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旻昉(四川文化产业职业学院 四川 成都 610213)
中短篇小说作为当代文学格局中整体水平最高、思想艺术最为平衡、精品力作最多的文学门类,它聚焦了家庭邻里等最细部的社会细胞,充分介入社会现实和时代生活的各个层面,深切关注当代人的生存境遇和精神情感世界。其中,情感表达的细腻、审美风格的多元、艺术和问题探索的成熟都是中短篇小说保持较高艺术水准的原因。
裘山山的中短篇小说中,恰恰体现出了以上的风格特点。她的小说里几乎全部是对当下普通生活的描写,通过文本我们能够看到对于中国本土的精神生态,民族审美情感思考和关注。因此她的小说中的思想艺术魅力是需要细细地品位、体悟,需要深入地剖析,需要不同的读法的。因为只有这样,才可能品读出来王蒙曾说过的那句话——“小说里边还需要有一种情致”[1],这种情致是“一种情绪,一种情调,一种趣味。”[2]如果因为心急知道结果或后续发展而匆忙阅读,反而本末倒置,疏忽了小说里最打动人心,也是最值得静心细读去品位的地方。
小说中的闲笔是与正笔相对的一个概念,它常常以一些看似与主题毫不相关的叙述或是抒情,又或者是议论为标示出现在情节紧张之余,或是环境描写人物形象勾勒之处。本文主要探讨的是,在裘山山小说中出现的这些闲笔,不仅仅体现了作者娴熟的写作技巧,还从中体现出了很多具有四川本土民俗特征的意象,而正是这些意象的使用,才使作品充满了民族审美情感的意味,从而体现了其民族化的特色。
在小说《锁着的抽屉》里,几处关于喝茶、泡茶、茶杯的闲笔不仅通过对人物各自不同的身份和背景的描写,延展了小说叙事的表现空间,还进一步的展现了“茶”这一极具四川风味的意象特征。
小说讲述了一个刚刚进入职场的女研究生方非与自己办公桌里一个锁着的抽屉的故事。在方非上班的第一天,她去的很早,当她打扫完自己的抽屉正琢磨如何在桌子里分放自己的东西,而作者在这里看似不经意地穿插了一段方非和同事老张关于泡茶的描写,同时因为泡茶,还说到了老张气喘吁吁地提着一个人提着四个水瓶打水归来,这让方非非常不好意思,然而因为想起自己并未带茶杯,方非显得更为尴尬,只好推说自己不喝茶。老张热情无比,拿出了部里会议室的杯子,还说:“我用肥皂洗过开水烫过,保证干净,你先用着吧,茶叶我那儿也有,还是一花呢。”[3]方非在感激不尽的同时,也暗自嘀咕,老张对自己如此热情会不会是因为自己的舅舅是部长的原因。然而小说并没有对这个问题深究下去,而是继续写了方非对自己办公桌里锁着的抽屉的探究,以及她第一次赶写一则材料,当她把写好的材料交给处长之后,遇到了同事小张,小张也给她添了茶水,而这一次不再是会议室的杯子,而是方非自己的紫砂杯,“外套是浅棕色基调的方格,很别致”[4],面对小张对这个杯子的称赞,方非告知他这是自己舅舅开会所得,因为自己看见喜欢便要来了。小张表示知道方非的舅舅是已高升的领导。故事继续推进,叙述了方非对这个锁着的抽屉的想方设法的进行探究的过程,除此之外,工作还是要做的,方非还在继续写着材料,并学习如何写出符合机关要求“对路”的材料,当方非再次拿着自己写好三天的材料去找处长时,处长正在泡茶。处长泡的茶是好茶,并极力让方非也试试,因为“这可是刚上市的高山绿茶。这种茶虽然名气不大,可出自大山深处,没有污染。泡出来碧绿。”[5]然而如此热心让方非喝茶的处长却对那份之前催着她写出来改好的材料并不怎么热情,而是顺手夹进了文件夹,说工作已经告一个段落,这次就当作对方非的一个锻炼而已。这种回应让方非郁闷无比,于是“回到自己办公桌前,她端起茶就牛饮。真是苦,今天茶叶搁得太多了。”[6]并因此跟同事小张叙述了心中的别扭,因为聊天很投机,还把对抽屉的疑虑跟他分享,小张跃跃欲试,准备带来工具打开抽屉。在等待答案揭晓的过程中,方非一整天都心神不定,“翻来覆去只做了两件事——喝茶、上厕所。”[7]最后的结局,却让人大跌眼镜,那其实只是一张掉了底的空抽屉而已,并没有任何的特别之处。
在整个故事的叙述过程中,很显然读者的好奇心已经被调动起来了,也跟随方非一起,迫切地想要知道抽屉里到底有什么,到底这只锁着的抽屉后面又什么秘密,但如果因此而加速了小说的阅读进程,忽略掉了其中的穿插的一些细节的描写,那么就很难理解为何作者在写方非探究抽屉的秘密的同时要费劲周折去写她写作材料的事了,至于关于喝茶泡茶又或者是茶叶的描写,就更加不会注意其中深意了。
作者的闲笔叙述信马由缰,但却让小说的意义一目了然,让作者真正品读到探究一个上锁的抽屉的费心和挖空心思写作一则材料的费力之间的对比关系,最后那个等待答案过程中“喝茶,上厕所”的两件事,以及看到结局之后方非说“重新锁上”的无可奈何,都深刻地显现出了一个有着后台背景的刚刚入职的女研究生在进入机关以后,无论是从人情世故,还是待人接物,从学生朝国家干部的转变之路。让读者在最后不由地沉思,抽屉在这里仅仅就是一个锁上的抽屉那么简单么,就好比,喝茶也仅仅只是喝茶那么简单一样么?作者闲笔的使用不仅调节了读者们的情绪,无疑还使之产生了更强的美学效果。
在《意外伤害》中,主人公沈庆国因为参加婚礼偶遇了老同学,女生安。两人饭后散步到了河边,恰好就看到了那里有一个露天的茶铺,“临河有一排擎天的黄桷树,诱人地铺开一地绿荫,树下散落地摆放着竹椅。”[8]黄桷树是黄葛树的别名,正是因为在四川语音里,“桷”和“葛”同音,因此“黄桷树”才成为了它的别名。这种树种分布于我国南部地区,但以川西栽培的最多,不管是在城市的道路两边,还是桥旁屋侧,都能看见它的踪迹。而川人最爱,便是在这绿树成荫中,纳凉歇脚,品茗聊天,又或是摆几桌麻将,悠闲放松又怡然自得。在这里如果不清楚四川本土的风土人情,就无法理解这突兀出现的茶铺,更不可理解在河边喝茶这一行径,更别谈此后的故事开展了。
在闲笔中同样体现出“茶”这一意象的民俗风味的是在《大雨倾盆》中,前来相亲的许林峰和田青青以及介绍人方老师两口子被大雨阻挡了去路,不知如何是好之时,饭店迎宾小姐给出了建议——去三楼茶座坐坐。此时作者并没有即刻延续故事情节叙述四人在茶楼中的情形,而是花费了一定笔墨对茶楼的名字还有茶楼内的景象进行了描写,“上得三楼,果然看到了‘清雅茶苑’的牌子。走进去,才发现已经有不少客人了,都在找座位点茶,大概也是被这场大雨留下的。田青青问服务员,有包间吗?服务员说有的,推开一扇门,正中摆着一张麻将桌,散发着一股不好闻的气味儿。许林峰说,你们把桌子翻个面,平的朝上,我们不打麻将,只喝茶。”[9]这是一段典型的对四川地方风俗习惯的描写,餐厅楼上大多配套有茶坊,而茶坊的作用大多是用作四川人打麻将的。继而在此后点茶的情节中,作者在叙述完点茶的结果是四个人点了一壶白菊花之后,索性宕开一笔,写了服务员小姐怏怏而去的样子,同时还说“菊花茶是最便宜的一种了,还四个人一壶。”这看似无心的一笔,其实为了跟最后结账时开出的180元的账单做铺垫,同时在另外一个角度上也反映了,菊花茶是四川地区最常见的茶叶饮品之一。
此后关于“菊花茶”的闲笔还有几处,例如描写许林峰继续喝茶,先是“喝了一口,实在是淡而无味”,到最后是“一口接一口,好像那菊花茶泡到这会儿,才泡出味儿来。听说菊花是清热的,他还真需要清清热。”[10]通过前后茶味的一对比,读者越发能体味出由于突发的事件,导致彼此心态的转变,对话也就完全变了味道。
裘山山的小说里出现的这些体现四川本土饮食民俗气息的闲笔,在其他几部小说诸如《事出有因》事情关于故事发生地茶室的描写,《潜力》中斗地主吃牛肉面的背景铺陈,以及《手足》中战友重聚喝的是“五粮液”,还有《对影成三人》里的司机刘正买回来的是卤鸡爪卤鸭干煮花生等食物,而《意外伤害》中最后沈庆国之所以很迅速地救起跳河的人,也是因为在河边喝茶……这些闲笔出现在故事中并未让读者感到繁杂错综,也丝毫没有影响读者阅读的欲望。反而正是因为这些闲笔的运用,在故事的演绎过程中增加了很多其他的元素,展现了地方的民俗习惯,让故事更加逼真,更加贴近日常生活,从而调动了读者阅读的积极性,更具有引起读者共鸣的一种美感,也让读者的思维跟随一层一层的闲笔叙述,增大想象的空间,使小说空间得到不断拓展。
裘山山的小说中经常都有一些关于四川风土人情的描摹,而且这些闲笔并非仅仅只是对风物或者礼俗的常规叙述,而是在其中也蕴含了很多内涵情致。
另一处关于对四川成都合江亭老时光酒吧的描写便是如此。在《有谁知道我的忧伤》中,如前所述,“我”帮好友潘馨的忙,准备去酒吧接走酒醉的老头,时间已是夜里11点以后,深更半夜的,此时大部分的城市已经进入梦乡,然而在成都,“这一带是酒吧集中地,夜生活丰富多彩,整条街都闪亮着喧哗着藏着掖着。”[11]仅仅只是寥寥数笔就勾勒了一个城市丰盛的夜生活,也反衬了在这样一个环境中与之格格不入,极不相匹配的花白寸头,身着白条T恤,军裤和与之并不配搭的尖头皮鞋喝酒的黑瘦老头,更让读者急迫地去探究,这样一个老头到底是有多少心中的抑郁和无法言述的忧伤才做出这样醉酒的行径。
同样的,在小说《金兰之友》中办公室副主任金兰陪伴同事兼好友的冷雪梅为她丈夫守灵时,因为冷雪梅感动于她的真心好意,于是坦言之前在之前民主公推办公室主任的时候,并未投票给她。此时金兰犹如当头棒喝一般,感觉倍受欺骗,于是找了个借口离开,此处有一段关于当地守灵习俗的描写,“设在院子里的灵棚依然灯火通明,传来哗啦啦的麻将声。当地的习惯就是这样,打麻将守灵,守灵打麻将。也是,漫漫长夜,靠什么熬过去呢。金兰知道老易也是个麻将迷,不知此刻他听见麻将声没有?听见了心里会不会痒痒?”[12]在这里,作者通过当地丧葬礼俗的闲笔,将之与小说的故事情节发展十分巧妙地融合在了一起,喧闹中反衬主人公的孤独无助,不得不的说是别有一番意趣和情韵的。所谓“闲笔不闲”,正是此意。
在整个故事的讲述过程中,讲什么以及不讲什么,其实是由小说家以自己对人物对生活的审美认识为依据所做出的顺理成章的选择和剪裁。裘山山曾在自己的创作谈中提到:“我以为一个作家的创作风格和在选材上的偏好,是和他的生活阅历、情感方式、文化修养乃至价值取向有很大关系的。”[13]因此,就小说本身而言,它的民族风格,首先是反映在民族的生活题材内容上,而如何将这些具有生活气息和地方风情的内容与叙事有机地统一起来,闲笔不失为一个极好的方式技巧。
在全球化进程的今天,社会思潮越纷繁复杂,便越需要文学坚持正确的价值导向。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文学作品形象地反映了社会生活,表达了作者对客观世界的认识和看法。它承载着社会理想、精神追求和价值观念。因此,虽然文学创作本身其实并未发生质变,文学依然在自身的轨道上按自身的逻辑前行,但就人们是不是能够保持着对于文学作品的高质量阅读来说,很大程度上是取决于一个时期能不能产生优秀的作品,反之亦然。而经典的文学作品之所以打动人心,从而能流传于世的根本原因就在于其中蕴含了有益社会和人生的价值。
[1] 王蒙.王蒙文集·第7卷[M].北京:华艺出版社,1993:147.
[2] 王蒙.王蒙文集·第7卷[M].北京:华艺出版社,1993:147.
[3] 裘山山.一路有树.北京:昆仑出版社,2013:122.
[4] 裘山山.一路有树.北京:昆仑出版社,2013:128.
[5] 裘山山.一路有树.北京:昆仑出版社,2013:135.
[6] 裘山山.一路有树.北京:昆仑出版社,2013:136.
[7] 裘山山.一路有树.北京:昆仑出版社,2013:137.
[8] 裘山山新浪博客文章《意外伤害》http://blog.sina.com.cn/s/blog_4a20c9310102e0ke.html.
[9] 裘山山.戛然而止的幸福生活.兰州:敦煌文艺出版社,2013:26.
[10] 裘山山.戛然而止的幸福生活.兰州:敦煌文艺出版社,2013:35.
[11] 裘山山.戛然而止的幸福生活.兰州:敦煌文艺出版社,2013:186.
[12] 裘山山新浪博客文章《金兰之友》http://blog.sina.com.cn/s/blog_4a20c9310102e4ou.html.
[13] 裘山山.一路有树.北京:昆仑出版社,2013: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