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美静,莫国芳
越南古典名著《金云翘传》[1]是阮攸依据中国青心才人的同名小说改编的六八体长诗。随着其在越南文坛上大放异彩,中国的《金云翘传》[2]亦声名鹊起,文学批评家们大都从女性主义、叙事模式、悲剧美学等视角,对两部中越文学作品进行文本分析,抑或是就两部作品的方方面面进行综合比较分析。事实上,中越《金云翘传》不仅在人物、故事情节和主题思想方面十分相似,还反映出共同的创作艺术风格——人物形象的塑造与自然书写相互结合——这是庄子的“天人合一”生态美学思想的具体表现。
生态美学“是在后现代语境下,以崭新的生态世界观为指导,以探索人与自然的审美关系为出发点,涉及人与社会、人与宇宙以及人与自身等多重审美关系,最后落脚到改善人类当下的非美的存在状态,建立一种符合生态规律的审美的存在状态。”[3]6-7例如,20世纪的美国哲学家霍尔姆斯·罗尔斯顿与阿诺德·伯林特先后提出荒野美学和环境美学,分别以“荒野”和“环境”为审美对象,各自选择“情感”和“感知”为审美途径,主张人主动回归、融入自然,从而在精神和现实上实现人与自然主客统一的完善审美状态。无独有偶的,庄子的“天人合一”道家思想也蕴含着人与自然相交融的生态美学理想,它从“天”“道”出发,系统论述了人与自然之间的审美关系,提倡“万物齐一”的齐物观和“顺物自然”的重生观,以追求人与自然之间灵性相通、情感交融的审美境界。
可见,庄子生态美学思想内涵主要包括三个方面,第一,其最核心概念是“天道”,即“道为天地万物之本原”,决定了人与自然万物和谐共生的关系,也帮助人类确立了诸多社会准则。例如《天地》说:“以道观言,而天下之名正;以道观分,而君臣之义明;以道观能,而天下之官治;以道泛观,而万物之应备。”[3]59还表明了人的自然本性应与宇宙本性相合,人才能领悟天道,顺势而为,处变不惊,游刃有余,进入真、善、美的生态生存状态。第二,其最核心内涵是“齐物观”,即人与万物平等的生态美学智慧,说明了人与万物共同存在于一个大的生命圈中,人的生存与自然中其他生物休戚相关,故人应“不敖倪于万物”,相信万物有灵,能与他们相互感知、互通情感,最终在精神上融为一体,达到“吾丧我”或“物化”境界。第三,其实践原则是“重生观”,即尊生、养生、乐生和游世等生态审美实践原则,倡导人要尊重自然万物的生命,以求在对自然生命的欣赏和珍爱中构建人与自然和乐共生的生态生存模式。还主张养生原则要依乎天理、顺应自然,坚持内外双修、形神兼养的体道策略,以求人的躯体和精神与自然完全融合。并鼓励世人尽量超脱于世俗的功名利禄之心,从而达到超然物外的审美的生存状态——逍遥游。简言之,庄子的“天人合一”生态美学思想是构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和人与自我的和谐审美关系的理论基石。
作为轴心时代的杰出思想家之一,庄子的生态美学思想对后世古人的审美观影响极深,使他们乐于亲近自然、感悟天理,为他们的文化艺术创作赋予了灵感,甚至为他们的作品定下了主题和艺术风格。随着道家思想的传播,这种东方式的生态美学思想对隶属于汉文化圈的越南文化留下深深的烙印,越南的古代诗歌中人与自然相合的意象比比皆是。特别是在被誉为“越南诗歌艺术的高峰”[4]75的《金云翘传》中,阮攸继承和发扬了青心才人《金云翘传》中的“天人合一”艺术创作风格,不落痕迹地将女主人公王翠翘的人物形象塑造与细腻动人的自然书写结合起来,使人物的音形相貌、喜怒哀乐和性情志向与自然的瑰丽景色、风云变化和钟毓灵秀相互映衬、浑然一体。若按审美途径来划分,这种深具东方生态美学意识的人物塑造方式具体表现为以下两大方面。
1.以感知为审美途径。依据伯林特的环境美学理论,感知(perception)被定义为人的五感(视觉、听觉、嗅觉、味觉和触觉),甚至包括“躯体感知”(somatic perception)。[5]8相形之下,中国传统生态美学思想对感知的认识就更为深刻,例如庄子提出“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即人能通过身体的器官感知生态美来领悟自然规律。对中越《金云翘传》的两位作者而言,庄子对感知的理解更具有启示意义,他们通过人的感知能力营造了两种人与自然相合的意象。一是以自然之美比貌,即借用美丽的自然景物来比拟翠翘的秀美容貌,如青心才人笔下的翠翘端庄时“容如秋月,色似桃花”(p.3),含情时则“烟笼芍药,雨润桃花”(p.9)。而阮攸诗文中的翠翘又是另一番景象,宁静娴雅时,“她眉似春山,眼如秋水”(p.2);伤心痛哭时,“似梨花带雨,满面泪流”(p.11);坐对温馨时,“看她,玉比精莹莲比香”(p.64);沉冤莫白时,“好比镜失清光梅枯槁”(p.65)。这样的人物外貌描述不仅给读者留下直观、生动的印象,而且让他们情不自禁地将自然和人联系起来,进而能领会第二种意象——以自然之造化示命。作品中,作者屡屡以各种自然变化规律来暗示翠翘的悲剧命运,如青心才人在小说伊始就写道:“薄命似桃花,悲来你与沙,纵美不堪惜。……从来国色招人妒,一听天公断送咱。”(p.1)又如阮攸在诗文中屡次形容翠翘仿佛“昙花朝露,几番流落,历尽凄惶”(p.110),还好像“失群孤雁,飘零海角天涯”(p.177),终将难逃“花草飘零的恶运”(p.10)。
2.以情感为审美途径。西方近现代哲学一直认为情感是人类的专属,这也是造成现代人与自然主客分离的审美鸿沟的主要原因之一。但罗尔斯顿认为情感是所有生命所共有的情绪反应,他相信人能与世界万物情感交融,从而回到人与自然主客统一的审美境界。类似地,以老庄为首的古代思想家们认为“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观其所感,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6]141这种“万物有情”观念表明了万物皆禀赋宇宙之生机,皆具有生命之灵性,人自然能与万物情感交汇、互通灵性了。
受此启发,青心才人与阮攸俱以情为径来构建人物的内心世界,并营造了三种人与自然相合的意象。首先,是以自然之景寄情,即以周遭的自然景色来衬托翠翘内心的爱恨喜忧。以青心才人的小说为例,初时翠翘感遇金郎,喜不能寐,“仰见雾气当空,天清不染,树声入牖,月影穿窗”(p.6),一缕情丝如树声月影入户穿窗般进入翠翘心房;后家逢巨变,翠翘夜半惊梦,赋诗道:“惊梦觉,鸟啼残月落。天昏地暗秋泬渗,露冷风凄人寂寞。”(p.13)真是道尽内心凄惶,如残月下一只孤鸟哀鸣;待几经沦落,历尽千帆,翠翘已能心如止水,清心拜佛,如鹭鸟河鱼般自得其所,有诗为证:“仙桥长话夜,明月印疏林。鹭宿河沙暖,鱼翻藻荇深。临风开慧想,止水定禅心。万虑从兹净,蛙声杂梵音。”(p.51)与青心才人相比,阮攸以景寄情的手法亦不逊色,在其诗作中处处可见情景交融。例如,翠翘与父母亲人泪别时,只见“黑云长,长桥积雪茫茫。秋风芦荻垂垂,秋景萧条,似为她一人悲怅”(p.42);更可悲翠翘泥足深陷时,愁绪满肠,顿感“且由他楚雨秦云,浑不觉雨露春浓,消受尽雨打风吹,更难堪,半帘残雪,月影朦胧。对景只添愁,美景良辰何用”(p.56);而与束生情浓时,却觉“海棠春意足,风雨润浓妆。花花月月恼人肠,春夜永,恣狂荡”(p.59);最后,翠翘受尽苦难,看淡生死情仇,与家人和金重重逢后,“从此朝夕欢笑,清风明月,佛门好友。四围山海溟濛,听潮汐涛声上下,看白云来去漂浮”(p.122)。
其次,以自然之灵性喻神魂。基于庄子的“万物有灵”论,中越文人大都相信人的灵魂、精神与自然之灵性相依相存、相吸相通。故青心才人借翠翘之口说道:“死者躯壳,不死者精神,精神千古犹存。你读书人岂不知‘骨化形销,丹诚不氓,因风委露,犹托清尘’。”(p.3)而阮攸赞美翠翘“真是个梅骨骼,雪精神”(p.2),以塑造她如梅雪般清傲纯洁的精神。最后,以自然之理明志,即以自然万物的运行规律来表明心志,如翠翘与金重的结盟词:“结盟不结松与柏,松柏摧残留不得。……结盟不结花与月,花易残兮月易缺。结盟止结地与天,天地从无衰死年。天长地久不可问,此盟万古犹留传”(p.9)。青心才人通过揭示世间万物变化万千而天地恒久不变之理,来喻示两人之间坚不可摧的结盟之志。又如翠翘受县官刁难,被逼重返娼寮时,慷慨陈词道:“我志已决,蛛丝已尽,能捱受几回结网辛劳。”(p.65)阮攸以蜘蛛丝尽来明示翠翘不愿再堕红尘的决心。
一言以蔽之,上述与自然书写相结合的人物塑造手法,不仅为人物塑其形、赋其情、炼其神、明其志、示其命,而且充分体现了庄子“天人合一”的生态美学思想对中越古代文学的深远影响。
综上所述,庄子“天人合一”的生态美学思想兼具荒野美学和环境美学的审美目标,强调人能以情感和感知为审美途径来与自然相融合,以实现精神上和现实上的人与自然主客统一的审美完善状态。中越文学共同继承了这种美学传统,使中越文学家们培养了恋慕自然、耽于山水的审美情趣,也奠定了他们融自然与人为一体的艺术表现风格。特别是在中越《金云翘传》中,为塑造一个敢爱敢恨、有血有肉的传奇女子王翠翘,青心才人和阮攸把人物形象的塑造与自然书写天衣无缝地结合起来,营造出一个个“天人合一”的生态美学意象。可见,相同的美学思想使中越两国文学交相辉映,也让两国人民容易产生心灵共鸣,这有利于构建相通的生态文化心理,为两国之间和谐稳定的生态政治、经济和外交关系提供有力支撑。
[1]阮攸.金云翘传[M].黄轶球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
[2]青心才人.金云翘传[M].网络来源:http://guji.artx.cn/Article/25747.html.
[3]赵凤远.庄子生态美学思想研究[D].山东大学,2007.
[4]韦红萍.中越《金云翘传》的对比[J],东南亚纵横,2008(3).
[5]赵玉,阿诺德·柏林特.走出美学与否定美学的困惑——对话当代环境美学家阿诺德·伯林特[J].学术月刊,2011(4).
[6]王惠.荒野哲学与山水诗——关于西方生态哲学与中国山水诗的跨界研究[D].苏州大学,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