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
十多年前报道那个扶贫英雄的作者名叫文丕。那个文丕就是我。那年我刚从报社调到文联,年前我在下乡采访途中遭遇车祸,摔断了右腿。我的上司俞平夫社长认为我不适合再当记者,他把我推荐到市文联。市文联主席陈真味先生那时正为一年上缴五千元残疾人就业保障金而头痛,我来了就等于文联养了一个残疾人,以后这五千元就不用再上缴到市残联。换句话说,我到市文联后每年可以贡献五千元。当时我三十二岁,我干到退休的时候可以为市文联贡献十四万元,就这样陈真味主席双赢地接纳或者引进了我。陈真味主席既是一位从事喜剧创作的剧作家,又是一位善于精打细算过紧日子的领导。我到市文联参加的第一个会议是研究选派工作队员到扶贫联系点去扶贫。此前市文联的老黄和老章轮流下去了,只有新来的我和陈真味主席没下去过。陈真味主席当然不能下去,他是单位一把手,他下去了文联就得关门。中国是一个没有领导就会乱套的国家。再说陈真味主席这样一个正处级领导干部到村里去当工作队员,县里的书记县长怎么摆布他。于是,我责无旁贷地说我下去吧。我的新上司陈真味主席嘴上叼一只烟斗,那只烟斗和他的脸色一样蜡黄,仿佛陈年的腊味。陈真味主席的目光落在我的拐杖上,停留了一锅烟的工夫,他说可是你的腿脚不方便啊!陈真味主席这句话明显地带有照顾我的成分,当然也是因为我腿脚不方便才需要开会研究。但是陈真味主席这句话却伤了我的自尊心,自从我的右腿摔断了以后,我就特别的敏感和要强,我不能接受别人把我归入残疾人之列,尽管只要我承认我是一个残疾人每个月就可以领得一百多元的补贴。要知道我当时尚未婚恋,人家女孩要是知道我不怎么健全,我就是写一万句“我爱你就像爱我剩下的唯一的一条腿”,也不会有哪个女孩被我的豪言壮语所打动。我当即站起来,在原地健全地走了几步。事实上我的右腿也不是完全丧失了行走的功能,它只是需要拐杖助力,就像领导需要秘书一样。我说从某种角度来讲我比健全人还牢靠,因为我有三条腿,我比健全人还要脚踏实地,立场坚定。我说我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无后顾之忧,是最佳的扶贫工作队员人选……陈真味主席打断我的话,他说最佳的标准不是工作队员的思想素质,而是工作队员所在单位的经济实力,我们文联的财力物力注定我们根本不可能为联系点做任何一件需要花钱的事情。陈真味主席说既然你执意下去,我就全力支持你,当然你下去了也不可能为联系点做出什么贡献,但去与不去是态度问题,有没有贡献是能力问题。陈真味主席鼓励我说,你也不是什么事情都干不了,你手里不是有一支笔吗?你可以为他们写宣传报道嘛,物质上帮扶不了,那就精神上帮扶吧。十多年来我一直牢记陈真味主席的话指导实践。陈真味主席是搞喜剧创作的,但我发现他在现实生活中的台词却相当严肃,当然是残酷的现实迫使他严肃。
老黄和老章告诉我,我们的联系点是一个名叫龙骨的偏僻山村。老章说什么叫偏僻?他给我举了一个例子,他说上个世纪70年代末龙骨村进来第一批扶贫工作队的时候,一位瞎眼的老大爷拉着队长的手问了一句:蒋委员长身体可好?老章说偏僻吧。后来我才理解老章的表述不准确,那不叫偏僻,那叫闭塞。我们全体工作队员胸戴红花下村的那天,市政府中心广场红旗招展,锣鼓喧天。十多年了,我还记得那个激动人心让人饱含热泪的场面。市里一位领导亲自给我戴上大红花,那朵大红花占据了我胸脯三分之二的面积,它像一团火焰一样熊熊燃烧。陈真味主席破例用单位的小“羚羊”把我送到那个乡政府所在地清水街,以前老黄和老章都是自己坐班车下来的。此举是陈真味主席对我的特殊关照,当然也是对扶贫工作的高度重视。乡政府一位穿迷彩服的干部像接收一件可有可无的救灾物品一样接收了我,他看了我的介绍信后喊了一声:老跛,你过来,你村的工作队员文同志到了。叫老跛的一个中年人,有些不情愿地一瘸一瘸地迎上来。事实上屋檐下的老跛一直在观察我或者说一直观察我乘坐的小“羚羊”,饱经沧桑伤痕累累的小“羚羊”,让老跛一脸失望。但是当他见到我从车里伸出一根拐杖出来时就一脸灿烂了,老跛神采飞扬地握着我的手,文同志,你是残联的吧?我说我是文联的。老跛就不作声了,失落重新爬上他的麂皮脸。
老跛挑着我的行李,一瘸一瘸地走在我的前面。我拄着拐杖一瘸一瘸地跟在他身后,我们俩一瘸一瘸地走在羊肠小道上。老跛左腿有疾,我是残在右腿上。我俩要是合成一体,就是一个健全的人啊!老跛问我,你怎么不是残联的?我跟老跛解释,不是残疾人都到残联去,何况我不是残疾人!我告诉他市残联覃主席就长得牛高马大、端端正正的。当然,别的部门也有残疾人,主要是脑残。我问老跛,我是残联的又怎样?老跛说残联牛逼啊!残联有很多钱,去年他们为隔壁的龙头村修了两条四级路。我说我晓得,我们文联的老黄和老章在龙骨村住了两年,半截路也没修成。我当时确实不知道市文联没有钱,我以为市文联跟报社一样有钱,报社当时一年登载治疗梅毒的广告就有五百万的收入。市文联不是也有一份刊物吗,为什么只搞精神食粮不搞点福利创收?我后来才知道文联一年只有两万元的办公经费,连确保机关正常运转都难。别看老跛只是个村干部,他对国家机关部门的情况了如指掌。老跛说你们不就是几个联吗?你这个联,残联,还有妇联、侨联、工商联,怎么你这个联跟那几个联不一样呢?我说我初来乍到,情况还不了解。我后来才知道别的部门从上到下都有一根线连着,唯独文联系统没有。这根线就是钱,就是经费。我后来还知道别的部门之间的关系是纵向关系上下关系,文联系统是横向关系平行关系。老跛换了话题,他说真是为难你了,你们文联就不能派一个腿脚方便一点的人来吗?我心里也想说一句真的为难你了,你们龙骨村难道就不能找一个腿脚方便一点的人来当村主任吗?当然我没说,也不能这样说。我对老跛说,为难的是你而不是我,我下来时领导一再交代不要为难群众,我今天一来就为难你了,恐怕以后还要继续为难你。老跛说为难谈不上,我只是觉得你没必要下到村里来跟我们搞什么“三同”,你只要到乡府露个脸就行了,年底我保证给你盖章填满勤。我当时不明白人家老跛是把我看作累赘了的,我们文联没有扶贫项目,没有援助经费,人家却要白白地伺候我,我不是累赘也是个包袱。我对老跛说,我既然下来了,是真心想办些实事,你不要以为我们文联什么作用都没有,我们某些方面的作用别的部门是没有的。那时候我们正好爬到山坳口,老跛把行李担子架在一块石头上说休息一下,前面还有五个峒场的路程。我支着拐杖,从行李包拿出一沓稿纸来,我说你们不是要修路吗?我把这一沓稿纸变成一沓钱来给你们修一条路,你信不信?十多年来我都弄不明白我当时哪来的胆量或勇气,说这样的大话居然毫不含糊,今天就是把我推上主席台给我麦克风我也讲不出这种激动人心催人奋进的话语来。老跛一句话也没说,抢过我手上的稿纸默默地放进行李包里,挑起行李担子一瘸一瘸地重新赶路。我追着老跛,连连追问你信不信?老跛被追问急了就说,我信我信,我都信!老黄下来时说要写一个剧本,到时拍电影了政府自然会修路进山来,我信了。老章下来时说要画一幅画,待他把画拍卖了,别说修一条村级路,就是修一条柏油路都完全有可能,我也信了……我一时无语,老黄和老章都是文联精英文艺界的名人。前者是知名编剧,写过很多谍战剧本;后者是著名画家,有画作被国家博物馆收藏。而我不过是一个写“豆腐块”的跛脚记者,我这点能耐算个啊!
沉默了一段路程后我才想起怎么称呼老跛,我问老跛,怎么称呼你?老跛说你就叫我老跛,全村人民都叫我老跛,我乐意听人叫我老跛,你也叫我老跛吧。我说我叫不出口。老跛说有什么叫不出口的,跛就跛嘛,你也是跛的嘛,你叫我老跛我叫你小跛,怎么样?我原则同意了,但后来只有我叫他老跛,老跛一直叫我文同志。老跛问我,你是怎么跛的?我告诉他是一次车祸后跛的。老跛说你这跛啊,跛得一点也不浪漫,我是睡一个女人的时候让她的两个野仔砸跛的,我这跛有所值。十多年了我一直感叹,同样是跛子,我跛得索然无味,老跛却跛得意味深长。我后来在老跛一本笔记本的扉页上,知道老跛的名字叫韦鸣炮。
老跛说老黄下来时要写一个剧本拍电影,让电影把公路引进龙骨村来,其实老黄在龙骨村住了一年,一个字也没写出来。老黄是写谍战题材的,龙骨村自古就是一个偏僻之地,不说特务,就连土匪都没光顾过,红军和游击队更没来过,所以老黄能听到什么故事?不能!再说老章,老章下来时说要画一幅油画,要把他的画拍卖了修一条柏油路到龙骨村来,后来老章一幅也没画出来。龙骨村地里除了玉米就是向日葵,向日葵老章他敢画吗?他画得过凡·高吗?他就是画玉米也画不过李金山先生,自然老章的画就画不出来了。据不完全统计,老黄和老章两人在龙骨村总共吃了两头肥猪、十二只山羊、三百一十七只土鸡和六百三十四斤米酒,最后一事无成扬长而去。以上数据是我后来在老跛的一本笔记本上偶然发现的(类似这样的数据我后面还会补述),但我在龙骨村一年多时间里老跛对此只字未提。相反老跛对老黄和老章的工作给予了充分肯定,比如老黄把村里三十多位留守妇女组织起来,成立“留守母亲艺术团”,排演节目,自娱自乐,让她们心有所依,情有所寄,解除寂寞。老黄还把十几个专门给死人做法事的道公师公组建成“天地畅行歌舞队”,将封建迷信转变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引起了有关部门的高度重视。值得一提的是,这两支文艺队伍在全乡“七一”文艺汇演中双双夺得一等奖,一下子提高了龙骨村的知名度。老章义务给村小学的学生上美术课,教他们画国画、画油画,乡中心小学和中学的学生们都没享受到如此的殊荣,因为他们从未见过美术老师。此外老章还为村里的老人画像,比如为村里的黄毅松、赵家林、宋亦荒三位老人画的像,后来都成了他们的遗像,填补了村里老人去世丧事没有遗像悬挂的空白。家属们见到先人栩栩如生的画像,唏嘘不止,感激涕零。然而,我知道这些都不是老跛所思的,都不是龙骨人民所想的,他们世世代代祖祖辈辈所思所想的是一条公路,一条通向山外世界的公路。这才是他们的梦想或者叫作龙骨梦。老黄和老章都没能帮助龙骨人实现这个梦想,他们白白地吃了龙骨人民的猪肉、羊肉和鸡肉,喝了几百斤酒,还睡了两个留守妇女(老跛的笔记本记录有时间地点和姓名)。当然,我知道老跛同样对我没有信心,我明白任何一个龙骨村人都不会对我这样一个跛脚的人抱有幻想。
我没想到我这个写“豆腐块”的跛脚记者,一进龙骨村就有创作灵感。文学需要灵感,新闻也是需要灵感的。灵感来自一座令我胆战心寒的天桥。那天天快要黑下来的时候,老跛挑着我的行李把我带到一处山崖边上。老跛指着眼前一个锅底状的峒场对我说,文同志,现在摆在我们面前有两条路,一条是沿着山崖边的小路下到这个峒场的底部,再爬上对面那座山,时间大约需要两个小时;一条是通过附近的一座天桥,直接到达对面的山崖。我把眼镜摘下来,掏出手帕擦干镜片上的水汽,再戴上一看,眼前的峒场深如天坑,坑底散落几户人家。斜对面的一处悬崖近在迟尺,悬崖下面是望不见底的绝壁深涧。悬崖之间长出的杂草,让风一吹就会勾在一起。我对老跛说捷径不走走弯路,那不是傻子吗?走天桥吧。老跛就卸下担子,爬下一个坎去,让我把担子递给他,再伸手接我下去。老跛扶起一簇弯垂下来的杂草,我看到了几根大小不一的木头拼在一起,高低不平地架到对面的悬崖。我指着那几根木头问老跛,这就是天桥吗?老跛说没错,村里人每次出山就从这天桥经过。老跛挑着担子走在我前面,我战战兢兢地跟着他走上天桥。走到天桥中间,老跛加快脚步一下子就到了悬崖那边。我忽然迈不开步伐,我的双脚,还有我的拐杖似乎被铆在了天桥上。我看见绝壁深涧奔腾的溪水,还有几只飞翔的鸟儿。我的头皮一阵阵发麻,眼前突然一片昏暗,我感觉身子不停地发抖,像害了疟疾一样。老跛在对面大声地喊道,文同志你怎么了?我无力地摇了摇头。老跛喊道,趴下!赶快趴下!我慢慢地蹲下来。老跛在对面给我发出指令:搁下拐杖往前伸出手去,两手抓稳两边的木头,再伸出脚去,慢慢地往这边挪过来。我整个人趴在天桥上面,依靠两手的力量,小心翼翼地往前挪动。山风徐徐地吹过,我两眼紧闭,肚皮一阵阵地收缩,接着裤裆一阵温热,我仿佛回到童年时代的某天早晨。爬到山崖这边,我一屁股瘫到地上。老跛用力拉着我,快走吧,天要黑下来了。我勉强地站起来,我说拐杖留在天桥上了。老跛一瘸一瘸地返回天桥,一下子就把我的拐杖捡了回来。当晚在老跛家里,我对老跛进行了采访,我问老跛天桥什么时候架起来的。老跛很平淡地说不知道,他只知道在他父母亲去世之前就有这座桥了。老跛的回答或者说老跛的淡定让我失望,同时我对我的两位前任工作队员老黄和老章也很失望,他们怎能对这座天桥熟视无睹呢?怎能对这座天桥麻木不仁呢?我后来知道老黄和老章第一次进入龙骨村的时候,老跛也带他们来到天桥,但他们没有一个人从天桥经过,他们都是沿着山崖边的小路下到峒场的底部再爬上对面那座山。也就是说,他们回避了天桥。而他们回避了天桥,也就回避了一切。
第二天我拄着拐杖出现在村里,挨家挨户登门走访。村里人一夜之间都知道了我的名字,他们见到我就招呼文同志你来了,又问我老黄和老章都好吧。我说都好,都活得有模有样白白胖胖的,然后就问他们天桥什么时候架的。有的村民回答民国的时候就架了,有的说是上个世纪50年代架的。没有一个村民给我确切答案。我问多了就有一个村民说,文同志你说什么时候架的就是什么时候架的吧,以你说的为准。接着我又问他们,天桥架到现在有人跌下去过没有?问到的村民,有的连说没有没有,有的一听扭身就走了。再登几户人家家门,人们见到我就像遇到瘟神一样躲避。老跛责怪我道,你也真是的,怎么能问这个问题呢?难道你希望村里有人从天桥上面跌下去!我告诉你,天桥架到现在,不说一个人,就是一只羊一头牛都没有跌下去过。我直接就问老跛,你想不想修路?老跛说那还用讲吗?我说你想修路就把这座天桥架设的确切时间、架桥以后跌了多少人等具体数字拿出来给我。我提醒老跛,跌桥人数至关重要,它关系到龙骨村能不能修公路的问题。我提示老跛,现实中没有人跌下天桥,难道想象中就没有吗?那么危险的一座天桥,你说从未有人跌下去过,哪个相信?再说目前没人跌下过,你敢保证以后没有人跌下去吗?我说老跛啊!那天如果你不提醒我趴下,我就完全有可能跌下深涧去了。我告诉老跛,我是一个死过了一回的人,对于死亡的理解和对生命的敬畏,我最有发言权。老跛在村里转一天,天黑时回来给我材料:这座天桥架于中华民国三年即一九一四年九月,迄今已有八十多年的历史。天桥架起来后,龙骨村累计有十六位村民五十五头牲畜不幸跌下桥底,葬身绝壁深涧(我知道死亡数据是老跛经过统一群众的思想后得来的数据)。当晚在老跛的家里,我一口气写下一篇文字《一座天桥连接山外的世界》,是以“群众来信”的体裁写的。文中我根据老跛提供的材料,详细生动地描述龙骨村六千七百多人民群众行路的艰辛。我写到村人从天桥上跌下绝壁深涧时,泪水一直流个不停,稿纸上的字被洇得一塌糊涂。年前我从摔得七零八落的汽车残骸里爬出来时就是这样哭的,哭的原因是意识到自己还活着。坐在一旁的老跛不停地给我端茶点烟,拿着毛巾为我擦泪。我在文字的最后一段写了这样一句话:这座天桥年代久远,木头已经腐朽,厄运随时降临在龙骨村人的头上。鸡啼二遍的时候,我抄完第十份稿子,在十个信封上写上了十家报纸的名称和详细地址。我当记者时跟许多家报纸的编辑建立了良好的关系,人缘与人脉有时候就是不可估量的资源。我交代老跛的独仔阿夕,明天到清水街邮政所用挂号寄出去。老跛的独仔阿夕后来成为我驻村期间的通讯员或者投递员。他健步如飞,从村里步行到清水街只用别人三分之一的时间。老跛宰一只母鸡慰劳我,那是一只正在下蛋的母鸡,它的肚子里有一只已经成形了的鸡蛋。我跟老黄和老章一样吃着龙骨人民的鸡肉,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吃得心安理得,我承认那天晚上我吃得很踏实甚至很自信,说到底就是吃得厚颜无耻。
大约半个月后,乡府那个穿迷彩服的干部带了八个人来到龙骨村。一进到村里,“迷彩服”就叫老跛带他们去看天桥,原来他们进村时老跛没有带他们通过天桥,而是沿着山崖边的小路下到那个峒场底部,再爬上对面那座山进村来的。我提上拐杖也跟着去了,我有些不放心老跛。尽管这些天来我一直对老跛进行培训,还是担心他在关键时刻稳不住阵脚,回答问题时出现差错。和很多村干部一样,老跛是一个被上级呵斥两句就腿软的人,何况他还是一个跛了腿的人。另外,还有两位村干部来不及对他们进行问话培训。龙骨村除了老跛以外还有两位村干,一位叫韦鸟笼,一位叫韦鸟套。前者年岁较大,村人叫他鸟叔。后者年纪较轻,村人称之鸟哥。村干是他们的副业,他们的主业是道公。单位老黄成立“留守母亲艺术团”时两人还为竞争队长一职闹过别扭,连道场法事也不一起做了,目的是想独霸留守妇女这一资源。老跛在龙骨大队改为龙骨村委会时就当了村主任。那年丧偶的老跛去会一个寡妇时,中了她两个儿子的埋伏,突围时被砸断了左腿,闹了绯闻,老跛就辞职不干了。后来村两委换届,村里人又把老跛选上来,支书主任一肩挑。爬上悬崖看到天桥,“迷彩服”带来的人就像考核干部一样对老跛进行提问,提问内容几乎跟我先前采访老跛和村民的内容一样,即天桥何年架起、发生过村民跌下天桥的事故没有?老跛都冷静地一一作了回答。一个戴金表的领导问道,全村有多少群众进出山要走这座天桥?老跛回答说,全村分为三个片,有两个片约五千多群众进出山必须通过这座天桥(老跛这个数据比我文字上的数据少一千人,却是真实的数据)。一个穿花格子T恤衫的领导说,群众干吗非得走这座天桥呢?沿着对面山崖的小路下去,再经过下面峒场上来不就没有危险了吗?我们刚才就是这样进村来的。老跛一时答不上来,事前我也没有培训他这个问题。我当即替老跛解释,我说你们刚才是走弯路,人民群众是不会走弯路的,只有干部才走弯路。“表哥”扭头问我,你是哪个单位的?我说你回去看市委文件就知道了,我是市委派来的。“表哥”又问我,你不是干部?我说严格来讲不是,我是事业编制,只有你们这些公务员才是干部。我后来知道“迷彩服”那天带来的八个人,分别是县府办、交通局、发改委和扶贫办等部门的头头脑脑,带队的是一位姓曹的县府办主任,就是那位“表哥”。“表哥”曹主任是奉栾县长之命率调查组前来调查的。栾县长从报纸上看到那篇被编辑删除了一半的“群众来信”之后立即作出批示,要求相关部门深入实地调查,尽快拿出修路方案。
从天桥回来,阿夕已经摆好餐桌,餐桌上摆满了羊肉、鸡肉和腊猪肉。两个片的片长、小组长和群众代表已经到了,都坐在餐桌边热情等候。这是事前我跟老跛策划好了的,调查组来之前我们曾经在老跛家碰头过,我对片长、小组长和群众代表也进行了培训。老黄和老章已经把老跛家的羊吃完了,我就拿出一千块钱给老跛,叫他去买一只阉羊来。老跛死活不肯接受。我说就当我捐给村里修路的款项吧,再说调查组吃不到羊肉怎么给我们修路。说完后面一句我就感觉有些不自然,老黄和老章不是吃了老跛十二只羊也没修出半截路来吗?当然老黄和老章不可能跟调查组的人相提并论,调查组的人个个都是手里掌握项目的实权人物。老黄和老章能做什么?他们只会纸上谈兵,空谈误国。那天调查组的人一进屋就被群众的热情感动了,感化了,感染了。他们被群众分派到三个餐桌去,这便于各个击破———这是我和老跛的策略。
十多年了,我还记得那天的天气和场景。那天春光明媚,阳光灿烂,干群同心,大块吃肉,大杯喝酒,喜气洋洋,其乐融融。过后老跛说这是龙骨村解放几十年来最热闹的一天,当年土改分田地时也没有这样热闹过。宴席进行到后半场,“表哥”曹主任已经满面红光神采奕奕了,他发话说,同志们!你们看了天桥之后,都有什么想法?大伙说曹主任的想法就是我们的想法。曹主任扭头对“花格子”说,莫老爷你回去负责写好调查报告,如实向栾县长汇报龙骨村群众行路难的问题。“花格子”连忙表态遵照。曹主任接着指示,交通局要立即派技术员下来走线,尽快拿出公路设计方案,发改委要及时上报项目落实项目,尽快组织实施。曹主任最后下令,马上拆除天桥,不能再让群众冒险通过天桥了。老跛一愣,说曹主任能不能修通路了再拆桥?曹主任斩钉截铁道,不行!马上就拆,一天也不能耽搁了。曹主任指着我说,拆除天桥,你来督办,市委派来的同志。
我和老跛在天桥边上发生激烈的争吵,这是我在龙骨村一年时间跟老跛唯一的一次争吵。十多年了,我一直为那次争吵无法原谅自己。我在龙骨村一年时间里与老跛的关系可以说是相敬如宾,我们相依相靠,团结得就像一个健全的人。争吵的原因是老跛坚持公路修通了再拆除天桥,老跛反复跟我强调天桥的安全性,他说天桥的木头是浸泡过桐油的坚木,坚实且坚韧,比钢还要硬,比铁还要韧,并不是我在文字里所说的已经腐朽。老跛说文同志,为了修路你可以那样夸张和渲染可以形而上,但现实生活必须尊重事实。老跛把我拉到不远处的一座庙宇,指着里面一块裹着红布的石头说,请你相信它,它是全村人包括你永远的保护神,任何一个通过天桥的人都不会有风险。我跟老跛强调我必须履行职责,必须承担我的责任,拆除天桥就是我的职责我的责任,不拆除天桥我就无法向曹主任交代。老跛问我,如果天桥拆除了,项目没批下来,公路修不了,我怎么跟群众交代?拆桥容易架桥难,老跛说,我直到现在都弄不明白,祖先们是怎样把那几根木头架到对面悬崖上去,那时候没有吊机,没有起重机,难道是神仙帮助了他们?我说老跛你可以相信神仙,更要相信政府,政府才是真正的神仙。老跛说我不是不相信政府,我是不完全相信政府的某些人。最后老跛跟我妥协,他说天桥不拆,封起来行不行?我保证不让群众通行。我态度坚决,不行!必须拆除。就在我和老跛争执不下的时候,我听到轰隆一声巨响,扭头一看,老跛的独仔阿夕用钢钎撬开了枕着桥木的一块石头。老跛疾奔过去,但为时已晚,架空了的天桥斜着身段,落下了绝壁深涧。老跛哀叹一声,造孽啊!
从山崖上下来,老跛一路无语。连续三天老跛没有跟我说一句话。我后来知道天桥是老跛心中真正的“天桥”,和庙宇里那块裹着红布的石头一样神圣不可侵犯。老跛要修路但并不是要拆桥,而且根本不想拆除天桥。老跛认为修路和拆桥是两码事,井水为什么要犯河水?老跛直到去乡府开会那天才开口跟我说话,他提议我去找鸟叔和鸟哥开个会,商量配合县交通局技术员做好即将开展的走线工作。老跛对我说,利用你的身份教育一下那两个“鸟仔”,要分清主业和副业,不要一天到晚巴望人死。我说老黄和老章他们都不怕,何况我。老跛说那两个“鸟仔”就怕你,因为你是记者。我遵照老跛的指示,找到那两个“鸟仔”,我对他们说,鸟叔鸟哥,天桥拆了。鸟叔和鸟哥一致拥护拆桥的决策,他们说拆得对,拆得英明,拆得正确。天桥拆除了,政府就没有退路了,群众也没有退路了,这路就得修起来了。后来事实证明天桥拆除后,不是政府没有退路,也不是群众没有退路,而是我没有退路。我现场督办拆除天桥后,自己把自己逼到了一处悬崖上,前面是绝壁深涧。老跛从乡府开会回来那天,他的脸像天空一样阴沉。我心里咯噔一下,我分析是修路的事被推迟了,因为现在已是年初,所有建设项目早在年前已经层层上报,现在不是上报项目的时候,而是项目审批或待批的时候。我虽然是个跛脚记者,但一些简单的常识我是了解一些的。我想如果这样那就等一等吧,我们可以先发动群众做好修路的前期工作,比如该征地的征地,该砍伐的砍伐,在外面打工的青壮年要通知回来修路。这些杂七杂八的事也都不是迎刃而解,也要费一些工夫的。但是老跛带回的消息比我的分析还要糟糕,老跛说县里已经给乡里回复,龙骨村公路施工线路长、地质复杂、投入资金巨大,该项目需要有关部门反复论证才能立项。听老跛这么一说,我就明白公路泡汤了。县里所谓的有关部门要对项目论证才能立项,这论证不是通常的论证,是反复地论证。这反复的结果是什么结果,通常就是没有结果的结果。我的心一下子凉透了,我说老跛啊!我们都拆除天桥了,他们怎能不给修路呢?调查组羊都吃了怎能这样不讲信用呢?老跛说文同志,你太稚嫩了,我是老糊涂了,我们都是脑子短路了的人,我们都以为调查组是来修路的,其实他们是来拆桥的,拆了桥一切就万事大吉了。十多年后我跟曹主任有过一次接触,那时候曹主任已经当上副县长,他私下告诉我当时龙骨村公路项目没批下来的原因。原因是栾县长认为曹主任事先没经过他同意就擅自越权拍板修筑龙骨村公路,栾县长说修公路这么大的一件事,不是你曹主任能说了算,就是我栾县长也不可能一人说了算,而是要经过县长办公会专题研究的。曹主任说栾县长那些话都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栾县长觉得自己被架空,一怒之下断然否决。栾县长还责怪曹主任处事不稳重,感情用事,群众讲什么就信什么,群众要什么就给什么,哪能这样当干部当领导呢!哪天全县群众都来县府大院要求当干部领工资你也同意吗?老跛对我说文同志,这回你该相信我的话了吧,我说过了的,我不是不相信政府,而是不相信政府的某些人。我流着眼泪对老跛说,老跛你放心,我就是去请愿去上访去静坐也要给龙骨村修出一条路来。老跛说你饶了我吧,你一旦去了还不是我陪你,那拘留所我可不想进去,里面尽是人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