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 漾
(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海南海口 571158)
小说《绝秦书》中众多人物,不管是以周克文为代表的主角人物,还是如引娃、周拴成一类配角人物,以及彩莲、兔子、单眼这些一笔带过的小角色,除最后还在战争中“冲锋陷阵”的周立德,余者统统走向一个结局——死。他们的“死”又各有不同。有的惨烈不堪;有的悄无声息。从“死”这一悲恸事实背后,读者感受到的不仅是《绝秦书》的沉重,更重要的是“死”的原因和意义所带来的启示。我们不难看到,无情灾难面前,人性中的温暖和可贵;并且在生命面前,还有诸多“价更高”的东西,这些东西让人毫无畏惧,死得其所。
“引娃的结局太残忍了。”这是在未接触《绝秦书》前,听到不止一位读者对“引娃”这一人物命运的评价。这让笔者想起一个寓言故事,故事大意是:有一只鸭子,特别心疼它的主人,某天,家里来客,主人拿出菜刀预备把鸭子杀了烹食待客,鸭子见主人拿着刀,以为主人想自杀,于是匆忙跑到主人身边,想要夺下主人的菜刀,一不小心把脖子撞到了菜刀口,于是鸭子满脸幸福地死在了主人怀中。引娃也许就像寓言中的鸭子。
在旁观者眼中,引娃死得卑微甚至愚蠢,为了一个对自己丝毫没有爱恋的男人,为了给他换来几顿饭钱,居然自作主张地牺牲自己的生命。然而对引娃来说,她的付出是自觉自愿的,是幸福知足的。她所想要的,就是倾尽全部为所爱的男人做一切能做到的事,讨好他、保护他,直至生命终结。
引娃抱着让自己心爱的男人还可以吃上油泼面的希望,用自己的生命作为交换代价,换得一些小钱。当她走进监狱,即将被当作替身枪毙时,引娃忽然发现身旁的一座小坟,这座小坟里埋着的小生命,正是她曾经祈求这个男人让她怀上、却不慎胎死腹中的婴儿。这个婴儿在某种程度上说,就是引娃一厢情愿的爱情结晶,尽管这份结晶已经没有了生命,可还实实在在象征着引娃执着而单向度的爱和牵挂。也许作者安排这一别有意味的巧合,既是留给引娃的安慰,更是留给读者的安慰,它让人相信,引娃虽然孑然一身却不会寂寞。
虽然引娃嘎然倒地,“二哥,钱不多,只够你吃油泼面,引娃没有了”①张浩文:《绝秦书》,太白文艺出版社,2013年7月第一版,314页。成了她给自己卑微一生的唯一遗言;虽然引娃爱着的这个男人根本不在意引娃用生命换来的这点儿小钱,甚至连引娃的遗言也没看懂;虽然这份爱情从最开始就只是引娃一厢情愿单相思……可是引娃是幸福的,引娃的幸福由这个男人带来,却可以和这个男人无关。
正如精神分析社会学奠基人之一弗洛姆(Erich Fromm)所指出的,“爱主要是给予而不是接受。给予比接受更快乐,并不是因为它是一种被剥夺,而是因为在给予的行为中表示了我生命的存在。正是在给予的行为中,我体验到我的力量、我的财富、我的能力。”②(美)弗洛姆著,李健鸣译:《爱的艺术》,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
引娃在一系列给予中,感受到自己存在的价值。这种只求“给予”的爱,在略显浮躁的现代社会是不多见的。“大多数人认为爱情首先是自己能否被人爱,而不是自己有没有能力爱的问题。”③(美)弗洛姆著,李健鸣译:《爱的艺术》,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
在爱情上的执着、勇敢、坦然成就了“引娃”这个人物。她为爱情而死,是情节发展的必然,也是对人物形象的升华。正因为死得卑微,所以才更显其爱情的伟大。不管是在小说中人人求自保、动荡混乱又萧条无望的时代背景中,还是对各种情感趋于物质化的后现代情境中,引娃的爱情不失为一束人性的光芒。
周拴成,朴实肯干又肤浅固执的农民,一辈子生活在哥哥周克文高大形象的阴影中,压抑又彷徨。
他想方设法要活得比哥哥更体面,却总是差强人意。分家产时绞尽脑汁左思右算,最后还是“栽了跟头”,只分到很少一部分;眼看着哥哥家一个又一个“带把儿”的小子出世,自己媳妇的肚子却多年不争气;好不容易有了儿子,想方设法培养他,怎料这个“怂儿子”却是样样不如人。
旱灾正盛之时,周栓成信了算命先生的话,几乎耗尽积蓄买地囤地,满以为可以大发一笔,结果雨天未来,只能守着一块块干涸的废地等待着旱荒饥荒的吞噬……
当家中已无余粮度日,周栓成抱着最后期望,拿出家中剩下的最后一些口粮打发儿子去外地“背些粮食”回来,未曾想不肖的儿子竟揣着“父亲一定还留有存货”的想法,自私地丢开全家人的寄托,抛父弃母,自寻活路,再也没有回来。
这些打击已经让周栓成几乎无力支撑下去。这时,相依相伴的老婆饿到不行出门找吃食,却一路恍惚摔断了腰,从此离世。这最后的致命一击让周拴成再也坚持不住了。
他拾掇好老伴,料理完最后的家务,把老伴抱入棺材里安放好,然后自己也穿上寿衣,躺进棺材。“他要在这里陪老婆,两个人手拉手去黄泉路”④张浩文:《绝秦书》,太白文艺出版社,2013年7月第一版,264页。。
就这样,周拴成怀着对老婆的感激:“她直到死也没有提到隔壁(哥哥家)借粮的话,这没有叫他难堪,保住了他的颜面”⑤张浩文:《绝秦书》,太白文艺出版社,2013年7月第一版,264页。;怀着对儿子的期待:“儿子说不定还会回来,他跟老婆就在这里守护着”⑥张浩文:《绝秦书》,太白文艺出版社,2013年7月第一版,264页。……永远地把自己关进了黑暗里。
直到死,周拴成也没能如愿赢过哥哥周克文,但是他却从未认输。哪怕是以全家的生命为代价,他也庆幸没有向哥哥低头,“保住了颜面”。
也许在生命面前,周拴成自以为是的尊严不见得有多少必要和价值,可是对于一个弱者来说,生命本就显得低贱和廉价。在狭小生存缝隙里,他斗不过天、斗不过地、斗不过隔壁兄弟,于是他甘愿选择体面地辞世。纵然有再多无可奈何和无能为力,至少在这个选择上,他是自主的、有权力的。他自认为是“有颜面”的。
在美国心理学家马斯洛(Abraham h.maslow)提出的“基本需求层次理论”中,把人类需求分成生理、安全、社交、尊重和自我实现五类,依次由较低层次到较高层次。任何一种特定需求的强烈程度取决于它在需求层次中的地位,以及它和所有其它更低层次需求的满足程度⑦(美)马斯洛著,方士华编译:《马斯洛精选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13年。。
可以说,周栓成走到最后,并没有完全按照马斯洛所指出的“人们总是优先满足生理需求”①(美)马斯洛著,方士华编译:《马斯洛精选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13年。,却趋向于相较而言更难以满足的“尊重需求”。他坚持他的“颜面”,哪怕付出生命代价,也可以面带微笑,微笑里透出一份小小满足。
在周氏三兄弟中,相比于周立德和周立功两位主要人物所占篇幅之多,周立言这一角色几乎成为配角似的小人物。他似乎总是默默出现在某些小场景里,不愠不火地说着话、做着事,在整个周家轰轰烈烈的故事和个性鲜明的人物面前,周立言几乎要被读者忽略。
事实上,单从经济上来说,周立言是兄弟中为周家家业做出最大贡献的人。他小学毕业就被父亲送去外面商铺学做相公,学成以后创办自己的烧酒坊,酒坊生意红火,周家家产也从这里开始翻番,成了周家寨第一大户。然而他却是周家最安静的人物,顺从父亲,认真扩大家业,在全家团聚时说上几句话。顺应着这种默默无闻,周立言就连最后走向死亡也带着些许缓慢。
饥荒之时,周立言为护送父亲的粮食,日夜兼程行走在弹雨中。不料,躲过诸多关卡,却在即将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在黑暗之中被哥哥周立德的手下用手枪误伤。因为伤势过重,最后周立言死在哥哥怀里。周立言对哥哥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爹的粮食……要运……回去!”②张浩文:《绝秦书》,太白文艺出版社,2013年7月第一版,318-319页。
周立言没能在死之前见上父亲一面,亲口对父亲说一句:“爹,您交代的事我办好了”;周立言也丝毫没有因为哥哥周立德疏于对自己关照、对家族关照而心生怨言。当哥哥肯定地告诉他,一定会把粮食送回家之后,周立言“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③张浩文:《绝秦书》,太白文艺出版社,2013年7月第一版,319页。。
静默的周立言在其平凡的一生中,心中满满装着的都是整个“周家”。虽然他从未感人肺腑地表达过对亲情的重视,从未器宇轩昂地展现过对家族的守护,但从他对父亲义无反顾地遵从、对兄弟默默无闻的支持中可以看出他对家庭那份义不容辞的深切关爱。他是彻头彻尾为家庭作出牺牲的人,可是却毫无怨言满怀使命地走向人生终点。
个体心理学创始人阿尔弗雷德·阿德勒(Alfred Adler)提出,“一个人在五岁之前,其生活经验已经决定了他(她)成年后解释自身遭遇和回应的方式,对于‘对这个世界和自己应该期待些什么’有了基本的答案。”④阿尔弗雷德o阿德勒著,曹晚红,魏雪萍译:《自卑与超越》,汕头大学出版社,2010年。从周立言的成长经历看来,他的使命便是守护周家。面对兄弟的优秀和父亲的权威,他能做到的就是好好爱这个家,直至付出所有。
如阿德勒所言“真正的人生是懂得关注他人、让自己成为社会大家庭中的一员,并积极地为人类的福祉作贡献”,⑤阿尔弗雷德o阿德勒著,曹晚红,魏雪萍译:《自卑与超越》,汕头大学出版社,2010年。借鉴之下,便是如此:周立言懂得关注周家,积极为周家的福祉做贡献。
他的死与父亲有关、与兄弟有关,可以说,他就是为家庭而死,为亲情而死的人。就是这样一个周立言,他不曾有过任何风光卓越的过去,他的形象也没有多么高大,他没有动人的故事,他死得也不壮丽,可是这个平凡朴实的男人,却用他最简单的方式,奉献自己短暂的一生。他的一生让人感到踏实而温暖。
灾难面前,愈发显得渺小和脆弱的“人”似乎只有“不得不死”的命运归宿。为爱奋不顾身的引娃、宁可饿死也要顾全颜面的周栓成、心系家族却鲜顾自身的周立言,他们都是《绝秦书》中的小人物,虽然作者并没有给他们着以过多笔墨,但是他们卑微渺小的生命体现出大灾难下的人性光辉,依然令读者印象深刻。从这些平凡质朴的小人物之“死”,能够感受到残酷环境里的人间温情,正如绝望中透出的一丝希望。希望,就是生生不息的力量;希望,就是承载永不磨灭的光芒。这是《绝秦书》留给读者的诸多省思之一。
[1]张浩文.绝秦书[M].西安:太白文艺出版社,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