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米娜 刘彦君
(四川旅游学院,四川 成都 610100)
日本的饮食器具文化是日本造型艺术的一个分支,蕴含着丰富的美学意识及审美文化。生活中的饮食器具作为单个艺术作品来讲,包含了创作者的情感世界,同时也将其蕴含的审美情趣传递给了使用者。日本饮食器具以陶器、瓷器、漆器、木器为主,大多线条柔和、颜色古雅,具有纤巧细致的审美情趣。凹凸有致的形状与或浓或淡、或艳丽或典雅的图案结合在一起,蕴含了无穷的天然意境。细腻敏感的日本文化决定了饮食器具文化本身具有鲜明的感受主义风格。日本的饮食器具从绳文时代的陶器发展至今,与绘画艺术有机结合在一起,创造了独具特色的器具文化。
德国哲学家黑格尔说过:“艺术美高于自然。因为艺术美是由心灵产生和再生的美。”[1]4饮食器具作为日常生活物件,其价值不仅仅停留在被使用的角度,而是摆脱了形状的束缚,上升到一定的精神意义,成为具备感性空间的表现形式,从而也具备了一定的艺术价值和美学价值。日本饮食器具从材质和设计上都经历了长久的发展过程,在工艺发展进程中,日本人将制作技术与日本的文化特征、制作者的精神世界进行了有效融合,从而使器具文化更凸显了丰富的个性内涵。
日本饮食器具的发展史与日本人的饮食习惯、日本与邻国的文化交流、器皿制作技术等因素紧密结合在一起,逐渐孕育并演变为今天丰富多样的器具文化。绳文时代的土器多为圆锥形、平底大口型等,开口部位装饰复杂,多为草绳纹、波浪纹、涡状花纹,表现出匀整并富于变化的美感,富有抽象性。弥生时代饮食器具依然以土陶器、木器为主,土陶器质地坚硬,外形匀称稳重。古坟时代从朝鲜半岛传来须惠器制作技术。由于古坟时代的日本依然以稻作文化为主,畜牧业并不发达,饮食种类中肉食较少,多为鱼类,出现了酱类、腌制类食物,因此餐具也多为小型餐具,并出现了表示个人专用的墨笔画陶器。可以说,从绳文时代的造型多样化到古坟时代小型餐具的大量出现,奠定了日本饮食器具的造型多样化的基调。从绳文时代到古坟时代的器具材质以粗陶为主,图案多为简单的花纹和几何图案,表现出对大自然的感应,具有原初的朴素美意识。
奈良时代和平安时代的日本开始接受中国唐文化,王公贵族阶层形成了典雅细腻的王朝文化。奈良时代和平安时代是日本文学艺术发展的高峰时期,《万叶集》《古事纪》《源氏物语》等文学作品问世,奠定了日本人追求自然性、情感细腻纤巧的性格特性。这些审美意识也反映在了器具文化中。在饮食器具上多用豪华的金属器具、漆器、施釉陶器,开始追求豪华的美感。在绘画方面,平安时代后期的画风逐步摆脱唐风影响,彰显出大和情调,在笔触上追求纤细入微。在饮食器具花纹上也多以花草树木为题材,开始追求日本独有的风格。如“秋草纹壶”陶器问世,“它的造型和写生花草纹样显示出与中国和朝鲜不同的日本平安时代的美学意识,大都表现出了秋风瑟瑟、秋风摇曳的纤细情感。它们第一次向人们显示日本的陶瓷艺术开始有了绘画的风韵”[2]20,日本民族独特的美学意识开始走向成熟。
镰仓和室町两代的武家文化受禅学影响较大,武家提倡简素质朴,食器多为白陶或素陶;茶文化逐渐走向成熟,并影响了饮食器具,如千利休制作的陶器风格古朴淡雅;木质食器有了较大进步,“漆器方面则出现了在木器上刻出浮雕、再施以黑、朱两色油漆的所谓‘镰仓雕’”[3]135。陶器上所用图案也广泛使用绘画题材。镰仓时代的绘画则有浓郁的写实性,并受到宋代画风影响。室町时期受到宋、元绘画影响,出现水墨画,多以兰、竹、梅为题材。这一时期的著名画家雪舟绘有大量山水画。从镰仓时代到室町时代,禅文化对食器文化有重大影响。茶道大师千利休将简素质朴的茶文化发挥到极致,将复杂多变的内心世界寄托于古拙质朴的茶碗中,在乱世中通过茶道追求内心清明,从而赋予了无声器具形态之外的意义。饮食器具也不仅仅具备使用的功能,而是根据物品的材质、形状、花纹而唤起使用者的情绪。从此,日本的饮食器具文化进行了第二次升华,开始展现出丰富多变的人情世界。其后的战国时代里,茶道大师古田织部在继承千利休茶道精髓的基础上,创制了“织部烧”,织部陶器融合了西方自由奔放的意识形态,形态自由随意,追求歪扭、多角、变异等形态,在造型、图案上巧妙融合了日本民族的传统图案,如菊花、梅花等图案,使人感觉到东西方美学意识的巧妙结合。战国时代战争频发,这些色泽灰暗、造型扭曲的器具也反映出当时社会不安定的一面。当今日本饮食器具中多变的造型可以说是织部陶器理念的继承与发扬。
从桃山时代起,陶器发展迎来了新的兴盛时期,出现了各种流派。桃山时代流行花鸟画,这些绘画艺术中的题材也被广泛运用于饮食器具。桃山时代的狩野派创立了绚丽豪华的绘画,如浓墨重彩、金碧辉煌的屏风画。本阿弥光悦创作了大量工艺陶器和描金漆器,并培养了杰出美术家——宗达。这一时期的陶器也出现了“黄濑户”“黑濑户”“志野”等陶艺流派。饮食器具中的陶瓷器上常用的花鸟、泼墨图案等明显受到了桃山时代绘画风格的影响。江户时代受茶文化和中国文化的影响,日本的瓷器在彩绘方面取得了巨大进展,首次出现瓷器,在形状上追求不对称的美感,富有蕴意的多变造型,并影响了现代日本陶瓷器;漆器也出现了华丽的描金图案。江户时期的瓷器颜色丰富,既有古典的青花瓷,也有装饰了艳丽图案的白瓷。瓷器图案丰富,有樱花美人图案、鱼藻纹、牡丹纹、水草纹等等。瓷盘图案打破了以往单一的图样,善于将不同种类的图案进行搭配,整体风格活泼富有动感。如彩绘流水纹盘以细长的大S型流水波纹图案为基调,辅以跳跃的桔红色、蓝色水草图案,造型优美典雅。浮世绘的绘画风格也影响了饮食器具的图案,从总体来看,该时期的饮食器具色彩斑斓、图案华美丰富。
江户末期开始,饮食器具中的青花瓷占据了重要地位,装饰以大自然的花草植物等元素,富有淡雅的生活气息。从明治时期开始,日本开始学习西方先进科学技术,并与西方各国展开陶艺交流,出现了西洋风格的陶瓷器。图案与花纹上也吸纳了西方的美学元素,几何图案较多,讲究图形的对称性。日本的食器文化集合了各个历史时代的特征与演变,并吸收了中国与西方的美学元素,呈现出当今样式繁杂、不拘一格的局面。
从器具发展来看,饮食器具不仅仅是在造型和材质上发生变化,更重要的是在花纹和色彩上发生演变,具有美学意义和价值。一些器具的制作者本身又是艺术大师,如千利休、古田织部是茶道大师,饮食器具融合了茶道的精神内涵,追求古朴的境界。不少画家本身也是窑艺家,所烧制的陶瓷在色彩及图案上影响了日本的陶瓷器。如光琳、乾山等,将水墨画的淡雅与描金绘画中的华丽巧妙运用在了陶瓷器烧制工艺上,使陶瓷器也呈现出不同的特点。
从上文对于日本饮食器具的材质、造型、图案等分析中可见,日本的食器文化呈现出多面性。首先,绳文时代的质朴陶器可以说奠定了传统的日本美学基调,其后的茶文化继承并发扬了绳文美学,创造了造型多变的食器,在色彩上讲究古朴典雅,在崇尚自然的简陋茶室中把玩造型多变的茶具,远眺日本枯山水画面,体会一茶一世界的静寂与闲雅。器具与禅学文化结合在一起,并与使用者的精神世界融为一体,创造出追求精神愉悦的感觉文化,这应该是更具深层意义的美学追求。其次,奈良、平安及江户时期多受外来文化影响,同时,王公贵族追求典雅、细腻的精神境界,食器文化也凸显出华丽、纤巧、精致的一面。可见,精巧细致的日本食器营造出多元化的美学空间,将日本文化追求纤细的特质和重视自然、以变化为艺术的精神巧妙融合在了一起。日本饮食器具在外形上具备朴素的自然风格,内在气质上具备了细腻敏感的感性特征。
“比起色彩斑斓的东西,日本人似乎更喜欢灰灰的,暗暗的,涩涩的东西;比起被打磨得光鲜亮丽的人为之物,日本人更欣赏质朴枯淡的自然之物。”[4]45因此,起源于绳文时代的陶器依然出现在当今的餐桌上,并散发出幽玄的古典艺术美。餐具中的漆器和木器则散发着古典昏暗的光泽。茶道大师千利休认为“黒は古き心なり、赤は雑なる心成り”(黑色是古朴内心的体现,红色意味着内心喧杂),在餐具中,涂黑漆的碗盘非常常见。日本料理在装盘时讲究“余白美”,食材不会装满,一般只占到20% ~40%,而剩余部分则需要食器本身的颜色进行协调搭配,通常根据食材的颜色、种类、分量进行色彩调和。饮食器具通过色彩及装盘搭配给使用者带来了一定的直观印象,并唤起了相应的知觉、感觉,从而被赋予了一定的情绪色彩。
日本人不仅将自己对世间万物的感受凝聚在文学作品之中,甚至在饮食器具中都可以唤起使用者对自然万物的细腻感受。自然物件可以说是创作者某种观念和精神世界的物态化。幽玄并非单纯指色彩,而在于通过器具的色彩、材质、花纹等传达出来的幽玄闲寂的情境。日本俳圣松尾芭蕉吟咏道:“海苔汁の手際見せけり浅黄椀(紫黑色的海带与浅黄色的茶碗构成了色彩和谐的画面)”。可以想象,悠闲地享用食物的同时还不忘体会器皿所带来的视觉美感,使饮食活动也带来了淡淡的余情之美,这也是日本文化的独有之处。日本文学巨匠川端康成在《千只鹤》一书中借主人公之口细细描写了唐津陶瓷与志野陶瓷的区别,前者质地结实,后者胎质温润,川端康成将其比喻为男陶和女陶。小说中的织部茶碗为黑色,映衬着绿茶,宛如春天萌发的翠绿。除了对大自然的感悟之外,器具通过本身的形状、颜色、花纹等传达出更为细致纤巧的情感,给使用者带来一种细微、复杂、充满情趣的氛围。如《千只鹤》中的主人公菊治在把玩釉面润泽光亮的志野茶碗时,联想到文子的肌肤,给读者带来了无限的想象空间。小说中详细描写了茶碗主人对茶碗的浓厚感情,以至于其他人在使用时也能体会到原来主人的细腻情感。这种对普通生活物件的玩味与体察,恐怕是日本民族的独有之处,日本人对于器具美感的欣赏程度可见一斑。
器具作为一种物件,在创作时已经包含了创作者丰富的情感世界,而使用者也可以通过器具传达个人深沉的内心情感。不论是茶道中的空寂文化,还是文学作品中食器与使用者产生的精神共鸣,都创造了细腻微妙、丰富多变的感觉世界。日本人对于饮食器具的欣赏不仅注重其造型及食材搭配,而且上升到了精神层面,无声的器具创造出了丰富的感性空间,具有一定的美学意义。
饮食器具的发展不仅是制作技术的发展过程,更重要的是在发展过程中融合了各种艺术元素,如文学、绘画等,包涵了日本文化中幽玄、空寂的抒情因素,具有明显的日本文化特质。日本的食器图案以大自然的元素为主,大多营造出平静、柔和、不加修饰的意境,并流露出闲寂的风雅品性。在欣赏日本食器时,除了视觉冲击外,通常会唤起一种微妙的精神意识。食器所传达的意境与使用者的主体性有机融合在一起,构成了丰富细腻的感觉世界,从而使器具产生了精神空间和人文意义,达成了无限的艺术空间。
[1]黑格尔.美学(第1卷)[M].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
[2]王剑.日本传统艺术(第9卷)[M].重庆:重庆出版社,2012.
[3]徐静波.日本饮食文化历史与现实[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
[4]姜建强.山樱花与岛国魂[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