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 巍
(中国传媒大学艺术研究院,北京100024)
近年来,“集体审丑”现象蔓延、网络暴民心理滋生所唤起的各种反思中,也蕴含了人们对于艺术教育成败得失的审视。与此同时,“中国艺术走出去”的国家战略抉择,引发了人们不断的提问:艺术应该传播什么?这些都从宏观层面上指向了艺术的文化建构意义。艺术与文化密不可分,但二者的具体关系如何,一直以来虽然讨论很多,却是一个很难辨析清楚的问题。仅从艺术的角度来看,艺术不仅承载文化,是社会的产物、文化的产物,是人类共有的观念和价值体系的显现,也建构文化,是社会进步、文化更新的推动力量,是人类精神家园的守护者和开拓者。自从1980年代“文化热”勃兴以来,在艺术批评中,文化维度的介入日渐理论化和体系化。文化批评在中国当代美学和艺术学领域已成为显学。
就广义上的文化批评而言,21世纪头十年的学术界仍然置身于法兰克福学派、伯明翰学派在中国博弈与交融的强大气场之中。如果说法兰克福学派的艺术批评是定位于作为他者的文化批判,那么,伯明翰学派的艺术批评就是定位于作为分析者的文化研究。法兰克福学派①在一定程度上继承了经典马克思主义对资本主义的严峻批判立场,恪守知识分子精英主义的精神价值,坚决对抗发达资本主义的物化趋势,抵制文化成为维护现存秩序和操纵大众意识的工具。他们更多地聚焦于文学,全盘否定大众文化,推崇高级文化,赞赏其批判现实、否定现实、超越现实的价值;与此同时,忽略公众接受高级文化的可能,捍卫知识分子的精英地位。他们精于思辨,理论厚重,明显学院化和书斋化,同时又追求思想成为针对现实的革命性否定,防止其落入理性畸变的渊薮。这样,他们所认可的艺术之于文化的关系,就只能是追求否定性的批判价值①。
伯明翰学派的批评焦点已经不是文学,而是文化。文化的涵义在这里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成为一种整体生活方式的代名词,脱离了原有的知识分子的精英立场,走出了象牙塔,走向了社会大众。文化还由单数变成了复数,研究对象和研究方法都多样化了。影视广播、流行音乐、广告服饰等当代艺术形式、通俗文化或消费文化都被加以研究,甚至进入到探讨人类一切精神文化现象的境地。这些无所不在的研究对象逐渐跃居于文学经典之上,传统的文学研究缩到了一个角落。这种文化批评一方面涵盖了更多的艺术门类,打破了传统批评的学科边界,文学作品不再是批评的唯一对象,而且不是批评的主要对象;另一方面,即使是阐释文学作品,在方法上也包罗了众多学术领域,语言学、符号学、知识考古学,后现代主义、后殖民主义、性别研究、区域研究等理论话语都纷至沓来。“权威”和“中心”意识被消解,高级文化和大众文化的人为屏障被拆除。文学文本成为文化研究材料的一部分,文学自身的边界日益模糊,文学研究与文化研究的分野也随之变得模糊。他们对艺术采取了“围观”的姿态,其批评常常流于后发性解读的术语操练,不再自信于拥有指引艺术经典诞生的力量,由此萌生出一种文化危机感。
面对艺术的泛化与文化批评的泛化,显然不能简单地套用任何一种西方理论审视中国的艺术现实。否定性批判和后发性解读的方式,都不足够契合也不可能满足推动中国艺术与文化进程的需要。我们不妨看看西方其他的理论脉络继续作为参照,在合理借鉴的同时继续致力于中国艺术批评的自主发展。就此而言,纽约学派的文化批评,作为1930至1950年代与美国新批评派兴衰同时的一脉,也很有学理价值。与法兰克福学派、伯明翰学派不同,纽约学派的文化批评是定位于作为主体的建构。纽约批评家既重视文化在与经济生产和政治社会关系的关联中得到艺术阐释和说明,也不会忽视艺术作品特定的形式表现、美学特征和思想表达。在他们用力最多的文学批评领域,艺术对于文化的建设性思维品格得到了合理的关注。
纽约学派力主马克思主义批评与现代主义文学的结合,扮演了美国知识阶层的核心角色。他们恪守知识分子身份,坚持独立思考和独立表达,关注文学的伦理价值和审美价值,主张文学批评必须介入历史。他们要改变美国文学复兴为党派政治和形式美学所干扰的现状,在传统美国文学的重新发现和现代欧洲文学的艺术创新的基础上创建新的美国文学。他们聚焦于文学而建构的审美观念,弥散到美术、电影、戏剧等其他艺术领域,坚信艺术致力于维系文化纽带必然优于社会制度和意识形态的纽带,更持久并且更有凝聚力。
1930年代的经济大萧条迫使美国知识分子在感情上整体背弃了自由资本主义,马克思主义积极的集体主义价值观迎合了他们对1920年代的逃避主义和个人主义作出反思的需要,激进主义的艺术表达很快成为这一时期最显著的文化特征。走过这个“红色十年”的纽约批评家,文化背景不完全相同,对马克思主义的具体理解不完全相同,对激进主义运动的认识也不完全相同。他们既为一个大目标共同奋斗又内部论争不断,他们的激进话语中掺杂了个人的感情成分。此时的激进主义既有政治激进主义,也有文化激进主义。纽约学派对于后者的不懈坚持,成就了西方马克思主义艺术批评中的美国文化批评一脉。纽约学派文化激进主义的总体指向,是“反斯大林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的激进主义,是坚持知识分子自由独立的激进主义。这种美国式的激进主义就是威尔逊(Edmund Wilson)式的对于艺术自身准则的坚持,对于知识分子解剖一切的角色的坚持,对于政治不能践踏基本的艺术价值和知识分子价值的坚持。纽约学派的态度不乏实用主义倾向,把马克思主义当做一剂猛药,用来医治当时病已垂危的美国。这种“马克思主义的美国化”[1]158的过程,在很大程度上促进了纽约学派对现代主义和激进主义的融合,促进了纽约学派的精神内核即文化激进主义的生成。
尽管纽约学派的激进主义在艺术批评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但它远离了政治运动的根基,也没有太多的意识形态力量,更与严格的组织机构毫无干系。这自然与纽约学派对“政治”这一范畴的界定有关。费德勒(Leslie A.Fiedler)指出,纽约批评家眼中的政治,与当时其他的美国知识分子群体不同,仍然是欧洲意义上的政治。“那种古老的政治热情通过两种方式继续存在着:深信艺术扎根于社会——无论一个人如何理解那个社会——并且必须从那些根源出发来加以探讨;深信难以消除的世俗主义远比一度支撑它的那些革命信念存在得长久。”所以,纽约批评家一直坚持社会学意义上值得争论的命题,以抵制内部批评或者文本批评持续增长的倾向,同时使这些争论免遭斯大林主义者,或者艺术必须代表“进步”思想的所谓开明理论的亵渎[2]48-49。
这种文化激进主义表现为及时响应历史的变化,具有宏大的文化视野,把历史中的文化变迁作为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的广阔背景。就文化建构而言,文化中应该包含着严格划分出来的政治因素;就文学创作而言,政治内容不会与人类经验的其他领域相隔绝,而是必须融入完整的个性创造当中[3];就文学批评而言,政治作为文化中的一个维度,也必须纳入整个文化价值的评判体系之中。因此,纽约学派对于激进主义的真正贡献,并不是关于政治思想的,而是关于文化思想的。纽约批评家最终还是把自己看成是文化激进主义者,而不是政治激进主义者。文化激进主义是一个很难定义、也许不可能定义的范畴。蔡斯(Richard Chase)到了1950年代末期也仅仅是强调,这种激进主义没有直接的政治目标,但却指向对华而不实的文化的批判。
纽约学派的文化激进主义不是意识形态上的激进主义,而是一种超然的激进主义。它往往不是投射在经济问题上,而是在道德和文化问题上抨击资本主义;它所关心的问题也不是经济问题,而是人的问题。它的最终目的在于促进文化变革,而不是政治、社会层面上的意识形态变革。正是基于这样的一种精神内核,纽约学派批评家把马克思主义、弗洛伊德主义、形式主义等种种理论都当做文学批评的工具或手段,“按照他们的观点,完美的激进主义分子是摆脱一切派系、教条、成见俗套和组织运动的人,是阐明种种问题而不求权势的人,是以培养个人的超然独立来丰富现代文化和社会主义理想的人”[4]405。
纽约学派追求宽广综合的学术视野,强调批评方法的多样化,勇于汲取各方面的批评理论,甚至包括与之歧异的美国新批评派的理论。他们忠实于自己作为文学编辑和自由撰稿人的最初身份,追求思想与文采并茂,充分考虑文学批评的公众效应。他们虽然站在知识分子的精英立场,但借助于文学批评这一媒介,致力于将高级文化推近公众,向公众渗透,从而总体上提升公众的文学品位和文化精神。尤其在1950年代的美国,不同学派的文化立场遵循着各自的理论逻辑,已经由隐到显呈现出鲜明的对照。当纽约文人集群中的社会学家丹尼尔·贝尔(Daniel Bell)大谈“意识形态的终结”之时,法兰克福学派的美国代表马尔库塞却在专攻“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这样,文学和文学批评在法兰克福学派那里,就是从政治和意识形态的高度,摧毁资本主义社会文化霸权的重要手段;在纽约学派这里,则悬置了它们的意识形态批判力量,成为潜心探究美国文学和美国文化的传统与个性、建构美国精神的有效途径。
纽约学派也深受阿诺德倡导的文化批评的影响,但选择了与伯明翰学派不同的走向。纽约学派的文化批评还是坚持以文学为出发点,提倡对文学进行文化学视角的研究,保留了鲜明的精英文学意识,通过对经典文学的评判来启蒙和提高整个民族的文化素质。尽管文化的概念在这里也被竭力地拓展包容范围,广义的文化现象也被作为文本进行批评,但还是与文学——尤其是包括经典文学在内的高雅文学——更加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伯明翰学派是以文学为手段、文化为目的,纽约学派则是以文化为手段、文学为目的,其所践行的文化批评不仅指向了社会人生的呈现与解读,而且指向了文化的传承与变革。这种传承与变革的对象,集中于以现代主义文学为焦点的知识分子精英文化,已经完全排除了文化批判或文化研究那种以大众文化为主要对象的基本出发点。
纽约学派非常看重作家和批评家作为知识分子的社会角色和价值定位。纽约学派视野中的激进主义文学的主体,已然明确地从“红色的”无产阶级作家转变为退到“红色象牙塔”里的知识分子作家。但是,与“白色象牙塔”里的形式主义批评不同,纽约学派的文化批评拥有强烈的现实关注,他们还在扮演着传统公共知识分子的角色。在纽约批评家看来,任何对于现代文学的社会考察,其实都是对于知识分子的特有作用和地位变化的考察;谈论现代文学,就是在谈论它所从属的知识分子阶层。这种文学批评能够让批评家总结他们既生活在其中又要传承下去的时代精神,激发想象力和发现新问题,以宏大的视野和批判的眼光看待一切传统的体制和信仰,从人类的历史和人类全部的奋斗出发,为人类创造一个依然拥有想象力的未来。这显然是文学批评家作为公共知识分子所应该承担的职责。
纽约学派的文学批评思想总体上是复杂的,有时甚至批评家们彼此之间的具体观点是冲突的,但是,他们作为一个批评家群体却是美国文化史,包括美国文学史和美国文学批评史的一个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迈克尔·伍德在追溯20世纪美国文学批评时指出,布鲁克斯1920年代文学批评著作中的社会环境分析和心理分析富于开拓性,已经具有了一种颇为自觉但尚未成熟的美国格调;帕灵顿随后对美国思想的探讨则结合了美国政治、经济和社会的发展历程,不限于较狭窄的纯文学领域;尽管此后的文学批评著作常常更精深、更复杂也更全面,但是,“美国文学批评仍然多少有点像是一种文化批评,像讨论有关民族认同问题的一个组成部分。因此,批评的出路不在纯文学而在于其他文献资料与文化问题,而这两种方法、途径的相互结合是完全可能的”[5]835。
特里·库内曾经给美国的文化批评传统梳理了一条近代脉络,即1910年代的布鲁克斯和伯纳,1920年代的威尔逊,1930年代的纽约文人集群。这条脉络虽然略显单薄,但却为纽约学派的文化批评提供了一个有说服力的历史来源。库内认为,尽管彼此存在种种差异,文化高于一切的理念却沿着这一理论脉络贯穿始终,“纽约文人集群分享了创建一种成熟而深邃的美国文化的目标,能够像欧洲文化那样既保留文化传统的丰富性,又具有艺术变革的清新气息”[6]25-26。在纽约批评家看来,文学批评不仅仅是对已有的文学现象的言说,还承载了相关的文学理论、政治诉求、伦理规范和宗教哲学等思想,更重要的是,承载了重大的文化使命。
纽约学派努力让批评与艺术作品平起平坐,而不只是为艺术作品服务的工具。这种批评应该是批评家与作家、作品一起进行的精神创造活动,既是对艺术创作的尊重、理解、知之深并使之对象化,又是充满论辩色彩的介入人生的对话。正是在这种理解和论辩中,纽约批评家要引导公众,而不是代表公众。对纽约批评家来说,艺术批评理应成为艺术运动的先导;艺术批评最重要的作用不在于证明一种现存艺术的合法性,而是探讨并推进未来艺术和国家民族精神的创造。这种与法兰克福学派、伯明翰学派不同的批评策略和立场,提供了又一种独特的视角,让我们去审视艺术在当下中国的种种文化遭际,也可以作为建构新的批评范式的一种参照。
注 释:
①由于犹太血统及其马克思主义的师承关系,霍克海默、阿多诺、洛文塔尔、马尔库塞等人1930年代被迫流亡纽约。1936年,他们在美国重建社会研究所。二战结束后,霍克海默、阿多诺重返德国创办新所,其他人大多选择定居美国,马尔库塞后来成为法兰克福学派美国支系的代表人物。
[1]David Minter.A Cultural History of the American Novel[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66.
[2]Leslie Fiedler.“Partisan Review”:Phoenix or Dodo?in The Collected Essays of Leslie Fiedler,Vol.II[C].New York:Stein and Day,1956/1971.
[3]William Phillips[Wallace Phelps]and Philip Rahv.Problems and Perspectives in Revolutionary Literature[J].in Partisan Review.1934(3).
[4]理查德·H.佩尔斯.激进的理想与美国之梦——大萧条岁月中的文化和社会思想[M].卢允中,严撷芸,吕佩英,译.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2.
[5]埃默里·埃利奥特.哥伦比亚美国文学史[M].朱通伯,等,译.成都:四川辞书出版社,1994.
[6]Terry A.Cooney.The Rise of the New York Intellectuals:Partisan Review and Its Circle,1934-1945[M].Madison:The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