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清丽”“沉郁”对韦庄词的美学建构

2014-08-15 00:49曾渔渔
关键词:韦庄杜甫美学

曾渔渔

(重庆城市管理职业学院 人文学院,重庆 401331)

在传统审美文化史上,历代文人极为推重自然清新的艺术品。清淡疏朗、生动秀逸的艺术风格给人带来沁人心脾的观感和新颖脱俗的艺术感受,由此生成一种审美境界,即清丽之美;而苍凉厚重、含蓄沉着的沉郁之美在词的审美领域一直是一个重要的美学范畴。“清丽”与“沉郁”深刻影响了文人的美学趣尚。在晚唐五代词人韦庄笔下,“清丽”与“沉郁”对其词美学意蕴的形成具有重要的美学建构意义。

一、“清丽”与“沉郁”

(一)“清丽”:清新自然、秀逸生动的美

在传统审美文化中,艺术品常以自然清新者为上品。清妙自然的理念最早出自老子的《道德经》,“见素抱朴”[1]95、“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1]48。这些观念强调了对朴素真纯的追求,以及对类乎天地自然而然状态的向往——“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修焉”[1]716。但审美文化史上真正对自然清新之美备极推崇是从魏晋时代开始的。“魏晋以降,无清不妙,无清不工,无清不新,无清不美。以清为美已成为中国传统美学家的一个普遍共识和自觉追求,被广泛地运用于文学艺术领域之中。”[2]143梁简文帝《与湘东王书》中云:“谢客吐言天拔,出于自然。”[3]3011而《南史·颜延之传》有这样的记载:“延之尝问鲍照,己与灵运优劣,照曰:‘谢五言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君诗若铺锦列绣,亦雕聩满眼。’”[4]881可见,在六朝人眼中,谢灵运的诗并非朴实无华,而是工巧如同毫不用力,华丽有生气。唐代以降,亦宗自然。王维、孟浩然宗法自然,山水田园诗派把自然清丽之美推向了极致。而大才如李白更是倡导清新自然、想落天外的艺术创作方式,自由酣畅地展示浑朴清丽之美。“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5]574可以说是李白对清丽自然诗美的一大宣言。而事实上,诗圣杜甫也写过许多清新自然的绝句。

樊美筠《中国传统美学的当代阐释》一书指出:“尚清意识是一种超越意识,是对浊滞的否定,是对自由精神的向往……尚清提供了一种摒弃外在浮华、崇尚内在丰富的艺术化的豁达、闲适、简朴的生活方式。”[6]91古代文人对于清新自然的追求是一种自觉的追求。而自然纯真的风尚往往与其中的艺术技巧紧密相连,新颖不落俗套,给人一种既清淡简约,又明媚生动的审美感受。“自然对象的优美,主要反映出对象的阴柔之气,让人以恬淡、温柔的情调把握它。故以曲线的形态,显得娇柔妩媚;以悠长深远的景致,显得幽雅恬淡;以明快柔和的色调,显得轻松愉快。”[7]125庄子《骈拇篇》有言:“是故骈于明者,乱五色,淫文章,青黄黼黻之煌煌非乎?”[8]98可见艺术创作不可过于浓墨重彩地渲染,也不可简单粗糙地敷衍,而应恰到好处地将风骨与文采融合为一,从而在五色交辉中自然地传达清新丽质。

宗白华先生在《美学散步》中说:“中国山水画趋向简淡,然而简淡中包具无穷境界。倪云林画一树一石,千岩万壑不能过之。”[9]24可见以少涵多,以简驭丰的表现技法,以及清简有加、绰约多姿的品格,就是从清新自然出发,衍生出的美学境界。正如陶东风《中国古代心理美学六论》中所说:“从美感经验的角度说:空灵和简约是指向简化的外形中含蕴着丰盛的美感发生之力,每一意象、每一线条、色彩、音响都凝聚着旺盛的生生不息的美感张力。”[10]44因此,对清新自然的追求,与文质技法、情思意象的结合,产生了一种新颖生动的美学境界,即“清丽”之美。

(二)“沉郁”:苍凉厚重、含蓄沉著的美

况周颐有言:“婉曲而近沉著,新颖而不穿凿,于词为正宗之上乘。”[11]147刘熙载认为词“妥溜中有奇创,清空中有沉厚。”[12]120陈廷焯指出“作词之法,首贵沉郁,沉则不浮,郁则不薄……十三国变风,二十五篇楚词,忠厚之至,亦沉郁之至,词之源也”。[13]124诸多词话都强调词是一种曲折幽深、沉郁深厚的风格体式,可见词体不仅适合表达沉着的情感,而且擅长表达隐约曲抑的情怀,追溯长期的发展历程,词从一开始就奠定了这种幽深曲折的表达传统,后世一直绵延承继。

陈廷焯主张“温厚以为体,沉郁以为用”的词学观,《白雨斋词话》给“沉郁”下定义:“所谓沉郁者,意在笔先,神余意外。写怨夫思妇之怀,寓孽子孤臣之感,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飘零,皆可于一草一木发之。而发之又必若隐若现,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匪独体格之高,亦见性情之厚。”[13]125沉郁在风格上的特色是含蓄沉著,毛宣国认为“沉郁作为词追求的一种境界和风格,它具有一种内聚于词性、切合于词体的力量,它‘深美闳约’‘酝酿最深’,于委婉曲折、含蓄悱恻中见出情感的深沉和意境的深厚。”[14]301不仅如此,具有沉郁特质的词,大多在情感上蕴蓄着丰盛的表达,饱满的情感力度是促成词体沉郁特色的深层原因。“谈沉郁,我们不能只看到其表现形式上的含蓄沉著,技巧上的沉郁顿挫,更应看到这种形式和技巧后面所隐含的审美意趣和情感意识。”[14]301

从美学品格上说,沉郁是一种内倾型的风格境界,体现为一种忧怨型的悲剧美感。陶东风《中国古代心理美学六论》中说:“从仕途的升沉穷达来谈文人的苦闷是中国古代苦闷说的传统,这大约是因为中国古代士大夫的政治生命往往维系于仕途升沉的缘故……读中国古代文人的苦闷说、不平之说,使人深深地感受到字里行间流露的为国为民的一腔热血。”[15]205古人常把个体穷达与国家、社会、人民的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典型的例子是欧阳修《梅圣俞诗集序》中“穷者而后工”[16]254的观点,强调胸中抑郁不平之气是为文吐字酣畅淋漓具备强烈激情的来源,而人生的穷困惨怛在心中郁积,使作品具有了深厚而饱满的气势与力量。

二、韦庄的审美视阈

在传统审美文化语境的影响下,韦庄自觉地追求清丽自然、沉郁苍凉的美学品格;而其词美学意蕴的形成受杜甫诗风影响也较深。

(一)韦庄的审美趣尚

“审美风格反映了作家的审美旨趣,而特定的艺术旨趣既受时代和地域因素的影响,又与作家个人的个性气质和独特趣味密不可分。”[7]167同样,韦庄词美学风貌与韦庄独特的审美倾向关系密切。韦庄《题许浑诗卷》对清新之作颇为赞赏:“江南才子许浑诗,字字清新句句奇。十斛明珠量不尽,惠休虚作碧云词。”他的《对酒赋友人》中有“《白雪》篇篇丽”之句,《寄湖州舍弟》又有“何况别来词转丽,不愁明代少知音”之赞,可见韦庄对“清”与“丽”极为推重。

昭宗光化三年(900年)韦庄编选了三卷本《又玄集》,序言明确提出了自己的文学主张。“但掇其清词丽句,录在西斋;莫穷其巨浪洪澜,任归东海”[17]746,可见韦庄选诗的审美标准:偏于“清词丽句”,亦即风格清新明秀的诗作。譬如,《又玄集》中韦庄推重杜甫,将其诗置于篇首,但所选篇目大多为表现日常生活感受、描绘自然风光类的作品,且大多为律诗;杜甫那些史诗之作,描写民生疾苦与国运艰难的作品并未入选。由此可见,韦庄选诗更多是从诗歌形式的角度入手,强调诗歌的“美质”,并未持功利态度。从《又玄集》总体选诗的情况来看,杂采众家,范围题材广,但从诗歌风格与审美特质来看,韦庄更为推重的是形式精致、格调清丽的作品。这充分证明韦庄美学好尚偏于清疏秀逸的风格。而事实上,韦庄词的审美特质很大程度上受韦庄审美趣尚的影响,而偏好清丽的取向直接决定了其词的创作风貌。但是纵观其词作面貌,我们发现韦庄词作兼具自然清新的风格美与意蕴沉郁的情思美,这又作何解释呢?事实上,作家的审美偏好并不能全然决定艺术作品的意蕴,因为,某种程度上说,形式即内容,内容与形式并不能截然分开。韦庄这位词人更多深入到了实际的生活中,经历了社会变乱时期的风云叱咤,体味了生活的酸甜苦辣诸般感受,加上他同时又是一位情感丰富细腻的诗人,他笔下的词调也就相应地变得更加沉酣、饱满,富有生命的厚度,也正因如此,形式与内容在这里达到了协调与统一。另一方面,儒家诗教推重“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倡导文艺既要美刺讽谏,又要温柔和缓,讲究中和融通之美。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韦庄对清词丽句的倡导,某种程度上也是对儒家温柔敦厚旨趣的复归,而他笔下的词作也往往下笔端正、含蓄宛转。

(二)审美取向受老杜影响

韦庄写词往往把平生颠沛流离之感、丧乱离别之痛,以及思亲恋阙之情交织在一起,感人至深。韦庄词悲凉苍郁的意境与感时忧世的气质深受杜甫影响,这主要是基于相似的身世经历引起的共鸣。

前辈诗人中,韦庄盛推杜甫。“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杜甫的民胞物与情怀深深影响着韦庄。韦庄也有“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宏愿,“平生志业匡尧舜”(《关河道中》)、“有心重筑太平基”(《长安》),表露了匡扶社稷的志愿。陈寅恪《韦庄秦妇吟校笺》中说:“端已生平心仪子美,至以草堂为居,浣花名集。”[18]435仕蜀后,韦庄在成都浣花溪边结茅而居,寻找精神上的皈依。韦庄一生漂泊无依的经历与杜甫转徙四方、“漂泊西南天地间”何其相似,长年流寓他乡的漂泊无依之感刺痛着韦庄的心,杜甫的为人和诗品让他找到了隔代知音《唐才子传》载:“庄自来成都,寻得杜少陵所居浣花溪故址,虽芜没已久,而柱砥犹存。遂诛茅重作草堂而居焉。”[19]638

正是出于崇敬心理,韦庄在杜甫那里找到了深切的精神共鸣,而杜甫的诗风也深刻影响了韦庄的词风。首先,韦庄词沉郁的面目深受杜甫影响。在韦庄的生活中,气氛并不和缓、宁静,他的词篇一下笔便真诚热烈深入人心。词中的沉郁之气,表现为造化弄人却始终不去怨尤,而情感恣肆的同时又抑郁不平,在苦苦挣扎中不甘沉沦,在痛苦中寻求解脱。可以说,韦庄词的沉郁悲凉与杜甫诗的沉哀入骨同样深刻感人。然而这样的悲凉感受,都沉吟在心,在词中的抒发与表达有所节制,盘亘回旋。杜甫诗《咏怀五百字》写乱离的不幸,亲人遭难的痛苦几次就要喷薄而出,却又始终被他压制住,一篇之中情感曲折反复,既悲悯深重又沉郁苍凉。类似情形也出现在韦庄《菩萨蛮》中。五首词联章抒怀,情绪抑郁递进,而煞尾往往归于一种內郁的情感状态,并没有指斥苍天,而是归于幽微之处。整体而言,韦庄词情感固然极为深厚,却往往郁结于心,多次转折铺垫而后吐露,呈现出沉郁顿挫的特色。其次,杜甫诗风多面,写了很多描写生民疾苦感时伤世的诗作,也写了许多清新明丽的小调,呈现出明丽秀逸的一面。韦庄不仅推重杜甫的为人,也推重他的诗歌。在其编辑的《又玄集》中,杜甫的诗被列在唐人诗歌作品的第一位。由此看来,韦庄词篇呈现出清新风韵,应是受了杜甫潜移默化的影响。

三、韦庄词美学意蕴

韦庄词艺术传达与情感意蕴达到了自然融合的境界,朴素隽美,风清骨峻。在艺术上,韦庄词字句清朗,色泽明丽,抒情简断爽利,审美风格清新秀逸;在情感意蕴上,词人内在的情感深沉内敛,意境深邃悠远,吐露出包裹在明丽外景下明媚又深沉的忧伤。

清代常州词派周济对韦庄词评价很高:“清艳绝伦,初日芙蓉春日柳,使人想见风度。”[20]1631点出了其词芙蓉春柳般清丽高妙的韵致,可见韦庄词既清秀淡雅又艳质精良,呈现出清疏秀逸、朴素浑成的美感特色。

(一)清新自然、平淡隽永的语言美

韦庄词语言自然通畅,平淡隽永,别具韵味。《花间集》序言云:“镂玉雕琼,拟化工而迥巧;裁花剪叶,夺春艳以争鲜。”[21]4花间派语言富艳精工、镂金错彩,富有装饰性,相形之下,韦庄词语言不雕琢、不凝滞,出之以自然,从容悠游,徐徐吐纳,流利畅达,有一种清简自然、新颖别致的风味。

韦庄词描绘景物或人物,用的是写意的语言——不是笔笔细描、字字推敲,也很少铺陈渲染、鸣金造势,而是纯情略景、遗貌取神,草草几笔,就勾画出物象的意态神韵。因此,韦庄的词笔往往虚实相生、精炼传神。例如《菩萨蛮》中“垆边人似月,皓腕凝双雪"一句,略去人物衣帽服饰,也不写动作语言,而是用“月”“霜雪”来传达姑娘的美好意态,清纯之风、乡野之气扑面而来,可谓清新脱俗。《庄子·外物》有言:“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8]328简练传神的描画,捕捉的是情态意绪,在品读时我们却能感受到平淡朴素背后隽永秀逸的美感。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中说:“最能体现中国古代写意艺术简约而意丰、虚空而灵气弥满特点的是‘逸’。”[22]278韦庄词在简约清逸的笔致中蕴蓄着丰厚的生命体验与深挚的情感力量,力透纸背。如“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菩萨蛮》),写年轻公子的喜兴与春风得意,草草几笔,形态意象已在纸面上立起来。韦庄晚年回忆年轻时意气风发、白衣飘飘,写得清逸又超然。可见,简约在韦庄笔下并不排斥丰富性,而是生气弥满,意趣盎然。

(二)疏朗秀逸、浓淡皆宜的意象美

整体而言,韦词笔下意象清疏淡雅,自然秀逸,有三大特色:着色清淡富有鲜活的生气;因深蕴情感而使意象层次疏朗清晰;或素素清冷或鲜丽明朗,色彩感强烈。

首先,韦庄词不刻意着色生花,脱去了粉泽之气,富有生机,在“裁花剪叶,镂玉雕琼”的花间词中韦庄词疏朗有致,有一种微风脉脉、柳叶蹁跹的风味。韦庄词写人所用的意象大多为自然之景,较少像温庭筠那样写居室陈设。温词笔下女子大多生活在温软如玉、富丽堂皇的环境中,如同“画屏金鹧鸪”。韦庄笔下,这些女子身后却有大自然的背景,褪去了浓艳富贵的气息,富有生机活力,正如那句“弦上黄莺语”,灵气动人。其次,韦庄词意象层次清晰疏朗,以意绪情感为勾连,下笔清朗,自然错落,疏密有致。如《天仙子》中“蟾彩”“霜华”“鸿声”“叶纷纷”这些意象都由相思意念串接而成,头两句意象密集,紧接着来一句“人寂寂,叶纷纷”,意象与情境自然疏朗开来。第三,从意象的色调上来讲,有两个特点:一是好用浅淡冷清的色调造境写人;二是喜用鲜丽的色泽来衬写哀情。韦庄笔下的意象,设色清淡,有一股清冽之气。他常用“梅花”“绿槐”“梨花”“春雪”“皓月”“凝霜”“黛绿”这些意象,清凉冷峻,造境凄清。他又常用鲜艳色泽来渲染声色情意。词中较多运用“红”“绿”“碧”等色彩鲜丽的字眼,设色鲜明,景象开阔明朗,唤起一种审美上的愉悦感;“红楼”“画堂”“花”“月”“酒”等意象出现频繁,常用乐景来写哀情,构筑了一种烟水迷离的意境。例如,韦庄《浣花集》中仅“花”意象就出现了31次之多。最为动人的是在描绘明丽春景中寄托绵绵不绝的伤感之情的词句:春日花开,繁盛锦绣,开到荼蘼花事了,却留下一段情缘令人暗自嗟叹。王夫之《姜斋诗话》中说:“以哀景写乐,以乐景写哀,一倍增其哀乐”。[23]23韦庄词并未刻意铺锦列绣,而是从主观感受出发,通过色彩的搭配、组合,调配出鲜明悦目的意象,既给人以视觉美的享受,又让情感的积淀与浓缩更加蕴藉深沉。

(三)章法曲折、布局空灵的结构美

韦庄词情深意切、真挚动人,其布局艺术也别具一格。吴衡照《莲子居词话》云:“韦相清空善转,殆与温尉异曲同工。”[24]240韦庄词布局并无定法,多以情感流动为序,自然通畅;时空变换随意走笔,画面逼真;好用虚词勾芡,灵动爽朗。

韦庄词结构上时空交错变幻,采用倒叙、追叙手法,有情节,有场面,有细节,踪迹缘由有迹可循,从而使情、景、时、空融为一炉,体现出独特的时空与生命意识。如《荷叶杯》以散文笔法入词,意象布局零散随兴,却用意念情感勾相串联。叶嘉莹《唐宋词十七讲》中指出:“韦庄所写的是感情的事件”[25]105。词中凸显一种印象式的回忆,倒叙的结构,苍凉的口吻,对于抒情而言可谓便捷。“那年花下”深夜相识,有“携手暗相期”的无限缠绵,也有残月下的不舍分别,一个个片段式的场景,把昨天与今日、幻象与现实串成一气,为后面的悠悠感叹酝酿了深厚的情绪。况周颐分析韦庄词的章法,认为韦庄词“运密入疏,寓浓于淡”,“非徒以丽句擅长也”[26]185,敏锐地指出韦庄词背后深沉的意绪情感。韦庄词意象布局疏朗,语气和缓节制,有较多的虚词、连词,句式通畅自然,结构清晰明了,其间可以走马,清气纵横。温飞卿词喜用名词、物语连缀,相形之下,韦庄词布局显得更加疏朗有致。这种布局,正如“弦上黄莺语”般轻巧灵动,别具美感;同时,意象布局自然流转、生气勃发,也使读者把注意力都放到品味词中饱满的情感上,因而感染力极强。

(四)深挚苍凉、沉郁悲凄的情感美

刘勰《文心雕龙》中有言:“吐纳英华,莫非情性。”[27]85韦庄词是真性情的流露。绵密秾艳的温词描画无非花间尊前、歌筵酒肆,精致密丽有余而失于格致蕴涵。韦庄的词出自生平经历感触,意脉流动连贯,呈现出幽微隐约的心灵世界。韦庄词构筑的艺术世界里,爱情、思乡、恋阙是一以贯之的主题,由于主观情感的浸润,使得整体词境显出郁悒、忧伤的情调,流露出悲凉的美感。无论是吟咏宛转凄美爱情时表露出深情缱绻、痴心眷念的一往情深,还是怀念平生风月往事时生发出岁月无常、人生如梦的满纸浩叹,抑或痛感还乡心愿落空时表现出飘零异域、痴念故乡的悲情自苦,都令读者读来痛彻心扉。韦庄的词既是个人生命历程的记录,又是时代共同情绪与氛围的载体。词代诗兴的时代,社会气象,艺术和美学的主题不再是“对人世的征服进取,而是对人世的逃遁退避;不是人物或人格,更不是人的活动事业,而是人的心境和意绪。”[28]155韦庄词的沉郁格调,既是对时代风云笼罩下,士人普遍心态的的真实再现,也是个人在乱世中坎坷不幸命运的深沉体味与情绪倾吐,因此,不可避免地打上了沉郁的底色。

四、结语

晚唐五代多事之秋,盛唐气象风光不再,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的时代,天下不平,干戈缭乱,文人士子们难以把握自身的命运,在无所适从中感受到普遍的时代创伤与忧虑。他们试图在文学艺术的广阔天地里寻找出路。一部分人逃避现实,深隐泉林山野,以平和淡泊之姿明哲保身;另一部分人纵情于温柔富贵乡,以绮靡浮艳之态沉酣自醉;还有一部分人在对理想的眷眷固守中,孜孜不倦地想要重振乾坤,却在时代洪流的裹挟下独力难支。前两类文人在文学艺术上的追求与他们的政治文化处境密切相关,晚唐文学中以司空图为代表的空灵冲淡之风,以及以温庭筠为代表的浓艳绮靡之风在当时成为文坛主流的审美取向。而另一位杰出文人韦庄的独特美学追求却令我们眼前一亮:韦庄词的美学意蕴,既不能归入空灵淡泊一派,也不属于柔靡浮艳一流,而是清朗秀逸之中不失沉郁之气。这样的美学意蕴,既是对传统审美文化语境中“清丽”与“沉郁”的承继,也是自身审美趣尚的彰显,具有重要的美学建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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