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波平
(荆州教育学院,湖北 荆州 434001)
《史 记》写人艺术的“三精”
王波平
(荆州教育学院,湖北 荆州 434001)
《史记》是古典文学写人艺术的先河。其写人艺术主要体现在“三精”上。一是取材精炼,选取典型事件和典型环境塑造人物形象;二是手法精妙,在对比中彰显人物个性;三是刻画精致,从行饰、语言等方面剖析人物心理。于后世小说人物的类型化、个性化和心理化有启迪意义。
《史记》 熔裁精炼 对比精妙 刻画精致
司马迁称得上我国写人文学的开创者。《史记》不仅被公认为古代散文的典范,而且其写人成就具有一种超前的成熟,对我国后代小说、戏剧、传记文学的发展都有着重大的影响。韩兆琦先生说:“我国古代的写人艺术有两个高峰,一个是《史记》,一个是《红楼梦》。”《史记》塑造了许多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写人艺术主要体现在“三精”上:熔裁精炼、对比精妙和刻画精致。
《左传》、《国语》等先秦历史散文,重点在于写事,写人是为叙事服务的,因而人物形象大多不够完满,无法给人以整体感。司马迁则不同,他以人物为中心,全面而完整地对人物诸如姓名、出身、事迹、性格、思想和结局等叙写,撰文时注意熔裁得体,避免枯燥乏味成流水账,尤其在选材上注意突出重点,选取典型事件和典型环境写人,营造浓郁的人物场景。《史记》塑造了众多人物,给人印象深刻者,如项羽、刘邦、张良、韩信、李斯、李广、田蚡、荆轲等。人物类型既有帝王将相之俦,又有游侠刺客之列,还有鸡鸣狗盗之徒。其中人物性格个性鲜明,同为谋士,张良洁身自好,陈平则不修细节;酷吏有别,宁成贪而赵禹廉。
(一)选取典型事件。《项羽本纪》凸显项羽霸王气质,着力描写了巨鹿之战、鸿门宴、垓下之围等事件,多角度地展示了项羽的霸王形象,有荣光亦有失败,勾勒了西楚霸王的一生,更有凄凉,霸王别姬,凄恻感人,直叫人“问天下谁是英雄,人世间有百媚千红”(《霸王别姬》)。《李将军列传》凸显李广英雄形象,从李广的多次战斗中选取四个典型战例叙写,围绕李广精于骑射、勇敢作战,热爱士卒、不贪钱财,为人简易、号令不繁等三个特点,塑造了卓立千古、彪炳万世的一代名将,“莫嫌旧日云中守,犹堪一战取功勋”(王维《老将行》,慨叹李广之不遇);“君不见沙场争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高适《燕歌行》,感叹李广之爱士)。《廉颇蔺相如列传》凸显蔺相如贤相风范,重点写三件事:完璧归赵、渑池会和负荆请罪(将相和),蔺相如相者风范闪耀。《酷吏列传》凸显干吏之酷,其中“张汤审鼠”可观,其审鼠可谓“四精”(是精非人):吏之精干、治之精细、人之精明、能之精审,跃然纸上。
(二)选取典型环境。恩格斯说:“现实主义除细节的真实之外,还要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司马迁撰史的首要原则是求真于考信,在再现历史场景、复活各具风采神韵、有血有肉历史人物的同时,表达自己对于历史的认识,在求真的基础上将史学上升到求美的境界,臻于“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境地。《项羽本纪》写项羽三战成名,英雄形象在战争中成长。巨鹿“背水一战”,是胜利的英雄,鸿门“暗战”,是骄傲的英雄,垓下“滑铁卢”,是失败的英雄。英雄在项羽身上独具霸王气质,一联赞其一生堪妙:起兵江东豪情驰骋战四方分封天下笑诸王如此威风,败自垓下霸气纵横突重围愧对父老刎乌江何等悲壮。《陈涉世家》写陈胜吴广起义,平民造反在“情怨”中爆发。怨事,横征暴敛,“发闾左适戍守渔阳九百人,屯大泽乡”;怨时,严刑峻法,“会天大雨,道不通,度已失期。失期,法皆斩”;怨世,水深火热,“天下苦秦久矣”;乱世出草莽,时势造英雄,陈胜吴广在深重压迫下发出了第一声呐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遂揭竿而起,演绎了农民起义的原创版。《屈原贾生列传》写屈原、贾谊不遇,贤能在忧愤中逝去。屈原“为楚怀王左徒。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然“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自沉汨罗,可叹“沅湘流不尽,屈子怨何深”。(戴叔伦《三闾庙》)贾谊“每诏令议下,诸老先生不能言,贾生尽为之对,人人各如其意所欲出。诸生于是乃以为能,不及也”。后遭贬谪,英年早逝于长沙,可嗟“汉文有道恩犹薄,湘水无情吊岂知?”(刘禹锡《长沙过贾谊宅》)
(一)同中有异。同一场合,不同性格。项羽和刘邦,对比鲜明。鸿门宴中,项羽粗暴坦率,声色毕露,刘邦深谋远虑,沉着老练;见始皇巡游时,刘邦说:“嗟乎!大丈夫当如是也!”多见羡慕,项羽说:“彼可取而代也!”则更多仇恨与野心。同一事件,不同态度。《陈丞相世家》中,高后欲立诸吕为王,问王陵,王陵曰:“不可。”问陈平,陈平曰:“可。”王陵之憨厚与陈平之圆滑,判若冰炭。同一人群,迥异个性。《酷吏列传》写了一组出手重、用刑严的酷吏,然彼此之间个性差异十分明显:郅都不避豪强,以酷为忠;赵禹为人廉倨,据法守正;王温舒嗜杀成性而趋炎附;张汤舞智多诈却廉洁能干。
(二)异中有同。《刺客列传》写了曹沫、专诸、豫让、聂政、荆轲等五位刺客,虽行刺对象不同,却都践行“士为知己者死”的人生信念,体现重然诺的侠士精神,“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李白《侠客行》)《滑稽列传》写了淳于髡、优孟、优旃等滑稽人物,虽每位言行都有自己的“古怪精灵”,但每位都有着“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的非凡讽谏才能,具备“不流世俗、不争势利”的可贵精神。三是反衬对比。《项羽本纪》中写钜鹿之战,用陈余不敢进兵来陪衬项羽破釜沉舟、吞灭敌人的气概。其他,如以廉颇的气盛褊狭对蔺相如的胸襟宽广,以夷门侯生的傲慢反衬信陵君的谦恭下士等,通过运用对比陪衬的手法,使人物形象更丰满,性格更突出。
司马迁以小说家的笔触刻画人物形象,用笔精致,笔墨凝练,通过行饰勾勒、语言描摹和心理刻画写人,人物形象活灵活现。
(一)行饰勾勒。《史记》注意并善于描写人物的外貌和神情,使得人物形象具有可视性。写人外貌,如睹其人。如写李广“为人长,猿臂”,蔡泽“曷鼻、巨肩、魋颜、蹙齃、膝挛”,写张良“如妇人好女”的相貌等,文字简略却特征鲜明。摹人神情,似见当时。《廉颇蔺相如列传》写蔺相如使秦,秦王欲强夺和氏璧,相如“持其璧睨柱,欲以击柱”,“张目叱之,左右皆靡”,“怒发冲冠”,好像可以亲眼看到一样。
(二)语言描摹。《史记》的人物语言富有个性魅力,能生动体现人物的个性特征。《平津侯主父列传》中主父偃说:“且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耳!”炽烈的功名心烫人,诚乃“要么流芳百世,要么遗臭万年”之先声。《酷吏列传》中王温舒说:“嗟乎,令冬月益展一月,足吾事矣!”其杀伐宣威不恤百姓之心昭然若揭。韩安国下狱以“死灰岂不复燃”威胁狱卒,狱卒田种却说:“然即溺(尿)之!”活现出势利小人的粗野和痛快。乡党见陈胜,惊叹说:“夥颐!涉之为王沉沉者!”(翻译为白话:好家伙,这么多!狗日的陈涉把事情搞大了啊!)乡间土语,质朴鲁莽中生动可人。《张丞相列传》写御史大夫周昌坚决反对刘邦改立太子,曰:“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陛下虽欲废太子,臣期期不奉诏。”周昌为人坚忍刚强,敢于直言不讳,真又一个“强项令”。《李斯列传》共写李斯的五次叹息,展示了李斯人生各个关键时刻的内心活动。第一次是发迹前:“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上蔡小吏感悟了“仓鼠论”,所处的环境决定了自己的造化。第二次是鼎盛时:“当今人臣之位无居臣上者,可谓富贵极矣。物极则衰,吾未知所税驾也!”强秦相国也茫于谋身,慨叹前路未可知。第五次是临刑时,李斯谓其中子曰:“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东门黄犬”一词遂成为为官遭祸而抽身悔迟的经典话题。
(三)心理刻画。司马迁注重用表示心理状态的动作,揭示人物的内心世界。如《郦生陆贾列传》写郦食其初见刘邦,刘邦态度倨傲,“方据床使两女子洗足”,郦食其“衣儒衣,冠侧注”,入见时则“长揖不拜”,以傲对傲。但几句对话后,“于是沛公辍洗,起摄衣,延郦生上座,谢之”。不久又“沛公喜,赐郦生食,问之计将安出”云云。这段描写,与其说是动作描写,不如说是心理描写。司马迁还通过表示心理状态的动词,直接揭示人物的内心世界。如《吕后本纪》中对吕后的心理活动,司马迁常用 “怒”、“大怒”、“恐”、“喜”、“不乐”等词语加以描写。司马迁通过审视个人的言行,透析人物的内心世界。《魏其武安侯列传》写魏婴、田蚡争斗,倾轧攻讦以灌夫使酒骂坐为由,魏婴“盛推灌夫之善”,田蚡“盛毁灌夫横恣”,韩安国说:“魏其言是……丞相言亦是”,内史郑当时先后不一,其余人无语,武帝气愤骂内史。窦婴的仗义执言,田蚡的骄横阴险,诸内臣的首鼠两端,太后对娘家人的袒护和对皇帝的挟制及各色人等的心理活动,都在对话中被一一揭示,人物形象呼之欲出,真是好看煞甚。好一场呈堂证供。
刘大杰先生说:“屈原的赋,司马迁的文,杜甫的诗,是中国古典文学中在这三方面的高峰;又好像三条大河,在封建社会灌溉各代文学的田园。”《史记》这种写人艺术于后世小说创作影响深远,尤其是对“四大名著”极具发轫作用,其在小说人物刻画的类型化、个性化和心理化等方面有影响。人物类型化,《三国演义》有“三绝”:“智绝”、“义绝”和“奸绝”。人物个性化,《水浒传》写一百单八将,正所谓“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气质,人有其形状,人有其声口”(金圣叹语)。人物心理化,《红楼梦》里黛玉的多愁善感有时通过梦演化,通过对梦的解读,把黛玉最隐秘的内心世界表露无遗。
[1]史记(全十册)[M].北京:中华书局,1959.
[2]章培恒,骆玉明.中国文学史[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6.
[3]韩兆琦.谈谈如何读史记[J].古典文学知识,2000,3.
[4]陈如毅.略论史记的写人艺术[J].沙洋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