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浣纱记》中的因果抉择分析人物形象——以夫差、伍子胥、勾践、范蠡为对象

2014-08-15 00:48芦新蕾
关键词:主公浣纱夫差

芦新蕾

沈阳师范大学,辽宁 沈阳110034

明代梁辰鱼的《浣纱记》,借春秋时期吴、越两诸侯国争霸的史实,表达了对国家兴衰这一历史规律的深沉思考。《浣纱记》的故事情节曲折,结构完整,作者梁辰鱼设下许多“抉择”情节,本文将通过《浣纱记》中主要“因果抉择”情节,对吴王夫差、越王勾践、伍子胥、范蠡四位人物在各个阶段的不同形象进行简要分析。

第一阶段:吴国攻越(第4 出“伐越”——第6出“被围”)

春秋末年,相邻为邦的吴越两国敌意颇深。《浣纱记》中提及,越臣“灵浮,操戈而直前,彼主阖闾,伤指而走死。嫌隙既构,忿怒愈深”。[1]虽然篇幅寥寥,但此句却是整部传奇跌宕剧情的源头,正因越王勾践败吴王阖闾于姑苏,才有了日后的吴越之战,从而引发了本文讨论的一系列因果抉择。

姑苏一败后,吴王夫差筹谋为父复仇,攻打越国。吴国相国伍子胥认为:“越人勾践犯我先王,积怨既深,大雠未雪,今粮草完备,将士精强,不乘此时剿征,更待何日?”[2]而太宰伯嚭则认为:“主公初登宝位……正宜朝欢暮乐。”[3]对于相国与太宰间的争执,吴王夫差选择听从伍子胥的意见,点兵攻打越国。

及至此处,伍子胥的性格便已露出端倪。作为吴国先主阖闾的大将,伍子胥以家国为先,以复仇作为攻越之战的动力与目的,短短几句,将家恨国仇、己军之利讲述得面面俱到,使夫差心中既有激愤,又有占尽天时人和、大仇可雪、君威可展的自信,其建议更符合道义礼法,笔墨虽然不多,却充分体现了一个心思磊落、忠贞刚正的忠勇形象。然而,尽管伍子胥也表现出了复仇主义,但国恨大仇当前,一切就显得顺理成章了。

当吴越之战牵扯上了杀父之仇,当伍子胥说出“越人犯我先王”“大雠未雪”之时,吴越之战便势在必行——以孝论,勾践杀其父;以忠论,越王杀其君。况且彼时夫差初登宝位,急需一场胜利来树立君主威严。既是为父报仇师出有名,又可示己之威,更有伍子胥担保“粮草完备,将士精强”,因此夫差征伐越国可谓百利无害。该阶段,初登宝座的吴王夫差心中膨胀着君王的责任感,于国于家都有一番宏伟的蓝图并愿意付诸努力去实现,是一个有政治野心、立有大志的勇武君主形象。大义当前不因初涉王权而贪图朝欢暮乐,符合伍子胥及吴国百姓心中对英明君主的理想与要求,在伍子胥及伯嚭之间,选择听从了伍子胥的建议,点兵遣将,打响了吴越之战。

受到吴国攻击的越王勾践召来二位大夫——范蠡、文种商讨对策。范蠡认为:“当深沟高垒,以逸待劳。略待旬月之间,粮尽兵疲,将不及战而自遁矣。”[1]相对于范蠡敌动我不动的观点,文种更为主动,觉得“不可坐以待毙”“还宜决战以图存”。[2]衡量了二位大夫一战一守的作战策略,越王勾践选择主动出击,却终是落得被围的窘况。此时的文种依然坚持激进:“带剑之士犹存五千余人,还须死战,以决存亡,莫待生擒,以宴兵刃。”[3]范蠡则持相反意见:“不如一面坚壁清野,老彼戎师;一面遣使修词,求其和好。”[4]虽说范蠡的提议使越王勾践颜面尽失,但勾践却选择遣使求和,也直接造成了接下来的三年里,勾践在吴国经受的所有苦难。

范蠡是《浣纱记》中的绝对主角,其形象鲜明突出,是勾践灭吴计划中不可或缺的睿智贤臣。他已估量到此次吴国的复仇必是准备完善、粮草充足,越王杀人国君,又是匆匆应战,正面的较量并不占优势,因而劝阻勾践采取“消极”方式——做不如不做。若勾践选择听从范蠡的以逸待劳之计,或许夫差未必会战胜越国,更不会有后来的勾践入吴。激进冒险被吴兵围困后,范蠡目光长远,相对于决一死战的英勇霸气,范蠡本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心态,提出求和意见,这是连文种的武将之勇和勾践的君王之尊都无法想到的最好处理模式,高瞻远瞩的政治眼光令他人望尘莫及。

身为国君,勾践在《浣纱记》中不仅戏份不多,还受尽了委屈。在军事战争方面,勾践的第一选择是采纳文种的意见,以谋略见长的范蠡和有实战经验的文种相比,他显然更相信后者。且越国曾大败吴国,狂傲的勾践对己方的战斗力很有信心,但他没有考虑到自己的匆忙应战能否抵挡得住一支满载着复仇之恨、准备充足的军队。知己不知彼的勾践果然被吴兵所困,只好采纳范蠡的意见,虽然“羞杀人也”,也不得不遣使求和。表面上勾践的形象就如他自己所言,“既不能勇往而直前,又不能固守而善后”[5],似乎没什么主意,只安心听从两位大夫意见,但使灵浮操戈而直前、大败吴王阖闾于姑苏台的便是他,他的军事、政治谋略远比《浣纱记》中所描写出来的更值得挖掘。勾践可以君王之尊,听从臣下意见,忍受求和屈辱,韬光养晦,就足以说明其眼光之长远,心思之深沉。勾践知人善任,能屈能伸,是一位不可小觑的人物。

第二阶段:越国战败(第7 出“通嚭”——第19出“放归”)

越国战败,国君勾践携妻及范蠡前去吴国做苦役,该阶段所有因果抉择都集中在吴国一方,人物之间产生了大量的矛盾,吴国君臣鲜明的形象特点得到了持续的深化。

收受文种贿赂的伯嚭劝说吴王夫差允降,虽说有越国土地做诱惑,夫差却未轻诺,直至文种表示勾践“愿面缚君臣,亲携妻子,王庭尽心服役,贡献年年”,[1]夫差才同意暂且收兵。尽管主公已做出决定,伍子胥仍直言上谏:“机不可失,誓当悬首吴阙,以谢先灵。”[2]而佞臣伯嚭自然站在越国一边劝说夫差“不念旧恶”“谅些须越人之怨,足尽吴国之情”,[3]使夫差坚持自己允降的决定,为日后埋下大患。

直到勾践将至姑苏台时,伍子胥依然反对伯嚭“积仇已复,勿计其归”的观点,不死心地继续劝阻,认为“妖徒仅能革面,丑类尚尔离心,隐忧还在萧墙,同舟皆为敌国”,[4]不想吴王夫差只觉太宰伯嚭之言有理,再弃伍子胥之见。

经过三年在吴国的包羞忍耻,勾践终于凭着亲尝病重夫差的粪便并成功断言病愈日期而获得夫差的信任,纵然伍子胥强烈反对,认为勾践是“强露驯拢之情,实上食主公之心”,[5]夫差仍“送之还乡”,并指责伍子胥在自己病中“并无一好言相慰,略无一好物相送”,[6]是不忠不仁,君臣矛盾激化。

从夫差允降而伍子胥力谏起,君臣二人之间就已生嫌隙。伍子胥作为一员武将,对“战俘”勾践的心态及性格分析得精准透彻,却没有确切把准自家主公夫差的脉搏。作为两朝战将,伍子胥官拜相国,忠勇世人皆知,且吴王曾听从自己的意见战胜了越国,因此以功臣自居,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自我优越感,认为自己所言甚是;对吴王夫差进行劝谏时,不讲方式、不论场合、不懂揣度主公心意,一味固执,只觉自己赤胆忠心日月可鉴,不给主公留有情面。这样的忠心功臣,惹得夫差嫌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甚至也可以说,伍子胥的一系列行为反而把夫差的心推向了口蜜的伯嚭一边。

伍子胥固然倔强,但君臣矛盾的激化也因夫差过于笃信自身。第一阶段中夫差的果毅决断,由于吴攻越的这一场胜利和越王的臣服而逐渐膨胀为一种自负,没有认清勾践的复仇目的,盲目信任勾践而忽视了其野心,更没有察觉到近臣伯嚭与敌国之间暗通款曲。此刻的夫差与伍子胥之间已出现了不可调和的矛盾,由于他的自负以及对伍子胥的戒备,造成了君臣之间信任的崩塌,促使夫差做了错误的选择,造成亡国的悲剧。远贤者、亲佞臣,致使夫差亲送勾践还乡,养虎成患,放虎归山。

该阶段中,伍子胥提供给夫差的选项颇有远见,可绝后患,但因性格倔强,上谏方式不妥,不占道义礼法之利,再加上伯嚭的刻意挑唆,而使夫差摒弃了他的意见,为后来的越灭吴打下了伏笔。

第三阶段:勾践归国(第21 出“宴臣”——第33出“死忠”)

勾践归国后,范蠡为国家社稷决定牺牲爱人西施,越王勾践推辞“虽未成配,已作卿妻,恐无此理”[1],然而三年的屈辱让范蠡坚持进献西施以展“美人计”麻痹夫差。伍子胥见到范蠡向吴王夫差进献西施,立即反对,并举出“桀以妹喜灭,纣以妲己亡,幽王以褒姒死,献公以骊姬败”[2]的例子劝谏,却惹出夫差“必要杀他”之语,伍子胥至此彻底与夫差决裂。伍子胥劝阻夫差伐齐,最终伯嚭的挑唆让伍子胥的生命走向了尽头,老相国自刎而死,吴国败局已定,再不复因果抉择。

该阶段是《浣纱记》的高潮部分,四位主要人物形象的刻画愈加鲜明。

范蠡这一典型理想文人形象在“进献爱人”的情节中升华。此前的范蠡形象仅止于睿智,现已升华为智勇双全。选择牺牲爱人的果敢和以国为先的政治大局理念,突出了他胸藏大计,运筹帷幄的才俊形象。尽管如此,亦是不能忽视范蠡及其所代表的封建社会男性对女性的轻视。范蠡与西施一别三年杳无音讯,再次出现却欲将西施进献吴王,并有“未娶之女,主公不必多虑”[3]之语,足可见封建社会女性地位之低下。

始归故国的勾践经过三年的屈辱与磨难,按下一腔愤怒复仇的情绪,继续扮演归顺国君的形象,暗地里却紧锣密鼓,筹谋划策。此阶段的勾践积极听取谋臣范蠡的建议,励精图治,对内修政抚民,对外卑身世故,细致地体现出了一位有政治野心又英明隐忍的国君形象。

相对于越国君臣的韬光养晦,吴国君臣之间的矛盾已达白热化,面对越国进献的西施美人,伍子胥再次出言上谏,并在越臣范蠡面前引夏桀、纣王、幽王、献公暗指夫差,使夫差颜面扫地,遂起杀心。伍子胥虽意识到了自身的危险,但仍自恃为两朝老臣,立下过赫赫战功,继续挑战夫差身为君王的自尊。伍子胥清楚地认识到了伐齐陷阱,上谏却惹恼夫差被赐死,自刎前预言了吴国的覆灭。《浣纱记》中的伍子胥远见卓识,谋略不凡,有极其清醒的头脑和准确的见解,是典型的忠勇贤臣形象。尽管如此,我们仍然不能忽视其性格中的弱点:倔强、自恃战功、上谏言辞激烈,后期性格中的狭隘复仇主义日益明显。伍子胥是忠臣之典型,但吴王夫差却亲小人、远贤臣,此吴国所以倾覆也;而勾践亲贤臣、远小人,此越国所以兴隆也,这便是梁辰鱼所要表达的历史兴衰之必然。然而,笔者认为,《浣纱记》对伍子胥的忠勇形象塑造却有些用力过猛,过于强调其劝谏的苦口婆心而显得伍子胥其人唠叨执拗,似乎除了劝谏别无他法。作为吴国相国,吴王的臂膀,伍子胥胸怀家国,真知灼见,却将自己的位置摆得太高,从未站在夫差的角度上考虑主公的心境,甚至从臣对君的谦恭,逐渐变成恨铁不成钢的针锋相对,在森严的君臣等级制度下,这是伍子胥必死的原因。

伍子胥的死,不只是因为始终如一地直言上谏,更是死于夫差对他的忌惮。夫差少年时代胸怀大志,后由于耽于声色、放松警惕,及勾践刻意臣服的引导,逐渐变成了刚愎自用。他不顾忠谏,轻信佞臣与敌对,最终为越所吞。吴国的灭亡在夫差一系列的抉择中演变成了历史的必然。可是在这必然的结果下回溯夫差的选择时,也理解了他的理由。夫差是吴国的君主,他骄傲自尊,按照伍子胥的期望,他应该理智果断,有大勇大谋。然而,夫差也是血肉之躯,在这个被标识了“主公”的躯体里,有愤怒、软弱、虚荣等任何普通人应该有的情绪,他会因为伍子胥的直言上谏而烦躁,会因为伍子胥说他耳聋目眩、暗指将如桀纣般因女色丧身亡国而气愤难当,也会因为伯嚭的一句讨好而虚荣心膨胀。后世对吴王夫差进行形象分析时,总是执着于他的君王身份,而忽略了他也是个普通人这一点。作为奸臣的伯嚭,看似主导了吴王夫差与伍子胥的矛盾,挑唆夫差杀害伍子胥,实际上他仅是一剂催化剂。夫差与伍子胥一样的倔强、自负,如针尖与麦芒般互不相让,即使没有伯嚭,二人也将在一系列的因果抉择中逐渐对立,直至分道扬镳。

第四阶段:范蠡请辞(第44 出“治定”)

《浣纱记》的结尾处,勾践十年大仇得报,范蠡请辞,勾践挽留,欲与范蠡分国而治。“浮云尽,世事空”[1],范蠡最终舍弃名利,选择与西施泛舟五湖之上。

《浣纱记》的结局定位了范蠡贤臣的形象,功成名就后迅速隐退,更彰显了他的智慧。越灭吴后,范蠡居功至伟,封上将军,与其留于官场为君王忌惮,不如在乡野湖泊间逍遥,范蠡清明的政治眼光和抉择,为自己留下了一条生路。同时,携西施泛舟湖上,让范蠡大义的人臣形象更上一层楼,加入了痴情男子不在意过往,执妻之手,不离不弃,悠然自在的味道。

欲与范蠡“分国而治”点出了勾践形象中虚伪的一面。“小生作悲介”及“今若撇我而去,是皇天欲弃丧孤也”[2]等科白浮夸而突兀,勾践的这些说辞颇有惺惺作态的意味。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勾践此时正是将范蠡逼进了墙角,甚至是在强迫范蠡请辞。范蠡作为人臣献计主公本是分内之事,但想因此与主公二分天下,与道义礼法相悖,恐留下一世骂名,还为主公忌惮,日后的打压乃至暗斗、丧命都是必然,因此范蠡只剩请辞一条路可得逃生。勾践愿以半分天下酬谢范蠡,既得一世英名,又可彻底将范蠡排除在越国政权、政局之外,以防范蠡如伍子胥般邀功干政、自恃过高,可谓一石二鸟。范蠡请辞后曾劝文种“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文种未听,被勾践赐剑自杀。勾践高超的政治手腕,处变不惊、隐忍深沉的权谋心思至此跃然纸上。从姑苏台杀阖闾、大胆迎战夫差的“狂”,到躬作洒扫、归顺吴国的“忍”,再到灭掉吴国、逼辞范蠡、赐死文种,勾践终于释放自我,回归了狂傲的本性。

《浣纱记》中的人物形象在各个阶段都有不同的展现,而因果抉择更是展现其形象的完美媒介,儿女情长与家国兴亡、为臣之道与为君之道,在纠葛中探讨处世态度与行为选择。因与果的必然性与个人抉择的可能性相交相织,托载人物形象的同时,更让《浣纱记》有了恒久的把玩滋味与艺术魅力。

[1] (明)梁辰鱼.梁辰鱼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2] 张帆.〈浣纱记〉中范蠡人物形象分析[J].青年作家(中外文艺版),2011(3).

[3] 梁国韬,周佩文.梁辰鱼研究[M].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07.

[4] 罗姣.从〈浣纱记〉看古代戏曲的男权视角[J].长江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1).

[5] 陈其相.论〈浣纱记〉的人物形象[J].长沙水电师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89(3).

[6] 华飞.从人物形象出发试论梁辰鱼〈浣纱记〉[J].咸宁学院学报,200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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