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军
(佳木斯大学人文学院,黑龙江佳木斯154007)
随着1984年央视春晚《吃面条》的出现,小品这个过去根本不入流的小把戏,一跃几乎成为电视综艺节目、各级各类晚会的主角。然而进入新世纪,人们的审美日益敏感、犀利与多样,赵本山长期“占据”春晚已多多少少引起非议。但“隐退”了赵本山,春晚小品却并未带来期盼的狂欢。据统计,赵本山退隐后第一年2012年的春晚收视率,较前一年的31%略有回升,为32.75%[1],但到 2013 年竟惨跌至 11.362%[2],创下了历年央视春晚收视率最低的纪录。
从1984年至今小品已至三十而立,这30年小品也经历了兴起、兴盛到归于平淡,再到急待拓展新路、寻求新突破的过程。小品的出路究竟路在何方?考察一下地域文化在小品中的表现,或许可以从中看出些许端倪。
地域文化一般是指特定区域源远流长、独具特色,传承至今仍发挥作用的文化传统,是特定区域的生态、民俗、传统、习惯等文明表现。它在一定的地域范围内与环境相融合,因而打上了地域的烙印,具有独特性[3]。
地域文化在小品中最明显的表现方式就是方言土语和有别于普通话类似洋腔洋调的方音的运用:
“英文名字叫小损样儿!”(《不差钱》);“……陪你唠唠嗑”(《钟点工》);“……一场大水没咋地”,“……海湾那疙瘩挺闹心……”(《昨天 今天 明天》);“你别说你这事办得挺敞亮啊”(《捐助》),“你瞪着你那黑的乎的,毛的噜的……亮个晶的……大眼睛就是看不见”(《过河》),这其中“小损样儿、唠唠嗑、没咋地、那疙瘩、闹心、敞亮、毛的噜的、亮个晶的”等词语,具有着浓郁的东北方言色彩,而这样的方言词语在赵本山、范伟、宋丹丹、高秀敏以及潘长江表演的东北特色的小品中俯拾皆是。
而“这姑娘长得真俊,……我没看出来。”(《如此包装》),“干吗、干吗、干吗呢!……你拓展空间,砸我们家墙”(《装修》),“俺叫魏淑芬,女二十九岁,至今未婚”(《懒汉相亲》),这其中不必特别指出具有冀鲁方言特色词汇“俊”和“俺”等词汇,就赵丽蓉一声变二声(“真”)、二声变三声(“来”)的唐山音,林永健二声变四声(“吗”)、一声变四声(“空、间”)的天津味,和宋丹丹把suì发成了sèi的山东调,相对于普通话来说,就产生了“陌生化”效果,使已经对普通话“麻木不仁”的受众忍俊不禁。而赵本山等人东北味小品、周锦堂等人的湖北味小品亦有同样的效果。
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近些年越来越多的影视剧普遍加入调味儿的普通话,《走西口》中富大龙的山西老陈醋味儿,《武林外传》中闫妮的陕西羊肉泡馍味儿,《斗牛》和《厨子戏子痞子》中黄勃的胶东蛤蜊味儿,包括一些电视台的地方语言节目,都赢得了极高的人气。究其原因,就在于这些影视剧和节目的“泥土气”,给域内观众产生强烈认同感和亲近感,给域外观众则产生眼前一亮的新鲜感。而并不一定是这些节目探索了多么普泛而又未被发现的情感,揭示了多么深奥隐微的人生哲理,就是因为它的“土”,就是因为它的口音。
当然也一个不能否认的事实:据统计,央视历年春晚北方省份收视率普遍高于南方。如2009年,北方的11个省份中,只新疆低于60%,其他多数接近70%,个别达到85%。南方省份则普遍低于20%,粤桂琼则分别只有5.3%、2.6%和1.3%[4]。这似乎与前面所述矛盾,但实际涉及语言学领域的另外一个问题。在中国方言版图上,南方方言区内部彼此之间、它们与北方方言区之间存在比较大的语音词汇差异,形成类似中、外交流听觉障碍。差距太大话都“听不懂”,收视率不高理所应当。反观北方方言区,虽然地域广阔,但词汇语音差别不大,语音上和而不同产生类似外国人说中国话的“洋腔洋调”的效果,喜感和喜剧性也由此而生。
地域文化对戏剧小品的影响并不仅仅表现在语音、词汇这些浅表性的层面,地域文化的影响应该在体现在更深的层面。
不同地域文化造就了国人的地域性格,不同地域人的性格鲜明地体现着地域文化的特点。
这里不必仔细分析《粑耳朵》,因为单从名字和口音上地域性特点明显——运用四川方言,但从内容上看,“妻管严”几乎是全国绝大多数男人的“流行病”(如《小九老乐》),男性的性格地域特征反差并不明显。但如果细细品味,还是能看出差别。同是掩饰自己的“病”,前者平和、温婉些,而后者阳刚气更足。
东北人做事好面子要脸,正是为了这张脸,才有《卖拐》中的厨师“仗义”地奉上自行车;也才有了《捐助》中明明知道不小心把捐助3千变成了3万,虽然也有亲家的劝说,也还非常“爷们”地硬挺下去。《不差钱》因为有求于人就更要摆排场讲面子,但又不舍得花钱,于是表面高调大方地点名菜、高档菜,但却与服务员串通技术性地“没有”,展现了一部分人为了维护热情、好客尽地主之谊的面子,但却又狡狎虚伪的另一面。
南方人开新进取头脑灵活、长于经商,开业必要讨口彩、图吉利,相信金钱万能;而北方人则怀旧恋旧、持重守成、讲情重义、遵循行规祖训的特点,在《鞋钉》里得到很好的诠释。
《五十块钱》的编剧李铁,没纠结在方言上:“什么是地域特色?难道仅仅是语言?拿掉了湖北方言就没有了湖北特色?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如果能表现出这个地方人文的独特性、性格上的独特性,就是地方特色,这样,我们就不再是‘唯有语言一条路’了。”[5]这里李铁已经明确提出小品不只靠语言取胜,而是真性格。《五十块钱》的成功,正是在于表现了湖北人“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遇到难事聪明、有心计办法多的真性格,才使他们的作品以一已之力,撑起了2010春晚“南派小品”的半壁江山。
在戏剧小品中打下地域文化烙印最深的当属地方戏曲的引入。小品中最典型的地方戏曲就是流行东三省有“宁舍一顿饭,不舍二人转”称号的二人传和流行于冀东的评剧。
直接将地方戏曲引入小品不乏其例。《过河》中的二人对唱,《三号楼长》中的边歌边舞,《红高粱模特队》中的舞蹈,都直接采用二人传的对唱与秧歌步;《说事儿》不但唱二人传,赵本山甚至直接秀起了二人传“甩手绢”的绝活。而在《如此包装》中,包装的直接就是赵丽蓉过去演唱的评剧。
也许上面这些二人传的对唱与秧歌步的引入有拼贴和肤浅之嫌,不能算做真正的借鉴吸收,直接切入常被学界当做研究标本的语言才最有说服力。
二人转植根于民间文化,其语言也即台词具有浓厚的乡村特色,“俗、色、酸”是其最大特点。其中的“色”,不但成为二人传最著名的特色,更成为其饱受诟病,难登大雅之堂的软肋。虽有赵本山“绿色二人传”的“脱色”处理,但在小品中依然能寻到其踪迹:
“你也看我像马经理?……还有一个女的……个儿挺高……说说话眼睛还冲我飘,把我的心飘得乱七八糟的”(《牛大叔提干》);以及“刚扭两步,过来仨老头把我围住了,要揍我,说我跟人家老太太飞眼儿了”(《钟点工》),这还是在拿女人说事,制造笑点。
《拜年》中高秀敏:“你说这乡长一年事儿真多。为咱们全乡办了多少好事啊……这身板差点没累毁”,赵本山:“还给寡妇挑过水呢”,是在拿寡妇制造笑点;《捐助》中王小利:“在村里给寡妇挑水!在外边给寡妇捐钱!这辈子就跟寡妇有缘”,更是拿寡妇当成了故事发展的纽结点。《拜年》从点上,《捐助》从面上,都有二人转“色”——“寡妇门前事非多”的基因。
最能体现二人传的“俗”,当属赵本山比较早期一些的小品:“今天我媳妇还狗长犄角——净整羊(洋)事儿!”(《小九老乐》);“你是……老母猪戴口罩——还挺重视这张老脸”(《老拜年》);“只要你给我玻璃,什么装经理,装孙子我都干”,“这扯蛋、扯蛋是不搁这儿来的”(《牛大叔提干》)等等,这些语言都离不开二人传粗鄙的底色。
“酸”,为东北方言,指说话讽刺、挖苦人。潘长江常因为自己先天的“特长”而在小品中常成为别人攻击、调侃的对象:《同桌的她》一开场,潘长江就遭到巩汉林的直面进攻,而潘长江也拿对方的“瘦”进行回击;而赵本山的脸也在《昨天今天明天》里遭到宋丹丹“跟鞋拔子似的”的讥讽。
二人转“边说边唱,边唱边舞”,而在“说”上讲究“上口、对仗”,这个特点在小品中表现得尤为显著。主要表现为成套成套、变化多端、构成多样、琅琅上口的程式化的套话,独语或对话形式不拘,这实际就是二人传的“说口”。这种句子成为赵本山小品标志性也是招牌性的台词样式。
“大事儿这一年干老了,香港回归,三峡治水,十五大召开,江主席访美”(《拜年》);“有人花钱吃喝,有人花钱点歌,有人……,有人……”,“‘抽烟?’,‘不会’,‘喝水?’,‘自备’,‘吃水果?’,‘反胃’”(《钟点工》);“……我能把正的忽悠斜了,能把蔫的忽悠谑了,能把尖的忽悠艹人小了,能把小两口过得挺好,忽悠分别了”(《卖拐》)。而表现最为集中的当属《昨天今天明天》和《说事儿》。
更不着痕迹的引入,如《捐助》、《不差钱》中人物的红绿上衣,《策划》与《火炬手》的舞台布景,正是二人传“大红大绿”色彩浓艳审美追求的诠释。
能与地方戏曲二人转被引入小品相提并论的,是广泛流行于京东一带被称为“来自乡下的有涵养的小家碧玉”的评剧,它也被赵丽蓉这位天才艺术家引入了戏剧小品中。不过由于其朴实无华的特点大异于二人传语言、布景的华丽与张扬,在小品中并不如二人传那样更容易被人把住脉。
评剧的唱腔讲究“韵、调”与“板、眼”。赵丽蓉曾经说过,评剧“调儿好学,那韵味不好找……小时候师傅就说我是块‘料’,同样一段唱,腔调一个样,我一唱,味道就不同”[6]。小品虽然唱的少,但它的说也是打上了唱的印记。将唱过评剧的赵丽蓉的小品与2014年戏曲春晚小品《酒楼蜕变》中没经评剧“包装”的唐山话进行对照,就会领略评剧的韵味在小品中的风采。而这也只能是靠听才可能体会出来的。
评剧对人物的语言首先有这样的要求:“在剧本里……最好是用生活里的语言,不要用‘词’来代替‘话’……但是,这也不等于说生活语言全是戏剧的语言……要有选择、有提炼。对过于难懂的方言土语、粗俗的脏话和某些意思不够明确、听起来费劲的语言则不应该用;结构繁而不简、难以上口的语言,也还要加工,使它更加明确简练,更加有效地表达思想、表现人物。”[7]将《功夫令》、《打工奇遇》、《英雄母亲的一天》、《如此包装》等与赵本山、潘长江等具有二人传“重口味”语言特点小品进行比较,不难体会出融入评剧的小品,由于其“有涵养”而脱“色”、去“酸”,清新朴素、通俗而不过俗的别样景致。
其次还有这样的要求:“……必须性格化。也就是什么人说什么话……在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对同一件事情,不同的人就会说出不同的话。”[8]小品《英雄母亲的一天》中的老大娘,时刻不离“豆腐”,最后撒谎病倒也是为了心中天大的事儿“买豆腐”。其言行举止都符合年纪大没文化,中国传统的家庭主妇身份。而在《打工奇遇》中,经理为敛财把各种萝卜拼成的菜取成颇为高雅的“群英荟萃”菜名时,赵丽蓉的菜名不仅一针见血,而且“萝卜开会”恰与其农村没文化老太太身份的词库收词范围相吻合。
“宗教学者们都承认,中国东北和西伯利亚地区不仅是萨满教最主要的发源地之一,而且就是在这一地区,萨满教表现得最为典型和完整。……它的基本观念是……相信灵魂不死,相信人世之外还有神灵世界的存在”[9],这种观念已经植入人心,不自觉地表现在言行中。
白云:“我妈说,小云哪,奥运火炬手非你莫属”,“我妈还说了,谁要是敢跟你争这个火炬手的位置,我和你爹就把他带走。”(《火矩手》);鸭蛋儿:“如果你要真能把我领上了道,我都感谢你八辈祖宗……忘不了你对我的大恩大德,……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不差钱》)。
这两个小品中,不论是年老的白云还是年轻的鸭蛋儿,她们都相信自己的先人——“妈”、“八辈祖宗”,也包括自己死后——在天有灵,能助其梦想成真。这种助力有时是正向的——“非你莫属”、“我代表八辈祖宗都感谢你”等坚定信心、表示感谢的,有时是反向的——“把他带走”、“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等威胁“玩命”的狠招。
将故去先人能助其圆梦归结为受萨满教的影响,会遭受质疑。不可否认,关内广大地区也有这样的风俗,但二者的源头并不同一。谁也不能否认在科学普及大行其道的21世纪,在东北广大农村中,民间至今仍能看到萨满教的通俗版——“跳大神”,它不但普遍存在而且一定程度上影响着人们的生活,因而也就不能肯定小品是受域外民俗而不是域内民俗的影响。
还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国正遭遇民族文化失语症时,韩少功就说过:“文学有根,文学之根应该深植于民族传统文化的土壤里,根不深,叶则难茂”,要“释放现代观念的热能,来重铸和镀亮”“民族的自我”[10]。这提醒作家创作不仅要从民族文化传统出发,而且还要用现代观念和精神对其进行再认识和创造。这不仅适用于纯文学创作,同样也适用于小品的创作,只不过范围不同,前者是世界的,后者是全国的。小品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兴盛与当今的繁荣不可持续,原因固然多方面,但能否在小品创作中充分彰显地域文化,这才是小品繁荣兴盛的关键。文化“越是民族的,才越是世界的”;而小品则越是地域的,才越是全国的。赵本山融入二人传的东北小品过去受热捧现在遭抨击,表面看是观众求新,实则是对二人传的融入已几乎达到极致的求变和对小品一花独放,其他地域文化不够坚挺,未能更好融入小品的焦虑。
[1]2012春晚收视率是多少[EB/OL].http://zhidao.baidu.com/question/370128228.html?fr=qrl&index=1&qbl=topic_question_1.
[2]央视春晚30年:收视率从6成降至1成[EB/OL]http://culture.inewsweek.cn/20130718/detail-65868-all.html.
[3]地域文化[OB/OL].http://baike.so.com/doc/5429123.html.
[4]历年来央视春晚收视率大概有多少[OB/OL].http://wenwen.soso.com/z/q262245696.htm.
[5]春晚上的湖北人[EB/OL].http://news.163.com/10/0220/05/5VUKSRS6000120GR.html.
[6]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天津市宝坻县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宝坻文史资料选辑(第6辑)[G].1993:73.
[7]北京市文学工作者联合会.怎样写评剧[G].北京出版社,1959:15.
[8]逄增玉.黑土地文化与东北作家群[M].湖南教育出版社,1995:152.
[9]韩少功.文学的根[J].作家,198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