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假面”的艺术真相

2014-08-19 19:46朱夏君
艺术评论 2014年7期
关键词:玛丽莲桑德拉格林

朱夏君

突如其来的炎热炙烤着天津的海滨,一如这部即将在这里上演的话剧一般,让人的内心充斥着焦灼与期待。谁能错过呢?玛丽莲 ·梦露,一个让全世界都折服于其性感的美貌女子的名字。从 1945年持续至1962年,在她最美貌的年华,她出演过 30部电影。这些电影虽然包罗了众多的女性角色,但最为世人称道的还是那金发碧眼、丰满自由、天真性感这一类型的女性形象。在 1955年9月16日,电影《七年之痒》的片场,身穿白色连衣裙、白色高跟鞋、在娇憨无知的笑容下捂住被脚下通风口的冷气吹起的裙角,这一霎那,让她成为了好莱坞无可争议的性感女神。然而,真实的她是一个永远的谜团——研究她的历史学者希望从悲惨的童年、痛苦的婚姻、与肯尼迪家族的关系中揭开性感女神形象中璀璨又悲凉的暗影,但谁又能认可那繁琐枯燥又闪烁其辞的叙述呢?就在这个五月,提前到来的天津夏夜,波兰导演克里斯提安 ·陆帕执导和他的华沙话剧院演员,正在此尝试着透过历史甚至是心理的“假面”寻找真相。

《假面 ·玛丽莲》是陆帕(他同时兼有编剧之责)研读了玛丽莲的自传、评论等一系列的“史料”后,希望呈现给观众的一个去掉“假面”的梦露形象。剧名中“假面”一词来源于心理学。陆帕自称深受荣格的影响,在话剧上演之前,可以轻易地读到他表述出来的这样的观点: “人格不单单是一个人已有的特征,还包括他最本质的渴求,亦是他未能实现的潜在面貌。人格也包括自以为是与自欺。一般人把玛丽莲 ·梦露的真实性格与她经常演绎的角色混为一谈,她对这种对号入座感到烦厌。很少有人知道梦露是个触觉敏锐的演戏天才,如果你有机会看到她读的书和记录的笔记,便会明白我在说什么。梦露怀着坚强的意志,力图超越本身的性格、限制和命运。于是我设计了一个梦露一直追求却未能如愿的欲望──演绎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格露莘卡。她不断学习有关角色的一切,寻找自己与角色等同之处,到达沉迷的程度。但无论她如何努力,始终没有机会扮演格露莘卡。梦露超脱为格露莘卡,这就是《假面 ·玛莉莲》的主题。 ”[1]

这似乎可以视为导演的努力。当年,梦露的最后一部作品还没有拍完就去世了,死因是个谜。死前,她消失过三天,没有人知道在这三天中她去了哪里、做了什么,陆帕用了这三天作为他努力透过“假面”的试验场。

在《假面 ·玛丽莲》中,演员桑德拉 ·科曾尼克所饰演的“梦露”出现在一个废弃的不为人知的摄影棚里。她声称:这是喜剧大师卓别林曾经使用过的摄影棚。她与世隔绝、精神痛苦却又自由。这期间,有几个人物到访——她的戏剧导师葆拉、摄影师安德鲁、精神科医生格林逊以及陌生年轻人弗朗西斯科。梦露与葆拉讨论格露莘卡、让摄影师为她拍照、反抗精神科医生的治疗、与陌生青年做爱。作为观众,我们可以看到“梦露”不断地在敞开她的精神与身体。直到话剧的最后一幕,一组摄制团队进入梦露的房间,在他们的要求下,“梦露”脱掉衣服躺在台子上——投影中她的身体燃起熊熊大火。

陆帕曾经的电影导演的训练,便是要通过影响媒介增加戏剧舞台上运转时空维度的表现力。《假面 ·玛丽莲》影像形式出现的影像极为丰富,从而巧妙地切换、设置时空。相对于空间而言,陆帕更喜欢时间成为剧场的主角,在多重空间中将时间任意延长、压缩、停顿,借此呈现角色的心理状态。他说 “《假面 ·玛丽莲》中的人物以内省体验着生命中的寻索。梦露把自己视为实验的对象,尝试进入格露莘卡的精神层面。她分析当中神秘的细节,不理解时停下来,思考,再尝试。她所投入的是心理时间,感觉比现实时间长。人在一分钟内可以经历不知几小时的心理时间,我惊叹于这种能力。 ”观感方面的努力,也推助着透过“假面”的一步步尝试。

他希望透过“假面”所还原出作为“格露莘卡”的玛丽莲 ·梦露,并非无因。电影《七年之痒》中的美艳女孩,她的身份除了是一位演员外,其他的信息均被淡化。她虽然美丽性感,但是毫不自知,甚至是愚钝与头脑空白。正是这样一个金发而没有思想的角色,成就了梦露,并且“等于梦露”。《绅士喜爱金发女郎》《愿嫁金龟婿》《娱乐世界》《巴士站》《热情如火》,这些为影迷们耳熟能详的代表作,清一色地是金发、性感与无知——它们成了“真实的枷锁”,导致她在严肃电影中的尝试频频失败。《大江东去》与《不合时宜的人》,在摆脱无知之后,也失去了“梦露”——自然,其演出之后也是反响平平。梦露只是一个艳丽、性感的符号,一旦这个符号穿着保守、头脑灵活,就大大削弱了观众的认同。这或许会让她倍感痛苦,而陆帕努力的方向,便是要透过这种人为的与历史的假面,扭转很多人往往将梦露本身与性感、无脑的特质联系在一起的认知——那么,“梦露”又是怎样的呢?

在《假面 ·玛丽莲》的展开叙事中,“梦露”在投影中大喊“我们必须工作了! ”决心和热情,积极而现实。随着梦露的日记的出版以及历史学者对其研究的不断深入,“真实的梦露”具有极高的表演天赋与艺术才能。而梦露也一直希望能突破金发无脑的性感形象的束缚,出演一些严肃的、深刻的电影。她曾十分渴望成为《卡拉马佐夫兄弟》的女主角格露莘卡 ——这并非虚语。桑德拉 ·科曾尼克的“梦露”试图呈现的,正是对“格露莘卡”深深的痴迷——精神恍惚的呓语。剧中“梦露”不断地(甚至有些聒絮地)对戏剧导师葆拉谈起自己对格露莘卡的性格的分析。在 “思考—停顿—思考”的过程中,桑德拉的“梦露”进入了格露莘卡的内心,甚至将格露莘卡与自己完全等同起来。剧中,情绪崩溃的她,说:“为我烂透的一生干杯。 ”酒杯被甩在地上,继续说:“格露莘卡在我体内造反了! ”而葆拉则完全肯定她的戏剧天赋,说:“你自己或许不知道,你是伟大的,某些时刻比耶稣还伟大。 ”在陆帕与桑德拉的努力中,“梦露”在不断忘我地投入于演艺事业,进入“格露莘卡”的内心,并借助想象与幻想摆脱金发无脑的固有形象的束缚,呈现出内省式的自我认知。

她的“假面”这才被透过了一半。导演试图让她的内心深处充满爱,但同时却又不断地跌落进绝望的陷阱。我们可以从剧中隐约地得知梦露与第三任丈夫阿瑟 ·米勒的分手,并有一个新男友米沙——这可以说是对历史的尊重,但同时也是妥协:两人于 1956年6月结婚, 1961年1月离婚。这段婚姻中,梦露流产两次,患上精神病。剧中,“梦露”认为阿瑟对她的感情是假的,而她对米沙则充满了矛盾的爱。这段实际生活中的情感遭遇,在舞台上被阐释为承受了极大的情感打击之后的怨恨与无奈,同时,爱情的渴望又始终是失败的。

在《假面 ·玛丽莲》中,安排了摄影师安德鲁为“梦露”拍照,他拍到她最美的照片,并且不断地赞美她。她脱掉外衣,安然地享受安德鲁的拍摄与称赞,又不断地要求看安德鲁拍到的照片。她在房间里遇到了偷窥她的青年人弗朗西斯科,该青年自称是一位画家。她要求他拿出画作来欣赏,但是青年却称没有找到。她又要求他骑单车,并与他做爱。剧中的“梦露”向媒体和大众公开自己的身体,接受外来的声音与影响,启发自身潜力,同时也在启发桑德拉 ·科曾尼克——她扮演玛丽莲 ·梦露的时候,“打算把自己献给你们(观众) ”。她在舞台上换衣,赤裸,接受观众的审视与批评,这与梦露的精神如出一辙。“梦露”与青年艺术家的性爱标志着她通过性的外在表现(性感)与纯粹严肃的艺术的结合。然而这种结合被前来为“梦露”进行精神治疗的医生打断,也预示着这种结合并不成功。

作为性感女星,她始终是服务于观众的,而本身是无性的。与我们常见的梦露在荧幕上性感女神的精致装扮相比,《假面 ·玛丽莲》中,演员桑德拉一出场便穿着松垮的黑色毛衣,在大多数场景中,都是头发蓬乱,衣冠不整,剧中的“梦露”不像充满光彩的荧幕女神,而更像是一位精神失常的落魄女人,这也暗合本剧的题目“假面”,即突破梦露假面人格,通过暗影进入真实的内我的意图。实际上,对于真实的梦露的探讨在美国的女性主义批评中一直存在。美国学者安吉拉 ·卡特、罗瑞亚 ·斯泰纳姆均认为梦露的光彩形象是男权社会神话出来的,而男权社会对梦露进行了压榨。他们提倡从梦露的荧幕形象回归到真实的梦露,从而抵制男权话语对女性生活、命运的种种约束。本剧延续了探讨真实的梦露的角度,但没有将梦露的悲剧完全归咎于男性文化——任何一种文化的观照,都将继续制造“假面”。从这一角度来看,陆帕选择一个装扮随意而非精致的“梦露”,是相当值得称赞的——这里,她只有重拾美丽,而不会失去风采。

此外,导致她的死亡的历史证据,无可推卸地趋向在了疾病与药品上面,这同样面临着不可避免地“被透过”。剧中的“梦露”第一次接到精神科医生格林逊的电话时,便自由地大骂他是 “伪君子 ”、“混蛋”。然后,格林逊不断地给她打电话。现实冰冷比疾病还要可怕——从电话中得知,格林逊以自己的女儿见不到“梦露”便不愿意弹琴为借口,胁迫她到他家进行精神治疗。这一幕出现了:格林逊到来后,她穿上大红色的吊带连衣裙、红色高跟鞋,似乎再一次回到了“假面”。但是很快,她开始吸烟、喝酒,并且无法和格林逊对话。格林逊要求她按时吃药、按时治疗,不要公开暴露身体,并且希望带她离开摄影棚——结果可想而知。导演有意识地将格林逊视为一种精神秩序的代表,而这种精神秩序的主要作用是维护人在公众场所的有利形象。然而,“梦露”却希望自己可以摆脱精神秩序的压迫,更加深入地接触自我,通过暗影不断地探索内我的本质。对格林逊的建议和帮助的拒绝,是对秩序与假面丢弃——如果是这样的。

此剧的最后,舞台上出现了一堆由摄影师、演员出现的摄制组,充满恐惧的“梦露”在葆拉的帮助下被安放在舞台中央的一张桌子上,舞台大屏幕上放映着玛丽莲·梦露被火焚烧的视频,最后,摄影师将观众作为舞台背景显现在大屏幕上。她对于拍摄十分害怕,并不断问葆拉“我没有搞砸什么吧? ”帕蒂 · B.巴勒姆在《名优之死——玛丽莲 ·梦露传》中,“她对拍电影越来越明显地感到恐惧,而这种恐惧感随着她的演技的日趋成熟而日益加重。她越是被奉为一个真正的天才,她就越感到恐慌。真是辛辣的讽刺,这位有史以来最上镜的女人,对把她推向银幕的工具—一电影摄影机一一竟感到如此地恐惧。 ”[2]梦露在她主演的电影《沥青丛林》中,曾在一个简单的镜头前剧烈颤抖。在拍摄《不合时宜的人》时,梦露晕倒在摄影机旁。陆帕设置的这个场景,是根据梦露日记中记录的一个梦而延伸的,但是具有很强的宗教色彩,在大火中焚烧的梦露已经超越性感女神的表象,其裸体如婴儿般纯真,圣母般安详。“假面”被焚毁了吗?但承受极大的痛苦,则是真实的。只有这样一条路径,即通过自己的毁灭拯救自己。

承袭欧洲知识分子与欧洲小说的传统的陆帕,专注思考,执着于探索人物内心深层次的精神世界的剖析,以严肃、深刻的导演风格著称于当今剧坛。在天津的这个夏夜,这些特质为中国观众所领略。作为主演,桑德拉 ·科曾尼克说她与玛丽莲之间存在区别,并且难掩痛苦。毋庸置疑,导演用思想穿透历史,也是在抛弃与背离现实——毕竟今天的历史就是那过往的现实。作为演员,则需要跳出简单的模仿,正如桑德拉所说:“我无法感同身受玛丽莲的精神世界,也不希望有一天自己能够感同身受,因为那样沉重的生命,我无法承受。我只能尽量在她呓语般的却有冲击灵魂的力量的独白和精神恍惚的演绎中,试图去理解她的灵魂。 ”这是表演时,一位演员的职责。我们也看到桑德拉找到自己与梦露以及格露莘卡之间的结合点,其语气神态,均以能体验梦露的内心情绪为基础,表演细腻自然,充满真实感,情绪的不断转化具有强大的戏剧张力。观看本剧时,观众往往会惊叹于桑德拉游离于玛丽莲饰演的角色、玛丽莲、自身之间,在这三者之间不断穿梭,但又能将三者完美地融为一体。

首场结束后,导演、演员与观众的互动交流一直持续到深夜。人们感兴趣的不是故事,陆帕本人也从来不讲述故事。片段的、零散的记忆、幻想、想象,透出的是人的迷茫、痛苦、执着,这似乎是导演希望透过假面所得出的——至于历史学的考证,心理学的分析,在这一刻都成了烟云。正如演出前,作为观众所获知的一样,作为导演和编剧,他“不是要告诉观众‘梦露们的真实故事,而是要创作一些可以填补他们生命中‘黑洞的材料,书写他们生命中欠缺的部分。这些材料包括独白、幻想。演员根据自己的直觉,在演出中以材料填补这些 ‘黑洞。直觉在演员体内潜伏已久,蠢蠢欲动,演出中一倾而泻,实现自我超越。 ”这是透过“假面”的用意所在,即便对于历史仍旧无法撤去的“假面”,但对于艺术来说,则已然完成了它的使命。

注释:

[1]《假面 ·玛丽莲:剖开女神的灵魂牢笼》,http:// tj.sina.com.cn/cul/xsxj/2014-05-07/09402787. html

[2]苏菲将梦露在《尼亚加拉》中特有的扭动身体的走姿称为“梦露步态”;见《美丽与哀愁:一个真实的玛丽莲·梦露》第五章,东方出版社2004年版,第335页。又,兰迪 ·塔拉博雷利关于梦露医生的口述,见《拯救玛丽莲 ·梦露》第七章《缓慢的死亡》,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12年版,第236页。

[3]帕蒂 ·B.巴勒姆著,潘晖等译《名优之死——玛丽莲·梦露传》,上海远东出版社, 1998年,第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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