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道凤
(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北京 100007)
日本史学界存在一个比较一致的观点,就是二战以后的民主主义制度并不完全是美国为首的占领军强加给日本的,日本历史上在明治以来已经开始有了民主的传统,特别是在一战以后日本兴起了民主主义的思潮和运动,一战时期前后兴起的民主主义思潮为二战以后日本民主制度奠定了基础。关于这一观点当然还存在很多争论,特别是我国学界对此存在很大争议,那么,一战前后日本兴起的民主主义思潮其内容和实质究竟什么,本文将进行探讨。
日俄战争以后,日本社会特别是知识学界兴起的民主主义思潮,一般被称为大正民主主义。其中的代表人物是吉野作造和大山郁夫。本文将围绕代表人物之一大山郁夫的民主主义思想进行探讨。1916年1月,吉野作造在《中央公论》上发表了其著名论文《论宪政本意及其贯彻之途径》之后两个月,大山郁夫在《中央公论》和《新小说》上分别发表了论文《支配政治的精神力量》和《政治的机会均等主义》。之后二人作为政论界的旗手领导了大正民主主义思想运动。本文将围绕大山郁夫提倡的民主主义思想考察大正民主主义思想的特点。
大山郁夫认为民主就是并不意味着“行使统治权的机关是全体人民既政体”而是区别于这样的“纯法律上的观念”的“政治观念”,即参与政治的平等机会得到普通国民认可的政治制度的称谓。大山郁夫把民主主义的要求作为“行使参政权的机会均等主义”正是基于这一点。民主主义不是君主主权还是人民主权这种主权所在的问题,而是“行使参政权的机会均等主义”,是民主主义主张国家统治权行使的基础在于国民意志,并且置之于国民的监督下的政治原则。
大山郁夫的民主主义思想是在明治宪法体制下和大正时期民众势力兴起中采取的一种折中的理论。明治宪法规定天皇拥有绝对主权,以穗积八束为代表的宪法学者极力主张“天皇亲政”,“认为主权存在于民众的想法是危险思想”。特别是随着日俄战争后日本资本主义的逐渐发展,农村人口大量涌入大城市,劳动者队伍日益壮大,民众势力抬头。这种民众运动的抬头在政治上的直接体现就是第一次宪政拥护运动。1912年围绕两个师团增设问题,西园寺内阁和军部产生了冲突,导致西园寺内阁全体辞职,桂太郎组阁。1913年在“打倒阀族、拥护宪政”的口号下,社会各界展开了声势浩大的反抗运动,桂太郎内阁最终垮台。这是明治以来首次依靠民众的力量导致内阁垮台的事件。在民众运动的促使下,但是深受到欧美民主主义制度影响吉野作造和大山郁夫则力图把欧洲的民主主义引入日本政治,所以提出了关于民主主义的本意。
大山郁夫把民主主义看作与法理上的政体 (是民主制还是君主制)不相关的政治原理。指出“明治宪法下的日本的民本主义包括两个内容”:第一,政权运用的目的即“政治的目的”在于一般民众的福利;第二,“政策的决定”要听从一般民众的意见。这是民本主义的两大纲领。
大山郁夫认为“近代民主主义的最大要素”是参政权,近代民主主义是希腊式民主主义的复活。即民本主义的意义不在于保障自由,而是在于“参政权的获得和赋予以及在宪法制度上彻底贯彻参政权”。普通选举是“把国家经营和维持看作国民的共同责任的事业”的要求。
大山郁夫的民主主义的概念是政治自由,即把参政权看作最大要素,其必然结论就是“民主主义的主体不是个人而是有组织的人民”,“民主主义是相对于神的政治而言的人的政治的最高点,民主主义的人不是单个的个人或者是一个个的团体,而是作为一个统一体的民众即被组织起来的人民”,换而言之,不是主张个人利益和集团利益,而是公共利益。这种对于公共利益的强调就发展为国家二元观。
关于国家观,大山郁夫采用了二元论的理解方式。例如在《我的政治道德观》(《六合杂志》1915年3月)中,他指出国家是“体现道德秩序”的立场和“强者对弱者施加控制和掠夺的结果”。大山郁夫对于国家和政治经常采用“道德关系”和“力的关系”,或者“伦理的”和“权力的”等的对比性的表达方式来说明。前者表现了国家的理想,后者则体现了国家的现实,在理想和现实两方面的紧张关系中论述国家的本质。大山郁夫的二元性理解方法,一方面认为国家的本质是强制性、权利性,采用实证主义的理解方法。他在《马基亚维利和德国的军国主义》(《国家学会杂志》1915年9、10月)中指出,马基亚维利思想具有现代意义,不是从“道德的关系”而是从“力的关系”上论证国家的立场,这一特点在大山郁夫关于国际关系上的阐述中,更加鲜明。在《外交和道德》(《早稻田演讲》1915年9月)中,大山郁夫指出尽管近代以来人道主义和社会正义的观念日益高涨,但是国际政治方面“力和力的关系更加赤裸裸地表现出来,私生活上看作不道德的事情,外交上是屡见不鲜的”。他认为在保持国家独立和主权的前提下,“国家为了维持其自身的独立,可以做从私人道德看来非常可耻的行为,并且有必要这样做。当国家的生存受到威胁的时候,更应该这样做”。
大山郁夫指出民主主义的主体即“有组织的人民”也就是民族,而且近代民主主义的基础也是民族。“19世纪民族主义是作为拿破仑的世界国家主义的对立面而产生的,通过第一次世界大战在世界范围内影响力逐渐扩大。威尔逊、列宁、托洛茨基都是把民族自决主义列入其政治纲领中,这不是表明民族主义是如何通过大战为契机表现出来,而是向我们阐述什么是民族主义”。
关于民族主义与国际主义的联系,其说明如下:
“民族主义在于其对外方面,意味着该民族的政治的独立主张,其对内方面则是意味着民主主义的实现的要求。某个特定民族,其对外关系上排斥外来干涉的当然结果是,该民族在其对内关系上,不能宽恕某些特殊阶级的压抑。民族主义力图实现民族精神的自由发展,并以之为基础。并且,民族精神不能够脱离构成该民族的民众精神生活。否认民众精神,仅仅认可民族精神的行为本身就是矛盾的。因此,民族主义对内作用就落脚于民主主义上。”
可见,在对待国家的二元论简单的解释就是“对外应该实行帝国主义和对内应该施行民本主义的协调”。国际政治不是依靠道德关系,而是依靠“力的关系”,国家的对外行为上可以不受私人道德的约束。
纵观大正时期民主主义的言论,最大特征就是强调顺应“时势”和“世界大势”。
前面提到,大山郁夫是在日本的民主主义理解的传统上的,更加注重民众的积极作用。不仅重视民众对于少数专门政治家的选举作用,更加重视民众对他们的监督作用。大山郁夫为什么会认可民众的政治作用方面的积极意义呢?因为他认为即使是政治精英或少数贤者也是有普通人存在的弱点。“即使是深知一般人民的福利是什么而且有富有奉公的观念的人,他们最多考虑的还是自家的利益,我们不能忽视这一普遍事实”。因此,“无论多么伟大的人物,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也会容易犯错误”。因此,他认为应该排除“暗室政治”,强调政治的透明性,“整备制度,使无论任何人在其位置上的都不能够做恶事”。在以人的不完美性作为前提的“制度”的意义的理解方面,大山郁夫的观点与提倡精英政治论的山路爱山、吉野作造的观点存在不同。
但是包括大山郁夫和吉野作造都积极地评价民众的作用,比以往的学者更加主张民众政治,除了认为上述政治度论,另外一个原因就是认为“民众政治的到来是历史的必然趋势”,形势已经不允许对于这一趋势仅仅是否定或者是回避的对待态度。
“让一步说,暂不论是非得失,总之民众政治是一大趋势,是世界的大势,我们最好是助长这一趋势,但是认为这是坏的,而完全压抑民众政治这种事情是不能够得,应该明确认识这一点,并且应该作为国家之大计”。
纵观大正时期的吉野作造的言论,最大特征就是“时势”和“世界大势”,大正民主主义的提倡者的理论根据就是“顺应世界之大势和趋势”。例如在一战之后,关于内外的政治形势,他的论述是“帝国将来的健全的发展,第一就是顺应世界大势”,日本应该顺应的“世界的大潮流”是“内政上贯彻民本主义,在外交上,确立国际的平等主义”。
因此,民主主义也是对这种世界大势的顺应。大山郁夫认为民众的抬头象征着时代的发展方向。他描述自己所见的多数民众的时候“十字路口的民众如大河底流一样缓慢的并且强有力的推进”,其中包含具有一定方向性的巨大水流,其中蓄积着巨大的能量,这种能量使历史朝着不可避免的方向发展,是一种大势。对于日比谷的群众骚乱,幸德秋水指出今后的革命是“受到自然大趋势的促使的……所谓自然的气运就是多数凡人的意志感情凝聚成的”。吉野作造认为大正时期,最实际感受到的世界大势就是民众在政治上作为一股新兴势力而发挥作用的倾向。吉野作造认为民众的抬头,是民本主义这一大势发展到高潮的表现之一。同样,恐怕,当时不少人都预感到“民众”的抬头不是一时的现象,是历史发展的必然前进方向。当然对于大山郁夫来说,宪法政治的发展方向是更加上位的世界大势。“近代的宪政政治毫无疑问脱离了与所谓精神文明的潮流。近代文明的大潮滔滔不绝弥漫世界各国,其酝酿的地方就是宪法政治的出现”。吉野作造认为在日本明治天皇宣布“五条御誓文”中的“万事由公论决定”,就是“顺应世界趋势采用立宪政治”,只是说民众政治的危害,提倡“少数咨询主义”是“逆世界大势而行”。吉野作造试图一方面批判保守立场,另一方面把“民众”势力的抬头看作一个潮流,从“宪法政治”的进步角度出发,顺应大的历史潮流。
这种顺应世界大势的思想在明治以来的很多的知识分子上都有体现。例如,幸德秋水理解的民众抬头这一大趋势,是“马克思主义的传入”,通过俄国革命爆发,他认为“社会主义革命是必然终点”。例如,社会主义者山川均,指出所谓俄国革命是“顺应历史必然而发展的民众事业”,这是有超越单纯的个人的意志的“大的力量”而引起的。
大山郁夫认为支配日本政治生活的是“无哲学的权益主义”,日本国民是“无政治哲学的国民”。知识人的作用首先是针对“信奉无哲学的权益主义的阀族、官僚、政党”,树立明确的政治哲学。“明治维新的课题是对外独立,大正维新的课题则是实现国内的公正。其中普选制就是重要一环。在此基础上,日本政治从以往的阶级政治转换为国民政治,这就是日本的民主主义的确立。领导者不是从阶级的角度,而是应该从国民的角度出发”。大山郁夫认为民主主义的基础是民族以及民族国家,这是其观点必然得出的归结点。也就是说知识人的作用是对国民政治的基础即民族的公共生活的形成做出贡献。
综上所述,明治以来,日本的思想家和学者时刻以知识分子的使命要求自己。而知识分子在为自己确立根据的时候,其证据之一就是“世界大势”,当然这种“世界大势”是以欧美为标准的。作为大正民主主义的舆论家而活跃的吉野作造、大山郁夫等都有一战前在欧洲学习的经历,体验了西方民众运动和立宪运动的实际状况。特别是一战时期威尔逊提出的和平主义和生命主义哲学的影响,日本也兴起了民主主义思潮。
通过考察以大山郁夫为代表的大正民主主义,我们可以看出这是一种日本式的民主主义。其对内的政治目标非常明确,即普通选举制的导入和责任内阁的实现,但是对于民众又有所顾虑和怀疑。对外方面,具有浓厚的民族主义色彩,缺少和平因素。对外方面的和平因素的欠缺,是大正时期的民主主义理论缺陷。因此,尽管日本的知识界受到欧美民主主义潮流和生命哲学的影响,却没有形成力量对抗法西斯。因为日本法西斯的口号就是对外的国家权益受到损害,而强调国家权力和国际政治方面的“力的关系”的大正民主主义就没有足够的理由和依据去对抗法西斯。日本史学界认为大正民主主义奠定了民主的传统是有失偏颇的,因为大正民主主义所提倡的民主是一种狭隘的民主,只是一国的民主,而为了本国的民主可以牺牲他国的利益。
[1][日]大山郁夫.政治的机会均等主义[J].新小说,1916(3).
[2][日]吉野作造.论宪政本意及其贯彻之途径[J].中央公论,1916(1).
[3][日]大山郁夫.现代日本的政治进化和其社会背景[J]. 我等,1919(1).
[4][日]大山郁夫.民族主义和国际主义[C]//日本的政治过程.改造社,1925: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