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钦
(闽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福建 漳州 363000)
自柏拉图从哲学角度开始运用“原型”概念到荣格分析心理学派系统提出“原型”理论再到人类学家弗雷泽的《金枝》巨著中对“原型”的探讨,“原型”经过2000多年的嬗变与发展,其意义已经有很大改观,作为一个学科术语,其能指与所指也因时而异、因地而异了。
“原型”(archetype),“arche”是最初的、原始的意思,“type”为模式、形式的意思,因此“原型”一词最初的意思可以理解为初始的模式或形式。在M.H.艾布拉姆斯所编的《文学术语词典》中,“原型这一术语是指在范围广泛的各种文学作品,以及神话、梦幻、甚至社会礼仪中反复显现并可识别的叙事策略、行为模式、人物类型、主题和意象。 ”[1](25)
随着学科建设的不断发展,各学科之间的明确界限逐渐消失且有了相互借鉴、交叉融合的趋势。“原型”一词由于其本身的包容性与广泛适应性,在发展的过程中已不仅仅局限于某一领域而是出现了多领域齐头并进的现象。在不同的学科门类里,“原型”概念有不同的解读。通常看来,“原型”因其既现代又古典、既异域又本土,没有具体形式只可通过感知才能领会的概念不免显得太过隐晦、神秘。
首先应明确,在原型概念的发展过程中,其概念的拓展在三个领域尤其引人注目:
哲学领域:在柏拉图生活的时代,古希腊人普遍认为世界虽由千差万别的事物构成,但不同的事物背后有一个共同的世界本源——本质。柏拉图提出的“理式”说正是暗含了这一点,其虽然没有直接运用“原型”这一概念,但其意义指向已很明显。之后康德的“图式”说讲求人们对先天范畴的认识必然通过图型来进行,图型没有具体的形式是想象的产物,却可以通过其来认为范畴,也有“原型”概念的影子。
心理学领域:“集体无意识”的提出是20世纪世界心理学发展的重大突破。荣格“深层心理学”的纵向发展将“原型”概念置于“集体无意识”的肥沃土壤之上对其进一步进行拓展。
文学领域:弗莱的文学“原型”概念无疑更加丰富了原型理论的应用范围,与荣格对“原型”抽象的界定不同,在弗莱的理论体系中“原型”变得具体。在这里,“原型”被假定为先于文学作品而普遍存在的,成为文学总体中的某一个象征符号,具体化为一个文学结构、一个普遍出现的意向或者一个更小的文学单位。
总的来看,在对“原型”一词进行界定时,总的指向是认为“原型”所要代表的是本质的、本源的东西,不管是宗教、哲学、还是心理学、文学,不同的出发点总结出了同一个取向——回归。
“原型”概念的抽象与不确定性对其自身的概念界定造成困扰,在认定它可以指代很多具体事物的同时,所能找到佐证其实际存在实例却少之又少。其中很大部分是因为在学科交叉与融合的过程中,出现了多个与“原型”相似或相近的概念或理论范畴,例如象征、意象、母题等。在对“原型”概念无法进行明确界定的情况下,对“原型”概念的特性做一个合理的界定,类似概念间的混淆便可一定程度上得到避免。
从以上概念解读可知,“原型”已不再局限于宗教范围而是拓展到多个认知领域。“这就使‘原型’具备了两项基本特质,即无限共时性和恒久历时性。”[2](73)发生时的共时性是指,同一“原型”可以在不同的民族、国家、地域等同时发生,即使无直接联系也可发生类似“共鸣”或“共振”的现象。历时性则指,“原型”凭借自身的生命力,可以适应时代的变迁、潮流的更替,在不同的时代找到适宜的接点衍生出相关的变体,从前文“原型”概念的流变可知。
最初,在宗教领域,原型常被作为“上帝的形象”而被当成人类物质世界的精神本源,人总是按照人之外的形象或者上帝的形象来被创造的。一些古典神学家、宗教学家认为人类精神世界先于人类物质世界存在,且人类物质世界是按照人类精神世界即“原型”而演化发展而来的。因此,精神世界就成了物质世界的“本体”、“本源”或“原型”。
如前文所述,柏拉图“理式”说的提出为后来“原型”理论的发展做了铺垫。在柏拉图的理念说中,一类事物有一个理念,各式各样的事物有各式各样的理念,不同的事物组成了事物的世界,而由它们的理念所组成的总体就是柏拉图所谓的理念世界。柏拉图认为可知的理念是可感的事物的根据和原因,可感的事物是可知的理念的派生物。在古希腊文化中,“理式”原意是事物的“形式”、“图式”等,侧重于事物的外形。“柏拉图混用了这几种意思,他的‘理式’概念同时包含了如‘形式’(form)、‘种’(genus)、‘范式’(paradigm)、‘规则’(principle)等诸种含义……自柏拉图之后,这种‘万物有型’的思想在西方思想史上流传下来……”[3](3—4)
柏拉图之后,康德的“图型”(scpleftlata)理论最接近于”原型“的含义。在康德关于先天范畴与感性材料结合的方式的理论中,他认为感性材料是不能直接见到先天范畴,先天范畴也不能直接应用于感性材料中,沟通两者的是时间。以时间的图型来分析范畴,图型必然与范畴相一致,没有图型的串接,范畴就不能形成知识。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提出“图型自身常为想象力之所产。”[4](100)并对纯粹悟性概念之图型做了详细解析,认为“纯粹悟性概念之图型,乃此等概念‘在其下始得与对象相关及具有意义’之真实而唯一的条件。”[4](103)
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欧洲既经历了精神上的危机转变也经历了现实生活中的暴动及革命。这一时期的心理学发展也呈现出主张回归,探究人类心灵的研究趋向。
荣格在心理学领域对“原型”的研究成功地把这一理论的发展推向了高潮。对于“原型”一词的回溯,荣格这样梳理道:
“‘原型’一词最早是在犹太人斐洛谈到人身上的‘上帝形象’时使用的。他也曾在伊里奈乌的著作中出现,如:“世界的创造者并没有按照自身来直接造物,而是按自身以外的原型仿造的。在《炼金术》大全中,把上帝成为原型之光……‘原型’一词类似于柏拉图的‘理式’说。”[5](4)
荣格是名医生和精神分析派的心理学家,他的原型研究主要侧重于精神分析范畴。相对于弗洛伊德,荣格对当代心理学的最大贡献在于提出了 “集体无意识”,他的原型研究便是立足于“集体无意识”之上。“原型概念对集体无意识观点是不可缺少的,它指出了精神中各种确定形式的存在,这些形式无论在何时何地都普遍地存在着。”[6](120)集体无意识中的主要存在形式即原型,是集体无意识中无数确定形式的存在。原型可能一直不被意识到,但当现实中出现能唤起该种原型的情境时,该原型就会复活。
因为集体无意识的发现及深入研究,“原型”理论在文学发生论、本体论、逻辑论之外又为文学的发展探索了一条更易于大多数人接受的新路子。正如为什么几千年之前的文学作品在时空有了如此大的转换之后还能引起现代人的共鸣?为什么我们能随古人哀伤而哀伤、愉悦而愉悦?原型的起点作用不言而喻!
“原型”理论在文学中的生活主要表现为反复出现的“意象”、“象征”、“母题”等。英国批评家鲍特金较早在文学领域应用原型理论,但真正将“原型”理论与文学深入结合的是加拿大文艺理论家诺斯洛普·弗莱。弗莱曾这样定义“原型”:“它是一种典型的或重复出现的意象。我用原型指一种象征,它把一首诗和别的诗联系起来从而有助于统一和整合我们的文学经验。”[7](99)弗莱的研究填充了原型理论历史性和社会性空白,他认为由于原型的存在,独立于各个民族、各个国家的文学作品能够互相串接起来上下承接、互通有无。弗莱从现有的文学实践出发,用归纳分析的方法,总结出文学创作中反复出现并“置换变形”的原型,不同于荣格采取先假设“原型”存在,然后从文学作品中寻求例证的倒推法。这种批评方法能有效的避免神秘主义并易于运用到文学批评实践中。
1859年达尔文《物种源始》的出版,直接促进了文化人类学的发展。在文化人类学家弗雷泽的巨著《金枝》中,弗雷泽通过对全世界原始民族和土著民族的仪式、神话和习俗资料的整理收集,着重对“文化模式”进行研究。弗雷泽通过大量的事实例证,在不同的民族之间存在着共同的文化模式,具体体现为“交感互渗”原则。“所谓“交感互渗”原则,是指两个事物可以通过某种神秘感应进行超越时空的相互作用……弗雷泽对文化模式的研究深深影响了原型批评,以至于曾一度形成原型批评的“剑桥学派”。 ”[3](7)
原型理论在不断纵深理论深度、繁荣发展的同时也存在着不足之处,主要表现在:一方面,对“原型”概念解读的莫衷一是造成了各取所需的局面,概念的不确定性演变成没有概念。概念支撑不够确定,理论大厦必然不会稳健。另外,由“原型”理论层次的丰富性带来的“普适性”常被盲目当作的万灵药去解释古今中西的万事万物。这种完全从自身为出发的曲解,对“原型”理论的发展起了副作用。
就一种文学理论而言,其理论内容、理论特性、理论体系的严密性可以看作是该理论体系给人的 “第一印象”,而在理论指导实践过程中所体现出来的“实用性”才是其长久生存之道。原型理论亦如此。在原型理论体系不断丰富发展的同时,其实用性不断得到加强,一些文学现象的解读、文学理论的探索更是得益于此。神话——原型批评理论在文学领域的实践应用便是一个有力例证!
荣格认为:“我们要加以分析的艺术作品……在无意识的神话领域之中。这个神话领域中的原始意象乃是人类的共同遗产。”[8](100)东西方都蕴藏着丰富的神话故事,这也是东西方文学文化发展的共同基石。神话——这一全人类的共同宝藏,不仅在沟通东西方文学方面起着重要作用,其所蕴含的丰富原型对于全人类的前溯“寻根”与后视探索更是不可替代。神话——原型批评便是将神话与真实的文学实际联系起来的理论体系。它着眼于神话中所蕴藏的丰富的原型,并将其应用于现实的文学现象及作品的解读中,透过文艺活动来回溯人类文学艺术发展的精神历程。在西方,古希腊罗马的神话对西方文学的繁荣发展起着基础作用,神话当中的许多原型在无意识当中成了后代人创作的源泉。
原型理论在文学批评发展史上占有过重要地位,曾一度与精神分析理论与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形成三足鼎立之势。在经历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鼎盛时期后,近些年热度稍减。但这并不说明原型理论不再具有重要性或者要被新的理论所取代,反而是因为经过多年的摸索与体察,在我们对原型理论研究的越深时,我们越能感觉到“原型”一词以及原型理论的博大精深与我们的认识之浅。因此,这种有意或者无意的沉淀,对于文学批评或者原型理论的发展都大有益处。只有更深层次的反省与认知,才能促进原型理论良性运用,才能让原型理论的生命力在现在文学批评的土壤里迸发异彩。
[1][美]M.H.艾布拉姆斯(Meyer Howard Abrams)著 吴松江等编译.《文学术语词典》第7版[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2]杨丽娟.《“理论之后”与原型—文化批评》[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
[3]夏秀.《原型理论与文学活动》[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
[4][德]康德著 蓝公武译.《纯粹理性批判》[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1.
[5]G.G.Jung.《The Archetypes and the Collective Unconsious》[M].Beijing:China Social Science Publishing House,1999.
[6][瑞士]卡尔·荣格著 冯川、苏克译.《心理学与文学》[M].上海:三联书店,1987.
[7][加拿大]诺斯洛普·弗莱著 陈慧、袁宪军、吴伟仁译.《批评的剖析》[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8.
[8]叶舒宪.《神话—原型批评》[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