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雪梅
(安徽大学文学院 安徽 合肥 230000)
柳永的词作中,特别是早期创作的词中有这样一类作品,毫不避讳地描写情场的生活,而主题大多与歌妓相关,着力刻画她们的声貌容态。《乐章集》中共辑录词作213首,而歌妓词就占有一半左右,柳永对声色场,对妓女的刻画在同时代的作家群中最为集中,而且表现大胆直率。宋代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三中记载,柳耆卿“为举子时,多游侠邪,善为歌辞,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始行于世,于是声传一世”。统观其歌妓词,以歌妓为描写主题,他创作了咏妓词、思妓词、悼妓词三个类型的词作。柳永赞赏这些歌妓们的美貌才艺,同时又描写她们复杂微妙而多情的内心世界,塑造出了一个个生动逼真的歌妓形象。
柳永对歌妓们的描写虽然语言比较庸俗,但是对她们的眉眼、肌肤、姿态等刻画是非常细致入微的,例如有专绘女子秋波:“层玻细剪明眸”(《昼夜乐》)、“万娇千眉在层波”(《西施》其三);专绘其笑靥的:“绛唇轻笑”(《玉蝴蝶》其三)、“最奇绝是笑时媚靥深深”(《小镇西》); 专绘其肌肤的:“腻玉圆搓素颈”(《昼夜乐》);专绘其腰肢的:“楚腰纤细正笄年”(《促拍满路花》)、“世间尤物意中人,轻细好腰身”(《少年游》其四)。柳永对歌妓们的描写不只停留在外在容颜上的描写,同时他还在很多词作中赞咏她们的才能技艺,如歌其舞蹈的:“几多狎客看不厌,一辈舞童功不到”(《木兰花》);赞其填词技艺的:“见说阑台宋玉多才多艺善词赋”(《击梧桐》);赞其歌声的:“何当夜召入连昌,飞上九天歌一曲”(《木兰花》。
大词人柳永通过其词作对妓女的描写入木三分,从古代到现代,对妓女这一形象的塑造并未停止,现代文坛上著名的文体家沈从文通过他的小说、散文也将妓女这一形象塑造得神采飞扬,生动可爱。妓女的生活画面是沈从文笔下湘西世界的重要组成部分,沈从文的小说《柏子》《丈夫》《边城》以及《湘行散记》《湘西》这样的散文集都有大量有关妓女的描写。在《桃源与沅州》中,沈从文写到“妓女的数目,占城中人口比例数不小。因此仿佛有各种原因,她们的年龄皆比其他城市更无限制”。首先,他笔下有一类年轻甚至年幼的妓女,“有些年纪不过十三四岁,乳臭尚未脱尽,便在那里服侍客人过夜”(《湘行散记·桃源与沅州》),在《十四夜间》写到的那个小妓女也只是十五岁左右的年轻女人,《小砦》中沈从文塑造的妓女桂枝只有十八岁,但已经吃了将近三年的码头饭,《厨子》里那个“大脚大手,脸子宽宽”的妓女二圆也只有十九岁。与这些年幼的妓女不同的,还有一类妓女是一些上了年纪的中年妇人:在《从文自传》里,沈从文写到他经常看到烟馆门口坐着的那个四十来岁的妇人,“扁扁的脸上擦了很厚一层白粉,眉毛扯得细细的,故意把五倍子染绿的家机布袴子,提得高高的,露出水红色洋袜子来。见兵士同伙夫过身时,就把脸掉向里面,看也不看,表示正派贞静。若过身的穿着长衣或是军官,她便很巧妙地做一个眼风,把嘴角略动,且故意娇声娇气喊叫屋中男子,为她做点事情”(《从文自传·怀化镇》)。除此之外,还有一类已由妓女变成老鸨的老妇人形象:《小砦》中的那个老娘虽然已过四十五岁,依然在“前不久且把一点积蓄买过一对猪脚,送给下行年青水手,为的是水手答应过她的一件事”,这类老妓女虽已成为老鸨,但是仍不服老,不顾年龄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厨子》中的刘五娘翻箱倒柜费神费力地去找那条 “脏而且旧已经失去原本形色的丝质腰带”,只为向这一辈证明她年轻时曾有过的风光时代,维护着自己仅剩的自尊。
柳永笔下生存于声色场所的歌妓,沈从文作品中卑微生活于吊脚楼中的妓女,她们生活在不同的年代,不同的环境,但是她们的生活境遇大致是相似的,同为挣扎于社会底层的小人物,有着同样的痛苦与不幸,又是同样的美丽、善良、纯洁。在任何一个时代,她们的形象都有着特殊的意义和价值。
从柳永和沈从文对妓女的形象塑造来看,他们对妓女的态度是相似的,一种复杂的态度,赞赏中夹杂着无尽的同情与怜悯。首先来看柳永与歌妓们的关系。柳永与她们是有着感情的交流的,在柳永和妓女的交往中,不排除玩弄的成分,但更多的是她们彼此的友情和互相的慰藉,是歌妓们对他的偏爱和他对歌妓们的体贴。宋代杨湜《古今词话》记载,柳永“沦落贫窘,终老无子,掩骸僧舍,京西妓者鸠钱葬于枣阳县花山”,“其后清明日,游人多狎饮坟墓之侧,谓之吊柳七”。据学者赵谦统计,柳永存词约212首,情词149首,占全部词作的70%,其中写给妻室的仅有3首;除此之外,有146首是写与歌妓的来往、爱恋,或是描写歌妓及其生活状态。从这些词作中,可以看出柳永是以一种平等的身份和妓女们交朋友的,尊重她们,体察她们的苦衷,同情她们的遭遇。这具体体现在,柳永词作中所塑造的女子的形象,并不是含糊不清的,而是一个个名字清楚的女子。最具代表性的莫过于《木兰花》,分别赞咏了四位当时东京的名妓——心娘、佳娘、虫娘、酥娘。柳永在词作中细致地描绘出她们各自的仪容、意态和风韵,使她们各个形象鲜明,神采飞扬。在柳词中,这些歌妓为美丽单纯的化身,“心性温柔,品流雅详,不称在风尘”(《少年游》),柳永甚至将她们与阿娇、潘妃这些帝王的后妃相比,“潘妃宝钏,阿娇金屋,也应得”(《惜春郎》),由此可见,这些歌妓们在柳永心中的地位是很高的。刘永济先生指出:“封建社会重男轻女,男子每玩弄女性,况妓女之社会地位甚低,根本是供男子寻乐之用者,而柳词中男性对女性无此痕迹。即如此词表情极为真挚而深厚,绝无轻薄之语,故不可以浮艳目之也。”柳永对歌妓们的态度,突破了历来轻视妇女的封建思想束缚,用细腻的笔触反映了歌妓们的内心情感以及对自由生活的追求,体现了强烈的女性平等意识,昭示了古代妇女观的显著进步。
通过对妓女的态度展示文人的妇女观,现代的文学作品仍然沿用。沈从文对妓女的态度与柳永是不谋而合的,虽然沈从文与他笔下的这些妓女并未有感情关系,但是他从客观角度更深刻地展示了生活于他故乡的这些妓女们的善良朴实的本质。沈从文曾说过:“一切作品都需要个性,都必须渗透作者的人格和感情。”他也实践着这一创作理念,他笔下的小人物诸如水手、妓女虽都同为社会底层人民,但是在沈从文看来他们全是可爱的,正如他在给张兆和的信中写到的:“我回来时当为你照写水手相来,还为你照个吊脚楼的青年乡下妓女相来,这些人都是可爱得很,你一定欢喜她们。”(《湘行书简》)妓女们是可爱的,那是因为她们善良多情,尽管他们靠接客为生,但对相好的水手是真心付出的,在《一个多情水手和一个多情妇人》中,那个妇人把好吃的栗子、核桃、干鱼都给水手牛保了,这是一种简单而真实的感情表达方式,体现出的是妓女身上善良的天性之美,展示出的正是沈从文所推崇的那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方式”。沈从文笔下的妓女们的生活态度是积极向上的,那个美的像观音一样的夭夭:“虽生在不能爱好的环境里,却天生有种爱好的性格。老烟鬼用名分缚着她的身体,然而那颗心却是无拘无束的。”(《一个多情的水手和一个多情的妇人》)从沈从文对妓女的描写来看,他是怀着一种赞美欣赏的态度来写这些女性的,他赞美她们身上所散发的人性美,欣赏她们对于生活积极的态度。柳永和沈从文的作品中无不饱含着他们对于妓女这一形象的赞美,在他们眼中,这些女性无一不可爱善良。由此可见,文人们对于女性不变的关注和尊敬,显示出文人的人道主义精神。
柳永的歌妓词,沈从文以妓女主题的作品,都传递出文人对生活于社会底层小人物的无尽关注,以及反映出文人的悲悯情绪。柳永和沈从文的个人品格和作品都曾受人诟病,但是经过时间的沉淀,他们个人以及作品都得到了极大的认可,他们是真正有良知的文人。他们对妓女形象的大胆塑造,体现出的是他们对于女性的尊重和对人性的关注。
在我国古代词史上,柳永是第一个站在全面的角度观察和了解烟花女子;而在现代文坛上,沈从文对于妓女的描写态度也超越了同时代的作家。他们都从这些妓女身上发现了真善美,从而全面、真实地刻画了妓女们的容貌姿态,言谈举止,心理活动,这些都传达着文人的人道主义关怀。人道主义,源于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一种思想。提倡关怀人,尊重人,以人为中心的世界观,主张人格平等,互相尊重。柳永和沈从文的作品所传达出来的精神完全符合人道主义的定义。柳永在入仕前的绝大部分时间都在青楼粉馆中度过,因此他描写这些歌妓是真实可感的;沈从文先生笔下的妓女也是他在湘西边城亲眼所见的,文学创作来源于生活,他们将自己对于妓女这一类特殊的女性形象的真实感受通过作品表达出来,无处不体现着他们作为有血有肉的文人的社会责任感和人道主义关怀。沈从文说:“关于一个女人身体上的交易,由于民情的淳朴,身当其事的不觉得如何下流可耻,旁观者也就不用读书人的观念加以指责与轻视。这些人重义轻利,守信自约,即使娼妓,也常常较之知羞耻的城市中人还更为可信。”柳永和沈从文作为读书人,不同于同时代的读书人,他们保持着文人该有的多情和悲悯的本性。
柳永和沈从文的作品中的人道主义精神关键一点体现在他们对妓女情感世界细腻的描画。柳永对妓女情感世界的描写极为丰富,因为本身他和许多歌妓有着深厚的情感甚至是爱情,“师师生的艳治,香香于我情多。安安那更久比和。四个打成一个。幸自苍皇未款,新词写处多磨。几回扯了又重按。奸字中心著我。”(《西江月》)这首词作反映的是柳永与当时的东京名妓师师、香香、安安之间非比寻常的关系。柳永写妓女们的感情不只是与他自己的感情,他在很多词作中都描写了歌妓们的专情与痴情。如《定风波·自春来》这首词,是一个女子的内心独白,写出女子的一片痴心,以及对爱情的渴望,实在而又单纯。沈从文对于妓女感情世界的关注,主要体现在他花了很多笔力来描写妓女和水手之间的爱情。沈从文在写水手和妓女的关系时,写出的并不是赤裸裸的性买卖关系,而是一种真挚的男女之情。《一个多情水手和一个多情妇人》中妇人将好吃的食物毫无保留地都送给了水手牛保,而牛保也是时刻惦记着妇人,在临走时还飞奔而去将“我”送给他的苹果送去给妇人。而《柏子》中,从妇人与柏子之间的对话来看,柏子故意说些让妇人吃醋的情话来,他们这样的相处之道,流露出的是真真切切的感情。“感情好的,相互咬着嘴唇咬着颈脖发了誓,约好‘分手后个人不许胡闹’”,在朝不保夕的生活中成为了相互的牵挂,沈从文笔下的妓女和水手们反而生出了最珍贵的爱情。
柳永和沈从文对妓女的描写不是只停留于表面,他们更深一层去挖掘这些女子的丰富的情感世界,这正是文人的人道主义关怀的体现。柳永和沈从文可以称得上是有良知的作家,他们都超越同时代文人的观点,也超越自身,站在了更全面的人性的立场上来观照女性的人生。打破了世人的眼光和封建礼教的枷锁,以人道主义关怀着生活于社会底层的小人物的灵魂和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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