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门

2014-08-19 02:07叶广芩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4年8期
关键词:老七瓜子仁

叶广芩

苏惠来电话说要跟我见面,将见面地点定在北海公园琼岛的月亮门里头,她说那儿有片假山,清静阴凉没干扰,还说她会自带香茶和小点心,她的玫瑰花茶较她母亲的更加炉火纯青了。我说,好久没喝你们家的玫瑰花茶了,几十年了,还没忘了呢。苏惠说,咱们快五十年没见了,有好些话要说。

“五十年”这个数字听着让我有些惊心,半个世纪哪!用现在时髦的话说,时间都去哪儿了?一转眼俩人都六十多了,成老太太了。苏惠说的五十年,其实有点儿夸张,细细推算,从1968年年底我去陕西插队至今,满打满算应该是四十六年,苏惠采取的是四舍五入的说法,也没错。

1968年冬天,全班同学都响应号召下乡了,注销户口、置办行李,忙得不亦乐乎。苏惠却独留北京,进了工厂,优哉游哉地晃荡于大家的圈子之外。苏惠进的厂子是腌菜厂,是造大酱、腌小酱萝卜的街道小厂,小厂也是厂,是拿工资的,旱涝保收的地方。我们是什么呢?我们什么也不是,我们要在陕北当农民,得凭力气种地挣粮食吃。不可同日而语哪!

集体出发的时候,苏惠来北京站送站,同学们见了她感情都有些复杂,好像她是叛徒,我们都是即将“赴死”的壮士。有人怪声怪气地称赞她有福气,她不好意思地说,什么福气呀,一个月十八块五毛的学徒工,比你们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差远啦!

有人说她是得了便宜卖乖,故意装孙子,私下里也有人说她留北京是她妈用身子给她换来的……

总之,苏惠在同学跟前显得有些尴尬,有些没面子。她站在月台上,隔着车窗不安地看着我,眼神闪烁不定。火车站的大钟奏响《东方红》乐曲,乐声中火车开始滑动,我们显得很悲壮,苏惠的眼圈和鼻子有些红,不知是冻的还是雪光映的。她追着火车跑,把两个橘子塞给我,叮嘱我一定照顾好自个儿,多给她写信。我明白,其实苏惠是专来送我的。别人都有家人来送站,只有我没有,她不来,我的离京仪式将是稀里哗啦的残缺,是没有祝福的凄凉。可是我偏偏不领情,不愿意让大家看出这一点,对她的做法,表现出了冷淡而不在意。我把头扭向了一边。

我不愿意大家知道我们是朋友,我们也根本不是朋友。

两个橘子从小桌滚到了地板上,在混杂的车厢里,不知去向。

也不找。

我走后,没有给她写过信,她也没有任何信息传递给我。

水米无交,相忘江湖。五十年———

现在联系上了。通过网络。

物非人非,我们已经不是我们,北京也不是北京了。对我来说,五十年变化太大,想必她也是。

在东直门交通枢纽站我登上107无轨,往北海后门赶。这是一条熟悉的路线,少年时候过队日,除了景山就是北海,我和苏惠不止一次,手拉着手出北海后门,过地安门、北新桥,回到戏楼胡同家中。她们家住1号,我们家住2号,门挨着门,是邻居。

小时候的苏惠是个中规中矩的孩子,长得比我漂亮,身条细溜,皮肤白皙,一双眼睛水灵灵的,唇下有颗痣,那颗痣长得很有名堂,叫美人痣。我母亲说苏惠是个美人坯子,说这丫头长大了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我希望母亲也说我是个美人坯子,可是母亲对我相貌的称赞永远是十分吝啬。

学生时代的我和苏惠像是形影不离的一对,看见她就能看见我,看见我就能看见她。不是我们的关系有多么铁,我们的友谊有多么牢固,是人为因素硬把我们拴在了一起,想分也分不开。20世纪五六十年代,学校里的学生都有学号,老师把我们按座位分成1号、2号、3号……在教师登记册上也依此顺序登记。上课老师提问不叫姓名,叫号,同学之间习惯了也多以号相称。我的座位和苏惠挨着,她是5号,我是6号。5号、6号,我们从小学一年级一直叫到六年级。

现在的孩子放学都有大人在门口等着接,学校门口在放学的时候人头攒动,爷爷奶奶站了一堆,翘首盼望,等待孩子出来。我上小学的时候没有家长接,老师将东西南北住得近的学生组成一个个队,谓之“路队”。我们先是在操场,在班主任的目光下“半臂看齐”,把队伍排整齐了,然后背着书包一队队走出校门,走出去的路队不能散,走到谁家门口了,谁自动撤出。常常是最远、最后的同学担任路队队长,谁住哪儿,在哪儿出队,队长心中有数。他要对路队的成员负责到底,不准哪个中途溜号。出校门往东的这支路队数我和苏惠住得最远,走到最后就剩了我们两个人,这时候,我就和苏惠走成了一横排,苏惠很严肃地让我“排后边去”,说还没到家呢,不许“乱队”!我不以为然,说横着也是队,谁能说横着排不行?苏惠说我这样捣乱队形,她明天要把我“告老师”。

那时候的孩子们有三怕,一怕“告老师”,二怕“留校”,三怕老师“请家长”。这三怕一怕比一怕厉害。“告老师”比较简单,顶多老师在全班批评一顿,脖子一缩头一低就扛过去了,脸都可以不红的。我被“告老师”的机会很多,我父亲下班回来见我的第一句话常常是“你今天又被禀先生了吧”。父亲是老派人,他把“告老师”叫“禀先生”,其实是一个意思。“留校”比较麻烦,放学大家都回家了,你得在教员办公室站着。这种情况老师先不理你,让你晾着,寒碜着你。别的老师进进出出,都得瞟你两眼,有的还得说几句风凉话,所以你得有足够的抗打击准备。出路有两个,或是把脸皮撕下来装书包里,做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二皮脸相;或是号啕大哭,痛心疾首地彻底认错投降。最后一招“请家长”比较损,不到万不得已老师不会使这杀手锏,家长来了,老师简单说几句,让把孩子领回去教育,常常是刚出校门,大巴掌就扇上了,几乎所有的家长都等不得到家就开始动武,不怕街上的人看热闹。学校门口打孩子,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谁都能够理解。那时候的孩子,没有谁没挨过打,就是我这个小丫头,挨我妈的打也是无数。好在我们记吃不记打,心胸都很开阔。

女生一般轮不到“请家长”的份儿,男生就难说了。但是苏惠不同,她动辄就被老师“请家长”。我们的班主任老师姓郭,叫郭梓仁,男性,四十左右。平时爱找大个儿女生聊天,喜欢盯着女生的胸口使劲看,还借机会拉女生的手。按说老师喜欢学生无可厚非,但我却很讨厌他,嫌他恶心,给他取了外号叫“瓜子仁”。“瓜子仁”这个绰号在同学中被叫得很广泛,使用频率很高。

苏惠是乖孩子,乖孩子也会因为各种原因被请家长。比如上课说话,比如课间吃东西,比如听课走神儿……在我们身上是小小不言的事,到了苏惠身上就成了大错,就得“请家长”了。苏惠放学被留在教员办公室,向苏惠妈传达“到学校领人”的命令一般是我的责任。往1号捎话,对我是捎带脚儿的事儿,甚至连正门也不用走,从我们家后院穿东墙月亮门直接过去,就是1号后院。苏惠家住1号后院西屋,三间平房,当间儿是饭厅,摆着八仙桌、椅子,北边是苏惠妈的卧室,南边是苏惠的卧室,苏惠和她妈妈不住在一个屋。苏惠妈给街道缝纫厂的服装钉纽扣,把衣裳拿回家来做,所以她妈妈老在家,老是坐在窗户底下锁扣眼。苏惠妈接了老师“请家长”的信儿会扔下手里正干的活儿直接往学校跑,急赤白脸的好像她闺女受了多大委屈。她护犊子的劲头比我妈大多了,苏惠就像老母鸡翅膀底下的小鸡雏,不是小鸟依人的模样,是小鸡依人的模样。为这个我常跟我妈掰哧较劲,说她不喜欢我,不是亲生的。我妈的回应是:你懂个屁!

苏惠妈比苏惠长得还漂亮,一个干干净净、利利落落的小媳妇。穿件麻纱的小碎花褂子,脸上扑着淡淡的粉,眉毛又细又弯,身上散发着“绿宝”香胰子味儿;脚上穿着白凉鞋,光脚的时候能看见她的脚趾甲上涂着红艳艳的指甲油。苏惠妈很注意细节的修饰,看起来不显山露水,其实每一处无不是精心打理,像我七哥画的国画小品。苏惠妈会吹箫,偶尔也会把墙上的紫箫拿下来,给我们吹一段《苏武牧羊》。那得在我们都做完作业,表现得很乖,而且苏惠妈心情也好的时候,不过这样的时候实在不多。

苏惠妈一吹箫,苏惠就跟着唱,苏惠的嗓子很好,把小拐弯的地方都能唱出来,不似我,嗓子是直的。

每听到这首歌,我的心里都很难受,为那个吃毡饮雪的苏武担心。他太倒霉啦!人到了那份儿上还活着干吗呀,多没劲!我承认,箫是件很神奇的物件,深沉而不华丽,直扎到人的心里去了。没有苏惠妈箫的衬托,这首歌大概不会这样动人。我们一年级音乐课学的歌是“青天高,远树稀,西风起,雁群飞”,旋律也很美。我唱了一遍,第二遍苏惠妈就能随着我用箫吹出来了。苏惠说她妈有一颗玲珑心,顾名思义,我想起我们家多宝格上的摆设象牙球,玲珑剔透好几层,是工艺品。

初小四年我们实行的是半日制,上午上课,下午在家上学习小组。小组里是就近的同学,集中到一个同学家在一块儿做作业,互相督促,老师下来检查。我跟苏惠是一个小组的,我们组还有一个叫李立子的男生。李立子没有父亲,他父亲到台湾去了,他跟妈妈生活。他妈妈很摩登,是个烫着飞机头的演员。李立子本人结巴,长得难看,两只扇风耳朵很不知趣地朝两边挲着,像戏台上官员的纱帽翅。我和苏惠想气他的时候就说“俩耳扇风,败家的祖宗”,李立子薄薄的耳朵立刻变得通红透明,真能呼扇呼扇地动弹。我们都奇怪他那当演员的美丽的妈怎么会生出个这么丑的儿子,用李立子自己的话解释说他是“串了秧儿”,没救了。苏惠悄悄跟我说,她要有个这么丑八怪的儿子,一准把他掐死,绝容不得他长大,丢人死了。我和苏惠都不爱跟李立子说话,常欺负他,说他爸爸是反革命。李立子也不恼,慢条斯理地回应我们说,你们才是反革命。

我和苏惠达成共识,将来找对象绝不找李立子这样的,忒难看,影响心情。李立子一点儿也不为自己的长相发愁,平日一味傻闹,还爱说瞎话,告诉我们他妈是仙女下凡,每到夏日初七夜里都要穿上羽衣飞到天上去。对此我们压根儿不信,李立子信誓旦旦地说改日把他妈上天的衣裳拿来给我们瞧瞧。苏惠妈说她信李立子的话,因为李立子妈不是一般的妈,那样美的妈妈只有天上才有。李立子听了很得意,歪着脑袋看着我们说,怎么样,我没瞎说吧!

后来我们知道,李立子妈的确有上天的衣裳,那是演《槐荫记》穿的。每年七月初七,剧院都演的时令戏。李立子妈演织女,满台飞舞的彩云是由演员们举着画片组成的。

我们每天下午围着院里的石头桌做作业,石头凳子很凉,苏惠的屁股底下垫着她妈给缝的小棉垫,我和李立子身子底下什么都没有。我们的屁股隔着一层布裤子和石头接触,有时还真凉,不是自己家,我们也没有权利和苏惠妈要棉垫子。学习小组要在苏惠家整整待一个下午,老师规定不许提前散伙,主要是怕我们到街上去野。所以,我们下午的时间便十分宽裕。三个人叽叽喳喳,动笔的时候少,扯淡的时候多,动辄便打起来,二对一,把李立子揍得哇哇大哭。李立子的哭相很难看,大嘴咧着,鼻涕过河,使劲挤着眼,扯着嗓门号。他正在换牙,那张豁牙露齿的嘴很夸张地、毫不掩饰地暴露给所有的人,我真替他羞,一个男孩儿,比丫头还丫头。李立子哭的工夫大了,苏惠妈会端着一杯玫瑰花茶出来,拍拍李立子的脑袋,李立子立马就住了声,他就等着苏惠妈拍呢,他也喜欢苏惠妈。他自己的妈是仙女,仙女从来也不拍凡人的脑袋。那杯茶是专为号哭的李立子准备的,苏惠妈让他润润嗓子,想号就接着号,不想号了就做作业,通常在这种情况下,李立子就不号了。

苏惠妈说,小孩子爱上火,号是败火,玫瑰花茶也败火。

苏家在院子里种了许多玫瑰花,我们从来没见过那些玫瑰开花,因为玫瑰还是花骨朵儿的时候就被苏惠妈掐了,她把那些花骨朵儿晾干泡水喝,泡进水里的花骨朵儿自己慢慢就开了,十分的神奇,十分的美丽,喝在嘴里甜香甜香的,我们都爱喝。我和李立子从心里喜欢苏惠妈,我们觉得她干净又安静,美丽又淡雅,作为女人,她近乎神圣。李立子甚至说,将来他娶媳妇,就娶苏惠妈。

苏惠妈才是仙女。

李立子的妈比苏惠妈有派,她是名角儿,唱青衣的,北京城里大部分人都知道她。我父亲说,她只要往台上一站,不用扮相,立马能倾倒一片。什么是角儿啊,这就是角儿!能倾倒一片的妈却倾倒不了自己的儿子,李立子说他不爱他妈,他妈从来也不拿正眼瞧他一眼。他对他妈的感情淡之又淡,天就是塌了,他也想不起他还有个妈来。我说,那你就把苏惠妈当妈吧。

李立子说,他已经把苏惠妈当妈了。

有一天,李立子跟苏惠抢棉垫子,苏惠不给,两个人争起来,苏惠急了说,人家来“身上”了!

我问什么是“身上”,苏惠说“身上”就是好事。

李立子说,我也来“身上”了。

我说,我也来“身上”了。

苏惠说,啊———呸!

李立子说,你的“身上”在哪儿呢?让我们瞅瞅。

我说,是啊,让我们瞅瞅!

苏惠对我说,你不要跟着起哄,他爸爸是反革命,难道你爸爸也是?

李立子一下蔫了,他最怕人家提他爸爸。

那天从月亮门蹿回我们家后院,我看见七哥正坐着小马扎在水池子旁边洗涮他那些画笔。老七二十多了,还没娶媳妇。他不急,我妈急,托人介绍了一个又一个,都没成。妈说老七的条件太高,挑得花了眼。我说,他不就一个破画画的嘛,趴在桌子上描呀描,十天画不出一只猫。

老七洗得很专心,没想到会有人从月亮门钻过来,我凑过去搭讪说,老七呀,你也来“身上”了吗?

老七看着我,一脸莫名其妙。半天说,什么“身上”?

我说,没来“身上”你坐布马扎干什么?

老七说,这是我的马扎,我见天儿坐,关你什么事?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别没事找事!

突然地,老七脸色通红,用笔点着我脑门儿说,一肚子花花肠子,有没有正经?

我说我已经正经一天了,现在就不正经了。说着,我像鼻涕虫一样趴在老七的背上,勾着他的脖子晃悠。老七说,去去去!我今天特别讨厌你!

我学着苏惠的腔调说,啊———呸!

这时妈过来了,妈让老七别理我,说小孩子七八岁讨狗嫌。现在的我正是讨嫌的时候,家里的小狗玛丽见了我掉头就跑,猫黄黄儿也是听见我的脚步声就钻床底下。

我说,妈,我也要来“身上”!

我妈扇了我一脖拐。

我承认,苏惠年龄比我大,也就大一点儿,但是苏惠已经是大姑娘范儿了。有一天,李立子还没来,苏惠悄悄地解开衣扣让我看她的奶,我看不出什么,苏惠就拉着我的手让我摸,我摸不出所以然。苏惠说,你看是不是鼓了些?

我说,怕是有点儿吧。

苏惠说,怎么是“有点儿”,已经很有模样了呢!

我说跟我的也差不多。苏惠很鄙视地看着我说,你———你那(读mēi mēi,方言乳房)平得像块板,没一点儿起色,我都怀疑你是个石女。

我问什么是石女,苏惠说石女是永远变不成女人的人。我说这极有可能,我妈老说我是野小子,小子不成,还得加个野字,把我定死了。

说这话的时候我脑袋顶着个大中分,跟电影里的汉奸一个德行,是我妈嫌给我梳小辫麻烦,让串胡同剃头挑子给我剪的。剃头的是走街串巷的天津宝坻人老郑,老郑属于“贴饼子熬小鱼儿”系列。他以当时宝坻的审美时尚,借助我那几根黄毛,为戏楼胡同打造了一个让人过目难忘的“女汉奸”。那天我理完发进家,恰逢老七在前院剪树,老七一见我这模样,差点儿没乐得背过气去。我不管,是老郑把我饬成这样的,又不是我自己的主意,我干吗要难堪?穿着花裤子红鞋,留着大中分,我这不伦不类的装扮在学校里没少受同学们的嘲弄。郭老师,那个“瓜子仁”对我不屑一顾,不拿正眼瞧我。谁愿意让他看,不看才好!

这天上学习小组去得有点儿早,苏惠妈去服装厂交活儿了。苏惠拉着我进了她妈妈的屋,神神秘秘地说要给我看样东西。苏惠拉开她妈的衣柜,掏出两个圆圆的布碗。我问这是什么,苏惠说是奶罩。我问奶罩是干吗用的,苏惠说是罩奶用的。我说,奶还用罩吗?东门仓里那头拉磨的驴也用这个呢,是扣在眼睛上的。

苏惠说,你别露怯了!

苏惠让我帮着她把那个罩往她胸口上扣,比比画画地照镜子,舍不得拿下来,拍着自己那对微微鼓起的奶说,再长长就能用了。

我说,多累赘呀,夏天热不热?

苏惠说,夏天戴才最好。

我说,你妈妈戴它吗?

苏惠说当然。

李立子来了,在窗外大喊大叫,苏惠依依不舍地把奶罩放回柜子里。其实我也很喜欢那个碗一样的东西,它太精致了,上面有绣花,有和皮肤一样光滑的软缎,有优美的弧线,这东西应该是美人使用的,问题是藏在里头不让人看有点儿可惜。那时我们刚学了个成语“锦衣夜行”,“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我想,“锦衣内藏”大概能跟它划为一类。如果造句,把它用在这儿比较合适。

我上头有两个姐姐,五姐和六姐,她们都已经参加了工作,平日极少回家。顺便说一句,我们姐儿仨是一母同胞,其他哥哥姐姐都是已故的大娘二娘所生。跟我最铁的七哥就是二娘生的,其他哥哥姐姐我大多没见过。

姐姐们的穿着比妈讲究,比妈摩登。有一回,两个都回来了,我要求她们解开衣服,让我看看她们的奶罩。两个人一时目瞪口呆,见了鬼一样地看着我,警惕地说,你要干什么?

我说,什么也不干,看看而已。

一个说,你凭什么要看?

我说,就凭你是我姐。

另一个喊妈,说我在“耍流氓”!

妈进来拍打着我说,都是跟哪儿学的?怎么越来越坏!你真不是个“省油的灯”!

“耍流氓”我不懂,但我知道流氓不是好人。因为前不久街道在南馆公园公审了一个“九龙一凤”的流氓团伙,我跟着妈去参加了大会。那几个人低着脑袋,灰头土脸,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

我不过是想看看缎子质地的布碗,欣赏上头那美丽的绣花,却闹了个“流氓”的下场,很没面子,很沮丧。觉得偌大个家,竟寻不到知音,只好过月亮门去找苏惠。月亮门,是我探索各样秘密的门,在门那头,是个亲切的、撩人的、很有意思的世界。

小姑娘之间没有什么话不可以说,苏惠是我人体知识的启蒙,从她那儿我知道了好些原来压根儿不知道,甚至是被忽略的身体变化。她告诉我,到了一定年纪,胳肢窝就会长出毛来,以致我对我的胳肢窝一度很关心。我一天数次抬着胳膊观察胳肢窝,结果那里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妈看了我的奇怪举动以为我身上长了什么东西,让做饭的莫姜老太太带着我到澡堂子去泡。莫姜拿个丝瓜瓤子抓着我死劲搓,她把我当成了泡在水池子里的碗。我死活不让她搓胳肢窝,一来怕痒痒,二来要让她搓坏了,我永远长不出毛怎么办,那可是一辈子的遗憾。

人要看清自己的胳肢窝不是太容易,我怕自己忽略了这个关键的过程,就让李立子帮我看,李立子很认真地瞅了半天说什么也没有。我让他再仔细看,李立子又看,还是说没有。我有些失望,大概真应了苏惠的话,我是个石女。

李立子看出我的情绪,劝我不要在意,说他爸爸的毛是长在胸口上的,又浓又密,小树林一样的,黑压压一片,将来我的毛长在胸口也未可知。尽管李立子使劲安慰我,我的思想负担还是很重,担心自己是个另类,与美丽女生苏惠相差太远。

有些嫉妒,还有些懊恼。恨铁不成钢。

我频繁地穿梭于1号2号之间。两院之间的这个月亮门本属于不正常,是我的大伯父在袁世凯洪宪年的时候将它打通的。1号那边曾住着袁世凯的管家沈致善,大伯父拥戴袁世凯,跟沈家走动很勤,为了不引人注意,在后院开了这个门。我们家的人除了我以外,谁都不喜欢这个门。父亲说这个门不合格局,破了风水,门开不久,袁世凯就死了,沈家也急速破败,匆匆搬走。1号院谁住谁倒霉,不是破财就是丢官。后来成了大杂院,住进了二十多户各色人等,才相对消停了。开了月亮门,我们家也没落什么好,我的二姐姐就是通过这个门和沈家少爷勾搭上私奔了的,跑了的二姐姐再也没回来过。我爸爸为这个事伤透了心,用把大锁把门锁了,一锁就是二十年。20世纪50年代,街道检查消防,把门打开了。开了的锁再也锁不上,父亲也懒得再管,再说我们家也没谁会再通过月亮门私奔了。我还小,离私奔的岁月还差得远。

月亮门成了我的专用通道。我的许多喜怒哀乐都来自门的那边。

瞅准一个没人的机会我溜进苏惠妈的屋。苏惠妈坐在床上,就着窗户的光在锁一件粉褂子的扣眼。床上还堆着好几件粉褂子,鲜嫩的粉衬着苏惠妈好看的脸像香烟盒上的大美人。

苏惠妈看我进来,朝我点点头,没停下手里的活计,但是脸上却堆出了笑意。我知道,只要我在,那淡淡的笑脸就永远不会收敛,这是我和李立子都喜欢苏惠妈的原因之一。是一种习惯,其实苏惠妈对谁都是微笑的,并不是我们哪点特别招她喜欢。

窗外树影斑驳,屋里墙上的猫头鹰挂钟嘀嗒嘀嗒地摆,每摆一下,猫头鹰的眼睛就动弹一下,我看了一会儿猫头鹰,眼睛随着它的眼睛转,它动一下我动一下,很快我的头就开始发晕,有些站不稳。我坐在床边上,把视线转向苏惠妈那双细长灵动的手,凑到她跟前去看那针脚。对我闲极无聊的举动苏惠妈仍旧是微笑,出于北京人的礼数,她绝不会轻易说出让我走的话。有一回我在苏惠妈屋里待的时间太长了,为了打发我走,苏惠妈让苏惠到小铺去打酱油,也许人家根本就不缺酱油,支出苏惠自然就支出了我,我果然跟着苏惠一块儿到小铺去了,可是我又跟着苏惠回来了,让苏惠妈好气又好笑,就这,她也说不出让我走的话。

这会儿,苏惠妈说,这件粉褂你穿了一准好看。

我说,我不行,苏惠穿了才好看。

苏惠妈说,苏惠到学校画黑板报去了,你怎没去?

我说,好学生才有资格办板报,我不是好学生。

苏惠妈问还有谁在学校办板报,我说就苏惠一个。苏惠妈一听没一点儿犹豫伸腿就到床底下找鞋,她说她要到学校看看。看苏惠妈要出门,我想起来这儿的目的,赶紧问,您知道什么是石女吗?

苏惠妈说,……石女……石女就是……你干吗问这个?

我说我怀疑我是石女。苏惠妈笑了,说,怎么可能!

我说,可是我的不鼓,我的胳肢窝不长毛,我的脸皮也不变白。

苏惠妈说,这一定是苏惠跟你说的吧?她的话不一定全对。

我问到底什么是石女,我对这个很在乎。苏惠妈说,石女就是不能人道的女人。我问什么是人道,苏惠妈皱着眉头想了半天说,就是啊……不能和男人睡觉的……

我说我能和男人睡觉,跟老七睡,跟我爸爸睡,只要他们的床有我能挤的地方,我就能和他们睡。

苏惠妈咯儿咯儿地乐,锁门的时候回身对我说,你不是石女,绝对不是。

苏惠妈的肯定对我是莫大的鼓舞,我一溜烟地从月亮门跑回家,在甬路上一蹿一蹿地手舞足蹈。老七看见我说,看来你今天很高兴。

我说,我是可以跟你睡觉的,我自然高兴。

老七一把抓住我的脖领子,把我提拎起来就往妈屋里走。我踢他,啐他,往他身上抹鼻涕,都不能奏效,这厮不为所动。

我说,老七,你破坏了我的好心情。

老七说,我可没有什么好心情!

妈正在屋里剪鞋样子,见我和老七撕扯着进来,问是怎么了。老七把我掼在砖地上说,您得管管了!

妈说,又上你画室捣乱去了?

老七说,她要跟我睡觉!

妈把剪子往桌上一拍,厉声说,了得!越来越不学好,给我跪下!

我本来在地上坐着,一听这话,顺势躺下了,像狗玛丽一样,四脚朝天。

妈说,甭来这一套,狗是狗,你是你,我分得清楚!

老七说,这孩子要成精。

妈到掸瓶里去抓鸡毛掸子,我趁机撒腿就跑,跑进莫姜的厨房,钻到灶后头的夹缝里。我们家的灶是砖砌的,灶和南墙之间有条很窄的缝隙,只能容得下黄黄儿猫和玛丽狗,但是它们从来不往那里头钻,因为太窄,不能掉头,有进无出。莫姜低着头在择韭黄,我的闯入对她就像刮进一阵风,她连眼皮也没抬。妈追进来了,掸把子抡得呼呼响,妈问,那个小东西在哪儿?

莫姜说,四太太,我择韭黄呢……

妈在夹缝里找到了我,可是她没法儿把我弄出来,也打不到我,她要够到我除非站到灶台上,这对她来说是太出格的事儿。妈把掸把子在灶台上啪啪地拍,说,有本事你就待在这儿,这辈子别出来!

不出就不出,我说,谁出去谁是丫头养的。

妈把鸡毛掸子拽过来说,你再胡咧咧我撕烂了你的嘴!

妈出去了,莫姜扭过头吃惊地看着我说,您这话儿是打哪儿学来的?

我说跟李立子学的,我们班的男生都这么说。莫姜问我可懂这话的意思,我说懂。

其实我根本不懂。

我的拗脾气在此刻充分表现出来,我在夹缝里整整夹了四个钟头。这期间,莫姜从上头递过来俩包子,冬笋鲜肉馅儿的,我吃得很美。我问有没有红小豆粥,莫姜说,您凑合了吧,四太太那儿还没消气儿呢。

我说老七忒不是东西,听不懂好赖话。莫姜说,您那话也实在算不上好话。

在灶后头,我喝了一碗米粥,又吃了莫姜焖的一大块酱肘子,撑得我直打嗝。缝隙里的生活并不如想的那样糟糕。

天黑了,家里人都吃了饭,父亲到厨房来找我,跟我说,出来吧,你妈说了,不打你了。

我说,您不能惯她这个习惯,想打就打,我也不是东门仓的驴。

父亲说,是不是驴你先出来,我真奇怪这么窄的缝儿你是怎么钻进去的。

是啊,怎么钻进来的呢?说真的,我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出不去了,敢情人吃饱了和饿着时候的体形差别很大,再从原路出去已经成了绝不可能的事情。难道我要在这里头待一辈子?那可怎么得了!我害怕得哇哇大哭起来,哭声没招来狼,倒招来了妈和老七。妈让老七站到灶台上,揪着我两条胳膊把我从墙缝里提溜出来。一身的尘土,一脸的煤灰,一张油汪汪的嘴,我的模样真不淑女。

那晚我要求和父亲一起睡。躺在父亲和妈妈的中间,我使劲抱着父亲的胳膊不想撒开,妈说,这孩子怎变得跟小月窠儿似的。

父亲说,她是天天的见不着我,想我了,跟我撒娇呢。

俩人都没说对,我闭着眼睛偷偷地乐。

父亲的身上有股烟味儿,呼吸气息很重,半夜还打呼噜。那一宿我睡得很不踏实,感觉不好。

跟男人睡觉不如自个儿的小被窝儿舒坦。

有一天我问苏惠,小孩子是怎么来的。苏惠说是妈妈生出来的。我问从哪儿生出来。苏惠很神秘地点着自己的小便之处,小声告诉我是从这儿出来的。我说,怎么可能!

李立子在旁边支着耳朵听,大声嚷嚷,孩子都是从河里捞来的,这个我知道!

苏惠说,呸!你捞一个给我看看。

李立子说,我明天就到护城河去捞,捞回来你们家得养着,我妈是养不了的,我姥姥是“老不死的”,也养不了。

李立子的妈每天半夜回来,睡到第二天下午。李立子是靠他姥姥照顾着。

苏惠说,你以为是捞小金鱼儿呢,满河里都是孩子。

我相信苏惠的话,但我感到这件事情有点儿恐怖,有点儿顺理成章又不可思议。因为我的五姐姐正在孕期中,她的肚子大得像个鼓,都快透明了,看着很可怕。妈说五姐的肚里装了两个孩子,是双棒儿,生起来怕是困难。想着将来两个孩子要从五姐姐的“那里”出来,我难过得想哭。妈在我眼里是万能的,连妈都说“困难了”,那就是相当困难了,万一大人、孩子都憋死了,怎么得了。这么一想,我立刻决定,自己这辈子也不要生孩子!我问苏惠怎么就能不生孩子,苏惠说,不结婚就不会生孩子。

我说,婚我还是要结的,比如戏台上的赵云、吕布,还有杨宗保,都是我的最爱,我很愿意跟他们在一块儿过日子,一块儿吃莫姜做的饭,一块儿上北海划船,看他们在台上翻跟头。

苏惠说,结婚就是个仪式,不跟男人睡觉就不会生孩子,这个问题再简单不过了。

我说,睡过了就会怀上孩子?

苏惠说,肯定。

我吓得魂飞魄散,天哪,我跟我爸爸睡过啊,从夹缝被提出来的那天,睡过几个晚上哪!我要是有了孩子他(她)在家里该算是谁呢?

这事儿麻烦。

我偷偷摸自己的肚子,暂时还没有膨胀的迹象,但我知道它会慢慢长大,五姐姐就是这个样子的。

每天都摸肚子,似乎都觉着它在慢慢隆起,害怕极了。我很忧郁,忧郁得有点儿茶饭不思,饭量大减。不敢跟妈说,也不想和苏惠说,小小的心思一天比一天重。那天在厨房,妈看我无精打采的模样问我怎么了。我想这事儿怎么也绕不过妈去,将来生了孩子还得靠她拉扯,藏是藏不住的。我告诉妈,我可能怀了小孩儿。妈说,真的呀?

莫姜正端笼屉,听这话扑哧乐了,一锅饭差点儿撒了手。

我说,那天我在您屋里,挨着爸爸睡过了,苏惠说了,男的女的在一块儿睡就会生小孩儿。

妈一点儿也不惊奇,她好像很高兴,说她快当姥姥了,一拨儿一拨儿的小外孙子们都奔她来了。听着妈妈那漫不经心的调侃,我心里难受极了,感到自己孤独又无助,趴在灶台上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妈在一旁乐,平日不动声色的莫姜也偷偷地乐,我觉得她们有幸灾乐祸之嫌,她们在欺负我。

没过两天,六姐姐回家来了,六姐是协和医院的妇科大夫,平时不在家住,老是值夜班。她说话利落,做事儿麻利,身上永远散发着药水味儿,离老远就能闻见。虽说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儿俩,可我不待见她,她也不待见我,我们俩缘分很浅。她回家是被妈叫回来的,回得挺不情愿,对我也很不耐烦,嫌妈耽误了她医院的事儿。

在妈的安排下,她把我抓到我的小东屋里,按在床上,板着脸说,别没事儿找事儿啊,你这是闲的!

我说,我怎的没事儿找事儿了?你才是没事儿找事儿!我也没请你回来。

她说,谁都是打小时候过来的,怎就你过得花哨?就你事儿妈似的,没完没了?

我说,你才是事儿妈,我的事不要你管。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就是个爱给人开膛破肚的六丫头!

六姐说,我现在没工夫和你扯闲篇,我先给你说说什么叫荷尔蒙———

她那张脸本来就长得长,这一“荷尔蒙”就显得更长了。我看着她翻白眼,她说,你那鬼心思我什么都明白。

我说,“荷尔蒙”这名字很好听,很洋气,将来你有了孩子就叫“荷尔蒙”,挺好。

六姐厉声道,把身子坐直了,听我说!

不苟言笑的六姐,一板一眼地给我说了什么是雌激素,什么是月经,什么是受精,什么是着床,什么是产褥期,什么是哺乳期……

窗外西北风呜呜地刮,小雪粒儿拍在窗户纸上唰啦唰啦的,小屋里没有生火,把六姐的鼻尖都冻红了,拿手绢使劲儿擦鼻涕。我却燥热难耐,那些哺乳期把我听得如坐针毡,浑身冒汗,敢情人有这么多内容啊,尤其是女人,她比男人的名堂要多多了,复杂多了。

六姐受不了东屋的冷,临走,扔给我一本《产科学》,那是她上学的教科书。书里有很多插图,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画的都是一些不便让人看的地方,淋漓尽致,没遮没拦,很是直接。书归了我,名正言顺,没事儿我就抱着书看,应该说这本书是我对人体了解的入门之书,它太重要了。

我至今不承认六姐是个合格的人体启蒙者,她那刻板枯燥的荷尔蒙讲解,醍醐灌顶,一通猛浇,填鸭式的强灌对我的认知是个大颠覆,她似乎没考虑过我这个孩子能否接受得了,能否扛得住这突如其来的大科学的冲击。比起上中学以后生物教师(一般生理课由生物老师担当)对生理卫生一章轻描淡写“这章同学们自己看书吧,不属于考试内容”地一带而过来说,我的这场恶补当算是得天独厚。

一个小丫头,由妇科大夫来作启蒙教育,那是怎样的一种完全彻底!

十岁,我已经知道荷尔蒙,知道受精了。

《产科学》自然要拿给苏惠看。苏惠每次看书的时候都脸红,把书举得高高的,只开一道缝,把李立子引得很好奇,急赤白脸地抢,当然是抢不到。李立子买了一百根猴皮筋儿跟我们换,我们也没答应。后来,李立子把家里藏的一本画报偷出来跟我们交换着看,画报里头有光屁眼子的男人和女人,或坐或站,摆出各样姿势,长得也不好看,是外国人。我们拿着那些光屁股的人调侃,李立子说他们在“耍流氓”,我说他们在开光腚会,苏惠笑而不言。

班主任“瓜子仁”时不常来检查学习小组,谁都看得出,他来的目的不是为了我们,是冲着苏惠妈来的。苏惠妈一见“瓜子仁”进院,马上抱着一包活计迎出来,也坐在石头凳子上,意思很明白,她是在看着孩子们做作业。“瓜子仁”见了苏惠妈,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很不庄重,用各种理由把苏惠妈往屋里引,苏惠妈嘴角挂着微笑,就是不挪窝儿。我们都低着头写作业,装得很傻很乖,其实谁心里都明白,在屋里,“瓜子仁”会动手动脚摸苏惠妈的奶。我们私下议论过摸奶的问题,觉不出有什么好,不当吃不当喝的,但是这个举动对“瓜子仁”来说就显得很迫切。苏惠妈总是避免和“瓜子仁”单独在一起,我们都支持苏惠妈。

“瓜子仁”在李立子的书包下头发现了画报,像发现了宝贝一样俩眼直放光,他说这本书属于黄色范畴,不能出现在小孩子手里,得没收,说着拿眼睛扫了一下苏惠妈,苏惠妈脸上仍旧是淡淡的微笑,好像什么也没听见。“瓜子仁”有些无趣,他说他还要到扁担胡同检查另一个学习小组,改天要过来处理画报问题。这件事儿对学生包括家长都是很严肃的问题。

“瓜子仁”走了,我们半天都没人说话,担心学校会因这个处分我们。苏惠妈没说什么,脸上依然是好看的微笑。

李立子告诉我,“瓜子仁”坐在那儿偷偷用指头尖挠苏惠妈的腿。我说苏惠妈才看不上“瓜子仁”,“瓜子仁”长得太猥琐,太恶心。李立子说,男人并不是长得都跟赵云、吕布似的,比“瓜子仁”还难看的人有的是,比如他爸爸,他爸爸长得像动物园的山魈,净打他妈,还骂人,骂他妈妈是婊子,骂苏惠妈也是婊子,骂天底下的女人都是婊子。

我说,那他就是婊子养的。

李立子点点头说,好在他去了台湾,要不我们都成了婊子。

被“瓜子仁”没收的画报如石沉大海,学校没有因为这个处分我们,我们很快就把它忘了。因为我们被“瓜子仁”没收的东西太多了,小人书、弹弓、洋画、玻璃球……都是在课堂上不应该出现的东西,谁还为一本画报操心呢。

每回都是我从月亮门去1号玩儿,极少见苏惠过到我们这院来。我们院里树多,可以把猴皮筋儿拴到树上随意调整高度。苏惠家院里就不行,得两个人举着。李立子对这项活动表现出了极大不耐烦,坚持不了五分钟就撂挑子,说跳皮筋儿是丫头们的玩意儿,他的志向高远,要当科学家,让科学家举猴皮筋儿是大材小用。

也有苏惠过来的时候,那是老七在院子里画画时。老七喜欢拿着画夹子描摹院里的花草,喇叭花、含羞草、玫瑰花、西番莲,很普通的东西在老七的笔下个个儿变得精神抖擞,生机无限。苏惠爱看老七画画,有时候在老七旁边一站就是一两个钟点。我没那耐心,我喜欢看我爸爸的大写意,墨汁哗啦一泼,就是个大螃蟹,哗啦一泼又变出一条河……出人意料又让人惊心动魄。

那天老七在院里画喇叭花之余,顺手给苏惠画了一张肖像。苏惠很珍贵地举在手里,不敢折叠,说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人给她画过像,拿回去要挂在墙上。我缠着老七也给我画一张,老七说,去去去,奔儿头倭瓜眼的模样还要费我的纸,画你还不如画狗玛丽!

我说,老七你是说我长得没苏惠漂亮是吧?

老七说,你以为自个儿是朵花吗?

我说,老七,你让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伤害,你不能这样糟践我,连狗都不如,告诉你,在爸的眼里,我可是三春大牡丹!

老七看着我一脸苦笑,我不能容忍他的这副讥讽模样,一脚踢翻了他的画架子,吓得苏惠直往后退,嘴里不住地说,别价,你别价呀!

老七说,行行行,您是大牡丹行了吧?我算是服了您了!

老七收拾他的画架子回屋了,苏惠不满地对我说,你这是干吗?不讲理得厉害。

我说不是我不讲理,是老七窝囊,废物点心一个。

苏惠说,你是欺负老实人。倚小卖小。

我说,随你怎么说。

我们混混沌沌地活着,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有一天,我们醒了,是饿醒的。那时候全国人民都为粮食而惶恐不安,见面“吃了吗”的问候变得实际而有内容。悠悠万事,唯此为大,吃饱肚子成了人们最迫切的理想。我们是学生,每月粮食定量是二十八斤半,按说不少,可总是不够吃。大家的饭量突然都变得很大,没有油水,每月二两油半斤肉,不定期凭购货本供应一斤咸带鱼。我们的腿都肿了,一按一个坑。学校实行了劳逸结合,半天上学,半天休息,体育课休课,因为常见有跑着跑着就昏倒在操场上的学生。我越长越细,细脖子顶着个大脑袋,晃晃悠悠的,模样越发不中看,连狗尾巴花的资格也达不到了。苏惠的脸色暗淡无光,青春美少女的模样恍惚成为过去。就像一个正长着的粉桃,突然落到了地上。发黄发黑,抽抽儿了,让人看了心疼又无奈。最差的是李立子,他老是饿,老是在寻找吃的东西、制造吃的东西,小球藻、人造肉,社会上流传什么,他就能折腾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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