纳人创造一种双赢的商业模式。他掌控着金矿,却选择了一名叫Bernard Antwi -Boasiako的加纳合伙人作为名义上的老板,照片中的Bernard Antwi-Boasiako先生粗壮严肃,脖子上悬着一条粗大的设计繁琐的黄金项链。作为反对党的一名成员,他公开批评加纳政府这次对于中国工人的驱逐行为,“不能把非法矿工和合法矿工一起打击,中国工人有充分的文件证明自己拥有合法的劳工手续。”Boasiako接受加纳电视台采访时说。

上林淘金客正陷入集体的恐慌之中。苏震宇说,上林人在加纳各自为战,甚至内讧,没有形成一致对外的合力,早晚要出事情,而这一次就是危机的全面爆发。他在去年已经发现了加纳政府决意改变土地被中国小金矿割据的苗头,为此成立了民间机构加纳—中国矿业协会,邀请加纳人出面作为公司的CEO,用途很明显,就是利用BemaM Antwi-Boasiako先生那张本地非洲人的脸。

事实上,这不是加纳针对中国淘金者的第一次行动。2012年10月加纳清查非法采金者,一名16岁的中国黑龙江少年在军警突袭中被打死,近百人被捕。前年也有20人因相同原因被捕。但以广西上林居民为主的中国采金者仍源源不断涌入。2013年3月,加纳采取部门联合执法行动,查封77处矿区,抓捕125名中国涉嫌非法采金人员,查扣并没收大批机械设备。

最近五年里非洲至少已经发生20起中国公民遇袭事件。苏丹、尼日利亚等本来就存在比较严重的内部冲突,现在加纳也在加入这一行列。这些袭击和冲突有的带有政治色彩,有的只是商业纠纷,但并没有受到足够的重视。

不断有身在加纳的滞留者打电话给苏震宇。他安慰对方,如果驱赶走全部中国人,加纳的经济将会遭受重创。

加纳在西非属于政局比较稳定的国家,从1993年起实行相对平稳的宪政民主制,基本没有其他南部非洲国家的内战或地方割据问题,经济上虽然尚欠发达,但也吸引了许多海外投资,增长势头良好,与中国外交关系也稳定。“这场冲突应该不涉及多少政治因素,而主要是中国人在那里长期的非法采金,激化了与当地居民及加纳中央政府的矛盾。”《金融时报》评论说。

苏震宇则声称,这是一次有预谋的行动。其背后是西方大国的加纳代言人在操纵。他说:“在加纳的五大欧美矿产公司,聘请了 12名加纳记者作为调查员,专门搜集关于中国人在加纳的负面消息,以此最终赶走中国人。”

居住在库马西的中国商人刘文民在写给中国驻加纳使馆的一封信中称:“美国用NGO的名义,在2012年年初和加纳的12名记者签订合同,专门收集我们中国人开采沙金的负面消息,在加纳知名报纸上连续刊登一个多月,但是中国同胞帮助老百姓修桥修路修建学校,还有捐款等善事从没有正面报道过。导致不明真相的加纳人认为我们在破坏他们的环境。”

中国社科院西亚非洲研究所非洲研究室主任贺文萍认为,加纳事件中所谓欧美大国阴谋论并没有找到证据,“欧美是大矿,而上林人是中小矿,各有各的码头,利益并不冲突。过去加纳有法不依,现在开始执行更严格的法律。”

为了佐证自己的观点,苏震宇展示了一份用英文出具的报告,称这是一份内部人提供的资料。他没有提供消息的来源。这份报告上写着:调查对象重点是苏震宇和Bemard Antwi-Boasiako合开的Hansol Mining公司,以及其他所有在加纳的中国企业。

苏震宇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汗,“这才是整个事件背后的主要原因,我们陷入了大国博弈的夹缝中。中国对于非洲的影响越来越重要,欧美人想要赶走中国人。欧美矿业公司和加纳官方合作,加纳政府有利可图。而我们上林人的金矿主要和单个加纳入合作,钱进了单个加纳人而不是加纳政府的口袋。说白了,打击中国人就是想要重新进行利益分配。现在到了重新洗牌的时候。

“一方面我们面临欧美大公司和加纳政府的合力打压。一方面上林人需要改变一盘散沙的局面,过去散兵游勇各自为战的局面不可以再继续了。”苏震宇有点忧心忡忡地说。

上林人的金字塔

上林位于广西的中南部,从南宁驱车一路走来,先是看到南宁火热的地产项目正在四处开工,然后是宽阔的高速公路。因为高速路需绕远才能到上林,车子改道开上一条二级公路,继续开过去,感觉到明显的萧条,进入大明山东麓之后,沿途的景色变得单调起来。

寒来暑往,那些因为男人远去淘金而日渐荒芜的村庄,如今再次人声喧哗。自从6月3日加纳政府开始集中清理国内金矿以来,消失多年的上林男人重新回到了作别已久的家乡。苏震宇和每一个从非洲归来的淘金客都明白,财富的力量已经做出了远比岁月更替更大的改变。他们已经无法回到从前。

上林是广西闻名的四个贫困地区之一。这里的壮族人曾经有很长的淘金历史。明亮镇水台村32岁的邓碧宁引导我来到夹在一片广袤稻田间的乡村公路上,说:“过去这里就停靠着一条国家级的采金船,我们小时候经常到这里来玩。我7岁的时候,就跟着家长在地里淘金。”邓碧宁的叔叔,60岁的邓生荣正蹲在家门口剥狗肉,这天是夏至,当地人习惯在这一天食狗肉。邓生荣用拖鞋里的大脚趾踩了下脚下的土地,“现在这地下面就有金子。我们从小就淘金,后来国家不让采了。我们上林人曾经转到东北淘金,现在又跑去了非洲。”

苏震字形容加纳躺在横亘西非的一条原生金矿带上。欧美、南非的金矿公司在加纳用大型设备采集的是岩金。当地非洲人没有机械和设备,采用人手淘的低效技术淘金。上林人采的是沙金。潜藏在河道边的沙金,不适宜大型采金设备,人力又无法采掘。2006年4月,当苏震宇和3个上林人最初到达加纳的时候,他们采用了上林人惯用的沙泵,用挖掘机挖出河道的泥沙,用沙泵抽到溜槽上,经过黑人工人8个小时的冲洗,泥沙俱下,而金沙则被吸附到溜槽下面铺的地毯上。很快,上林人挖掘的沙坑像蚂蚁窝一样密密麻麻布满了河道两岸。

如今苏震宇已经和其他三名合伙人分道扬镳。他抱怨彼此互相拆台,各自为战。2006年10月,在掘得第一桶金的时候,为了获取资金不断扩张,第一批掘金者宣称他们发了大财。“他们回到上林说在加纳发现了金山,一台挖掘机一天可以‘挖一栋楼。”一名上林人说,后来大多数人明白被骗了。苏震宇的合伙人黄先生在上林车站旁的街上大摆酒宴大造声势,酒宴从中午一直持续到深夜,很多老人还领到了红包。于是上林人相信了来自加纳的金山神话。合伙人黄先生声称一台挖掘机器210万元,包括办理在加纳淘金的相关手续,于是每8个上林人一组作为股东排队认购,平均一人缴纳了20余万元。这样,黄先生还没有采到金子人在上林的时候已经融得大笔资金,并且未来还占有干股。

这种融资模式不断复制放大。这一年是上林人奔赴加纳的高峰的开始。上林农民加入了一套类似传销的充满风险的融资体系。每个股东又不断吸收新的股东入伙,以平抑风险购进设备。

邓碧宁的叔叔邓生荣在2006年受到鼓动去加纳做淘金工人,领的是每月3000元工资。2007年,第三批上林人加入到这个融资体系。邓碧宁曾经在深圳的工厂打工6年,每月工资5000元,但是并不满足。听说600人的村子有100人都跑去加纳,2009年他开始筹钱参股组装挖掘机运到加纳。邓碧宁联合7个股东每人缴纳12万购买了挖掘设备来到加纳。他记得第一笔钱总计“借了40多人的钱”。

2010年,一套设备已经涨到250万元的时候,叔叔邓生荣回到上林拿出积蓄,然后贷款20万元,又找了7个上林股东,每人拿30万元,共计投资160万元,购买了挖掘机和沙泵以及全套生活用具,来到加纳。在上林的三家银行乐意为淘金者提供贷款,高利贷者也应运而生。为此,邓生荣抵押房屋借了10万元,担保人是上林的两名公务员。在上林的银行门口还打出了“副科级以上干部可一次性贷款5万-50万元”的横幅。这是财富对权力的明码标价。当地人相信:差不多每个地方官员都有股份在加纳。这个类似传销的金字塔在利益驱动下越发膨胀庞大。

加纳的矿产属于国家,而土地却属于地主或者酋长。一般,中国人会找到持有采矿许可证的地主,付1.2万美元的“入门费”用于合作之初的关系疏通。此外,买的地上如有农作物,则按农作物价格的10~15倍付一笔赔偿费。最终以加纳合伙人的名义取得合法资格。地主凭借当地人的身份,每年可以获得毛利的15%~20%作为回报。

设于阿克拉的游说团体———社会综合发展中心主任史蒂夫·曼蒂乌(Steve Manteaw)对《金融时报》表示,“他们会找到有钱人,给他们看自己的执照,说道:‘来吧,一起做生意。许多中国人到加纳来的时候,还以为他们直接采矿是合法的。”因为未能明确区分购得的矿权是否可以开采,很容易在不知情的状态下进行开采经营活动。

与此同时,国际金价在四年间最高翻了一番,加纳金市的交易价最高曾达到每盎司1700多美元,这股涨势吸引大批中国工人及重型设备涌入这个产业,极大地改变了这个行业的作业规模和方式。2011年,广西人、安徽人、福建人,都涌到了加纳。苏震宇说,开始还办理正规用工签证和手续。后来去的人越来越多,很多人只持有旅游签证,大家都是家族式的,沾亲带故。最终失控了。“我现在只能影响五六个老板,顶多三四百人。”苏说。

破灭的非洲梦

数千名上林人尚在归国途中。在淘金者最多的明亮镇和水台村,人们聚集在村子中心的榕树下谈论着还没有见到的熟人和金子。很多人家大门紧闭。院落仍然显得破败。财富降临的速度并不如想象的那么快。

邓碧宁说,如果没有这次意外,再过三个月,自己的机器可以还清贷款,日子才好过些。他说:“也就是第一批去的人有的挣到了钱,后来的人几乎没有挣到钱,都被套牢了。”

回到南宁后,苏震宇被携款潜逃的传闻困扰。他否认这种指控,表示自己月底就要回到加纳。“加纳政府和移民局刚给我电话,希望我们正规的矿业继续运营。这是一种缓和的迹象。”

他也承认,这种缓和可能十分有限。在非洲的中国人深受无序和缺乏道德底线的商业文化的毒害,很难主动去遵守商业游戏的规则。“上林人不懂英语,有的连普通话也讲不好。最早加纳警察对中国车辆例行检查,中国人语言不通,又害怕惹事,于是直接给警察手里塞进50赛地,要知道,一个警察或许一个月才挣500赛地。警察都不敢相信,就在发怔的时候,中国人又塞给他50赛地。警察终于明白了,原来检查中国人可以得到意外之财。于是,所有的中国人在任何场合都会被随意拦截下来。”

一些发财的中国人喜欢炫富。在当地有专门为中国人服务的中餐馆、赌场、夜总会、妓院、地下钱庄,形成高效封闭的华人圈子———就像我们在世界各地都看到的情景一样。中国人把黄金出售给印度人,按照当天伦敦市场交易价换回赛地,再通过浙江人和河南人的地下钱庄,三天后汇回中国。苏震宇曾经看到,有人用麻袋扛着交易黄金换来的钞票雇了持枪非洲警察当保镖在街上游荡。对金钱无节制的追求开始冲击着原本平静的非洲小国。

非洲人抱怨中国人挖走了黄金,破坏了河流和土地,掠夺了属于他们的资源,却没有给他们留下什么。苏震宇极力否认这种指责,他称中国人和非洲人的合作是真正的双赢模式,而这一次,欧美公司对中国的妖魔化成功达到了目的。

迷失的乡愁

苏震宇的形象在这场乱局中变得十分复杂。1993年苏震宇结业于广西民族学院,先是做了两年导游。因为英语口语流利,他受聘到加纳给一个美籍华人开的赌场做类似公关经理的工作。1998年最早是来自黑龙江的敖姓人士在加纳采矿,但是没有做起来。苏震宇后来给湖南株洲人帮忙找金矿,依然没见成色。直到2006年苏震宇和三个合伙人签署了一份合作协议,引导大批上林人奔赴加纳,才迎来了加纳的掘金岁月。

他和合伙人开启了上林人赴加纳的淘金潮。他尝试和加纳人的交易中维护自己的利益,前提是让加纳人得到好处。

苏震宇实际掌控的HANSOL MINING公司,购买了一块800平方千米的土地。他和中国淘金股东签署挂靠协议,淘金客们在他的土地上采金,每月缴纳7000赛地管理服务费。公司协助办理工作签证以及协调与加纳政府部门的关系,以保证股东正常经营活动。

这次变局让苏震宇意识到,只有参与到更复杂的政治游戏中,中国商人才能保护自身利益。公司CEO加纳人Bernard AntwiBoasiako先生是很好的人选,不仅和中国人合伙做生意挣了大钱,未来甚至可以被培养成为总统,或者成为中国商人利益的代言人。

苏震宇坚定地否认了针对中国商人的指责,激烈抨击心怀叵测之人成功实现了对中国的妖魔化宣传。他相信中国人和非洲人的合作是真正的双赢模式,“中国人的智慧绝对是无穷的,未来比拼的就是实力,是金钱,我们可以用钱搞定一切。”

偶然,我在淘金客的微博里看到一张今年4月拍摄于加纳的中国人金矿的照片,当时的中日钓鱼岛冲突,也把身在非洲的上林人裹挟其中,并且轻易在这群异乡客中催生了某种民族主义的幻觉。照片中,在一间简陋的棚子前,墙上用粉笔写着“日本人去死,钓鱼岛是中国的”。旁边是6个举着长枪的加纳黑人在欢呼,居中的一个中国上林人,估计是名金矿主,身着白衫,戴着墨镜,面露着主人般的微笑,冲着镜头展开双手。

或许应该问一问:崛起的中国人,已经准备好拥抱非洲和整个世界了吗?

中国社科院西亚非洲研究所非洲研究室主任贺文萍认为,中非贸易泥沙俱下,规范难度很大。中国援助非洲的模式总体取得了成功,不能因为个别现象而否定。

三、 进入白色的朝鲜

2010年6月,中朝边境的鸭绿江畔发生枪击命案,三名丹东的中国籍走私者,死于朝鲜边防军人枪下。中国新兴的社交网络将枪击事件迅速传播和放大。枪声被解读为传统的中朝友谊不复存在。事实上,枪击事件发生在一个隐蔽的边境小岛,源于走私者和军人间的利益纠纷,在任何一条边境线都很常见,政治并不是主因。这起意外事件揭开了边境地区长期存在的地下贸易的一角。

枪击事件几天后,我从北京来到丹东。丹东是中国最大的边境城市。中朝之间有1400公里边境线。从丹东出发,沿鸭绿江而上,这里风光迷人。中国一侧的地平线是灯红酒绿的现代化建筑,对岸空旷陈旧笼罩在迷雾中。

我一直对朝鲜抱有浓厚兴趣。我的童年,还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初期,物质并不如现在丰富,中朝关系也处于传统蜜月期,经常在电视里看到中朝领导人互访时亲密拥抱的新闻画面,听到“兄弟般的中朝人民及鲜血凝成的友谊”,最喜欢的朝鲜电视剧是《无名英雄》,主人公流露出朝鲜民族的深沉和优雅让人难忘。有一年金日成访问了我的家乡济南,他站在著名的黑虎泉边,赞美说,济南真是一座水上乐园。这个画面和金日成脖颈上的肉质瘤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在我成年后,中国热情地拥抱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不久,中朝亲密关系因为中韩建交陷入低谷。我曾经认识一个东北的朝鲜族女孩,她的父亲就是做韩国劳务输出中介服务,中国人对于地理更近的朝鲜反而变得陌生。在苏联和东欧社会主义政权垮掉后,赖以维系朝鲜经济的援助体系也解体了,金正日继承了金日成的统治权,朝鲜选择了一条先军政治路线,强化了对外界的信息屏蔽,从此外界很难再看清这个国家的真相。

边境商人

那一次经人引介,我认识了47岁的丹东商人张先生。张是以对朝贸易著称的伟民公司的副总经理。他做过餐饮、房地产、保险,具有生意人的精明,口头语是“不差事”。丹东方言里, “不差事”蕴含着会办事,有门路的意思。

张的办公室位于丹东地段最好的滨江路,一座黄色小楼的三层,鸭绿江一览无遗。宽大的落地玻璃前,一架80倍望远镜正对朝鲜新义州。透过望远镜,对面衣着暗淡的百姓、土黄色军服的人民军战士、蓝色工服的船员、鲜红的朝文标语,在镜头里缓缓划过,恰似重温一幕老电影。

早上,张先生驾一辆黑色奥迪带我沿江而上。鸭绿江在身边流淌,两岸相距不过千米。对岸新义州静谧空旷,绿树掩映,和丹东这边的高楼大厦形成鲜明对比。

奥迪车驶过中朝友谊大桥,他指给我看泊在江中的几条挖沙船。船头红旗上,中朝两种文字写着“伟民”。鸭绿江是两国界河,也是一条充满商机的运河。鸭绿江上至少聚集了6家挖沙企业,竞争激烈。张先生的公司则取得了从大桥往上游40公里的范围内,临近朝鲜一侧岛屿的沙石采挖权。

伟民公司董事长周伟,是当年东北抗联领导人周保中的女儿。周保中曾经和金日成并肩作战。周伟小时候曾和金正日一起学习。周伟退休后开办了这个主要开展对朝贸易的投资公司。总经理蔡先生说,伟民公司在朝鲜投资了几座钼矿山,朝鲜领导人曾亲临视察。

中国需要大量的矿产满足经济发展需要,而朝鲜需要从中国获取维持民生稳定的粮食和石油。“中方有资金技术,朝方有资源,几乎是目前中方企业和朝鲜合作的主要方式。”蔡先生说。

他们和朝鲜人挖沙生意的合作方式是,中方出船出人,每采1立方米沙子,对口单位朝鲜的新元商社,收取中方1美元资源费,另外,每月需支付汽油若干。

但是在上个月,这个在张先生看来千载难逢的挖沙生意被叫停。原因是在丹东最美丽的鸭绿江边,运沙车、挖沙船被认为污染严重,大煞江景,遂被新任丹东领导要求停工。张先生痛惜不已:每停工一天,意味着至少亏损6万元。而沙子卖不出去,就拿不到每天大约2000美金的资源费,合作的朝鲜商社也多次指责张办事不力。

另一位丹东商人吴先生和朝鲜做生意20多年。1996年,他和朝鲜一家商社合作,打算在平壤投资冷饮加工。他说:“我经过考察,发现当时平壤没有冷饮机,他们做冷饮都是用水瓢兑好水和糖,然后放到冰柜冻好了,一格格取出来卖。”对方选址,中方投设备,先后投了60万元,包括一部小货车。但是,吴先生把机器设备运过去了,对方把技术也学会了,眼看可以投产了,就没了下文。吴先生一开始去的时候,受到了顿顿四菜一汤高规格接待,但是,到后来见面装不认识。“气得我拽住对方的衣领子要打,那也不认。”60万元投资最后打了水漂。

后来他只敢做服装加工。接到欧美或者日本韩国的订单,发到朝鲜加工。只有加工产品回来才结算美金,以此规避风险。他的办公室里,摆放着朝鲜国旗、上下集的《金正日传》,墙上是朝鲜挂历。他说:“从我的角度观察,和朝鲜做贸易,受国际局势影响太大。比如化工原料,能制造武器的材料,都不让过境。粮食要凭许可证。大的合作趋势,还是利用朝鲜的资源,比如矿业、水产品、药材。但是,朝鲜资源性的东西也是有限的,他们也开始控制,主要是金矿,高品位的很多不让过来。以前木材过来很多,现在几乎没有了。水产品也在限制。”

中国边境商人希望深入邻国开疆拓土,往往受到一些非商业因素牵制。辽宁社会科学院的朝鲜问题研究者吕超认为:目前中朝双方互利合作规模不大,中方企业效益普遍不佳。

在丹东,说起和伟大邻邦的生意经,中国商人们仍然顾左右而言他。位于火车站附近的一间外贸公司里,商人王先生陷在黑色真皮沙发里,轻声说:“可以说,和朝鲜的生意一般人根本做不了。必须和政府或者军队的个人拥有非常良好的私人关系。”

王先生称,几乎所有的边境商人在最初都曾经有过走麦城的经历。现在他已经恢复了元气,秘诀是低调和不足为外人道的游戏规则。这天下午,有三拨朝鲜客人光顾了他位于丹东火车站附近的办公室。王先生的身后,是朝鲜工人用刺绣为他制作的“四虎图”,他有点炫耀地说:“某种意义上,他们公司现在就是朝鲜在中国的一个招商窗口。”

我和王先生交谈的工夫,他不断接到电话,他的女翻译把传真送到他的办公桌上。朝鲜的商社要求王先生引进包括水泥厂、锁具在内的中方投资。朝鲜落后的基础设施制约了经济的发展。王先生说,他正计划到新义州视察,“新领导人正展开前所未有的开放计划,朝鲜计划每个州都要设立一个经济开发区。”听起来这的确很惊人。

王先生和我坐在沙发上谈了一回朝鲜,急切显露出商人本色。“我是生意人,让我们来谈点实际的吧。我们能不能合作做点事情?”王先生正在涉足方兴未艾的朝鲜艺术品买卖。万寿台创作社精英画家的作品,标价5000到1万元人民币,通过边境源源不断流入中国,等待富裕的买家。他从桌子后掏出一卷随随便便捆着的画纸,在地上铺好5张朝鲜油画,风格是典型的苏联学院派。王先生希望我能为这些朝鲜画家写点宣传文章,寻找潜在的买家。我对掮客角色不感兴趣,倒是对迫切进入市场经济的社会主义功勋画家更感兴趣,我希望和他代理的朝鲜画家面谈。王先生表示对功勋画家的活动具有决定影响的人物,一位朝鲜的商社代表,此刻就坐在隔壁。王从沙发起身到隔壁房间“请示”,很快,他回来告诉我:“完全可以,但不可以拍照。”他承诺会带着朝鲜画家和我见面。我离开时,看到王所说的那位代表,身着一件红白相间的T恤,坐在隔壁办公室的黑色长桌后面,独自抽烟。见到我,朝鲜人把头朝墙别了过去。

我在中朝边境见到了市场经济具有戏剧性的一面,一边是世界最大的市场中国,一边是最封闭的邻国,外界越是孤立朝鲜,边境线的生意就越重要。这条漫长的边境线对维持朝鲜的运转发挥了堪称决定性的作用。

午后,在中国图们市和朝鲜南阳市相连的中朝大桥口岸,我和一个穿便服的边防战士聊天,看到一个消瘦的身着运动短裤的中年朝鲜男子,走过大桥,径直走到中国边防,通过入境大厅,消失在图们的街巷。每天都有大量朝鲜人从各个口岸进入中国,他们进来时两手空空,回去的时候,带去大量的中国物资,进入了朝鲜的农贸市场和所谓“黑市”。市场的信息不可避免由边境向朝鲜的内部传递。商业成果被用来养活军民,即便最困难的年景,国家也没有陷入混乱,同时倒逼了市场的松动。

走私者

跟商人们甜蜜的苦恼相比,48岁的于先生的生活单调且危险。

于先生的脸上挂着职业渔民的风霜。他是一名在中朝边境觅食的走私者。他家住鸭绿江下游的江海汇合口,丹东开发区浪头镇北安民村。四间大瓦房干净敞亮,看得出日子过得不错。6月13日晚,他接到老板电话:明天出海和高丽做趟生意。当地人一直习惯称呼对岸的朝鲜人为“高丽”。于泽铭早早睡下。次日一早,他赶到东港附近的码头时,还不到清早6点。750马力的摩托艇上,米、面、油,整整一吨货已经装载完毕。

于泽铭只是这条快艇的艇长,负责驾驶。他的收入取决于每单生意的盈利,还有老板给的奖金。实际上,艇老板也不是真正的老板,上面还有一个大老板,是个南方人。

艇长于泽铭在江上玩了几十年。他懂得看清潮水的方向,判断起锚时间。一小时之后,这条最快时速达到80公里的快艇,将进入朝鲜一侧海域,朝鲜客户在那里等着他们。

按照上一次朝鲜客户列出的清单,老板准备了满满一条艇的货,用这些对岸急需的物资,换回一二吨丹东市场抢手的时令海鲜蟹子、海螺、黄蚬子。次日凌晨,这些海货就会出现在丹东渔市上。

这是一次危险的出海。丹东允许开展小额边境水上贸易,但是划定了严格的区域和管理办法。私人被禁止拥有大马力摩托艇。像于泽铭这样的越境贸易、捕捞,船只没有完备的手续证件,被定性为“走私”。而渔民习惯称之为“边贸”。

这样的“边贸”要在海上待足一天,在下一个潮水到来的时候,回到中国海域。为了躲避中国边防巡逻,直到天完全黑下来,才回到浪头镇一侧。于泽铭乐观估计“这一趟能赚个六七万”。

走私者挣的钱有时是拿命换来的。2010年6月3日深夜三名涉嫌越境贸易的丹东走私者三死一伤。很快,朝方做出回应,表示这是一起偶发事件,将严惩肇事者。

走私者于先生说,“为什么死人?买卖发生争吵很正常。短斤少两都是常有的事,我们和高丽都互相被骗过。为此交易中发生争执,甚至打斗。当兵的有枪,就开枪了。我们出海的时候,被人用枪顶着头的时候太多了。”

出事船只的船主姓刘,家里兄弟八个,因排行第二,大家称之为刘老二。刘老二养了3条玻璃钢快艇,和朝鲜走私者换铜已有20年历史。

那次,刘老二的船有4个人,其中包括一个翻译。当晚和朝鲜走私者约定到对岸收铜。艇是从浪头港附近开过去的。后来我找到这里,发现港口附近有个沙场,岸边还泊着几条大船,一条边防巡逻道通往沿江公路。当地人称,“边贸”拉回的货,都是经这条土路上岸的。

知情人说,当晚,刘老二的快艇行至对岸朝鲜黄金坪附近小岛,渔民称之为“五道岔子”。双方不是第一次交易。交易的物品有铜,也可能包括几件朝鲜李朝的古董。中间发生激烈争执,几名中国人随后上船企图逃走。朝鲜军人向几名中国人乘坐的船只开枪射击,导致3死1伤的结果。

事后,刘老二向死者家庭每人支付了26万元。走私者说,“去年老刘家出了两次事。一次是这边人喝多了,和高丽做生意的时候吵起来了,拿东西打人,让高丽扫了一梭子,死了3个人。另一场是换铜的时候船被海里的冰撞漏了,三个人游泳到对岸被冻死了。去年他们一共死了6个。加上今年3个,一共9个。”

于先生说:“昨天(6月14日)也差点开枪。我看到高丽艇在红山岛抓了好几条中国艇。东港刘军的艇被抓住了,最后听说给了6万元钱的货,才把艇赎回来。”

为了平息边境商业活动引发的纠纷,双方在敏感海域建立起商业规则:朝鲜人默许某些中国商人建立一片特许海域,中国公司付给朝鲜军人钱,朝鲜人保护他们的捕捞特权,外来渔船需要缴纳“傍艇费”。如果没有“傍艇”,就会遭到武力驱逐。

2013年5月,一艘大连渔船被朝鲜军人劫持,向船主索要60万元人民币赎金,并且要求把钱打到一个丹东账户。这起事件在中国网络上迅速传播。据称,这家和朝鲜军人有合作的丹东公司,要求凡是到敏感海域捕鱼的中国船只都缴纳“傍艇费”。在大连船主通过社交网络QQ呼救引发中国外交部门介入后,朝鲜释放了22名船员。但此事最终不了了之。

我认识了丹东当地渔民栾武。51岁的栾武左胳膊上有一个枪眼。栾武说,2003年6月,他随船到朝鲜海域易货,“我们开到了高丽的心脏海域,在嘎岛那边,里面货多,偷偷进去,被发现了,对方就想抢艇。我们跑了没被抓住,他们追不上,我们的艇快。当时我们6个人。对方扫了一梭子,是54步枪,艇就开走了。我们的朝鲜翻译还被扣在对方船上,跳水了,被对方救上来,后来放回来了。”

栾武的胳膊被打断,留下了一个窟窿。他自认倒霉。“到人家的地方去,就属于越境。也没有‘傍艇,开枪很正常。”后来他一直告到省里,船主才赔了他1.8万元。

栾武的弟弟栾久也跑“边贸”,2003年和对岸在海上交易,等到两只船刚固定绑在一起,斜刺里又冲出一只朝鲜船,什么标志也没有,上来就打,用4棱的木棍打得栾久头破血流,嘴被打成了3瓣,胳膊、腿全部骨折。然后把货物抢劫一空,船上值钱的机器零件全部拆走,用衣服蒙住头塞进船舱,想杀人灭口。结果栾久在海上漂流了三天三夜,侥幸被其他渔船搭救。

栾武说,“什么情况最危险?一般情况下,我正常搞‘边贸搞了一年,什么摩擦没有,最后几下买卖,对方使坏心眼子,他们不想干了,就让你下次带多少多少东西,最后抢你一下。这种情况最容易出事。”

46岁的栾久“使唤船”20年,从5次大事故中逃生,最终仍没能逃脱死神的召唤。

2009年8月22日晚,栾久帮本村一万姓艇主出海,到朝鲜做“边贸”。快艇刚出港,在鸭绿江与从朝鲜一侧回来的另一艘快艇相撞,4人遇难。事后艇主只承认是船只“空载漂走搁浅”,否认出海走私导致事故。

栾久的儿子、23岁的栾洋向我描述当时的惨状:“艇长眉毛之上都被螺旋桨削没了,朝鲜翻译肚子上豁开了一道口,我父亲坐在船尾直接飞入水中,溺水而亡。”

因为和船老板的赔偿谈不拢,栾久的尸体在殡仪馆里存放了数年,一直未能入殓。

2013年8月,我再次来到中朝边境,发现边境线上的地下贸易变得更大胆。

长白县的一个雨夜,当地一个著名的走私地段,鸭绿江上漂浮着橡皮圈,这是一场进行中的走私活动,货物从对岸拉到这边只要数十秒。最近的界河只有50米,河过去也花不了2分钟。一名走私者告诉我,前一天晚上,他刚刚协助买家拉了一车朝鲜的“锦绣江山”香烟和英国“黑猫”香烟。走私来的朝鲜香烟充斥着边境市场。走私者说,“有的也可能在橡皮圈里捆扎香烟的油布包里藏有冰毒。”

另外一个边境小镇,一名精通朝鲜语的汉族生意人说,“前几年,先是走私铜,后来又走私铁。现在铜已经很少了,我估计边境那边的铜基本都倒腾到中国来了。现在又有冰毒。”

第二天在江边,我看到对岸三个人民军战士脱了长裤,只穿了红色和蓝色的三角内裤在江中捕鱼,他们全神贯注捉鱼,对我的存在熟视无睹。一个年轻的中国女性走近和我唠嗑,邀请我晚上到对岸的惠山走一趟,她告诉我过境只需要给朝鲜军人一包长白山香烟。她的丈夫常年和对岸的朝鲜商人做生意。她说:“去吗?还可以在那里的药店买到冰毒哦。”

在朝鲜陷入孤立之后,边境的灰色生意更加兴旺。朝鲜人用铜或者海产品,来换取急需的汽油和粮食,它至少部分缓解了物资匮乏,帮助度过内外交困的岁月。

延边的一名朝鲜研究者称,“中国制造”的商品目前在朝鲜人生活中的比例在80%以上。在延边的一所知名大学,身为朝鲜族的金教授说,朝鲜90年代发生的饥荒,配给制度失效,边境走私猖獗,黑市蜂起,带来的一个结果是,把市场固定下来。金教授从口袋里掏出韩国香烟点燃,说:“朝鲜必须依赖市场,人家现在是全民皆商,这股势头已经无法阻止了。”

进入朝鲜

我在丹东停留了两个多星期,等待进入朝鲜的签证。丹东是一座充满金钱欲望的新兴城市。致力于记录沿海渔村消失的大连环保工作者徐微微说,过去丹东只是一个渔村,因为沿海环境污染、过度捕捞,快速城市化,渔民只有远赴外海,才有了大连渔船闯入丹东商人和朝鲜人合作渔场的离奇遭遇。

几天后,我拿到了“朝鲜4日游”签证。丹东国旅旁边,就是朝鲜观光社驻中国的办事处。所有来自中国的旅游签证,都经由这里签发。紧闭的门里,走出一个穿着拖鞋的胖大男子,左胸口的金日成像章,明白地透露了朝鲜人的身份。丹东的出租司机声称可以在人群中快速辨认出朝鲜人:他们一般两人同行,戴着领导人的像章。第一次我去丹东见到的朝鲜人都别着一个头像的领袖像章,要么是金日成,要么是金正日。2013年第二次去的时候,发现朝鲜人别着一枚金日成父子两人一起的像章,面积扩大了一倍。在和中国人打交道的时候,他们被允许摘去像章———边境灯红酒绿的资本主义生活的确对主体思想是个冒犯。

问东问西的我,引起了丹东国旅的王小姐的怀疑,她严肃地看着我说:“记者是不允许进入朝鲜的。”我说:“要是记者去了怎么办?”王小姐说:“那就把他关起来。”“关到哪里?”“关到住的宾馆,专人看着,不让你出去,直到其他人结束旅行,再送回中国。”

王小姐的话让我有点担心。朝鲜真有这么可怕吗?于是我隐瞒了身份,在申请表上填上“自由职业”。我猜朝鲜人可能不清楚“自由职业”是什么。就像我小时,市场经济没有到来的时候,否认失业现象的存在,“自由职业者”被称为“待业青年”,往往跟不务正业和“二流子”联系起来。

火车穿过鸭绿江上的中朝友谊大桥,不到半小时就进入了对岸朝鲜新义州。朝鲜曾经打算把新义州建成特区,甚至宣布在新义州实行三权分立。荷兰籍中国人杨斌被任命为首任特首。随着杨斌被捕入狱,这个看起来有点疯狂的计划告吹了。

火车,慢开

新义州到平壤220公里,在中国,坐动车用不了2小时。而朝鲜,要走6小时。直到下午7点才到平壤。

沿途,车站、乡村、田间,都有大批身背武器的军人出现。在一些路口,扛枪士兵在检查路人身份。

火车上看,朝鲜的风光十分美丽。后来去的妙香山、板门店,同样很美。视野所及,没有很高的山丘。所到之处,几乎每块田地都种植了水稻和高粱,连田垄都栽满了秧苗。对粮食的渴求由此可见。联合国人道主义事务协调厅2013年的最新数据显示,朝鲜的人道主义状况和往年相比略有改善,但国际社会需要持续为该国提供援助。朝鲜2462万人口中,有1600万人处于口粮无保障的状态,其中240万人需要定期获得粮食援助。朝鲜儿童慢性营养不良率高达27.9%,急性营养不良率为4%,大约三成的妇女和儿童都存在贫血的情况。

这里的机械化程度很低。因为是手工,秧苗明显不规整。在朝鲜的三天,我只在开城见过一台插秧机。田地劳作的基本全是人力,主要是妇女和孩子。导游讲,有些地区也搞类似联产承包,家庭或亲友组成一个组耕种,交给国家粮食后,剩余部分可自行处置。但据观察,尚不能完全调动农民的生产积极性。

多次来过朝鲜的朱先生讲,别看田垄都种满了作物,但因缺少化肥,一亩只有一二百公斤的产量。在中国,一亩水稻产量多的可接近1000公斤。

我们被安排入住平壤羊角岛饭店。47层的羊角岛饭店,是平壤不多的涉外宾馆之一。它建在大同江边的羊角岛上,只有一条路通往外界。除了统一行动,我们不允许自由出行。

晚饭后,来自丹东一所学院的一行6人,想进入平壤逛逛。刚离开饭店300米,在路口就被一个无法确定身份的朝鲜人拦住,对方用汉语说“回去回去”。

导游再三嘱咐:“不准到羊角岛饭店外面去,会出麻烦的。”我断定这有点危言耸听。他们也许只是不希望外国人看到朝鲜真实的一面罢了。这里有太多的“不可以”。接下来我们被不断告知:不可以从车里往外拍照,不可以拍摄军人,不可以拍摄老百姓,不可以拍摄领袖的半身像而要拍全身,不可以拍脏乱差。

我问:“这也不能那也不能,你告诉我,还能拍什么?”

导游说:“除了不能拍的,其他的你尽可以随便拍。”

“如果我不小心拍摄了怎么办?”我问。“轻者删除并罚款,重者直接送回中国。”中方导游说。她告诉我,曾有一中国游客,偷拍了一张军人衣着脏兮兮的照片,罚款5000元,导游写悔过书。经济制裁对中国人最有威慑力,朝鲜人显然对此也有体会。于是,大家都不敢拍照了。

一早,导游带我们去给金日成铜像献花。铜像23米高,用70吨黄铜打造。“本来还要建更高,但是我们的伟大领袖不同意。”导游说。

朝鲜人对已故金日成主席的崇敬看起来是发自内心的。我看到经过的平壤市民,都会自觉多绕个弯,到铜像前鞠一躬再去上班。

平壤,就是平坦的土壤之意。除了汽车稀少,和任何一个国际大城市看上去都没有两样。大同江两侧,有密集的高层楼群。大部分建筑物没有外立面装修,也没用涂料,只是水泥砌墙。纪念堂和一些重要场所好一些。最显眼的还是大同江边170米的主体思想塔,在电力短缺的夜晚也总是亮着。

平壤人的打扮都很整齐,举止有礼。男人一般穿灰色和黑色的短袖制服、黑色皮鞋,喜欢背黑色皮包。女人多数穿西式套裙、高跟鞋,化淡妆。有天下午,在少年宫看演出的时候,我甚至看到一个初三女生也穿高跟皮鞋。我通过导游问她学校允许吗?她反问:“为什么不呢?你们难道不让穿吗?”我说,穿高跟鞋也许对发育不利。我上学的时候学校的女生是不允许穿的,但是现在啥样我就不知道了。

我们无法随便到任何一个朝鲜人家中去。“去家中参观,要提前一天向外交部申请。”导游告诉我。他说,“我们有很好的风景和资源,其实可以让更多的人进来。但是我们不这么做,都进来把苍蝇,蚊子都带进来了。我们脑子就乱掉了,就不好了。”

羊角岛饭店是一个中国人扎堆的地方,还是平壤乃至朝鲜唯一的红灯区。地下一层有一个桑拿洗浴。当晚我去观察了一下,消费以欧元计算。最便宜的头部按摩,45分钟要25欧元。看场子的中国人说,现在小姐在丹东还没下来,只能洗浴。

桑拿区旁还有一个赌场,赌场老板和经理都来自澳门。20名左右的员工,全来自丹东。赌场有3张21点赌台,门可罗雀。一个在赌场上班的丹东小伙子告诉我,赌场4年来一直没有实现盈利。因为生意清闲,每晚都能看到赌场的林经理,在院子里快走健身,不知是消磨时光还是发泄怨气。

无论桑拿还是赌场,朝鲜人均禁止入内。一名朝鲜保安坐在楼梯旁24小时看守。

朝鲜人显示出很强的服从性和纪律性。6月25日,平壤10万群众在金日成广场举行反美集会,纪念朝鲜战争爆发60周年。当时我就在附近参观,也听到了不远处扩音喇叭传来的高亢宣言,但是直到晚上看凤凰卫视,才知道10万人聚会就在身边。后来到了金日成广场,发现10万人走后,地面干干净净,没有丝毫大型集会的印记。

夜探平壤

白天的朝鲜就像一个梦。在万景台少年宫,朝鲜儿童显示了高超的艺术才能。民族音乐伴奏下,一个不过10岁的女孩像着了魔一样旋转,转了大概40圈。当以为她要歇歇的时候,她居然又旋转了 40多圈。全场观众的喝彩声和掌声几乎要把剧场屋顶掀掉。一个男孩深情地演唱《祖国》,歌声让人怦然心动感动不已。让我回忆起小时候那种久违的集体主义氛围。那段单纯的时光,曾经如此真实地在我身上发生过。我们相信明天,相信共产主义理想一定能实现,相信鲜血凝成的中朝友谊千秋万代。但当时间飞逝,过去的一切宛若梦境。

对显示集体力量的团体操,朝鲜人尤为钟情。每年8月的阿里郎演出汇集了10万演员参与,为世界之最。除了中国,也许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在这方面比得过朝鲜。

这一天,我们在妙香山参观了朝鲜领导人金日成和金正日的国宝馆。总计7万多平方米类似迷宫的两座庞大建筑里,收藏了178个国家赠送给金氏父子的22万件国宝和礼物。两名荷枪实弹的士兵站在大门口一动不动,仿佛蜡像。

导游说,一天看8小时的话,参观完所有的藏品需要一年半。仅看完中国赠送的礼品就要花一天的时间。

在众多的礼物中,印度尼西亚的苏加诺赠给金日成的鳄鱼木雕,十分有趣:鳄鱼手捧酒杯半跪着媚笑。朝鲜人是这么解说的:鳄鱼这么凶恶的动物,在我们伟大领袖面前,也跪下了,变得听话和老实了。

中间有个环节参观金日成蜡像。在一间单独的大厅,万花丛中,金日成身着西装,含笑挥手。这个蜡像完全按照真人尺寸制作,由中国赠送。解说员严肃地带领大家站成两排,所有人都要整理衣服,不准说话,然后一个一个进去。导游说:“向我们的伟大领袖金日成鞠躬。”大家一起朝蜡像致敬。金正日去世后,蜡像增加为两个。

根据协议,非军事区,不准许出现重武器,所以只看到佩戴手枪的士兵。一个朝鲜士兵悄悄对我说“旦白(香烟)”。我给了他三根香烟,他似乎还不太满意,很不情愿和我合影。

有时候冒险很有必要。我很想见到一个不一样的朝鲜。我到了朝鲜,如果再来一段冒险,就更有炫耀的资本了。

虽然导游天天警告,但是在第二天、第三天,连续两天晚上,我还是顺利走出了羊角岛饭店,到了平壤市区。前后加起来逛了差不多4个小时。见到了和白天不一样的景象。

每一次我都约上深圳的张先生结伴,他不光幽默,也有冒险精神。第一天晚上8点半,我们从饭店门前花坪一侧绕到路口,然后从一个小土坡走上了大路。羊角桥横亘眼前。我们不明方向,先是往大桥左侧走。我俩比经过的任何一个朝鲜人都胖,而且没有像章。经过的朝鲜人都用一种异样的眼神审视我们。

天已经暗下来了。有2个士兵拿着手电在桥头检查路人的身份。我们故作镇静又折回来。张先生甚至开了一个不合时宜的玩笑:“他们不会一枪把我们干掉,然后扔进大同江吧?”

这次我们走大桥右侧,凭着白天印象一路走到了平壤火车站。路上很黑,因为没有一盏路灯是亮的。只有头上的星光,还有住宅楼的灯光在闪烁。我想起了那幅著名的卫星照片:从太空看灯火辉煌的东亚版图,只有朝鲜的上空漆黑一片。很多行人拿着手电照明。骑自行车的都在前端安了一个探照灯,靠车轮转动发光。更多的人踩着月光往家走。住家是有电的,但是从窗外看不见里面什么样。

离平壤火车站大概300米远的地方,人行道边有微弱的手电闪动,3个妇女蹲在树丛边,面前摆放着3个小布包。我凑上去,发现是待售的两摞煎鸡蛋,还有一袋小馒头。

另外一个妇女面前放着3个类似长江七号外星人的毛绒玩具,标价100。但是不清楚是朝币还是其他。

我凑过去试图看得更清楚一些,一个妇女发现了我,她们一起惊慌地拿起包跑掉了。

就在隔着3步远的地方,黑暗中站着三个持枪的士兵,用手电朝面前经过的行人身上照射,随机检查行人证件。我感觉手电光在我的腿上停留了一会儿。我和张先生尽可能镇定地走过去,尽量装得像一个朝鲜人那样走路,简单说,就是身体尽量不动,而只是大力甩动两只胳膊,一二一,一二一。

事后,我批评了张先生。大腹便便的他有时像一个南方人那样喜欢喋喋不休,他奇怪的语音往往引起路人的注意,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累,他总是说“咱们歇会儿吧”。

我们顺利到了平壤火车站,只有站前亮着6盏路灯。人比白天少许多。很多人蹲在马路边,不知是在等人还是等车。在车站对面,我看到一个明显是乡下来的年轻女人,紧张地站在墙根,手里拿着一捆大葱等待买主。还有2个妇女在无声地交换彼此手里的物品。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黑市。显然自由贸易仍然受到管制,但是人们偷偷在做。

回来的时候,我俩绕到一个住宅小区,这里的道路有些坑洼。我们坐在人行道边,一边抽烟,一边观察经过的人们。晚上9点半的时候,还有很多成人和孩子从这里经过。不远处有一间亮着灯光的售货亭,里面摆着啤酒和一些方便食品。中间,我们穿越了一条地下通道,在火车站前转了一圈。回来的时候,有一个朝鲜军人紧跟在身后,弄得我们很紧张。后来我们在江边站了一会儿,让那个军人先走,确认不过是一个巧合才放心。离羊角岛宾馆不远的草丛里,有两个小女孩正打着手电聚精会神地捡草籽。我不知道捡草籽是做什么用的,拿来吃吗?后来导游说是用来种草坪的。我想凑上去看仔细,两个女孩被我吓了一跳,飞快跑掉了。

回到宾馆的时候,我和张先生汗湿衣背,击掌相庆。张先生说:“这比白天的旅游更过瘾。”次日晚上9点,我俩又走到了火车站相反方向的大同江。出发前我给自己别了一枚朝鲜国旗像章,这样猛看上去更像一个本地人。这次来回花了2个小时,甚至有时间坐在江边抽了根烟。我看到一个平壤男子坐在江边打手机。手机在平壤仍然属于奢侈品,通话费是每月固定20元朝币。湖南朱先生拥有一部朝鲜手机,花了1000多元,卡也是1000多元,同样的手机,在中国只需300元。但是这个号设置了限制,无法和朝鲜人通电话。往中国打长途每分钟7美元。在我第二次去的时候,朝鲜已经有200万手机用户。

连续两晚,在火车站附近,我都遇到了奇怪的景象:一些朝鲜男子站在黑暗的拐角,推着自行车,向我打招呼。我不懂他们的意思,凭直觉认为是黑车交易市场。中国也有。临走时我问了一圈,有人同意我的看法,也有人说那是兑换货币的。还有一个羊角岛饭店的朝鲜人告诉我,也许他们只是想给你打个招呼。暗夜中那些黑瘦的朝鲜人究竟对我说些什么?至今都是个谜。

摘编自《陌生的中国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4月第1版

本刊责编 黑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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