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巨流河》回望——揭开一段“疼痛”的历史记忆

2014-08-15 00:48侯茗予
关键词:记忆历史

侯茗予

沈阳师范大学,辽宁 沈阳110034

历史记忆沉浮于逝去年代的表层下,除却史官正典的记录,还有由时代经历者回忆的个人往事所构成的历史碎片,它们依据时间和空间的维度拼凑在一起,为我们填充了“历史的间隙”,组成了一幅完整的历史图景。齐邦媛的《巨流河》以个人回忆录的方式,既抒写了宏阔的历史,又记载了一个女性知识分子在战火纷飞年代的成长史与心灵史,它描述了国家、民族危亡时,个人在残酷的历史现实面前所展示的心路历程。

“水”这种自然物,自古就被文人墨客作为审美意象来表达“时光流逝、感伤岁月”的心境。陆机在《叹逝赋》中曾写道:“川阅水而成川,水滔滔而日渡,世阅人而成世,人冉冉而行暮。”诗人由水的意象转而去描述人生岁月的流逝,增添了一番悲凉之意。经历了几千年的文化积淀,与水相关的河流、大海、湖泊等意象都成为文学作品中的“潜在主角”。汹涌奔腾的巨流河水,昼夜不停地向前涌进,似乎没有什么可以阻止它的脚步。多少豆蔻年华随着它流逝,多少绚丽多彩的图画在它的冲击中变得黯然失色,多少刻骨铭心的爱情随着它灰飞烟灭,多少伟大辉煌的瞬间都被它淹没,它给世人留下的多是惆怅、伤感之情。齐邦媛的历史记忆跟随着巨流河几经波折,终止于台湾的哑口海。

《巨流河》中表现出来的“乡愁”情结是台湾乡土文学的传统主题之一,许多从大陆漂泊到台湾的作家,都用自己的笔触去抒写属于自己的怀乡之情,如梅逊的《故乡与童年》、林海音的《城南旧事》、白先勇的《台北人》等。台湾乡土文学“不仅是空间上对故土的怀想,也是精神上对母体的皈依,表现在创作上,则是对亲情友情的回忆和颂扬”。《巨流河》中除了乡愁,还有久驻于作者内心深处的“疼痛记忆”。著名文学评论家王德威以“如此悲伤,如此愉悦,如此独特”为题,指出《巨流河》是一本惆怅的书。在阅读文本的过程中,笔者也被文中的疼痛记忆所感染、包围,许久不能释怀。下面让我们沿着巨流河前行,去回顾那段痛苦而又难忘的历史记忆。

一、漂泊中的亲情

齐邦媛人生中最重要的启蒙者是她的父亲齐世英,父亲对她人生品格的塑造产生了很大的影响。齐世英生长在军阀混战的年代,他较早地接受了革命思想,并拥有留学西方的经历,这些都使得齐世英在面对满目疮痍的国家时产生强烈的革新热情。回国因缘际会的碰面,使齐世英与郭松龄一见如故,“两人深感军阀混战只会加剧灾难,实在应停止征战,教育生息”。在郭松龄的邀请下,齐世英担任了同泽中学的校长,学校参考西方先进教育制度,为家乡青年传播新思想。然好景不长,齐世英参加了郭松龄反对张作霖父子的战争,双方在巨流河交战,郭军大败。多年后齐邦媛回到故乡路过巨流河,湍急的河水依然如故,多年前那场巨流河岸的血战却已踪迹难寻,因此,齐邦媛在文中感叹道:“巨流河啊,巨流河,那渡不过的巨流莫非即是现实中的寒冬,外交和革新思想皆被困冻于此?”

因为父亲的缘故,幼小的齐邦媛随着母亲开始了流亡之旅,这也成为她一生颠沛流离生活的开端。齐邦媛随着外祖父和母亲穿越山海关去南京投奔父亲,一家人刚刚团聚时,母亲经常告诫齐邦媛和她的哥哥“你们若是不好好读书,你爸爸就不要我们了”。这样的话语使齐邦媛“很小就懂得忧愁,睡觉总不安稳”。齐邦媛脑海中对父亲的最初形象,始于父亲对她的两次教诲。一次是在上学的路上,齐邦媛“一不小心就踩到泥里,棉鞋陷在里面”,父亲的汽车经过,“他叫司机出来把我的鞋从泥里拔出来给我穿上”,晚上回家时父亲说:“小孩子不可以坐公务车上学,公务信纸有机关头衔的,我们也绝不可用。一则须知公私分明,再则小孩子不可以养成炫耀的心理”。另外一次是在挨了父亲的打之后,父亲“告诉六岁的我,这里不是可以漫山遍野的乡下,城市公园的花是不能摘的,摘了更不能一再撒谎。”这使“我一生很少说谎,即使要跟人家说一点善意的谎话,都很有罪过感”。而严厉的父亲也有其温和的一面。为了治疗齐邦媛的肺炎,父亲亲自送她去北平。在火车餐车上,“父亲把牛排切成小小的一块块给我,教我怎么切,怎么拿刀。在火车经过长长的铁桥发出雄浑的轰隆声中,我第一次和爸爸面对面坐着,那幸福的感觉我记得清清楚楚”。多年后,这些温馨的场景依然铭刻在齐邦媛的心中。随着国内局势的动乱,父女二人聚少离多,这简单的父爱也成为奢侈。

短暂的平静生活被全面侵华战争的炮火打断了,南京城弥漫在日军的狂轰滥炸之中,儿时的齐邦媛每天感受到的是“爆裂的炸弹与天际的火光”,“死亡已追踪到我的窗外,撒在刚刚扎上竹棚、开满了星星似的茑萝花上”。国土大量沦陷,使无数百姓踏上了颠沛流离的离乡之路。“由家里到火车站的路上,几乎看不到行人,到了车站才知道人都涌到车站来了;成千上万,黑压压地穿了棉袍大衣的人,扶老携幼都往月台上挤,铺盖、箱笼满地,哭喊、叫嚷的声音将车站变成一个沸腾的大锅”。而在水路码头边,蜂拥的人群拼命跳到船上。“黑暗的江上,落水的人呼救,沉没的声音,在我成长至年老的一生中常常回到我的心头”。经历过这场战争的中国人,在心灵深处都埋下了“疼痛”的记忆。这种记忆,化为一个幽灵,潜伏在世代中国人的灵魂中难以消去,而有限的文学叙述是很难将战争杀戮带来的疼痛记忆完全表达出来的。这种相似的情结也出现在哈金的《南京安魂曲》中。哈金与齐邦媛都在东北这片沃土上成长,虽然哈金没有经历过侵略战争、国破家亡,可在他的作品中我们依然能感受到深深的疼痛,哈金想要表达的是“让我们面对历史的创伤,在追思和慰灵的小路上无声地行走”。

二、艰难的求学历程

齐邦媛虽成长于动荡年代,但她无疑又是幸运的。她持续完成了自己的学业,并在求学道路上,有幸与中国当代的教育家和学术大师结下深厚的师生情,其中一位就是创办南开中学的张伯苓。年轻时的张伯苓发誓要献身于教育这条“自强之路”。他在回忆录中谈到:“南开学校诞生于灾难深重的中国,所以它的目标就是要改变旧的生活习惯,培养救国青年。教育家的任务就是清除中国衰败的五大弊端:体弱多病,迷信和缺乏科学知识,经济贫困,由缺乏集体生活和活动而出现的涣散,自私自利。”满怀爱国热情的他,时刻以学校为家,“不论前线战报如何令人沮丧,日机轰炸多么猛烈,在张校长的带领下,我们都坚信中国不会亡。”张伯苓精神延伸到每位南开学子心中,成为一种精神符号。“一九四八年胡适和十一位美国学者合撰一书贺他七十岁之成就。”此书中文译名为《另有表现的中国》,“意指借由南开精神看到在政治军事动乱不宁的年代,尚有另一个中国在日益进步,充满了高瞻远瞩的理想。”随后在武汉大学的学习过程中,齐邦媛遇到了确立自己学术方向的导师——朱光潜。朱光潜的浪漫情怀深深地感染着齐邦媛,使她能更好地感悟英文诗歌的境界。可谁曾想到,这位浪漫的学术大师后半生是那样的凄惨。

求学阶段的齐邦媛,耳边始终伴随着炸弹声,没有防空警报的时候“埋首用功”,警报声响起时“课本依然带着,准备明天的考试”。齐邦媛承认在这种环境里长大的孩子“懂事的早,心灵却也衰老的快一些”,侵略者并没有吓倒这些求学青年,反而更加激励他们珍惜学习时光。在这种境遇中填充齐邦媛业余生活的还有父亲的《时与潮》杂志,每天跑到杂志社去翻看书稿是齐邦媛的一大乐事。杂志中文章资料的来源十分曲折,“《时与潮》派出刘圣斌先生驻伦敦,邓莲溪先生驻华盛顿,负责搜集、阅读每日报纸和最新杂志、书刊,将重要适用的简报、论述篇章加上大事分析寄往印度,由驻印度特派员沈旭宇交航空班机飞越喜马拉雅山的‘驼峰’,大约七天可到重庆。”收到资料后的编辑部不停地赶稿,“我记得那灯光总是到凌晨一两点才熄”。在山河破碎的境遇下,这些优秀的知识分子还能扛起教育救国、传播思想的重任,以自己特有的方式与侵略者进行斗争。他们为奄奄一息的祖国培养可用之才,他们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了教育事业,他们的精神影响了齐邦媛一生的治学态度。

三、永远的爱情伤疤

无论在任何年代,爱情都永远是人类生命的主题之一。张大飞,这个遥远而又亲切的名字,成为齐邦媛一生中不能抹去的痛。从少时张大飞牵着她走下小山开始,这个人便走进了齐邦媛的世界。在母亲生命受到威胁时,无助的齐邦媛收到张大飞送给自己《圣经》,扉页处写着他祝福的话语,这些话伴随着齐邦媛颠簸的流亡生涯。身为飞行员的张大飞经常执行危险的歼敌任务,时刻面临着死亡的威胁。闲暇之余的空军战士多以喝酒去打发时间,而陪伴张大飞的则是齐邦媛写给他的书信。两个人从圣经谈论到国文课孟老师的诗选,这些信成为张大飞的精神支柱,而齐邦媛也承认“多年来,他是唯一常常和我谈灵魂的人”。他们的通信记录了“一个少女在残酷战争中成长的心路历程”,也是“一个十九岁青年由流离的困境投身最强烈战斗的完整自述”。这些来自云端的信,一边牵记着少女的纯真情怀,一边牵记着年轻的“飞虎”英雄。

可惜的是,齐邦媛后来没有将承载这段记忆的见证品收藏,而是留在了搬离后的家中。这段未曾开花的爱情,一度引起读者的共鸣。著名导演吴宇森在筹拍《飞虎队》时曾公开表示想把这段感人的爱情故事纳入到自己的片中,可惜没有取得版权。“齐邦媛不愿将张大飞的故事拍成电影,因为‘那无论如何将会是一种扭曲’。”得知张大飞殉国消息后的齐邦媛,长久沉浸在悲痛之中,婉拒了当时追求自己的男生。抗战胜利后,回到南京的齐邦媛意外地参加了“纪念张大飞殉国周年”的祭奠仪式,这才有机会和他进行告别。多年后,齐邦媛回乡寻找张大飞的踪迹,在编号M 的墓碑上见到了让她一生魂牵梦绕的名字。她在脑海里拼命回想着那位蓝天守卫者的形象,回想一个立志“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的男子。无限的思念与遐想,如今都浓缩到短短的一行字里:“张大飞 上尉 辽宁营口人 一九一八年生 一九四五年殉职”,一个鲜活的生命,此时已被这些抽象的文字符号所代替,昔日美好的爱情,也被突如其来的战争打碎了。这让我想起张爱玲的《倾城之恋》中同样经历战火的范柳原和白流苏,两人在轰炸中相逢时,柳原叹道:“这一炸,炸断了多少故事的尾巴!”白流苏也怆然,半晌方道:“炸死了你,我的故事就该完了”。范柳原和白流苏是幸运的,两人最终相守在一起。而齐邦媛与张大飞,一个怀着思念与痛苦远走他乡,另一个却葬身黄土,但他的灵魂继续守望着那片属于他们的蓝天。

四、远走台湾的异乡生活

马廷英叔叔一次偶然的相约,让齐邦媛随他来到了海峡另一边——台湾,可谁知道这里竟会成为她的埋骨之地。初到台湾的齐邦媛被强烈的孤独感所包围,这时的她“满怀愁绪、落寞孤独”,她思念起北平的父母,思考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独立’”有无道理。而这样的境地,在遇见与她相濡以沫的丈夫罗裕昌之后才开始改变。组建了家庭的齐邦媛,终于可以在这个海岛上“生根”了。她在这里完成了人生的一次次“蜕变”,从支持丈夫事业的“小女人”到只身留学大洋彼岸的高材生;从高校教师到组织台湾课程改革小组成员;从翻译台湾文学走向世界到编撰文化丛书,齐邦媛的身上继承了父亲与众多恩师的学术气度。她秉承着对学术的敬意,不畏各种政治因素的阻碍,完成了一次次的教育改革。她实现了自己的文学梦,也达成了将台湾文学推向世界的目标,这为她在台湾文坛和学术界奠定了地位,白先勇、蒋勋、简帧都亲切地唤她为“台湾文学的守护天使”。

齐邦媛迎来了事业的成功,而她的父亲在退守台湾之后,却经历了诸多的磨难。来台后的齐世英与蒋介石的关系逐渐恶化,最终在一九五四年被开除国民党党籍。彼时齐世英的境况不禁让笔者想起了他在北平组织收留东北流亡青年的时光,想起了他在炮火中带领中山中学师生四处迁徙的时光,想起了他为了传播外界最新消息,不顾艰难地承办《时与潮》的时光。岁月更迭,将他身上的锐气被尽数磨尽,为了革命奋斗大半生的齐世英已不是当年的“硬汉”。

当齐邦媛受伤住院时,老人哭着问道:“你怎么了?你怎么摔成这样?”“这位被称为‘铁老’的汉子,在所有的逆境中,不曾被世人看到他的眼泪。”但面对受伤的女儿,父亲落泪了。父亲晚年时对家乡的思念尤甚,经常举起酒杯便流泪,回忆那些年在大陆、在家乡的往事。母亲也是如此,她时常吟唱那首《苏武牧羊》,这歌声从台湾的哑口海一直流向辽宁故乡的巨流河畔。母亲还常与当年逃难的老友聚会叙旧,为儿孙们讲述她的东北记忆。母亲去世后被葬在淡水三芝乡的一块土坡地上,因为“往前看就是东北方,海水流向渤海湾就是大连,是回家的路。”母亲的去世,父亲变得更加沉默,他常去母亲的墓前久坐,望着海那边的家乡。如今两位老人都已作古,也终可以魂归故里了。

结语

从辽宁的巨流河到台湾的哑口海,承继了齐家几代人的悲喜,也是几代来台东北人乡愁的象征符号。巨流河是齐邦媛人生记忆的起点,在那里有她儿时玩耍的痕迹,有家乡芍药花的芬芳,有温暖的大家庭,有喜爱自己的祖父,有心疼自己的祖母,有母亲年轻时羞涩的笑容,有父亲那充满朝气的身影;台湾是齐邦媛人生记忆的终点,在这里有她相伴一生的丈夫,有交情颇深的友人,有她为之奋斗的事业,还有她的子孙后代。东北与台湾,共同构筑了齐家几代人完整的历史记忆,但齐邦媛对巨流河的记忆似乎更加深切。晚年回到家乡的齐邦媛,到大连海边公园的石阶上坐着,“望着渤海流入黄海,再流进东海,融入浩瀚的太平洋,两千多公里航行到台湾”。巨流河在齐邦媛的心中化为历史的印迹,它成为家乡东北与栖身之地台湾之间的汇合处;它成为漂泊海外国人的风向标,指引着回家的路。齐邦媛笔下的“巨流河”使无数读者沉浸其中,不能自拔,一种埋藏在心中的疼痛感溢然而出。短暂的童年家乡记忆,幼年便开始的流离失所,饱受战争和死亡的威胁,艰苦的求知道路,结缘名师的经历,远走台湾的孤独,都见证了齐邦媛这位女性知识分子辛酸的人生历程。我不知道齐邦媛怀着怎样的勇气去书写这段悲情的历史,在有关此书的采访中曾提到,齐邦媛写作时经常“一面看史料,一面哭得不能自已。”

人们常试图避免自身小写的“历史”与时代中大写的“历史”相碰撞,想让自己置身于历史的洪流之外。试想如果没有那场罪恶的战争,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漂泊异乡,骨肉分离,一对美好的姻缘也因此错过。但个体只能作为历史的客体而存在,没有办法控制历史主体的行进方向。该书中的人物都有意或无意地被划归到历史的塑造中,成为一个“被定位”的历史符号。该文本给予读者的除了对“复原”历史的了解之外,更重要的是展现一种新的思维范式。齐邦媛笔下的历史叙述,更多地是从细部看整体,由细小的个体窥视一个大时代的动荡,这不由得让我想起了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以及魏斐德的《讲述中国历史》,笔者希望一部好的作品在震撼读者心灵的同时,也能为我们的思考提供一个新的基点。

[1] 朱双一,张羽.海峡两岸新文学思潮的渊源和比较[M].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06.

[2] 王德威.“如此悲伤,如此独特,如此愉悦”——齐邦媛与〈巨流河〉[J].当代作家评论,2012(1).

[3] 齐邦媛.巨流河[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下文有关《巨流河》的引文,不再一一注出.

[4] [美]哈金著,季思聪译.南京安魂曲[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1.

[5] [美]费正清,费维恺编,刘敬坤等译.剑桥中华民国史:1912—1949 下卷[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

[6] 钟喻婷.齐世英长女齐邦媛:那么多抗日爱国的人无家可归[J].南都周刊,2011(1).

[7] 钟喻婷.齐世英长女齐邦媛:那么多抗日爱国的人无家可归[J].南都周刊,2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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