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之魂:沈从文“湘西世界”的生命力

2014-08-15 00:53
关键词:本真湘西沈从文

余 冰

(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辽宁 大连 116081)

20世纪以来,现代社会物质文明的高速发展和超常性掘进,在充分满足人类种种需求和身体欲望的同时,也难以避免地带来精神的聒噪和内在的隐痛。人们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安静下来,脚步越来越快,甚至无法收束,可谓“不知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一切都变得不可思议,扑面而来的世界,令人猝不及防,像磁悬浮那种飘移感,充斥我们的生活,尽管我们的生活被填塞得很满,但灵魂却日益虚空起来。淡定,俨然成为这个时代最奢侈的字眼和精神状态。因为,人的生命状态与历史因缘和现实选择,相互之间有着深层而紧密的联系,这其中的定数和变数,虽难以厘定,但还是有许多问题令我们不得不深思:我们这个时代怎么了?难道人性的变异如同基因图谱,它的复杂性还远远没有被我们所破译?

这时,我们可能会想到一位现代作家——沈从文,想到了他的写作,以及他的“湘西世界”,也想到他写作的那个时代的生活、人性和存在状态。在那里,我强烈地感受到一种更本然的生命力存在,也看到人最朴素的理想和活力,以及那其中所蕴藉的一个理想的传奇世界,一个几近美学的世界。我们从中看到的是作家对于理想那份难以解开的“湘西情结”,可以说,在他的作品中,“湘西理想”贯穿了创作的始终。

那么,“湘西理想”之魂是什么呢?显然,在“湘西世界”中,呈现出的是一种纯美、简单、自然、达观的人生态度,是一种经久不衰的生命活力。而这些在当今的人们身上却逐渐淡去,这也是我们今天重读“湘西世界”的精神诉求和价值所在。沈从文对于理想的坚守,在读他的作品时,我们会屡屡陷入沉思, “湘西世界”那份本真,带给沈从文的可以说是一生的被仰望,它使得一个作家矗立于人们心中的永远是执着与美好的印记。而蕴藉其中的湘西之美与人性之魂,在某种意义上,存在一个难以割舍的契合点相互缠绕着,涌动着一种不息的生命力,构成了沈从文小说最内在的精神品质。因为,美好而理想的人性,必有强大而生命力的推动,也聚结着真和善的光芒。沈从文的写作,将我们引入一个简洁、纯真和丰富的时空,而这个世界本身,就具有异常强大的艺术生命力,这种力量,可以唤醒,也可能拯救仍处于愚昧、狂妄和未知世界的人们。

一直以来,“真善美”作为一种生活标高被人们所倡导,而浮躁又充满欲求的现实世界,却常常践踏它的完美。在进与退的迷茫中,“人性本善”这一儒家学说遭到了更强烈的质疑,在大环境的影响下,很多人开始焦虑,并发出了“我是谁,我该如何前行?”的呐喊。此时此刻,经典文学作品便以其指引性的身份,回答人之困惑,给予心灵上的慰藉。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世界”是体现人性之美的典型,对于人性的剖析,是沈从文“湘西题材”的永恒主题,一种自然、淳朴、乐观、简单的人之本心,在沈从文笔下发光发亮。随着时代的变迁,这个理想的净土并没有退出历史舞台,而是历久弥新,同时,对其具有的现实意义与文学价值,我们也获得了新的认识。这便是湘西生活能够永葆生机的生命力内核。

在谈及为何写作时,沈从文说:“因为我活到这世界里有所爱,美丽,清洁,智慧,以及对全人类幸福的幻影,皆永远觉得是一种德性,也因此永远使我对它崇拜和倾心。”[1](P124)可以看出,作家的内心便是作品的本质内核,体现在“湘西理想”中,即为纯美、本真、平静。那么,对于浮躁的现实生活,如何寻求内心的平静,沈从文对此做出了最好的回答。在其“湘西作品”中,自然流露的“道法自然”思想,以一种洒脱的高度审视着人之天性,进而成为极具现实意义的生命哲学。道家一贯崇尚尊重自然规律以及对于生命的敬畏,“天人合一”是道家思想的极高境界,于是,“湘西世界”就在这一理念中油然而生,一个田园牧歌式的净土,正是自然与人性的结合。小说《边城》中所描述的尽是青山绿水,袅袅炊烟,让我们在自然中感受民风的古朴与和谐之美。大都市繁荣发展的今天,这样的环境正远离我们的生活,但这并不应该成为我们性情聒噪的理由,因为人性的本质和最初的灵魂并没有区别。《边城》处处给我们留下自然而又神圣的痕迹,但又在字里行间的言语中,流露亲切的关怀与尽善尽美的脉息。可见,湘西的智慧哲学,就在于美好中隐含的无奈,本真状态下的声声叹息,这一幕幕正透视着如今生活的烦忧和哀怨,正如翠翠的人物形象,初看其生命中的一切都是纯净的,但细品翠翠的境遇,却不得不令人怜悯,一份沉重之感深深地隐含在人物形象背后,但此刻,沈从文让人物去选择直面现实,在自然的大山大水中领悟生命的真谛。

沈从文的“人性本真”理念,在爱情世界里同样得到完美的佐证。道家文化中强调不悖乎自然规律,顺其事物发展,沈从文将其置放于爱情之中,翠翠的爱情悲剧,让当今的我们感到悲哀和痛心,随着傩送的出走,白塔的倒塌又重起,失望中隐藏着希望,借用沈从文自己的话来说:“事实上却等于把我那小小地方近两个世纪以来形成的历史发展和悲剧结局加以概括性的记录。凡事都若偶然的凑巧,结果却又若宿命的必然。”[2](P136)在阅读《月下小景》时,笔者感到,主人公傩佑与少女的爱情是那样的沉默而又带有一丝痛彻心扉的感动,等待死亡是残酷的,但在爱人的相拥中,面对共同的命运理想,却是美好的。正如沈从文自己所说:“假若要老老实实去恋爱,便应找这种人做伴侣:能有这种不屈不挠求达目的的决心,又能在别人胜利后从从容容不馁其向前的锐气,才真算是可以共同生活的爱侣!”[3](P76)所以,沈从文所营造的是爱和美的境界,是对于理想人生的内心寄托,是对于灵魂皈依的依赖和守候,情人几乎都是回归山洞相约相伴,然后自杀死亡。山洞这样的地点选择,本身就是对于回归自然的崇敬,而在自然中死去,又何尝不是对于灵魂的坚定,且至死不渝。面对用生命去爱着的“湘西之情”,那些声称“我们这个时代,没有情感只有‘现实’”的青年一代,是否感到面部灼热到隐隐作痛。沈从文用灵魂在歌唱自己对于自然的皈依,作家的理想一瞬间变得神秘而让人窒息。

沈从文在写作“湘西题材”小说时,正值社会动荡的年代,可以说是用生命在抒写自己心中的理想,失望和碰壁是可想而知的。于是,作家将理想托付给灵魂。凌宇在分析沈从文小说时指出:“从作品情境里透射出来的人生情绪的理想型,而作品也因此呈现出一种幻美。”[4](P127)作为海外研究沈从文的学者金介甫在分析其小说的神秘性时同样认为:“其中弥漫的神话气氛并非完全源自于苗民部落,只是作者梦幻式的想象,实际上是把大自然加以神秘化了。”[5](P37)从中,我们可以看到,沈从文的湘西小说,具有特殊的美学意义。沈从文在《美与爱》中写道:“一个人过于爱有生一切时,必因此在有生一切中发现了美,亦发现了神。”[6](P14)阅读沈从文“湘西题材”的小说,仿佛被带到了一个神一般的境域,小说中的精神支撑点也由此显现。“湘西世界”中的淳朴善良的人,是神性与人性的结合点中构筑出来的完美,但这份完美并不是遥不可及的,它是我们追逐理想的动力,也是整个人类需要铭记的东西。沈从文从小在水边长大,他说:“我所写的故事,却多数是水边的故事。故事中我最满意的文章,常用船上水上作为背景。我故事中人物的性格,全为我在水边船上所见的人物性格。”[7](P323)可见,这种本真状态,并不是所谓的“神境”,而是的的确确存在于现实生活当中,只是物欲横流的今天,面对简单与纯美,我们却开始怀疑其单纯性,敢问羞愧的人们何时才能放下复杂,停止出卖灵魂与肉体?《长河》中的夭夭,便凸显了人类的自由与张力,夭夭就如同家门前的溪水,源远流长,心望未来,溪水再次和少女的生命融为一体。沈从文将溪水美的特质赋予女性生命,是对于自然的一种驾驭,巧妙地与他所营造的湘西之美吻合,与现代文明下的恶劣相比,理想和现实显得更为悬殊,可正因为距离之遥,才让我们感到一种尖锐的人生价值以及小说独有的艺术魅力。湘西的人们远离野蛮和喧嚣,顺乎自然,顺其发展,沈从文小说只有将其规定为“神”这样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信仰,才会让人们接受湘西这样一个完美的世界真的存在。而这种神性并不是高高在上、无法接近的。沈从文在《我所生长的地方》一文中,写道:“农民勇敢而安分,且莫不敬神守法……人人洁身信神,守法爱官。”[8](P4)由此可见,湘西人民将敬神作为一种生活方式。我们看《神巫之爱》中的神巫,他的爱情心理和爱情观念,每每让我们体会到真诚与亲昵,所以说,沈从文是在人性与神性的交会中去体会湘西之美,营造一个理想的“希腊小庙”,用神庙去供奉和保护人性,在人性的照耀下,张扬纯净的灵魂。

当外界的喧嚣冲击着作家内心的平静时,沈从文并不在二者之间做出选择,而是自然地执着于民风民情,20世纪30年代热心模仿沈从文风格的李同愈曾评价他的老师:“仿佛觉得沈从文作品中有些很受到外国作家的影响,其中以法国的都德气息为尤多。”[9](P349)沈从文对于军阀战争,采取了浪漫化的方式,而在浪漫中,又孕育着人性的精华,包括爱情、亲情以及友情的珍贵。汪曾祺说:“《边城》既是现实主义的,又是浪漫主义的,《边城》的生活是真实的,同时也是理想化的。”[10](P326)沈从文说:“我苦苦怀念家乡那条浣水和水边的人们,我的感情和他们不容分离。”也许只有将理想奉为生命,才会神圣到不容亵渎,沈从文在《辛亥革命》中提到:“革命印象在我记忆中不能忘记的,却只是关于杀戮那几千无辜农民的几幅颜色鲜明的图画。”[8](P25)可见,充满血腥的战争,使得沈从文更加沉迷于那个纯净的小城给他的印象里。人们在战争年代所怀想的,是灵魂的皈依与生活状态的回归本真,而如今,我们又有什么理由放弃理想,沈从文“湘西世界”的描绘亦如熊熊烈火般灼烧着我们的内心,其生命力价值愈燃愈旺,指引着现代人们躁动的灵魂。如果说,理想是值得仰望的,而追寻理想的人格更是弥足珍贵。

苏珊·朗格在《艺术问题》一书中指出:“艺术结构与生命结构具有相似之处,这使作品成为一种生命形式。”[11](P27)体现在文学作品当中,则表现为艺术境界的独特生命力,这在沈从文小说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其独特的创作风貌和美学价值令我们感受到一股神秘而梦幻的气息,他在构筑自己的理想境地时,其实流露的是对于生命的敬畏和守护。沈从文说:“我是一个对一切无信仰的人,却只信仰‘生命’。”[12](P294)这样看来,沈从文创作的“湘西世界”所充盈的生命内涵,则是作家的本真流露,从这一幕幕的画面、故事甚至情感中,我们能够挖掘出其隐藏在作品背后的更为深刻的思想层面与艺术层面。

弗洛伊德认为:“艺术家从现实转开,并把他的全部兴趣、全部本能冲动转移到他所希望的幻想生活的创造中去。一个真正的艺术家,知道怎样苦心经营他的白日梦,使之失去那种刺人耳朵的个人音调,变得对客人来说也是可供欣赏的。”[13](P224)而“湘西世界”,又何尝不是沈从文寄寓其中的白日梦,作品中的字字疏离间,如同跳动的音符,谱写着颂扬生命本真状态的乐曲。沈从文在谈及如何写文章时,经常说: “写小说要贴着人写。”而“贴着人写”则自然地体现出作家对于生命的尊重与理性思考。正如《边城》,纵观小说所描摹的意境,我们不知不觉地融入其中,体会一个几乎“未知世界”的生命自由与精神血脉。都市发展的今天,大山大水变得极为珍贵,沈从文希望社会的大背景在自然的简单中去运行和发展,作家所追求的生命理念可归结为生活的真实与态度的淡定。沈从文在《湘西·题记》中说: “我的青年人生的教育恰如在这条水上毕的业。”[14](P142)他将其整个青年时光浸润在湘西的自然中,去陶醉、去成长,湘西的所有自然之物,都是美好的,正是这样一种生活状态,铸就了他心中对于理想社会的雏形,并将其毫不吝惜地化成文字,淋漓尽致地呈现。当今的社会提倡和谐,但丑陋的不和谐音符却时常跳动在我们身边,人性朝着复杂的方向,毫无节制地蔓延。而在“湘西世界”中,当生活中的一切都以本真的形式存在时,生命也同样变得厚重而美丽,平凡的水手、农民、强盗,他们生活得很简朴,但却化平淡为积极与温暖,明亮的色调充溢着生活,这些人每天做着琐碎的事,但却是自己喜爱的事。在我们这个时代,有多少人逼迫着自己向理想妥协,在现实中沉溺,湘西人们的生活,不知不觉地带给了我们一份对于生活的思考。在《柏子》中,作家写到了柏子的人生悲凉,我们似乎感到一种笑不出来的气息,可是,柏子本人却感到十分满足,他热爱生活,充满希望,他的人生就值得褒奖。相比之下,沈从文在写都市生活题材时,我们目睹了空虚无聊的只能打牌的《绅士的太太》,我们认识了表面装得很清白却拥有黑暗的内心的《八骏图》,我们理解了仅仅为了寻找一份惊心动魄、一种挥洒的激情而甘心被欺骗的《薄寒》,与柏子相比,都市的人们变得更加悲哀。所以,在湘西生活中,即使最平凡、最卑微的人们,也有着自己对于生活的理想和甜蜜,沈从文所营造的便是自然状态下的艺术境界和美学氛围,沈从文用鲜活的文字在诉说着关于生命的细腻与洒脱的风姿。

倘若追问“湘西世界”的生命力根基,从某种角度来说,源于灵魂的真实。沈从文在《边城·题记》中说:“这里人生活有些方面极其伟大,有些方面又极其平凡,性情有些方面极其美丽,有些方面又极其琐碎,我动手写他们时,为了使其更有人性,更尽人情,自然便老老实实的写下去。”[15]正是基于这种对于自然的顺从与冷静的态度,沈从文笔下的人物更贴近于生活,而“湘西题材”将这种真实体现得更为明显的当属情爱故事,《月下小景》是一篇极其梦幻性的作品,一对情人服毒,却含笑死去,这其中插入了沈从文对于梦幻的叙述,自然地含笑离开,这是爱情最高的境界,也透视着沈从文对于和谐之美的向往。我们在体会其美之后,能够感受到的,还有一丝丝的悲悯和哀叹的气息,这便来源于湘西人们执着的心灵,他们努力摆脱内外的束缚,追求自由和超脱,死亡有时是对于爱情最美的成全,对于生命最大的尊重。沈从文很少描写大团圆结局,他始终持有顺其自然的态度去面对人生,《边城》中翠翠的爱情结局,正是有限与无限、丰富与朴素的双生共存,其实透过这样一个结局,可以看出沈从文是在抒写他内心深处对于“真实的生命”这一内涵的理解,而这种尊重自然发展的态度正隐含着作者对于人生价值的追求,通过这种独特的生活状态,启发如今的人们对于压抑的生活中,该如何实现生命价值的思考。从唯美的湘西走回到现实,当今的社会发展之迅速与繁荣,是值得我们肯定的,但缺乏的正是一种自然的生命力量,沈从文在描写湘西人们的原始状态时,透露出其过于原始下的笨拙灵魂,似乎在召唤未来社会赋予其新鲜的血液,即社会的进步,可悲哀的是,当社会真的步入高速发展的时代时,人们却丢了本真与自我,人性的复杂性也毫无掩饰地裸露在尘土中,这启发着如今的人们重新定义尊严的意义。跳出沈从文单纯地描写湘西世界的枷锁,其实他诉说的是对于生命价值的探索,湘西跳动的生命力为何源远流长,原因便在于此。

独特的创作视角,来源于独特的人生经历,沈从文如谜般的成长轨迹造就了湘西生命力的秘密。青年时期的沈从文,度过了五年的军旅生活,在这一期间,他接受了“五四运动”与“新文学革命”的洗礼与渲染,来到北京寻找文明的信仰,然而现实却变得残酷起来。豪华的大都市在到处写着“文明”与“进步”的同时,却摧残了人们最本真的美和纯真。绅士阶层变得腐朽而让人唾弃,知识阶层变得道德虚伪而令人无奈,新女性在苦苦地挣扎,力图挣脱庸俗,却显得那么苍凉。20世纪作家们对于都市“文明病”做出警惕的时候,沈从文犀利地述说了都市所谓的进步实质上是一种倒退,他告诫人们要去思考。透视沈从文的内心,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回望的内心,正是在这样的一种悲凉中,作家开始回望本真状态的生命活力。即使人们将《边城》解读为“一个胆子小而知足且善逃避现实者最大的成就”[16](P102)。沈从文真实地吟唱着让人们神往的人性与人情,现实没有将其打败,他懂得一个社会朝着湘西的方向发展才是真正的前行。“人性的残缺导致生命的萎缩,生命力的弱化导致了民族的老迈龙钟、种群退化”[16](P102)。所以,无论是湘西的大山大水以及和谐之美带来的社会图景,还是《边城》中的爱情理想,都是作家对于生命厚重的解读,是其人生理想的构架,当时社会的动荡,给沈从文的内心带来了影响,可越是不完美,理想就越清晰,这是20世纪作家带给我们的对于生命的解读,也正是沈从文独有的睿智与敏锐。而沈从文儿时美好的童年对其影响也是极大的,沈从文说,“我认识美,学会思考,水对我有极大的关系”[17](P112)。生活环境影响着他毕生的性格与信念,山的坚定造就了他性格的坚定,水的纯净化成了他对于纯美生命的崇敬。所以,都市的文明裂变,并没有改变他的信念,而是更加坚信自己的理想才是通往美好社会的方向,这是沈从文让我们钦佩的品格。

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的确需要反思与沉淀,复杂性与功利性的情绪,就如魔咒一般萦绕在人们日渐浮躁与烦忧的心头,人之本真,变得愈发朦胧模糊,且不再简洁和清晰。我们这个时代怎么了?

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一书中提到了中国基层社会的乡土社会,他说:“我们说乡下人土气,虽则似乎带着几分藐视的意味但这个土字却用得很好。土字的基本意义是指泥土。乡下人离不了泥土因为在乡下住种地是最普通的谋生办法……中华民族确实与土有着深厚的感情,从半坡、河姆渡开始粟稻种植,中国社会就一直沉浸在与世无争的小农经济之中,农业成为维系社会的经济支柱。在农业为主的社会中, ‘土’成为与文化紧密联系的东西。”[18](P4)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被称为“土气”的乡下人,其实带有最为高贵的灵魂,返璞归真的厚重再次被凸显。而面对中国社会实质性的裂变,人性也开始发生转变,或许这就是一代中国人的命运。当外界的喧嚣压抑着人们喘不过气,人心的基本规范也相应地被打破,开始追逐功利、利益、金钱。回望历史,当再次想起那个仅仅属于沈从文内心的“湘西世界”时,我们的心灵是否响起一阵轰鸣,并不得不感叹作家的阅世哲学。自称自己为“乡下人”的沈从文用冰山一角的“湘西世界”,揭露了隐藏在海底八分之七的关于命运的秘密。

若想从根本上改变现实社会人们内心的凌乱与躁动,就要挖掘灵魂的纯净性,人类要想获得安然的姿态,就要学会理解与容忍,纠正观念,踏实生活。那么,文学作为灵魂的导师,就具有鲜活的存在价值。沈从文对于“湘西世界”的描绘,对于原始生活的向往和追寻,作为启迪者的身份为我们阐释湘西生活的朴素与自然,其理想之魂同样使得浮躁的我们开始审视自己、扪心自问。沈从文在《湘西散记·序》中提到自己的作品:“带着一分淡淡的孤独悲哀,仿佛所接触到的种种,常具有一种‘悲悯’感。”[12](P89)朱光潜先生给沈从文做的断语中说:“沈从文是个喜欢朋友的热情人……”而沈从文却自称为一个孤独者。当作家的内心无法与世俗合拍时,只能选择一个人颤抖,沈从文选择将理想驰骋在故土之上,或者,故乡才是灵魂和心灵可以自由游荡的地方,理想在文本中的姿态,是沈从文“湘西世界”的存在形式。当喧嚣困扰着作家的内心时,其来源于内心深处的作品,便在不知不觉中成为经典,作为理想的守魂人,沈从文则以自由者的身份,将湘西之美抛向空虚者的重塑理想之路。

沈从文的智慧之处,在于他似乎敏锐地预见到若干年后的生活,将理性之手触摸到遥远的未来。他所描绘的湘西生活的独到之处,以及生命力内核,作为文化层面的精髓在燃烧,对于人类繁衍生息的意义也体现在思维广度的拓展与精神领域的反思,同样也是沈从文处于“乡土”与“都市”的双重生活下对于未来社会的文化诉求,使得湘西世界的生命力变得更加厚重,作家对于理想的追逐也越来越近,从人类开始反思的乐观主义出发,“湘西世界”的本真与淡然将会逐渐融入我们的生活。

若从人性不断演变的角度来看,当下的审美取向,毋庸置疑,是扭曲和畸形的,什么是柔美?什么是阳刚?人们真正的欲求到底是什么?多少年来的文化积淀还保留多少?整个时代的文化诉求似乎在渐渐走入歧途。在苦苦追寻却找不到答案时,文学作品便再次解救受伤的灵魂。在沈从文的湘西作品中,我们从人物的角度看到了其对于当下社会的审美纠正。沈从文在描绘男子形象时,凸显的是其高大、真诚、勇敢、向上。沈从文笔下的男子大多为水手、农人、军官、士兵,在人物的选择上,就透露出一种硬汉形象,是真正的男子落在笔下的成熟与稳健。在《边城》中,天保与傩送的情谊让人潸然泪下,作为亲兄弟,同时爱上翠翠,这本身就是对于人性的一种考验,而在面对这种巨大压力之下,湘西的男子却显得那样深沉,天保、傩送二兄弟的情谊,是湘西纯美憨厚的典型,纯美、善良,并不仅仅是女子的代名词,在湘西男子这里,同样地自然而真实。对于友情的诠释也格外打动人,在《堂兄》、《入伍后》、《棉鞋》等作品中,所描写的一幕幕,似乎让我们感到这个世界只有美好、没有罪恶,而这些作品也是作者经历中真实的故事,从这一点可以看出,创作来源于生活,而理想更是对于生活的升华。男子的美好是沈从文在人物形象叙述上的一种更深的寄托,如果说《老人与海》中的桑蒂亚戈是勇敢的硬汉形象,那么,湘西的男子则是刚柔并济。读沈从文作品,湘西的男子形象让我们重新认识了何为“男儿当自强”,对于当今的人们却是审美价值的纠正,从这一角度来说,沈从文的湘西文化更具有美学意义和文学价值,其理想的灵魂也照亮了作家的人生状态。在军阀混战的社会背景下,作家对于男子热血的向往更是强烈,也相应地映衬出湘西和谐之美下的热烈与向上的一面,其社会价值也颇显珍贵。

重读沈从文的“湘西系列”,在平静如水的语言中,能够感受到的是强大的叙述力量,这种力量,也许就是“湘西世界”的生命力所在:一种人性本真状态下的静美与淡然,一种以“情”贯穿始终的人文关怀,一种引发人类反思的哲理性思辨,一种承担起拯救灵魂使命的“文学式”担当。沈从文说:“文学是用生活做根据,凭想象生着翅膀飞到另一个世界里去做一件事情,它不缺少最宽泛的自由,能容许感情到一切想象上去散步。”[12](P81)这便是理想的魅力,它穿透人心,叩问灵魂,如同血液的流淌证明着生命的延续,而且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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