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体锐
(河南化工职业学院,河南 郑州 450042)
历史,指对人类社会过去的事件和行动,以及对这些事件行为有系统的记录、诠释和研究。世人认识历史的途径多源于史笔记述,是史官通过纪实性文学记述予以再现。五四时期,历史小说家们也受到了西方文学思潮的影响,实现了从古代向现代的转型。这在实质上就是一个摆脱“史”的束缚,实现“独立为文”观念的过程,以及在此基础上实现了一系列创作观念与叙事方式的变革。鲁迅的《故事新编》即是其中的代表。其小说力图摆脱对历史场景和历史形象本身的还原和重复的窠臼,更加注重发掘历史主人公的精神世界,进行了诗意化、哲理化的艺术加工,打破了拘囿“羽翼信史”的传统模式,创造了古今杂糅、历史与现实、今人与古人相映成趣的艺术风貌。在这样的叙述语境中,历史已经变成了一种叙述载体,潜隐作家背后的生活境遇、情感聚焦都可以通过这个载体凸显出来。可以说,鲁迅通过《故事新编》成功开创了具有典型现代性特征的历史小说创作模式——这是一种庄重与滑稽交织、悲剧与喜剧相融的历史言说方式。鲁迅掀开了潜隐于历史背后民族的整体记忆的一个现代的书写版本,也是对历史重新书写解读的一个现代起点,于是,探索研究此类小说就具有更为深远意义和价值。
“历史中间物”的历史观是鲁迅历史小说创作的理论基石。鲁迅处在一个新旧交替的时代,他本人在旧传统中生存已久,性格、习惯,甚至思想都烙上痕迹。他认为,“一切事物,在转变中,是总有多少中间物的,或者简直可以说,在进化的链子上,一切都是中间物”[1]他也激烈地反对固有、陈旧历史枷锁,也曾一针见血地剥离出中国历史循环圈,称为“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和“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的轮回。挣脱、决绝曾是他坚定的信念,但他总又与历史烙痕纠结、交缠、割舍不断,这种“中间物”意识体现着鲁迅精神与灵魂的某种“分裂”性存在,当鲁迅以强烈的现代感观和情感,关注链式历史的时候,便营造出一种特殊的时空情景,在这里,历史与现实可以对话、善恶与理智纠缠、敬仰与批判同在。他对历史的认知和对历史还原、书写,便始终贯穿了这种“审慎”意识,并在《故事新编》中展现了一种开放、独特的对话形式。
当鲁迅通过言说历史的方式消泯了历史的既有光环后,便也同时消除了自身所处现实世界中的权威。面对失去信仰感的历史和世界,个体精神便具有了充分的自由,与之相对的却是荒诞、绝望的世界。在这样的世界里,个体必须独立面对虚无、困惑、颠覆与思索,都必须独自承担书写历史的责任;信仰与价值的成为个体探询历史的基本方式,这便使得作者只能将希望与企盼寄于中国式的脊梁人物身上,并从中挖掘历史精神。作者在对历史的讴歌中也尽显批判的锋芒,完整、深刻地揭示出在历史、民族精神画卷中存在于悲剧英雄人物身上的固有历史使命。表现在文本创作中,鲁迅看待历史已经从思维方式上,实现新的突破,不再如传统小说家只求记载历史事实,还原历史事件的创作模式,而是用一种整体、开阔、独立的视野来审视历史看待人物。这使他的作品既有别于现实主义题材逼真、再现,又有别于空想家精心构筑的理想家园,而总体上呈现出一种审决、荒诞、充满理性和象征主义的现代风格。
《故事新编》的题材多是“神话,传说及史实的演义”[2]有学者认为,之所以从神话、传说和历史角度演说历史,是因为:“鲁迅拆开了历史,又潇洒重构了历史,使我们看到了一种新的历史。”[3]反映在创作主题的取向上,他选择了另外一种借史演世的“实验”,贯穿历史与现实,游走其间,既保持、维护历史的庄严,又展现小说所独有文学吸引力,在历史小说创作中走一条独特的创作之路。同时,在向历史取材剪裁原则上,鲁迅聚焦的历史区间是经过精心选择的,他特别专注于在历史演进中多为今人熟谙的神话、传说和影响深远的历史原型,由此进入历史之门。如《补天》素材的来自于《太平御览》、《山海经》,《铸剑》出自志怪小说《三王墓》,《采薇》、《出关》、《理水》源自《史记》、《非攻》、《起死》出自先秦诸子。此种选材可谓匠心独具,既摆脱了历史既有定论的局限,同时也更具有较为自由阐释空间。
鲁迅把自己小说中需要涉及的诠释对象放在了历史发展初期阶段,以便使文本阐释时间延伸、拓展。所以鲁迅大部分作品或叙述神话故事诸如盘古开天、女娲补天,或演说性格特征较为固定的历代帝王、诸子百家。事实上,无论是历史事件,还是历史人物鲁迅在解读它们时,都注入了深沉的思索,一面符合历史而又超越历史。例如在《补天》中,鲁迅通过简笔勾勒,营造了一个瑰丽神奇洪荒背景,并从中了重新塑造了人类的始祖——女娲,女娲炼石补天是远古历史的壮举,坚韧、奉献是其核心精神,但在《补天》中,作者不是突出此类精神,而是强调她整个补天过程中的精神状态、心理情绪:无聊、枯燥、单一。女娲拯救了世界,创造了人类,却被人类视为异类。“文明人”的嘲讽和敌视使她她只能重回远古。然而她所赖以生存的世界已然无法再延续了,只能变成了传说,回荡在创始者无奈、悲怆的梦想中。鲁迅显然肯定女娲的创世精神,但他却格外注重与创世精神相伴随的种种苦闷,把神化了的创世精神还原为现实生活本来面目,从而显示人性的复杂。《铸剑》被认为是思想艺术成就突出的一篇。“复仇”成为核心情节。眉间尺虽身负复仇重任却徘徊、踌躇,即使踏上复仇之路却无复仇气概,街上无赖流氓皆可以对其戏耍、玩弄。恼怒中的眉间尺只是羞惭不已却又无奈、焦躁,只能自我了断借用黑衣侠士完成复仇大业。复仇英雄——宴之敖者的结局同样具有嘲讽意义:反抗暴虐统治的英雄死后反成了百姓猎奇观看的玩物,蜂拥的人群只是为了看一场免费的大出丧,黑暗世界里,一片漆黑,民众心灵也蒙上了褐色幽默,英雄只是一个孤独、凄怆、形影相吊的背影。《起死》中的庄子是一个游走世间、洒脱的奇特人物。他突发奇想,想使五百多年前的骷髅重回人间,陪他一路聊天,所以在司命大神面前他自我鼓吹了一通关于“齐生死”的理论。不料死者复活后,竟然扭住庄子不放,要剥庄子的衣服。结果可想而知,庄子被对方搞得狼狈不堪,只好“摸出警笛来狂吹”。《故事新编》所要表现的也正是圣哲、英雄向世俗低头、转化的过程:昔日具有神性的英雄成为普通猎人为生计犯愁,一贯无为的哲人也可以为情所困,理想世界与习俗生活形成强烈反差,更加凸显出作者背后的无力、尴尬、失落和无奈。鲁迅小说中很多作品都体现出巴赫金的“脱冕”式结构,小说家对历史人物的“脱冕”是在既定已加冕语境下进行的,作者重点展示的就是这些人物的“脱冕”过程。《故事新编》中的主人公,因为历经了历史的洗礼,被赋予了无数惹人羡慕的光圈,也就是说,他们的“加冕”仪式已经被传承了几千年,享受着一代代人的顶礼膜拜。小说叙事的奇异色彩更多地被一种“脱冕”的戏剧化描画所代替,作品中到处都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喜剧人物和喜剧场面,“神性”被漫画式的滑稽本质彻底消解,作者将深刻的现实通过看似荒诞的情节来展现,从而获得了异乎寻常的艺术效果。
“油滑”一词是鲁迅在《<故事新编>序言》自评时所使用过的。关于鲁迅作品中的出现的“油滑”现象,学界历来争议很大,观点不一:有学者认为“油滑”是一种缺乏艺术构思的创作态度,也有学者认为,它是鲁迅着眼于现实斗争需要而采取的一种创作策略。问题的关键是,连首倡并践行此手法的主人公鲁迅对此态度也是前后有所抵牾,刚开始创作《不周山》时,鲁迅曾较为慎重,秉持着“认真的态度”,但同时作者还强调指出“油滑”是创作的大敌,“叙事有时也有一些旧书上的根据,有时却不过信口开河。而且因为自己对于古人,不及对于今人的诚敬,所以不免时有油滑之处。过了十三年,依然并无长进……不过并没有将古人写得更死”[4]。可见鲁迅一方面明知“油滑是创作的大敌”,一方面却十几年坚持使用,并且保持着持久的创作热情。换言之,鲁迅在《故事新编》中的艺术风格和张力,源于汲取了传统小说创作精神,而在此基础上融贯个体体悟后独创的具有现代主义特质的特殊文体;这一文体的独特性在于,小说是以他本人的艺术情绪为核心,将神话世界和世俗世界、历史和现实融汇起来,体现出矛盾化的融合。从中我们品味出,在作者随意点染,戏谑、油滑和荒诞的面具后面还潜隐着刚强、侠义、细腻、温厚和对人世恨得仇恨的爱。在《故事新编》中,文化山上学者和水利局的要员们竟然会说西式的中国语——“OK”、“古貌林”;大禹时代的人竟然会说“莎士比亚”、“时装表演”等新时代名词;而一向在历史上被人称颂的伯夷、叔齐时的人开口闭口也竞谈“文学概论”、“为艺术而艺术”;更让人哑然失笑的是《出关》中竟然出现了“讲卫生”等只有在现代社会才涉及的问题,时空的异化,人物角色的戏谑与荒诞,产生了极大的艺术张力,使我们看到了历史小说内省式叙述的可能,这些人物在消解了神性回归人性的同时,也使得历史成为人的历史,关注历史的同时更应关怀历史中的人。
总之,鲁迅所创作的“故事新编体”小说,影响深远最终成为一种不可企及的创作典范。作家借助深刻而不失理性的文本实验,把历史拉回到现实世界,打破了历史的桎梏与束缚,消解了传统历史叙事的局限,从崭新的视角演说历史,为现代小说领域尤其是历史小说创立了另外一种范式,其艺术价值不仅对中国现代历史小说创作具有深远影响和积极意义,而且对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的“新历史小说”极具借鉴意义。
[1]鲁迅.写在(坟)后面[A].鲁迅全集:(第一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2]鲁迅.南腔北调自选集序言[A].鲁迅全集:(第四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
[3]陈改玲.《<故事新编>的总体构思和多层面阅读》[J].鲁迅研究,1991,(9).
[4]鲁迅.故事新编序言[A].鲁迅全集:(第二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