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杭西
(天津外国语大学 比较文学研究所,天津 300204)
在莎士比亚的154首十四行诗中, “eclipse”只在第35首、60首、107首中出现,但仔细考查发现该词在整部诗集中存在着一定的逻辑关系。因此,有必要首先对能指现象进行归类分析,即分析诗人对该 “词”的运用,并厘清其前后变化,进而挖掘出更多的潜在信息,探讨其在诗歌中的内在意蕴。
从字词含义上看,根据 《牛津高阶词典》中解释,“eclipse”具有名词与动词两种形式:作名词时表示 “日蚀月蚀”之意,也引申为 “光辉、声誉和权势等的丧失”;作动词时有 “形成 (某种)蚀或使某物的光消失”之意,也有 “使某物黯然失色”的意思。在诗中,莎士比亚均采用 “eclipse”的名词之意。参考梁实秋的译文①,将原文与译文列出如下:
No more be grieved at that which thou hast done:
Roses have thorns,and silver fountains mud.
Clouds and eclipse stain both moon and sun,
And loathsome canker lives in sweetest bud.②
(35.1-4)
不必再为你做下的事而悲伤:
玫瑰有刺,银色泉源会变浊;
云翳亏蚀也能遮暗月亮太阳,
最娇媚的花苞偏有虫儿来蛀。③
Nativity,once in the man of light,
Crawls to maturity,wherewith being crowned
Crooked eclipses'gainst his glory fight,
And time that gave doth now his gift confound.
(60.5-8)
婴儿,一旦跃入 “光海”里面,
爬到成年,把那荣冠戴起,
邪恶的蚀影便对他的光荣作战,
“时间”竟摧残他自己的赠予。
The mortal moon hath her eclipse endured,
And the sad augurs mock their own presage;
Incertainties now crown themselves assured,
And peace proclaims olives of endless age.
(107.5-8)
人间的明月安然度过了她的晦蚀,
严肃的卜者嘲笑他们自己的预言;
动乱无常一变而为安若磐石,
和平宣告橄榄枝将流传万年。
按照梁实秋所引奥斯卡·詹姆斯·坎贝尔(Oscar James Campbell)对 《十四行诗》次序的看法,第35首属于诗人外出旅行期间发现其友与黑皮肤女人 (Dark Lady)有染,责其不义之举;第60首是诗人在朋友不忠与人生无常之后倍感无奈之作;第107首是诗人自我忏悔后又恢复与骚赞普顿伯爵的交往时所作。从整部 《十四行诗》看,这三首诗正处于诗人与其友、Dark Lady三者关系矛盾初现、恶化和化解的过程,“eclipse”在这三首诗中也顺从这一逻辑顺序,一开始是 “亏蚀遮暗”,接着 “邪影作战”,最后是 “安然度过晦蚀”。一方面,这三个阶段对诗人身心影响巨大,整部 《十四行诗》也正是以此为基础构建,因而对这三阶段的解读直接关系着对诗人诗歌整体创作的把握;另一方面,“eclipse”是唯一贯穿三阶段的一个能指意象,而且带有强烈的时间与空间逻辑性;最后,关于第107首诗中 “人间的明月”(mortal moon)的所指 一 直众说 纷纭,对 “eclipse”的分析有助于进一步理解其含义。
“eclipse”首先出现在第35首诗中。诗人在斥责友人不忠不义后,反而替他开脱罪行,因此,在诗中诗人所运用的一系列比喻里,“eclipse”只是作为一种自然现象——日蚀 (或月蚀)——喻指人谁无错之意,借此安慰骚赞普顿伯爵。显然,不管是玫瑰带刺、泉源变浊,还是日蚀月蚀等现象,都是以客观的自然现象来开脱主观的人为过错,认为其犯错是自然寻常之事。作家创作的作品一定程度上是对现实生活的某种再现,因此不难发现,虽然此时诗人对骚赞普顿伯爵的不义之行有所不满,却仍然把自己与友人视为一体,这在诗中也通过主客观意象的呈现反映了出来:“我”与 “你”是统一的,客观的自然与主观的自我是相关联的,也即诗人与骚赞普顿伯爵的友情是一致的。另外,诗人此时认为 “eclipse”是一种自然天象,并不加以价值判断,而是借助这一现象表明人同这自然一样,都处于一种客观 “规律”之中,实际上,这也与莎翁此时期 “乐观、激越、明朗”④的创作基调相吻合。
然而,“eclipse”代表自然天象的意义却在十四行诗第60首和第107首诗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该词折射出更强的社会性意义。
第60首诗中,莎士比亚在朋友不义、恋人不忠之际感叹生活的艰辛,在诗中表现的自然意象大量消退,只留存一些与时间、生命、美貌与荣誉等相关的社会价值概念意象。“eclipse”由35首中的纯自然概念过渡到带有善恶价值取向的社会性概念。换句话说,本来不带有善恶之别的 “日蚀”却被诗人赋予了“邪恶”的外衣。按照Dark Lady 1595年来伦敦入宫的时间推算,此时诗人早已过而立之年,在十六、十七世纪这已不是一个年轻的年龄了。诗人早年只身闯荡伦敦至此,在感叹岁月无情之际,又忧心事业与创作,因此才会写下 “Time doth transfix the flourish set on youth (60.9)”与 “And nothing stands but for his scythe to mow (60.12)”这样哀叹年华的诗句。另一方面,诗人承受着挚友与情人背叛的双重苦痛。而根据前文所引奥斯卡·詹姆斯·坎贝尔的看法,第35首诗中诗人所面临的处境至此非但没有好转,还进一步恶化。首先,Dark Lady的 “二度不忠”以及 “有人尽可夫之欲望”,而诗人 “知其不义,仍不能忘情”。其次,诗人与骚赞普顿伯爵的芥蒂尚在,结合这一阶段的诗作不难发现诗人与其友之间的嫌隙有增无减,由此投射至诗作之中,自然意象与价值意象的此消彼长也就毫不奇怪了。
在第107首诗中,“eclipse”的价值取向明确地体现为一种社会意象,如 “卜者”、 “动乱”、“和平”与 “橄榄枝”等,最初的 “eclipse”荡然无存。实际上,这意味着作者俨然已告别了青年时代的浪漫理想,对其身处的社会与人生百态有了更为深刻的体悟。一般认为 “mortal moon”是指 “女王”,而 “eclipse”所指则悬而未决。该诗一直以来是 《十四行诗》评论的一个焦点,一般认为这首诗是对当时重大政治事件的映现,并据此推断成诗时间。相关争论多集中在诗句 “The mortal moon hath her eclipse endured”的所指之意。莱斯利·浩特森 (Leslie Hotson)认为是1588年英国击败西班牙 “无敌舰队”⑤,A.L.卢维斯 (A.L.Rowse)认为是1593到1594年女王经历的私人医生投毒事件⑥,G.B.哈里森 (G.B.Harrison)认为是1596年女王度过63岁大关,E.K.钱伯斯 (E.K.Chambers)认为是1599年女王政躬违和,托马斯·泰勒 (Thomas Tyler)认为是1601年爱塞克斯的叛变,梅西 (Massey)与明托 (Minto)等则认为是1603年女王之死。其实,参照本文所提出的 “eclipse”三个阶段的逻辑过程看,只有 “爱塞克斯叛变”说与 “女王之死”说相符。首先,从三首诗中 “eclipse”所体现的纵向时间关系看,由于 “eclipse”首次出现于第35首诗,而Dark Lady 1595年才入宫,据此推算第35首诗作于1595年或之后,则可排除莱斯利·浩特森和A.L.卢维斯的观点;其次,结合三首诗所指事件关系的发展与 “eclipse”涵义的逐层变化看,无论是女王度过63岁大关还是政躬违和,都于此不相符合。但是,“女王之死”说的不成立除了梁实秋提出的字词涵义方面的原因外,更与史实不符。
1603年3月24日伊丽莎白女王的逝世标志着都铎王朝的结束,詹姆斯一世继位则是斯图亚特王朝的开始。一方面,在伊丽莎白女王统治的末期,英国社会面临着诸多的问题,“女王重用亲信……王室与资产阶级、新贵族之间的暂时妥协开始瓦解……旷日持久的反西班牙战争、爱尔兰危机、埃塞克斯伯爵叛乱、农业歉收和饥荒……社会下层的贫困,流离失所的流民”⑦;另一方面,在詹姆斯一世继位的时候 “整个空气似乎有意外急骤的变化”,且导致变化的部分原因在于国王个人,阿·莱·莫尔顿总结为三点 “强化君术”、“重提君权神授”、“扩大支出”⑧。显然,在整体社会环境严峻与统治者昏庸无度的形势下,诗人不太可能会认为 “动乱无常一变而为安若磐石,和平宣告橄榄枝将流传万年”,因此,“女王之死”说与其社会背景状况不相符合,也与诗所体现内涵不符。
1601年2月 “爱塞克斯叛变”事件无疑对诗人有着深刻的影响:一方面是叛变事件激起的风波波及整个伦敦社会,以及稍后爱塞克斯在伦敦塔被斩首;另一方面一同参与叛变的骚赞普顿伯爵虽幸免一死,但被囚禁于伦敦塔,直至两年后女王驾崩才由詹姆斯一世释放出来⑨。此外,也有论者认为 “莎士比亚个人和他的剧团过去的行动曾和后来的暴动有关联,这时都可能惹祸”⑩。因此,将 “eclipse”理解为这一叛变事件,既符合经历了事件之后诗人期盼和平之意,也符合诗中传达的诗人对旧友坚定的情谊。其实,在1600年临近圣诞节之际在伦敦地区发生的一次地震更精确地解释了诗句 “严肃的卜者嘲笑他们自己的预言”。安东尼·伯吉斯认为 “虽然一瞬即逝,远非亚洲的大地震可比,但也足以使迷信的人们视之为征兆”,在 《莎士比亚编年史》中对此描述为“圣诞节前的伦敦经常电闪雷鸣,一天中午伦敦发生了一次地震”,时隔两月后就发生了叛变事件。
至此,我们认为第107首诗中 “eclipse”指的是 “爱塞克斯叛变”事件,诗的写作事件应在1601年。在下文的分析中,作者尝试从整体的视角对此提供进一步的佐证。
关于莎士比亚对意象的运用, 《外国文学史》中认为 “意象的充分运用,则构成了莎士比亚悲剧语言上的最大特色。莎士比亚悲剧中的意象不仅是大量的、成群的,而且在每一剧中,均有一个、乃至几个主导意象,而这,则直接关系到作品主题的表达”,也有论者指出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的意象具有 “中心性”和 “系列性”的特点⑪,但都未谈及 “eclipse”这一意象。结合上文可知,“eclipse”也是具有 “中心性”与 “系列性”特点的意象。其实,分析这一意象在莎士比亚整体作品中的状况,将有助于我们明晰其内涵。参照1997年诺顿版 《莎士比亚全集》,对 “eclipse”进行全面检索之后发现该词的出现情况如下:
1591年,《亨利六世》下,1次,作动词
1592年,《亨利六世》上,1次,作动词
1600-1年,《哈姆莱特》,1次,作名词
1603-4年,《奥赛罗》,1次,作名词
1604-5年,《李尔王》,3次,作名词
1606年,《麦克白》,1次,作名词
1606年, 《安东尼和克利奥帕格拉》,1次,作动词⑫
由此可发现:从时间上看,多出现在1600年后至1606年;从词性看,侧重作 “名词”;从作品看,主要出现在悲剧中。结合其在具体文本中的含义,在 “eclipse”自然之意的基础上,剧中莎翁多取其引申含义——生命的消减与逝去和灾难的预兆。尤其在 “四大悲剧”中均为灾难先兆的阴沉意象,在第107首诗中的 “eclipse”意象也是喻指灾难。四部悲剧的写作时间是1600到1606年,卞之琳认为这时期的实质是 “阴暗现实的暴露,掩盖了辉煌,取而代之,占主导地位”⑬,因此,具有预示灾难之意的 “eclipse”意象也就成为诗人表达对社会状况无比担忧时的不二选择了。
实际上,我们认为还有另一件事促使了莎士比亚对此意象的运用。据 《大卫·莱维带你走进天蚀、凌日和掩星》所述,1605年10月12日,伦敦地区发生了日蚀现象,而两周前,也就是9月27日凌晨,一次月全食使伦敦黎明前的天空黑暗无比。除了秋季这两个天文现象,同年春季的月蚀也使天空一片黑暗,即使是经验丰富的天文观测者也很少见到同一地点两次以上的天蚀现象,而且作者认为莎士比亚肯定知道天蚀会成对出现,而他在 《李尔王》中就描写了一段关于天蚀的对话⑭。因次,此次伦敦日蚀给诗人所带来的震撼无疑影响了 “eclipse”在 《李尔王》中的三次出现。
莎士比亚的 《十四行诗》由初始的 “十七首”,愈往后愈加 “秋意萧瑟”,人生百态本如此,更何况诗人适逢变乱之世。“eclipse”的阴影也更加沉重,由自然现象转化为笼罩在人身上的一片阴霾。实际上,这是处在时代变动之境的诗人所感受到传统价值观念与新思想交锋的无奈,这在其作品 《哈姆莱特》中体现的尤为深刻。古代希腊罗马文化是文艺复兴时期众多巨匠的源泉,在此,由 “eclipse”可以粗略地看到莎士比亚对索福克勒斯的呼应。在 《俄狄浦斯王》中,尽管俄狄浦斯竭尽所能,却仍无法逃脱 “命运”的秩序,人注定是洪荒大流之中的一粟。莎士比亚所处时代毕竟不再一样了,科学思想开始蔓延,中世纪一切唯宗教马首是瞻的局面也已不再,人文主义运动的逐层发展,这些都增加了人与 “命运”较量的砝码。结合 “eclipse”可以发现,莎士比亚也曾经此充满美好的愿景,但随着经历增长与世事变迁,诗人发现人终究还是处在一种 “秩序”之中,像 “eclipse”一样,非人力所及。 “eclipse”就是强悍的命运之轮,碾压过每一个人。
因此,通过如此隐晦的方式表达胸中之意,也使诗人再次感受到 “eclipse”的强悍,但也只是暂时的,最长不过 “7分8秒”。故此,诗人在107首诗中末尾写到:
And thou in this shalt find thy monument
When tyrants'crests and tombs of brass are spent.
至此又过四百年,果然如此,下一次超过7分钟的 “eclipse”再来之时,我们都已荡然无存了,然而,莎士比亚却仍然存在着。这也许就是诗人在无数次独自仰望星空之际,触摸到人与 “命运”之间最贴近的一种方式吧。
注释:
① 经对比梁实秋、梁宗岱、辜正坤、屠岸与曹明伦对十四行诗的翻译,以为梁实秋的译文精准、词美考究且意境兼具,故采取其译本为准。
② William Shakespeare,The Sonnets and“A Lover's Complaint”,in The Norton Shakespeare,Stephen Greenblatt ed.New York,W.W.Norton&Company,Inc.1997:1934,1943,1959,3383.
③ 梁实秋译:《莎士比亚全集:十四行诗》,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1年第63,193,143,12-14,13-14,12,219-220,220页。
④ 郑克鲁主编:《外国文学史》,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76,10,81页。
⑤ William Shakespeare,Shakespeare's Sonnets,Katherine Duncan-Jones ed.Nelson and Sons Ltd Press,1998,P22.
⑥ A.L.Rowse,Shakespeare's Sonnets,The Micmillan Press LTD,1973,p217.
⑦ 钱乘旦、许洁明: 《英国通史》,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2年第140页。
⑧ [英]阿·莱·莫尔顿:《人民的英国史》,谢琏造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62年第282-284页。
⑨ [英]安东尼·伯吉斯:《莎士比亚传》,刘国云译,北京出版社,1987年第196-197、190页。
⑩ [美]斯蒂芬·格林布拉特: 《俗世威尔:莎士比亚新传》,辜正坤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26页。
⑪ 王改娣:《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意象特征探微》,《国外文学》,2006年第2期。
⑫ 页码分别为第350、489、1671、2166、2337-8、2597、2678页。
⑬ 卞之琳译:《莎士比亚悲剧四种》,《译者引言》,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第10页。
⑭David H.Levy,David Levy's Guide to Eclipse,Transits,and Occultations,1-Shakespear,King Lear,and the Great Eclipse of 1605,2010,P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