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编京剧：伍子胥与浣纱女

李 勍

（中央戏剧学院 戏剧文学系，北京 100710）

时 间： 春秋末期

地 点： 沙滩头，溪水边

人 物： 伍子胥，浣纱女，问路人

剧情简介：本剧改编自伍子胥奔吴的故事，公元前528 年，楚平王听信谗言，将伍子胥一家尽数屠戮，唯有伍子胥幸免于难。伍子胥逃往吴国途中，在楚国一沙滩头迷失方向，幸遇一浣纱女指路。伍子胥怕浣纱女泄露自己去向，浣纱女知其心意，便投水自尽。

[幕启，伍子胥上。

伍子胥 （唱）凉秋八月萧关道，

北风吹断饥乌号。

百尺滩头人潦倒，

风声鹤唳听惊涛。

朝不保夕多飘渺，

便如这来去秋潮。

某，伍子胥，楚王太傅伍奢之子。因遭奸贼陷害，落得家破人亡。现如今逃往吴国，却又在此地迷失方向。唉……当初错信小人，如今草木皆兵。

[浣纱女上，手挽茜纱、提篮子。

浣纱女 （唱）八月凉秋萧关道，

慢移莲步挽龙绡。

百尺滩头萋萋草，

暗藏一捧月窈窕。

人道纤纤素手巧，

却难敌越女吴妖。

奴家沙滩头边浣纱女便是，姓名身世不足为外人道也。每日只在此浣纱，与湖光山色为伴，（笑）想这世上无数女子，有几人知道这浣纱的乐趣？

[伍子胥看见浣纱女。

伍子胥 那里有个浣纱的女子，想来应识得路，我不如上前询问一番。（走到浣纱女旁）姑娘，你可识得去吴国的路？

浣纱女 怎么不认得？那条路前年被大水淹了，如今想去吴国啊，只怕得从官道绕过去。

伍子胥 （尤自盘算）若走官道，只怕那追兵……

[浣纱女打量着伍子胥。

浣纱女 听大哥的口音是楚国人吧？不知要到那吴国做什么啊？

伍子胥 （掩饰地）不做什么，不做什么。

浣纱女 大哥不知，前面还有条小路通往吴国，比起官道还省了些脚程，只是人迹罕至路又太偏。大哥要是不着急赶路，还是走那官道稳妥。

伍子胥 （大喜）原来还有条近路，快快说与我听。

浣纱女 （奇怪地）大哥不是不急着赶路吗？

伍子胥 这、这，姑娘，我有要事，急着入吴啊……

浣纱女 去吴国做什么？

伍子胥 不做什么，不做什么。

浣纱女 既然不做什么，又如何急着去吴国？

伍子胥 唉……我、我、我——

（唱）说身世吞吞吐吐。

浣纱女 （唱）道来意糊里糊涂。

伍子胥 （唱）我死里逃生终离楚。

浣纱女 （唱）他一心一意要奔吴。

伍子胥 （唱）说当下风雨交加寻人助。

浣纱女 （唱）可今日里天朗气清艳阳朱。

伍子胥 （唱）望姑娘万丈深渊把我渡。

浣纱女 （唱）好奇怪区区江水何必用大船坞？

伍子胥 （唱）我不敢将姓名露。

浣纱女 （唱）他不曾把剑眉舒。

听你说来，竟是亡命之人？

伍子胥 唉……自家伍子胥，乃是楚王太傅伍奢之子。原本也是大志鸿途，不料遭奸贼陷害，落得家破人亡。

（唱）回忆过往心内苦，

开口不愿提当初。

我本是楚国太傅，

居庙堂一身鸿途。

恨小人把恩义负，

将我父兄骗到郢都。

满门忠烈尽杀戮，

一家老少皆捕诛。

沦落到亡命天涯失前路，

如恰便似惊弓之鸟疑踟蹰。

浣纱女 你就是楚国的伍子胥？

伍子胥 唉……

（唱）飘零落魄愧姓伍，

背井离乡问前途。

（掩面）如今伍子胥这三个字，可也无颜再提了……

浣纱女 原来是忠良之后，奴家刚才鲁莽，忘大哥不要怪罪才好。

伍子胥 落魄至此，哪里还有颜面称忠良之后。如今只往吴国另谋生路，却又在此地迷失方向。还望姑娘指点一二。

浣纱女 大哥哪里话。想你鸿途大志，将来必有一番作为。如今你只沿着这条路往西便可入吴，摸约三天脚程。路途坎坷，莫再迷了路。

伍子胥 姑娘高义，伍子胥某齿难忘。

浣纱女 大哥一路小心。

[伍子胥向下场门走去，突然停住。

伍子胥 慢，当初不过是错信一个费无忌，最后落得满门抄斩。如今我与这浣纱女素昧平生，倘若她将我足迹泄露……（回头看见浣纱女还站在原地）我已流落至此，（向浣纱女走去）理应处处小心。

浣纱女 大哥怎么又回来了？

伍子胥 这个……（对观众）我有心询问，却不好言讲。（对浣纱女）说来惭愧，逃难多时，随身的干粮所剩不多，不知姑娘……

浣纱女 原来是饿了，我今日出来没有带什么吃的，（从篮子里拿出米浆）身边只有些浣纱用的米浆，您将就着用些吧。

伍子胥 （接过米浆却不饮）落难之人，哪敢奢求。不知姑娘是哪里人氏？为何在此浣纱？

浣纱女 我？我不过是这沙滩头的一个浣纱女，身世姓名不足为贵人道也。大哥放心，此地乃是郑国封地，想那追兵一时半会也追不到这里来。

伍子胥 （唱）她不把身世言讲，

怕心中自有主张。

一路上遇着了多少魍魉？

可不要翻船在这小泥塘。

眼看着满目蔽障，

手端着一碗米浆。

只说这世道沦丧，

分不清谁是忠良。

浣纱女 （唱）如何他不饮米浆，

某非是嫌弃这残食粗粮？

大哥，这东西要真是难以入口，不然我……

伍子胥 （摆手）不，不，不。落难之人，能保全性命已属不易，怎能再奢求。只是若有他人问起伍子胥踪迹，不知姑娘怎生应对才好？

浣纱女 原来大哥担心这个，若真有人问起，我只说未曾见过便是。

伍子胥 （饮了一口米浆）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浣纱女 大哥放心，此地人迹罕至，多半不会有人来问。

伍子胥 （将米浆一饮而尽）如此最好，天色不早，这便告辞了。

浣纱女 大哥路上小心。

[伍子胥往下场门走去，回头望向上场门。

伍子胥 （惊讶地）不是说此处人迹罕至，为何还有路人经过？

[问路人上。

问路人 （唱）扬之水，不流束楚。

终鲜兄弟，维予与汝。

无信人言，人实诳汝。

扬之水，不留束薪。

终鲜兄弟，维予二人。

无信人言，人实不信。

人说倒霉就真倒霉，我到吴国去做生意，走到这鬼地方又迷了路。（看见浣纱女）咦？前面有个浣纱女，只好跟她打听打听。（冲浣纱女）喂，小姑娘，你知道这是哪国吗？

浣纱女 （笑）你这个人有意思，当然还是郑国。听你说着一口本地话，怎么在自己家门口就打听起来了？

[问路人走到浣纱女身边，伍子胥则在远处躲了起来。

伍子胥 只怕是打听我下落的细作，我不免躲在这里观望观望。

问路人 怎么还是郑国，闹了半天我连家门都没出。

浣纱女 （笑）那您原本想去哪呢？

问路人 想去吴国啊！

浣纱女 吴国……（警惕地）不知去吴国做什么呢？

问路人 小姑娘不知道，我是个生意人，到那吴国自然是做生意。

浣纱女 哦，做生意啊。去吴国的路前年被大水冲了，现在去只能走官道。

问路人 啊？还要绕回官道去啊？！

浣纱女 官道有人驻守，最为稳妥，你一个生意人何苦绕到这小路上来。

问路人 小姑娘不知道，如今要出国一趟啊，可不容易了。

浣纱女 怎么个不容易？

问路人 楚国有个伍子胥，你知道不？

浣纱女 （警惕地）又关他楚国人什么事？

问路人 嗨！这伍子胥在楚国犯了事，逃往吴国之前呢先带着到了咱们郑国，大王现在正派人到处找呢，现在入吴的官道早就封上了，想要出国啊，必先经过重重盘查，麻烦的紧啊！

浣纱女 要我说啊，他伍子胥爱去哪去哪，关咱们什么事？

问路人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伍子胥出了都城之后逃到长江之滨，所幸有个郑国渔翁助他渡河。不料他竟怀疑人家贪利少信，佯作赠送宝剑，最后逼得那渔翁自刎而亡。唉……这真是……

（唱）扬水流，小孤舟，

渔翁一去不回头。

命断乱世英雄手，

英雄前去封王侯。

扬水流，他乡走，

男儿何不带吴钩。

冤魂无辜君知否，

客死谁把残骸收？

扬水流，水依旧。

对恩人将宝剑抽。

世道如何看不透，

只说天凉好个秋。

浣纱女 （大惊）竟有这样的事？

问路人 当然，这事全国都传遍了。你说他既然不信那渔翁，当初又何苦上船……现在他的项上人头啊，（伸出五个指头）都涨到这个数了。

浣纱女 （自言自语）难怪他方才……

问路人 唉，现在这世道，谁也不能信啊！不说了，不说了。赶路要紧，官道是那边吧？小姑娘，我走了啊。唉……无信人言，人实不信啊……（下）

[浣纱女在原地徘徊。

浣纱女 （心中恍惚，念）无信人言，人实不信……人实不信……

[伍子胥慢慢走向舞台中央

伍子胥 方才隐约听到他二人说了到什么伍子胥、吴国、项上人头……（大惊）哎呀，只怕真是楚国细作，伍子胥啊伍子胥，你到底被一个小姑娘给骗了啊！

浣纱女 （猛然看到伍子胥）呀！你！你！你怎么又回来了？

伍子胥 我若不是及时回来，只怕早已一命呜呼。

浣纱女 你为何会一名呜呼？现如今我倒怕自己命不久矣呢！

伍子胥 我只问你，方才那是何人？为何与你打听我的下落？

浣纱女 那不过是个路过的生意人，并没有打听你的下落。（瞄伍子胥两眼）倒是与我聊了些您的故事呢！

（唱）长江滨馈赠宝剑，

你舍得七星龙渊。

直逼得渔丈人血染江岸，

现如今你又转来此沙滩。

则看见漫天风雨大江卷，

不过是溪水涓涓。

说什么遭逢劫难，

说什么雨横寻船。

原来是疑人有诈声讪讪，

我笑你小人之心不得安。

红绡软，霜刃寒，

大英雄手将碧血沾。

浣纱女看不清江水深浅，

伍子胥走不尽前路三千。

如今这世道纷乱，

我看是人心隐瞒。

伍子胥 这、这……你到底是否向他提起……

浣纱女 为人言而有信，你一个“大丈夫”难道连这都不懂？

伍子胥 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你我二人萍水相逢，我到底还是小心得好！

（唱）辗转多时应谨慎，

落难之人需小心。

说不准茫茫人海谁可信，

分不清花言巧语哪句真。

生死关头万不能失方寸，

千钧一发更应该定心神。

（思索）这浣纱女到底知道我的行踪，看来……（抽出宝剑）

[浣纱女犹自浣纱，瞥了一眼宝剑。

浣纱女 看来“大英雄”是要我也效仿那渔丈人了！

（唱）大丈夫持强凌弱牵战马，

小女子宝剑锋上浣溪沙。

（轻蔑地）莫不是你们做大事的男儿全都这样？

伍子胥 （神色尴尬，但还未收起宝剑）小心总无大错，你到底知道我往何处，如若有人问起，难保不泄露行踪，如今杀了你，也好永绝后患！

浣纱女 （面不改色）要我说，您有这个功夫，倒不如快些赶路！据说我们大王正四处找您呢！

伍子胥 （思索）杀她事小，倘若耽误了时辰，让追兵赶到，那才大事不妙啊！

浣纱女 你虽是这样的人，不过我既然答应你不与人透露，便一个字都不会说，倒不如你走你的阳关道。

伍子胥 罢了罢了，赶路要紧，（收起宝剑，向下场门走去）赶路要紧……

浣纱女 （念）扬之水，不留束薪。

终鲜兄弟，维予二人。

无信人言，人实不信。

（笑）我们郑国的民歌唱得还真对呢。

[伍子胥走了几步始终不放心，停下。

伍子胥 刚才叫他一番话唬住，现在想来，她到底知我往何处去，现在又对我不善，万一再有追兵盘问，定会透露一二。英雄立世，谁手上不沾他人鲜血？（提剑向浣纱女走去）我伍子胥七尺男儿，又何惧她一个小小女子？

[浣纱女见伍子胥又返了回来。

浣纱女 （看向宝剑，冷笑）你这来来去去几回，到底是信不过我。看来少不得要我也效仿那渔丈人——以死明志了！

伍子胥 落难之人，总要小心为上！我闻为信人有七窍玲珑心，不知是也不是？

浣纱女 我闻大丈夫英雄碧血，不知是也不是？

伍子胥 （举剑欲杀）事到如今也管不了那么许多，便算我伍子胥对不起你也好！

浣纱女 （唱）涛卷英雄血，

浪翻百尺蛟。

波澜不顾奴年少，

旦凭碧血染野皋。

香魂哪里归去了？

大江东去笑渔樵。

不管当初救潦倒。

如今拔剑对妖娆。

看世间英雄多少？

杀人也算得功劳。

不须你动手，我本敬你是忠良之后，想不到还不如我浣纱女做人坦荡！你这般忘恩负义的小人还不配取我性命！

[伍子胥持剑步步紧逼，浣纱女投河自尽，下。

伍子胥 （大惊）哎呀！她竟投河自尽了！（举着宝剑，尴尬地）果真……是坦荡之人……（对着江水，虚伪地）我本无意害你性命，只是想将这七星龙渊宝剑赠与你，以酬指路赠饭之恩。唉……哪知是这般结果……

（念）尔浣纱，我行乞；

我腹饱，尔身溺。

十年之后，

千金报德。（下）

[幕后响起《扬之水》。

[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