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瑞瑞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上海 200062)
张浩文的长篇小说《绝秦书》是中国作家协会重点扶持作品,出版后获得一致好评。在获得《中国作家》第三届剑门关文学大奖、入选《中国作家》2013年长篇小说排行榜之后,又获得中国作家出版集团“优秀作家贡献奖”。围绕这部作品,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文艺学学科举办了一次研讨会。与会教师与研究生踊跃发言。
单正平教授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这一千古名训为切入路径和尺度来评议《绝秦书》。他认为:可以简约地把司马迁的“天人之际”理解成中国哲学的基本命题,即人与宇宙、自然的相同、相通、相合,以及相对、相异、相斥的复杂关系;具体到《绝秦书》,这个“天人之际”其实就表现为生命遭遇最大危机时人与“天”的关系——人的本能欲望与“天理”的对立与冲突。面对肉身的饥饿与死亡,人当如何选择、如何行动?比起古希腊哲人和基督教神学对死亡问题的深度思考,我们老祖先谈论、书写死亡都嫌简单。事实上,令人惊心动魄的对饥饿的感觉体验和叙述描述,更多出现于当代文学中。高尔泰、莫言、杨显惠,都是写饥饿的名家高手。张浩文现在也加入这种书写中来。高尔泰的饥饿书写是诗意的控诉;莫言的饥饿书写是喜剧性的荒诞;杨显惠则力图客观冷静;张浩文是把饥饿死亡当作宏大史诗来写:饿死的各种类型;人相食的各种形式;各种动因及其后果,都被他囊括殆尽。不过《绝秦书》忽略了一个基本问题:人相食该如何评价?人应该吃人吗?周克文的“天人之际”何在?他如何理解天——宇宙、自然、生命?如何定义或预设人的标准?本来,书中代表传统礼教文明的周克文和代表现代西方文化影响的周立功,完全可以就饥饿赈灾和死亡问题展开更为充分的思考对话,从而把问题引向深入。但很遗憾,本书于此,未多致意焉。另外,在文学与历史之间的游移摇摆,使《绝秦书》不能确定一种统一的叙述角度与语调,导致语言风格不统一。总体上看,《绝秦书》依旧为民国时代关中地区的风俗画鸿篇巨制,其中描摹的大量关中历史、社会、文化、风俗、语言等等,具有相当的分析解读和研究欣赏价值,必将成为评论界讨论热点[1]。
周泉根教授主要从历史文化角度来阐发《绝秦书》奥义。这部长篇写的是民国十八年的关中大旱。生于斯长于斯的作者,既像一个史学家,又像一个民俗学家,更像一个凭吊故土的乡党,以极其丰富的材料、饱含深情的笔触,近乎实录的手法绘制了一幅幅赤地千里、人相餐食惨绝人寰的历史画面。这些画面如果叠加到这片土地的深厚文化堆积层上,我们会发现,其意义远远大于那一个周家寨、那一个绛帐镇,或那一个时节的八百里秦川。绛帐镇曾是东汉通儒马融诗礼传家的地方。“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论语·八佾》),无疑就是周克文名字的文化注脚。而《左传》中所主张的“三不朽”——“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显然是为三个儿子起名者周克文的愿望,也是作者对传统农耕文化最高理想的寄意。在这片肥美的土地上,“率时农夫,播厥百谷”(《周颂.噫嘻》),种什么都丰收饱满。宽广的周原上瓜果蔬菜连绵繁茂,连苦菜吃起来都香甜可口。然而,天灾人祸却总是不时降临,《民劳》《板》《荡》《十月之交》《节彼南山》《常柔》《召旻》等等,记载了这方水土的大苦大难。张浩文先生最后还是选定了《绝秦书》作为书名,显然还是因为民国十八年的灾难不全是天灾。他用近三分之二篇幅铺叙干旱前农耕社会的潜在危机,似乎要告诉我们这更是一场人祸。作者冷峻地刻画着鸦片社会的众生态,却在另一些细节处流露出对传统农耕社会的深情。从最后只有周克文家有余粮的结果上讲,作者似乎在传达一个朴素的农耕道理:只有知道“田祖有神”(《小雅·大田》),从而“畏天之威”,最后才能“于时保之”。(《小雅·甫田》)在这个意义上,《绝秦书》俨然成为一个农耕文明给予后人教训和警策的历史隐喻。
王学振教授给予《绝秦书》很高评价,认为它是中国自然灾害书写当之无愧的扛鼎之作。综观中国历代自然灾害题材文学作品,可以发现在篇幅上存在一个特点,那就是多短制而少长篇。在中国古代文学乃至现代文学当中基本上没有自然灾害题材的长篇作品,只是到了当代文学之中短篇作品在这一文学领域一统天下的局面才得以改变。篇幅的长短当然不是作品优劣的决定因素,但是长篇作品因其容量巨大而能够将书写对象表现得更为透彻却是不争的事实。《绝秦书》分上、下卷,三十余万字,无疑具有超过以往绝大多数自然灾害题材文学作品的篇幅、容量优势,就此而言,只有《风雷》《黄河东流去》等极少数作品可以与之抗衡。就写作侧重点而言,很多我们将其归纳为自然灾害题材的作品都没有将自然灾害作为表现重心,自然灾害仅仅只是作为故事发生背景而存在。自然灾害在《绝秦书》中并不仅仅只是作为背景而存在,它成为贯穿作品始终的重头戏:首先,小说通过周家寨发生的一系列事件,艺术地再现了陕西民国十八年年馑的惨绝人寰;其次,小说对灾难作了理性审视,深刻揭示了灾难产生的社会根源;再次,小说还对灾难中的人性作了严肃拷问。在形式上,《绝秦书》实现了对既有写作模式的极大突破,无疑是一种成功的个性化书写。小说的个性,至少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其一,历史细节的具体性;其二,人物形象的独特性;其三,地域文化的贯通性[2]。
廖述务副教授认为:通过还原现代性进程中乡村的挣扎与苦痛,《绝秦书》力求呈现出历史的未完成性与开放性,并借此来完成对乡村“神话世界”的祛魅。在《绝秦书》一些隐蔽的角落中,总是隐隐约约浮现出《白鹿原》鬼魅般的影子。《白鹿原》赢得的“声誉”对于书写乡村的后来者,确实是一个巨大阴影。不过,《绝秦书》以其对待儒家文化的理性立场,完成了对《白鹿原》影响“焦虑”的有效抵拒。《白鹿原》意图营造一个儒家的“文化神话”,它负责解释与规划白鹿原上的任何事件。但这一行为有着严格的疆界与封闭性,它只针对白鹿原这一所谓的儒家教化之地。当现代性的政治事件遽然进入这个场域的时候,它采取了本能性的抵制与漠视态度。这种态度源于这一文化视域的历史局限性。现代意义上的国家、政党、阶级斗争、经济体制以及思想文化观念等,都构成了一整套与儒家文化完全不同的运作体系。当现代性的诸种影响及后果呈现出来时,儒家文化无从应对,其阐释与实践能力轰然瓦解。于是,这些儒家的现代信徒必须收缩实践范围,以至于祠堂成为白嘉轩“修齐治平”的唯一据点。而在《绝秦书》中,关中是一个敞开的历史场域,并通过呈现儒家文化面临现代性冲击时的手足无措来展示其局限性。周克文无法预见如下事实:个人的修齐治平,已不可能应对在现代性语境下只有依靠政党、体制及其组织力量才能完成的全局性事务。因此,面对现代性挤压,他成为了一个后撤、溃败的文化象征。相比《白鹿原》,《绝秦书》确乎不留情面地为我们呈现了儒家在现代的尴尬与危机。不过,这才是现代性进程合乎逻辑的展开[3]。
与会的研究生中,有四位发表了颇有见地的看法。涂琼认为,《绝秦书》展现了浓郁的陕西乡土风情、厚重的历史感与纷杂的社会现实,可谓是一部沉甸甸的乡土小说。可以肯定的是,《绝秦书》的成功绝不仅仅在于其对民国十八年那场世纪大灾难的记录与还原,更是由于其背后小说史的浑厚质地与诗的细腻笔触。欧漾侧重于关注小说中小人物之“死”。《绝秦书》中的众多人物,不管是以周克文为代表的主角人物,还是如引娃、周拴成一类的配角人物,以及彩莲、兔子、单眼这些一笔带过的角色,除了最后还在战争中“冲锋陷阵”的周立德,余者统统走向一个结局——死。他们的“死”又各有不同,有的惨烈不堪,有的悄无声息。尽管《绝秦书》中充满悲恸,但是从其中三位配角人物的死亡里,隐约可见其温情之处。引娃为爱情而死;周拴成为尊严而死;周立言则为亲情而死。从卑微的小人物之“死”里体现出的温情,正如绝望中透出的一丝希望。张扬认为:《绝秦书》凸显了“灾难下的反思”这一主题。灾难背后的自然性、社会性等多重因素值得细细考量,灾难前后人为的因素更是反思焦点。因此,阅读之后,个人能够体会到此书对待社会问题的态度:以对社会苦难的救治之情进而深入对天灾人祸进行深刻反思。只有怀揣这种心态才能警醒世人要做到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这是一部反思社会问题小说的点睛之笔,也是一个知识分子的职责所在。赵晓敏则重点关注引娃和周立功爱情悲剧的成因,认为这两人的爱情是可悲的也是可解的。人生经历的强烈反差、生活追求的迥然不同、人性本质的南辕北辙导致他俩的爱情注定是一场悲剧。
与会者观点异彩纷呈,体现了《绝秦书》内在品质的多元与丰富。显然,这差不多是优秀小说共同的表征。
[1]单正平.秦风浩荡旧时画 心事浑茫今日书——《绝秦书》散论[J].文艺争鸣,2013(12).
[2]王学振.自然灾害书写的扛鼎之作——评张浩文的长篇新作《绝秦书》[J].小说评论,2014(1).
[3]廖述务.现代性与乡村祛魅——评张浩文的长篇新作《绝秦书》[J].小说评论,201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