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颖
(1.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5;
2.成都理工大学传播科学与艺术学院,四川 成都 610059)
现代汉语的词类划分问题一直是汉语语法研究中的老大难问题,现代汉语词类的划分依据是词的语法功能、形态和意义,而汉语缺乏严格意义上的形态变化,所以划分词类的依据主要是词的语法功能,正所谓“凡词,依句辨品”。黎锦熙先生的《新著国语文法》第一次系统地研究了白话文语法,他把词分为九类,名词和动词是两个最基本的词类。他认为名词是事物的名称,用来表示观念中的实体的,动词是用来叙述事物之动作或变化的。黄伯荣和廖序东的《现代汉语》教材对名词下的定义是表示人或事物的名称,包括表示时间、处所、方位的词在内。对动词下的定义是动词表示动作、行为、心理活动或存在、变化、消失等。这两个定义都是从词的意义上来判定名词和动词的。从名词和动词的概念上我们可以看出,这两个词类属于完全不同的两个类别,名词是静态的,动词是动态的,动词做名词使用有明显的跨度。
动词用作名词,是指动词失去了原有的表示动作变化等的语法特征,变得具有名词的性质。动词用作名词的现象,在古汉语中就有,请看下面的例句:
1.退而甘食其土之有。(《捕蛇者说》)
2.殚其地之出。(《捕蛇者说》)
3.诚宜开张圣听。(《出师表》)
4.必能裨补阙漏。(《出师表》)
5.不赂者以赂者丧。盖失强援,不能独完。故曰弊在赂秦也。(《六国论》)
6.其中往来耕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桃花园记》)
上述例句中的“有、出、听、援”很明显是动词,它们在《古汉语常用字字典》里相应的解释分别是“占有,出产,听这个动作和援助这个行为”, “阙漏”和“往来耕作”是动词性短语,但是在上面的例子中,结合上下文解释时,它们都充当名词了。“有”应理解为拥有的东西,出产的东西。 “出”应理解为出的产品。“听”应理解为听闻,听到的话。“援”理解为名词性的援助。“阙漏”译成缺点和疏漏之处。“往来耕作”应理解为走路的人和种田的人。这时的动词已经不再表示某种动作行为了,在具体的语言环境中临时用作名词。在古代汉语中像这样某类词在句子中临时改变其语法功能充当另一词类使用的现象叫作词类活用,词类活用是古代汉语的重要语法知识。
7.我们练习心算。
在这个句子中,“练习”是句子的谓语,带了宾语“心算”,前能加副词“不”,这些都是动词的语法特征,所以“练习”在这里毫无疑问是动词。但是现代汉语中动词用作名词的现象也是普遍存在的,请看下面这个句子:
8.我们正在做一道练习。
这里的“练习”是“做”的宾语,受到“一道”这个数量词的修饰,这些特征都符合名词的语法特征。那“练习”一词在第二个例子里究竟是名词还是动词?用作名词是动词的兼类还是活用呢?这样的用法什么时候是活用,什么时候是兼类词呢?二者的界限又是如何划分的?这些都是值得进一步探讨的问题。
我们都知道现代汉语在语法方面的特点之一是词类和句法成分不是简单的对应关系。一类词往往充当几种句法成分,是一对多的关系,所以有些词类的语法功能是交错的。动词最重要的语法特征是能做谓语或谓语中心,例如:
9.他参观了博物馆。
10.他不劳动。
11.领导慰问灾区群众。
“参观”、“劳动”和“慰问”是谓语或谓语中心,显然是动词。但是动词做主语、宾语的情况也很常见,比如:
12.这次参观让大家大饱眼福。
13.我们爱劳动。
14.我代表学校向新同学致以亲切的慰问。
“参观”、“劳动”和“慰问”虽然所处的句法位置不同,但是我们仍然把它们看作动词。吕叔湘先生在《汉语语法分析问题》中谈到词类转变时说:“在一定的条件下,同类的词都能这样用,因而这种用法可以列入这类词的功能之内。”动词本身就可以做主语、宾语,因而做主语、宾语是动词的功能之一,不看作词的兼类现象,并且《暂拟汉语教学语法系统》认为,放在主语、宾语位置上的动词还保留着动词原来的语法特征,所以仍然是动词。
按照黄伯荣、廖序东的解释:“词的兼类是某个词经常具备两类或几类词的主要语法功能,判断兼类词要坚持两个原则,一个是兼类在同类词里只占少数,否则便是分类不精……另一个原则是兼类词一定要声音相同,词义有联系,否则不是兼类词,而是同音词。”词的兼类属于词汇学的范畴。
请看下面的例子:
15.我们保证提前完成任务。(动词,担保,担保做到)
16.安定团结是我们取得胜利的保证。(名词,作为担保的事物)
17.可以预见,我厂的生产水平几年内将有很大的提高。(动词,根据事物的发展规律预料将来)
18.对于这一情况,我应做出科学的预见。(名词,能预料将来的见识)
19.老师让我们把这段英文翻译成中文。(动词,把一种语言文字的意义用另一种语言文字表达出来)
20.他的理想是成为一名出色的翻译。(名词,做翻译工作的人)
21.检查的结果证明他确实有病。(动词,用可靠的材料来表明或断定人或事物的真实性)
22.请医院开了一张证明。 (名词,证明书或证明信)
上述例句中的“保证、预见、翻译、证明”在15、17、19、21句中都是谓语或谓语中心,带了宾语,是动词;而在16、18、20、22句中做宾语,有的受到数量词的修饰,具有名词的性质。像这样的词,同音同形,经常具有动词和名词的语法功能,做动词和做名词时的意义有联系,所以它们是兼类词。这部分兼类词在《现代汉语词典》里面做动词和做名词的义项都有列出,可见名词的用法已经固定下来,成为这个词的一个义项了。像这样的动词还有测评、点评、比赛、号召、运动、影响、解释、通知、纪念、要求、说明、选择等。也许这些动词以前偶尔用作名词,在最开始用作名词的时候是动词的活用,但是后来它们作为名词的用法越来越多,使得这些动词经常地具有名词的语法特征,渐渐的,名词的用法就成为这个词的一个义项固定下来,人们长期普遍地使用,就不再是动词的临时活用,而使这个动词成为兼类词,在现代汉语中继续保持动词的语法功能又分化出名词的语法功能了。
再看下面这个句子:
23.他花了十元钱买了一束花。
句中两个“花”字虽然同音同形,但是前一个“花”意思是用、耗费,后一个“花”意思是种子植物的有性繁殖器官,两个意义之间一点联系都没有,就谈不上词的兼类,根本就是两个不同的词,一个是动词,一个是名词。这样的情况再如:
24.桌上有一封信。
25.别信他的话。
两个“信”字同音同形,但是在这两句话里的意思却有明显的区别,分属两个不同的词,只是偶然同音同形罢了。
汉语里的词按照语法功能、形态和意义归为一个一个的词类,按本类词的语法属性去用词叫词的本用,反之,叫作词的活用,词的活用属于语法学的范畴。“词的活用是一种特殊的用法,在特定的条件下,为了表达的需要,临时借来一用”。由此可见,词类的活用是在语法结构中的临时运用,如果脱离了这个语言环境,这种用法就不存在了。一个动词在临时的语言环境中灵活用作名词,离开了上下文理解,就只有动词的用法,这是动词活用作名词的现象。笔者搜集了如下一些例句:
26.这些人,虽然缺少眼泪,却并不缺少欢乐的承受。(沈从文《柏子》)
27.因为一种倾慕,特邀集了三五同好来奉访了。(沈从文《菜园》)
28.这里有最快乐的回家。(湖南卫视广告语)
但是也有一部分动词,在第6版《现代汉语词典》(2012)里面只有动词的用法,没有作为名词的义项,还不能算是兼类词,但是它们作为名词的用法却是普遍存在的,也不能算作动词的活用。我们把这部分词归结为第三种情况,即正处在变化中的动词。请看下面的例子:
29.事情还没有调查清楚,不能忙着处理。
30.前不久的一项调查表明我们是正确的。
31.他研究古代汉语。
32.他正从事一项古代汉语的研究。
33.这本书启示我们应该怎样度过自己的一生。
34.这个自然现象给人们一种启示。
在《现代汉语词典》里,“调查”的意思是为了了解情况进行考察 (多指到现场)。“研究”有两个义项:一是探求事物的真相、性质、规律等,二是考虑或商讨意见或问题等。“启示”是启发指示,使有所领悟。这三个词在第5版《现代汉语词典》里都只有动词的用法,但是在上面的30、32、34句中,“调查”、“研究”和“启示”直接受到数量短语“一项”“一种”的修饰,还可以受名词的修饰,具有名词的语法特征。“调查”、“研究”、“启示”作为名词的用法在我们今天的口语和书面语中普遍存在,并不是偶尔的用法。像这样的动词还有合作、安排、考虑、教育、解决、改造、控制、照顾等。这是一部分正处于变化中的动词,即使在第6版《现代汉语词典》(2012)里面也没有它们作为名词的用法,而越来越多的人却这样用,如果动词转变出名词的用法逐渐得到社会的认同,名词的意义就可能成为这个词的一个义项固定下来,词类的活用就渐渐向兼类转变了,像这样的词是处于动词兼类与活用之间的情况,正在发展变化中。
综上所述,词的兼类和活用不同,活用属于临时的用法,而兼类词是经常用作两类或两类以上的词。但词的兼类和活用有着很大的联系,当一个词经常性地被活用,约定俗成以后,它就变成兼类词了。正如吕叔湘先生所说:“语义的变化比较特殊,只是偶尔这样用,没有经常化,这算是临时‘活用’,不同于永久性的词类转变……这种活用如果经常化了,就成了词类转变了。”所以词类活用与兼类词之间并没有明显的界限,语言是发展变化的,有一部分动词还正处在变化中,有些动词活用为名词的现象,今天看来只是临时的活用,偶尔出现在文学作品里面,可是如果大家都乐意这样用,这部分动词就会由词类活用向兼类词靠近,说不定过了十几年或者几十年以后,得到社会的认同后,这个动词就已经兼有名词的用法了。
动词的兼类和活用没有绝对的一分为二。笔者认为应该有三种划分:一是动词的兼类,这时的动词已经有了名词的义项,它作为名词的用法为大家所熟悉,如上文提到的“保证、预见、翻译、证明”一类词;二是动词活用为名词,这时的动词虽然转化为名词,但是只限于具体的语言环境中临时借用而已,在其他场合人们并不这样用,它们脱离了语言环境,仍然保留了动词的语法特点;三是处于变化中的动词,这类动词偏向于词的兼类,但是动词本身并没有作为名词的用法,处于二者之间,它们由动词的功能逐渐分化出名词的功能,如上文的“调查、研究、合作、安排、考虑、教育、解决、改造、控制、照顾”等。
现代汉语中动词作为名词使用,怎样区分是兼类还是活用呢?笔者认为可以从以下两个方面考虑:
1.看使用频率的问题,动词的兼类和活用的主要区别在于前者是“偶尔”转类,后者是“经常”转类。兼类的动词已被人们约定俗成,具有社会性,它作为名词使用的出现频率是比较高的,最终的决定权还是语言的使用者——广大的人民群众,这是最主要的因素。
2.看该动词在辞书里有没有作为名词的义项。兼类的动词由于它们经常用作名词,因此,它所具有的名词的意义大都被辞书列为一个义项。而动词的活用是临时赋予的,表示名词的意义主要根据语境来确定,辞典一般都不作为一个义项列出。当然,这个方面是在第一个方面的基础上由语言学家总结得出,语言不受任何阶层的意志控制,它是属于人民大众的。
现代汉语中一部分动词正渐渐向名词靠拢,出现这种现象的原因,笔者认为可以归纳为以下四个方面:
1.语言系统自身的变化调整。唯物主义哲学认为世界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事物,语言在使用的过程中可能产生这样那样的变化,语法现象与语言的使用是紧密相连的。有些动词转化为名词,可能最初只是临时的活用,只是在一定的语言环境中用作名词,但这个动词的名词用法逐渐为人们所接受并使用,慢慢地得到社会的认同,使得这个动词本身就有了名词的性质,名词的用法就成为这个动词的一个义项,使得这个词成为动、名兼类的兼类词了。所以动词用作名词大都经历了一个或长或短的过程。
2.通过相同或相关联想使动词用作名词。通过动作行为,自然联想到发出这些动作行为的人,参与动作的事物或者其他相同或相近的含义,这种现象是人类隐喻思维的体现,是很多语言里都有的普遍现象。比如,“编辑”本来是个动词,指对资料或现成的作品进行整理、加工,又指做编辑工作的人。“翻译”本来指把一种语言文字的意义用另一种语言文字表达出来,引申出做翻译工作的人的义项。再如,“革命”原本是指被压迫阶级用暴力夺取政权,摧毁旧的腐朽的社会制度,建立新的进步的社会制度,作为名词指根本的改革,如思想革命、技术革命等。“包装”指在商品外面用纸包裹或把商品装进纸盒、瓶子等,也可以指用来包装商品的东西,如纸、盒子、瓶子等。像这样的词还有代表、裁判、指示、总结、领导、报道、导演等,这时动词名物化后的意义与该动词涵盖的意义有联系。
3.受英语名物化的影响。所谓名物化是指将动词或形容词变为名词的过程或结果,名物化就其本质而言具有名词和动词的双重属性,名物化是英语里一个普遍的现象。英语里一个动词通过加后缀的办法可以变成相应的名词,所以名词后缀如-tion、-ment、-y等被认为是动词转化成名词的标志,如produce(生产)变为production(生产出的东西),discover(发现)转变成discovery(发现的东西)。由于语言的接触越来越多,一些译者自觉不自觉地受到英语的影响,而由于汉语缺乏严格意义上的形态变化,词类的变化不能在词的形式上反映出来,就使得一个词既是动词又是相应的名词,有的学者称这种情况是动词的零形式名词化或名物化,这时判断动词的名词化就应该从它在上下文中的意思和结构成分上得知。
4.人们标新立异心理的影响。在一些文学作品中,由于词类活用能产生特别的效果,为了追求修辞效果,越来越多的人打破常规,灵活运用,把一类词当作另一类词使用,显得新奇俏皮,使语言更加灵活别致,于是出现更多动词活用为名词的现象和动词兼名词的词。
一部分动词用作名词的作用,笔者认为可以总结为下面三点:
1.补偿了动词所缺乏的名词的性质,主要体现在以下四个方面:一是使得一部分动词也可以受数量短语的修饰,如“一些安慰”、“挨了一顿打”等。二是使得一部分动词可以作定语修饰名词,如“谈判方式”、“主办单位”、“违规行为”等。三是使得一部分动词可以被名词修饰,如“孩子的哭闹”、“大家的判断”等。四是使得有些动词可以做“有”的宾语,如“这样的用法有说明”、“安全有保障”、“这种说法有记录”等。
2.扩大了动词的信息量,使本来要用动宾结构表达的意思直接由这个动词来表达,符合语言经济、简洁、紧凑的原则。比如,“他通知了一件事情”,“通知”是动词,“我们收到了他的通知”,这里的“通知”是名词,通知是个兼类词,如果“通知”不可以用作名词,那“我们收到了他的通知”这句话就要表达成“我们收到了他通知的事情”,就显得太累赘了。
3.名词具有实体性,而由动词转化的名词具有抽象性,满足了人们追求新颖奇特的表达要求与心理,使语言富有生命力,更加生动,表达更丰富的意义,逐渐发展变化的动词让我们的语言更加灵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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