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人性者为侠——论古龙武侠小说中的人道主义精神

曹漾漾

(安徽大学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

人道主义思想是源于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一个思想体系。人道主义提倡关怀人、尊重人和以人为中心的世界观，主张人格平等，互相尊重，提倡自由、平等和博爱。关心人类的幸福是人道主义的宗旨，博爱心理和慈善的行为是人道主义的表现。

古龙是著名的武侠小说家，也是新派武侠小说泰斗，他与金庸、梁羽生并称为中国武侠小说三大宗师。古龙少年时期嗜读古今武侠小说以及西方文学作品，并对二十世纪的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文学青睐有加。古龙的武侠小说创作深受现实主义影响，而人道主义思想作为现实主义的核心，对古龙的创作影响尤为深刻。古龙笔下有无数性格迥异的侠客，他们大多有一个相似的特质——都有浓浓的人道主义精神，是充满了人性的侠客。

一、古龙武侠小说中的人道主义精神

古龙创作的六十余部武侠小说中，几乎没有一部交代了明确的时代背景，时代和背景在古龙的作品中并不重要。古龙创作的武侠故事情节设计巧妙，但是武侠小说中常见的武功招式、武林门派和打斗场面在他的作品中从来都不是重头戏。对人和人性的关怀，创造充满爱、信念和宽容的精神世界，这才是古龙下笔的重点。

首先，古龙笔下的侠客们大多拥有一颗宽恕和博爱之心。欧阳修曾有“大仁博爱而无私”之语。在充斥着刀光剑影、血雨腥风、血海深仇的江湖中，杀人往往是最容易的事，除恶扬善也是武侠小说最为经典的主题，无私的博爱和宽恕并不适合在江湖上行走。然而在古龙的笔下，以暴抗暴并不是侠客们唯一的选择。

陆小凤是古龙笔下的一代大侠，在《幽灵山庄》这部小说的开场中，陆小凤身后是西门吹雪无情的追杀，面前通往幽灵山庄唯一的一条路——一片能让人迷路的死亡森林。而此时，陆小凤自己的状态也极为糟糕:身上有伤，饥渴交迫。陆小凤遇到江湖上臭名昭著、绰号“六亲不认”的独孤美。独孤美希望看到陆小凤死在西门吹雪的剑下，所以他拒绝帮助陆小凤去幽灵山庄避难。就在这时，独孤美被毒蛇咬了一口:

独孤美呻吟着，良久良久，忽然道:“你本来不必这么做的!”

陆小凤道:“哦?”

独孤美道:“现在你既然已知道出路，为什么还不抛下我一个人走?”

陆小凤也沉默了很久才回答:“也许只因为你还会笑。”

独孤美不懂。

陆小凤慢慢地接着道:“我总觉得，一个人只要还会笑，就不能算是六亲不认的人。”［1］(P702)

一个心狠手辣的恶人，被蛇毒毒死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并且看着独孤美——一个盼望自己能死在西门吹雪剑下的人——中毒而死，对陆小凤来说本是在情理之中的。然而陆小凤救了独孤美，帮独孤美吸毒可能会让自己中毒，心狠手辣的独孤美也可能在脱险后恩将仇报。但是陆小凤相信人心中总有善良的一面，对这一点他永远有信心。正因为陆小凤对他人甚至对敌人有无私的博爱之心，他自己也得到了回报。被救后的独孤美良心发现，带着陆小凤去了幽灵山庄，甚至愿意把唯一存活的机会让给陆小凤。因此，暴力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手段，博爱和宽恕会更有效。

其次，古龙认为追求幸福是每个人的权力，无论自身处境有多么恶劣，都应该勇敢地追求自己的幸福。在武侠小说的世界里男人占有绝对的主导地位，女性往往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只能依附男性角色而存在。例如在金庸的武侠小说《书剑恩仇录》中，长平公主阿九深爱着袁承志，可是袁承志身边已经有了夏青青。如果阿九能够大胆向袁承志吐露爱意，或者放弃袁承志去追求另一份幸福，那么她的人生很可能不会是一个悲剧。可惜阿九最终选择了削发为尼，孤寂一生。

古龙笔下的女性比起金庸小说中纯洁无瑕的女子，少了一些贞良淑德，多了几分自己的灵魂和个性，也多了几分追求自己幸福的勇气。《多情剑客无情剑》中的孙小红在知道李寻欢心里只有林诗音，也知道李寻欢对自己只有兄妹之情，但是她努力走进李寻欢的心中，成就了一番美满的姻缘。在《天涯明月刀》里，周婷原本是一个被生活压榨到麻木的妓女。在小说的结尾，她已经能用自己的劳力去赚取自己的生活，虽然并不是多么快乐，但是已经不用再去出卖自己了。从出卖肉体到自食其力，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周婷选择了去勇敢面对，给自己的人生以幸福的希望。

再者，倡导人格平等、维护人的尊严、尊重他人的生命，这也是古龙武侠小说中人道主义精神的体现。平等是人类追求的美好理想，是人和人之间的一种关系、人对人的一种态度。人和人之间的平等，是互相尊重并把对方当成和自己一样的人来看待。维护人的尊严是人道主义的核心，人道主义反对一切具有压制个人、违背自由、愚弄智识，或非人化的信条。

在古龙的许多作品中都写到了妓女。妓女是封建社会的一个特殊人群，她们的社会地位极其低贱和卑微，没有人愿意与一个妓女讲平等，而出卖自己身体的妓女也似乎毫无尊严可谈。小说《蝙蝠传奇》中楚留香身处危机四伏的蝙蝠岛，这时他在一个房间外听到妓女向嫖客讨要鼻烟壶。鼻烟壶上刻的山水图案是这个妓女家乡的样子，摸着鼻烟壶就像回到了家乡。妓女的要求遭到了拒绝，还被嫖客打了一耳光。不仅如此，嫖客还冷笑着告诉妓女，她的手还是留着摸男人吧，凭她这样的贱货，也配问自己要鼻烟壶。可见，妓女在嫖客心中是毫无地位可言的。在妓女和嫖客的争斗中鼻烟壶落到了地上，落地声也许会引发埋伏。仅仅因为一个鼻烟壶，楚留香很可能面临落入蝙蝠岛掌握的危机，然而他并没有抱怨，“他知道这并不只是为了一只鼻烟壶，而是为了人的尊严!为了维护人类的尊严，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都是值得的!甚至要他牺牲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2］(P839)眼看着嫖客就要把妓女打死，楚留香冲进屋里将嫖客击倒，却并没有取他的性命。楚留香对嫖客说:“记住，她们也是人!”楚留香宁愿冒着生命危险，也要挺身而出，为妓女主持公道。他知道，人都是平等的，任何人都无权侵害别人的尊严和生命。

生命是珍贵的，不仅要尊重他人的生命，也要善待自己，即使历尽磨难也要珍惜自己的生命。在古龙的代表作《武林外史》中，沈浪、熊猫儿等人被白飞飞擒住，在全身无法动弹、四周高手环绕、没有人会来营救的情况下被押往楼兰古城，等待他们的只有死亡。在去楼兰古城的路上，小说里有这样一段描写:

也不知过了多久，熊猫儿终于抬起头来。朦胧中，他只见沈浪的脸安详的很，这种不可思议的忍耐力，几乎已不是人类所具有的。熊猫儿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在想什么?”沈浪道:“在这种时候，最好什么也不要想。”熊猫儿道:“但……但你想咱们还有机会逃么?”沈浪微微一笑，道:“只要活着，总有机会的。”……熊猫儿惨然道:“这样活着，和死又有什么区别。”沈浪道:“有区别的……只要能活着，就和死不同;所以，你我绝不能自暴自弃，我们一定要白飞飞觉得有折磨的价值，我们才能活下去。”他微微一笑，接道:“还有信心，最主要的是信心，人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要有活下去的信心，只有生存，才是人类真正的价值。”熊猫儿瞧着他，瞧着他虽然柔和，但却永不屈服的目光，瞧着他那永远不会在任何折磨下消失的微笑……这正是值得全人类为之骄傲的典型。［3］(P1027)

在磨难面前，逃避现实是弱者的选择。无论环境多么恶劣，都不能失去信心，因为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二、古龙武侠小说人道主义精神的具体表现

武侠小说以各式侠客为主角，神乎其神的武功为特点，刻画宣扬侠客精神。武功是行走江湖之人必不可少的生存技能，武功总是用来搏斗。“在江湖世界中，人类社会错综复杂的政治、军事、经济斗争，一律被简化为正邪善恶之争，斗争形式也被还原为最原始的生死搏斗，而决定胜负的主要因素则是双方各自武功的高低。”［4］(P80)武功在很大程度上取代了法律，江湖豪侠以自己的善恶是非标准来行侠仗义，凭借自己的武功锄强扶弱。会武功并不一定就都侠客。何谓侠客?司马迁在《游侠列传》中说:“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行困，既已存亡生死矣，而不矜其能，羞尤其得，盖亦是多者焉。”［4］(P3)可见作为武侠小说中主角的侠客是独立不拘，言出必信、除恶扬善之士。“替天行道”不是古龙武侠小说的主题，仅仅是除恶扬善，在古龙眼里并不能算是大侠。

(一)武学的真正巅峰——崇尚人道

金庸的武侠小说《射雕英雄传》中，洪七公有这样一段话:“老叫化一生杀过二百三十一人，这二百三十一人个个都是恶徒，若非贪官污吏、土豪恶霸，就是大奸巨恶、负义薄幸之辈。老叫化贪饮贪食，可是生平从来没杀过一个好人。”［5］(P780)这番话说得大义凛然，可是在这里洪七公依然把自己对善恶的判断当成取决他人生死的标准。与洪七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古龙笔下的楚留香。盗帅楚留香武功绝顶，无数人的生死都捏在他的手中。《血海飘香》里面对手下败将——卑鄙奸恶的妙僧无花，楚留香说:“我只能揭穿你的秘密，并不能制裁你，因为我既不是法律，也不是神，我并没有制裁你的权力!”“武功并不能解决一切，世上没有一个人有权力夺去别人的生命!”［2］(P121)无花如果面对的是洪七公，他必定难逃一死。可是没有任何人有权夺去别人的生命，无论武功高低、人品优劣。每个人在生命的面前都是平等的。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中，峨嵋派弟子李英琼经过无数的机缘巧合、无数次代表正义与邪恶进行斗争，最终成为峨嵋派后辈中最杰出的人物。李英琼除恶扬善的出发点是为了自己的修行，每一次与邪恶的抗争都为她的修行增加一点道行。盗帅楚留香在血腥暴力的江湖中纵横几十年，揭露的阴谋和击败的恶徒不计其数，但是他的双手却从来都没有沾染过血腥。

在小说《九月鹰飞》中，心如蛇蝎却又冒充白痴的上官小仙杀死八十六位武林高手。上官小仙虽然欺骗了众多武林高手，却最终败在了男主人公——小李飞刀的传人——叶开的手下。叶开胜利的原因不在于他武功和智慧的卓绝，而在于他身上体现的人道主义的精神。正如叶开的恋人丁灵琳所说:“小李飞刀无敌于天下，不是他杀了多少人，而是因为他救了多少人。”只有拥有一颗仁慈的心，才是真正的武林高手。

对仗剑江湖的侠客来说，有时暴力和血腥是他们行侠除恶的方法和见证。然而无论什么事都是和人性、人道息息相关的，在古龙的笔下，嗜血者永远不会是武学高手，只有懂得和尊重人性和生命的人，才能进入武学的巅峰境界。可在古龙的心目中，只有知人性者才能称之为侠。

(二)暗器和兵刃

施展武功往往离不开武器，暗器便于在暗中实施突袭，令人防不胜防，下三滥的工具更是令君子不齿。旧时的武侠小说中的侠客们也会使用一些下三滥的工具暗中伤人。如清代武侠小说《三侠五义》中南侠展昭盗郑新时用的流光焰火，北侠欧阳春杀马刚时戴的假脸(人皮面具)，锦毛鼠白玉堂盗三宝时用了皮人，等等。古龙作品中的侠客，只愿正面迎战敌人，不屑使用邪门歪道。飞刀本是暗器的一种，《多情剑客无情剑》中李寻欢的武器就是灵活轻便的飞刀，但是他从不用飞刀进行偷袭，即使是暗器也用得正大光明。

侠客们行走江湖少不了一件兵刃，剑是武侠小说中最常见的兵器之一。一把宝剑不但能无坚不摧，即使剑不出鞘，也能令人感到肃杀之气。《倚天屠龙记》中峨嵋派掌门人灭绝师太有一把无坚不摧的倚天剑，当六大派围攻光明顶时，灭绝师太对明教教徒进行了残忍的屠杀，“倚天剑锋到处剑折道斩，肢残头飞”［6］(P377)。灭绝师太的师兄孤鸿子死在明教杨逍的手中，灭绝师太与明教有不共戴天之仇。可是当无数教徒死在倚天剑下时，杀红了眼的灭绝师太有没有想过这些教徒与她有何冤仇?《陆小凤传奇》中的剑神西门吹雪从千里之外顶着烈日骑马奔驰了三天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他斋戒、熏香、沐浴三天，只是为一个陌生的人复仇。每次杀人后，西门吹雪会立刻变得说不出的孤独和寂寞，说不出的厌倦。他吹落他剑尖最后的一滴血，就像风雪中的夜归人抖落衣襟上最后的一片雪花。江湖中难免恩怨情仇，杀人更是一件严肃却又万分无奈、令人厌倦的事。在古龙笔下，侠客们即使为了复仇而杀人，也不会依仗手中的利器滥杀无辜。

在《多情剑客无情剑》中，平湖百晓生所著的兵器谱的前三位分别是:第一位，天机棒，使用者是“天机老人”孙老头;第二位，子母龙凤环，使用者是“龙凤环”上官金虹;第三位，小李飞刀，使用者是“小李探花”李寻欢。《多情剑客无情剑》是以李寻欢和上官金虹的惊天一战作为结尾的，论武功实力，李寻欢不及上官金虹，然而上官金虹却败在了李寻欢的手下。在两个人武功相差无几的情况下，取胜最重要的因素取决于你是正义的还是邪恶的。虽然在兵器谱中龙凤环排在小李飞刀之前，但是李寻欢的飞刀出手只为救人于水火，并非想杀人于无形。古龙在这里给武器赋予了新的意义，用于救人的武器必强于用于杀人的武器。

武侠小说中必然有江湖，江湖中必然有行侠仗义、快意恩仇的侠客。古龙的武侠小说不在于渲染行侠仗义的血腥和残酷，更不愿把侠客们当作替天行道的刽子手。博爱众生、追求幸福、维护尊严、永不言弃，这才是古龙武侠作品中传递的人性的精神。人性是古龙笔下侠客们的本心，而人道，是他们行走于江湖的不败利器。知人性者为侠，在古龙作品中侠客们身上，人道主义的思想得到了充分的彰显。

［1］古龙.陆小凤传奇［M］.珠海:珠海出版社，2009.

［2］古龙.楚留香传奇［M］.珠海:珠海出版社，2009.

［3］古龙.武林外史［M］.珠海:珠海出版社，2009.

［4］陈平原.千古文人侠客梦［M］.北京:百花文艺出版社，2009.

［5］金庸.射雕英雄传［M］.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1998.

［6］金庸.倚天屠龙记［M］.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