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扬
(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海南海口 571158)
《绝秦书》以陕西民歌《卖老婆》为序曲,记录了发生于1928年关中大地的一场毁灭性灾难。旱魃引起灾荒,为了活命,夫卖妻,爹卖子,人相食。曹操《短歌行》中“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也不过如此。
张浩文老师即是关中人,生于此长于此。在搜集大量史料、听闻老一辈诸多述说之后,他以史家和诗人相契合方式,以宏阔笔调、哀痛心境描述灾难。哀鸿遍野,饿殍满地的画面已经让人悲痛难耐,本以为故事要以周克文打消所有顾虑开了粥棚而落幕,谁知作者转而又以几近决绝的笔触绘制出一幅更加恐怖、令人窒息的画面:“粥棚淹没了,圣人牌位踢翻了,绛帐镇挤破了,周家寨踏平了,这里的男女老少瞬息间被卷入漩涡中,他们呼喊着,哭泣着,挣扎着,被浩浩荡荡的洪流裹挟而去……”①张浩文:《绝秦书》,太白文艺出版社,2013。。
如此设置情节,原因何在?用意何在?联系历史资料,回顾全书情节,篇末这一画面既流露出作者深重的哀痛,也引人进一步反思灾难原因。这种对悲剧原因的深层次剖析与反思就是该书点睛之处。本文以《绝秦书》叙写的事件和历史资料相结合,进而解读作者对民国十八年关中年馑这一灾难悲剧性原因所作的深刻剖析与反思。
《绝秦书》作者将灾害横行场景置于小说后半部分,且开篇描写了喜庆丰收场景,这样的叙述方法是有用意的。既然丰收了,为何一场干旱来临,死亡人数如此之多?小说给出的答案出人意料:乡民们庆祝的是罂粟的丰收,而且关中地带主要种植的农作物是罂粟。该书通过故事情节点明:是罂粟的种植导致旱灾带来惨绝人寰的饥荒,是天灾加人祸才引起如此大的灾荒。在这场灾难中,“人祸”是这场灾难关键因素,因此对“人祸”的叙述与挖掘是书的重心。
小说开篇写到:“漫山遍野的鸦片果子变成了庄户人家里满罐满坛的大烟膏,这黑糊糊的软膏比金子银子都贵重,他们一年的生活就指望它了”①张浩文:《绝秦书》,太白文艺出版社,2013。。重利之下,周家寨一带人早以罂粟种植为主。不仅如此,周克文听了儿子的建议要改种棉花之后,寨里的人都笑周克文是个不知三多二少的瓜怂。
民国史料记载,陕西(尤其是关中地区)历来是鸦片主要产区。早在光绪初年,渭水流域八百里秦川已是遍地罂粟,民国时陕西已成为全国最著名的鸦片产地之一。尤其是1918-1926年间刘镇华任陕西省省长,勒种烟亩、强征烟税、包销鸦片,烟祸登峰造极。1926年《向导周报》载:“陕西自陆建章开放烟禁以后,人民每年广栽烟苗,从未禁止”②武陵:《反奉战争期间陕西各方面之情形》,载《向导周报》145期,1928年2月10日,1341页。;不仅如此,1935年许涤新说:“陕西各县种烟亩数,最高者占地百分之九十,最低者占地百分之三十”③许涤新:《捐税繁重与农村经济之没落》,载《中国农村问题》,1935年。。可知,罂粟种植面积越大,所抽捐税就越多,肥了财政税收,却苦了地方百姓。军阀政府以威逼利诱方式促使农民种罂粟。首先,以利益鼓动农民种烟,种烟比种麦的利润多出四五倍;其次,军阀政府对“白地款”(凡不种大烟之耕地就是白地)这一赋税征收迫使农民将大片粮田变为烟田。然而罂粟极耗地力,种过鸦片的土地几乎不能再种粮食,因此,粮食必然日益减少,一遇天灾人祸,便酿成饥荒。
供小于求,因此鸦片价高走俏,而且鸦片已然成为当时的硬通货。然而鸦片需求量大并非是国际市场供需导致的结果,而是国内有极大的消费市场,国内吸食者之多使鸦片供不应求。军阀政府鼓励鸦片种植提高赋税,增加财政收入。但却造成烟民与日俱增、粮食日益减少,所以鼓励鸦片种植就是祸患之首。
经济作物罂粟的种植看似比粮食种植获利翻番,但实为引起灾荒的核心因素。而地方政府正是鸦片种植的鼓励者。
小说对历史灾难的叙述离不开时代背景,军阀混战是这个时代无法避免的悲剧。
小说中当权者强迫农民广种鸦片,造成大规模粮食短缺,三年大旱夹击下,人间惨剧上演了。除小说故事情节外,还有文献记载:截止1929年3月,陕西已有67县受灾,灾民6255264人,其中以关中地区受灾最重,而当时国民政府仅给陕西灾区拨款190万元,后又加拨10万元,总计200万元,平均每人仅仅只有3角钱。与此同时,由赈济委员会收集的(大部分来自国外的捐赠)救灾粮食绝少到达灾民手中,“因为西北的一些军阀扣留了他们的全部铁路车皮、不放一节往东驶去,而国民党的一些将领则不让车皮西去,因为他们担心车皮会被对方扣留”④[美]洛易斯·惠勒·斯诺著,王恩光,乐山等译:《斯诺眼中的中国》,中国学术出版社,1982。。由于得不到中央政府和外部社会强有力赈济,灾民死亡极多。美国红十字会在那一时期拒绝参与在华救灾活动,因为他们认定饥荒是政治因素导致。
《绝秦书》中宋哲元为保证军队粮草充裕,公开在军政会议上叫嚣:宁叫陕人死绝,不叫军队受饿,不惜一切代价保证前线粮草供应,而各地集结部队的粮草问题自行解决。⑤张浩文:《绝秦书》,太白文艺出版社,2013。于是便有刘凤林之辈为不去前线碰子弹且为了攀升,奉命到处抢粮。军阀只管前线旗开得胜,而陕西灾民已经被推入火坑。
刘震云《温故1942》讲述的是发生在河南的灾荒;《绝秦书》讲述了关中灾荒。在产粮大省发生灾荒让人不解。农业确实是靠天吃饭的产业,在天灾面前,当政之人不仅没有及时以政治手段补救,反而是雪上加霜,这种弊政骇人听闻。张浩文老师举其一例:“比如,1942年河南遭灾后,南京政府第一时间没有赈灾,而是加征粮税;1929年陕西发生旱灾后,占据陕西的军阀不救灾,而是加紧催逼军粮,当年就预征了此后6年的粮钱,甚至把外地援陕的救济粮圈为战备物资,还以阻止中央军进陕的名义炸毁铁路,这几乎掐断了外地援陕的通道”。因此,在张浩文老师看来,陕豫两省时隔十多年的大饥荒有一内在必然联系——“同样的天灾遇上了同样的人祸”。
《绝秦书》中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毛娃为换救命粮食,已经把自己的媳妇卖给陕南一个五十岁的老汉。本以为数着米粒熬着稀汤能挨过灾年,想着遭了灾应该不纳粮,政府今年要免税。谁知道每亩地还要交麦子五十斤,这可是常年的五倍啊!不交粮的,县府就派人来搜,搜不到就打。如此惨状,冰冷之至。由此可见,百姓在军阀混战乱世下,只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灾难面前更是束手无策。
《绝秦书》揭示弊政,痛斥军阀混战,点明了灾难原因的多重性。隐于故事情节里字字见血的批判引起读者反思,卖儿鬻女、父子相食的惨状对人性之恶的展现达到极致,从根本上引起对民族性的拷问。
阿伦特曾对人性之恶作以拷问。在其作为《纽约客》特派记者期间,报道了1961年在耶路撒冷举行的对艾克曼刑事审判事件。从阅读有关卷宗开始,到面对面冷眼观察坐在被告席上的艾克曼,以及听他满嘴空话地为自己辩护,阿伦特断定:这个被人们描绘成十恶不赦的“恶魔”,实际上并不拥有独特个性,仅仅是一个平凡无趣、近乎乏味的人,他的“个人素质是极为肤浅的”。因此,阿伦特提出一个著名观点:“平庸无奇的恶”。艾克曼之所以签发处死数万犹太人命令的原因在于他根本不动脑子,他像机器一般顺从、麻木和不负责任。《朗读者》这部书便是以对一个集中营女看守的受审揭开了对罪恶根由的探讨。类似汉娜这样,在二战时期为希特勒办事的平凡行政管理人员,其实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动是助纣为虐,反而认为这是自己的职责。可见,他们没有思考这一问题:自己的行为有什么意义,会造成什么结果,自己的所作所为应该不应该。
《绝秦书》将一帮上至邀功高攀不顾百姓死活的残忍之徒,下至食人果腹的庸众展现在读者面前。该书将人性的残忍与恶毒直陈目前,令人昏聩。饥荒之下,惨景横生,难以想象人在饥饿面前杀人吃肉,已然变成了只为活命的动物,已经没有反思自己所作所为的能力,完全丧失了人之为人的尊严和底限。彩莲想在饿死之前见父母一面,说不定还有些活命粮食,谁知爬回家去也逃不过饿死后被父母烹煮;单眼为了独吞粮食,失手打伤父亲,最后干脆将其掐死,而且毫不畏惧地吃掉。
饥荒面前,活生生的食肉寝皮,何来同情何来父子。人相食的惨景拷问着人性,灾难激发了人性之恶,也促使人们对人性之恶进行反思。
费孝通笔下的《乡土中国》认为:以私为中心的中国人伦实际是一种差序格局。在这个差序社会里,由无数私人关系搭成网络。就如水中丢石头散出波圈一样,人心中有一个不变的中心——自己,人和人之间只有亲疏之别,没有兼爱之基。相对于西方国家权力和义务,我们国家的社会结构实以关系远近为基础。
西方社会国家需要每个公民的贡献,更保障每个公民的权力,而在我们的乡土社会,尤其在关中军阀统治时局下,政府行为没有可约束力量,百姓自然没有权力保障。军阀组织既不保一方平安,也不为富一方百姓,为自己的统治可以牺牲民众。因此,在这样的社会格局下,施以仁治才有盛世,否则一遇灾难和侵略,整个民族便每况愈下,乃至于天灾人祸齐至之时,整个社会便贫病交加,民不聊生。
回顾整个灾前灾后场景与穿插其中的事件,不难看出作者对灾难的社会性因素进行了严肃思考、深刻反思;也不难看出作者在叙写灾难同时,也嵌入对灾难根源的挖掘,并且希冀在对灾难史的记录与反思中,铭记历史教训。这就回应了后记中引用的米兰·昆德拉之语:“文学的职责在于抵制遗忘”。
引发灾难的自然性、社会性等多重因素值得细细考量,灾难呈现的人性之恶更是反思的焦点。因此,读者感喟人物命运之后,更多的是感受到小说看待社会问题的态度:反思社会苦难原因,以疗救心态将历史问题、经验教训摆在当下世人面前。只有怀揣这种反思精神才能警醒世人要做到前事不忘乃后事之师。灾难下的反思,既是这部反思社会问题小说的点睛之笔,也是一个知识分子职责所在。
[1]张浩文.绝秦书[M].西安:太白文艺出版社,2013.
[2]费孝通.乡土中国[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