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树理小说中的民俗文化

2014-08-15 00:47杨勇
长治学院学报 2014年3期
关键词:仙姑赵树理民俗文化

杨勇

(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北碚 400715)

在现代文学史上,赵树理是一位非常特殊的作家。他是晋东南地区土生土长的“农民作家”,因为从小生长在农村,熟悉农村的民情风俗,身上有着地道的农民气质。他小说中描写的晋东南地区风俗画深受农民群众的喜爱,他也通过对晋东南地区民俗文化的描写,实现了其小说大众化、通俗化的文学主张。“民俗在本质上是一种带有鲜明特点的、沟通传统与现实、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的文化现象。”[1]28纵观赵树理的小说创作,大致可以将其作品中的民俗文化分为信仰民俗、婚丧嫁娶民俗、伦理民俗、语言民俗四大类。

一、小说中的信仰民俗文化

信仰民俗又称民间信仰,“是在长期的历史发展过程中,在民众中自发产生的一套神灵崇拜观念、行为习惯和相应的仪式制度”[2]187。信仰民俗种类繁多,因时因地也各不相同,在赵树理的小说中主要有祭祀、占卜、巫术、禁忌等表现方式。

在小说《盘龙峪》中,十二个农村青年结拜兄弟,跪在香案前海誓山盟。这是地方的习俗,“遇着了敬神的事,邻里们平常有交情的往往打伙攒凑一份香火来陪祭,名曰‘邀神’”,甚至他们在日常谈话中都有“多一份菩萨多一份香”的信仰。这种对神灵的祭祀信仰是发自劳动群众内心的,真诚的,十二个农村青年在象征着忠义的“关老爷”的见证下,结拜为兄弟,从此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这样的信仰民俗是教人向善的,是一种纯朴的信仰民俗,赵树理对其是持赞成态度的。

但在赵树理的小说中,更多的是渗透着封建迷信思想的信仰民俗,赵树理以幽默的语言、生动的描写对这些愚昧的信仰民俗做了批评,广大农民群众在读了这样的小说后受到了深刻教育,这也是赵树理小说对农村反封建迷信思想方面做出的贡献。最能体现这种批判的是《小二黑结婚》,小说中有两个迷信人物,一个是热衷占卜的二诸葛,一个是卖弄巫术的三仙姑。二诸葛抬脚动手都要论一论阴阳八卦,看一看黄道黑道。在小二黑被兴旺兄弟捆了后,他最先想到的不是想办法搭救自己的儿子,而是“取出三个制钱占了一卦,占出之后吓得他面如土色”。到了区上见到区长后,仍然以小二黑和小芹命相不对为理由,请求区长“恩典恩典”,不让二人结婚。三仙姑本是个俊俏媳妇,却迷上了跳神的巫术,每月初一、十五都要设香案下神,让别人给她烧香来求财问病。封建迷信思想在二诸葛和三仙姑的头脑中可谓根深蒂固,直至在区上出了丑后,二人才再也不好意思卖弄他们的阴阳论和巫术。虽然这些封建迷信信仰是愚昧落后的,但却真实再现了解放前晋东南革命根据地农村的民俗文化,并通过这些民俗文化把二诸葛和三仙姑两个落后农民的形象刻画地栩栩如生,同时也教育了众多像二诸葛和三仙姑一样存在封建迷信思想的农民,“魔魔道道的女人谁也怕人叫她‘三仙姑’,讲命相,论八字的都怕自己和‘二诸葛’挂了钩”[3]78。另外,对二诸葛占卜、论阴阳的描写和对三仙姑跳神的描写也造成了戏剧冲突、推动了故事情节的发展,如果没有二诸葛和三仙姑以民俗信仰为借口,反对小二黑与小芹结婚,就不会有这篇小说了。

二、小说中的婚丧嫁娶民俗文化

在农村种类繁多的民俗文化中,婚丧嫁娶民俗有着重要地位,主要体现在婚丧嫁娶的仪式、规矩、规格和约定俗成的习惯等方面。在赵树理的小说中,晋东南地区的婚丧嫁娶民俗有着多样呈现。

在小说《邪不压正》中有两处具体描写了解放前晋东南地区的订婚民俗。王聚财的闺女软英跟刘锡元的儿子刘忠订婚,刘家要在订婚当天给王家送礼,王家要待客吃饭。根据当地的风俗,“客人都吃两顿饭——第一顿是汤饭,第二顿是酒席。第一顿饭待生客和熟客不同,待粗客和细客不同——生客细客吃挂面,熟客粗客吃饸饹。”于是王家根据当地办喜事的风俗给不同的客人安排了不同的饭食。吃过第一顿饭后就该开食盒,开了食盒,因为男家送的礼都会比女家单子上开的少一些,女家姑姑、姨姨、妗妗之类的女人就会围着食盒跟媒人吵架,让男家补礼。所以软英的母亲、妗母、二姨、嫂子便和媒人小旦因为订婚礼品不够吵了起来。虽然这些订婚民俗的描写与赵树理这篇小说“想写出当时当地土改全部过程中的各种经验教训,使土改中的干部和群众读了知所趋避”[4]7的意图没有直接关系,但这些民俗文化在小说中的穿插无疑增添了小说的趣味性,使小说更具通俗性,因为这些是农村群众所熟悉的,更容易被他们接受和喜爱。

除了《邪不压正》里比较详细的订婚民俗描写,赵树理的其他小说也或详或略地描写了晋东南地区婚丧嫁娶方面的民俗文化。在《登记》中,小飞蛾年轻时与一个叫保安的青年相好,保安送了她一个罗汉钱,等小飞蛾的女儿艾艾长大后与本村青年小晚谈恋爱,也收到了男方送的罗汉钱。罗汉钱在晋东南地区谈恋爱的男女青年中,已经成了象征他们之间爱情的信物,这样世代相传,就形成了有关罗汉钱的婚恋民俗,因此当地男女青年常好以罗汉钱为信物私定终身。《邪不压正》里描写了软英订婚当天比较正式的吃饭习俗,但也有些穷困人家请不起客人吃饭,所以也有其他待客吃饭的习俗。《李家庄的变迁》中,修福老汉的孙子白狗与杨三奎的女儿巧巧在腊月三十结婚,乡亲们知道老汉没钱办酒席,就凑份子买了些龙凤喜联送礼,根据当地的风俗,对这些送喜联的客人都是有酒无饭,一酒待百客。老汉把婚礼选在腊月三十这一天也是因为当地有“乱岁上头”[5]85的民俗,这样便可以省去一切迎亲仪式,减少结婚的费用。《福贵》中,福贵与银花结婚时待客,福贵娘嫌豆腐粉条不好,特地杀了一只鸡,做了个火锅四碗,凑合着弄了一桌酒席。在当地请客吃饭,如果讲究排场,有“十碗菜”、“十二起”(十二道菜)、“八八”[6]84(八大碗八小碗)等,这些对于贫穷的福贵家是办不起的,所以才做了比较简单的火锅四碗,看着像那么回事。由此看来,晋东南农村婚丧嫁娶待客吃饭的民俗也是有多种规格的,往往根据实际经济情况,富人有富人的排场,穷人有穷人的讲究。《福贵》中还描写了富人和穷人不同的丧葬习俗,城里一位大士绅出殡,请了吹鼓手唱侍宴戏,吹鼓手中就有福贵,酒席快完时,主家还要让两个吹鼓手感谢来吊丧的宾客。因为给死人做吹鼓手在当地是一件极其丢人的事,所以当福贵看到宾客中有本族老家长老万时,吓得赶紧扭过脸去。穷人家死了人便没有这么讲究,福贵娘死了只是请了阴阳,缝缝孝帽,挂挂白鞋,按照最简单的程序把一场丧事办了。其实按照当地民俗,还要搞一番繁礼缛节,就是最穷的人家也要给老人糊一对童男童女,然而福贵实在穷的办不起。富人家死了人大操大办,穷人家死了人只能草草了事,福贵更是被地主剥削到穷困潦倒,欠下巨债,做了人人唾弃的吹鼓手,在村里抬不起头来,丢下老婆和孩子背井离乡。赵树理通过对丧葬礼俗穷办与富办的对比描写,深刻揭示了地主阶级对农民的残酷剥削,“这种剥削不仅仅是经济上、劳力上的,同时也是精神上、人格上的。”[7]90

三、小说中的伦理民俗文化

伦理,就是人与人以及人与自然的关系和处理这些关系的规则,这些关系和规则世代相传,就形成了伦理民俗文化。赵树理由于常常通过家庭成员关系、乡邻关系、地主阶级与农民关系的具体描写来说明小说的主题思想,就不得不涉及农村的伦理民俗文化。

在《李家庄的变迁》中,铁锁因一个厕所与村长侄儿春喜发生纠纷,春喜恶人先告状,敲钟请村里说理。说理时要请所有参与说理的人吃烙饼,每个人吃一斤面的烙饼,说理的费用在说理后由原被事主分摊,有理的摊四成,没理的摊六成,这种不成文的吃烙饼伦理民俗在当地一直沿用。村长偏袒侄儿春喜,利用自己在村中的地位把原属铁锁家的厕所硬说成是春喜的,不但要铁锁赔偿春喜二百块现洋,还要他负担吃烙饼和开会的所有费用,并且要有人担保才能出庙。赵树理通过这种将是非黑白颠倒的说理民俗的描写,充分揭露了地主阶级对农民赤裸裸的压迫。然而,吃烙饼民俗在当地的流行也与解放前晋东南地区的地理环境和人们贫苦的生活状况相关。沁水县地处山区,沟壑纵横,石厚土薄,十年九旱,水土流失严重,又由于土壤关系,当地解放前只能种以玉茭、谷子、高粱为主的杂粮,且产量很低,所以当地人常年只能吃杂粮,很难吃到白面。另外当地油料作物少,吃油十分困难,而烙饼就是由白面和油制成的上好食品,所以,“主持诉讼的地主乡绅定下了一条规矩,趁农民发生纠纷请求评理公断的机会,敲诈他们请吃一顿又有白面又有油的油馍,满足自己的口欲。”[8]78

根据真实故事写成的《孟祥英翻身》则批判了当地的封建专制伦理民俗。因为是山野地方,“山高政府远”,当地的风俗还和清朝光绪年间差不多,婆媳们的老规矩是当媳妇的时候挨打受骂,当了婆婆就打骂媳妇;男人对付女人的老规矩是“娶到的媳妇买到的马,由人骑来由人打”。因此,孟祥英常常受婆婆和丈夫的打骂,有了委屈没处诉说,两次寻死都没死成,直至当了村里的妇救会主任后才逐步翻身,并领导村里的其他年轻媳妇破除旧规,争做女劳动英雄。从正面描写孟祥英的反抗和翻身,对那些封建家长更有教育作用,也更能鼓励农村媳妇冲破封建专制伦理民俗的束缚,争取更多的人生自由。

赵树理的小说中除了上述对地主阶级和封建专制伦理民俗的揭露与批判,也有一些比较有趣的农村伦理民俗描写。《邪不压正》里,按当地的风俗,姐夫小舅子见了面,总好说几句打趣的话。所以小舅子安发一进姐夫王聚财家的门,就打趣姐夫说:“这个时候还不起!才跟刘家结了亲,刘锡元那股舒服劲,你倒学会了?”在聚财苦恼自己的命快要送到这门亲事上时,安发才正经谈起话来。姐夫小舅子见面打趣的伦理民俗描写无疑给这篇主题比较严肃的小说增添了趣味,使文化程度不高的农民读起来更具亲切感。《三里湾》中,玉梅住的“套窑”也是比较有意思的,这是农村未婚女子的居住习俗,这样的套窑没有通向院子里的门,是通过一个小门和父母的窑洞连在一起的,女儿出入必须先通过小门进入父母的窑洞,再由父母窑洞的大门出入。这样的居住习俗一是为未婚女子的安全和隐私考虑,类似古代未出阁女子的闺房,二是方便父母监督未婚女子的行动,以免她们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四、小说中的语言民俗文化

语言民俗文化主要表现在负载着民俗文化因子的方言土语中,它不仅是民俗学家研究的对象,也是具有民俗文化情结的作家感兴趣的东西。在赵树理的小说中,晋东南地区的语言民俗文化主要表现在当地的俗语、谚语、称谓当中。

《传家宝》中,李成娘对媳妇金桂处处不满意,与女儿小娥闲谈时批评金桂就用了当地流行的一句俗语:“娶个媳妇过继出个儿。”在谈到金桂不自己做衣服和鞋,常常跑到集市上买时,李成娘背地里骂金桂:“不怕别人划她的脊梁骨。”这也是当地的一句俗语,意思是不怕别人指着她的脊背笑话她。这些俗语的引用使有着旧思想的李成娘的形象更加生动,也为后面李成娘思想的转变起到了欲扬先抑的作用。《小二黑结婚》中,三仙姑急着给女儿小芹找婆家,这时赵树理就非常恰当地在小说中引用了一句地方谚语:“插起招军旗,就有吃粮人。”果真就有媒人来提亲,这句谚语“不仅发挥了预示情节、推动情节发展的艺术功能,而且在结构上也起了承上启下的作用,使得全篇小说成了一个天衣无缝的艺术整体”[9],足见赵树理对语言民俗文化的透彻理解。在人物称谓方面,晋东南地区也有相关的语言民俗。《三里湾》中婆婆常有理称呼大儿媳、三儿媳分别为“大伙家”、“三伙家”,就是因为按照当地的风俗,一家儿子多了常好按照长幼叫他们大伙子、二伙子、三伙子,这样他们的媳妇就被家里的长辈叫成了大伙家、二伙家、三伙家。《孟祥英翻身》中,因为当地地处偏远,还保留着清朝光绪年间的风俗,女人不许提名字,常以“牛门孟氏”或者“孟门牛氏”代称,所以想要以这样的代称打听到一个妇女比较困难。无论是“大伙家”,还是“牛门孟氏”,从这些对妇女不够尊重的称谓里可以看出解放前农村重男轻女的思想,在当代男女平等思想的倡导下,这些人物称谓民俗迟早会被能够体现对妇女尊重的新称谓民俗所代替。以上诸多语言民俗文化的巧妙运用,也使赵树理小说的语言顺口顺耳、简洁明了、具体形象、幽默风趣。

五、小结

赵树理小说中的民俗文化描写为读者构筑起了一个充满晋东南乡土气息的农村世界,地域民俗色彩浓厚,备受广大读者喜爱。赵树理小说的民俗文化并非只有信仰民俗、婚丧嫁娶民俗、伦理民俗、语言民俗这四大类,还有一些其他形式的民俗,例如《登记》中农村正月十五玩龙灯,《刘二和与王继圣》中放牛娃们的“老牛看瓜”等都属于游艺民俗。赵树理通过对这些民俗文化的继承、坚守或者批判、破除,“直接与农民对话,展示劳动者在逐步打破枷锁的过程中所焕发的历史主动精神和新的道德风貌”[10]369,并且用多样的民俗文化描写展示了现实主义文学的巨大魅力,实现了其大众化、通俗化的文学主张,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名副其实的“文摊文学家”。

[1]仲富兰.中国民俗文化学导论[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8.

[2]钟敬文.民俗学概论[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

[3]高捷等.赵树理传[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2.

[4]赵树理.关于《邪不压正》[G]//唐再兴、郑乃臧.赵树理论创作.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5.

[5][6][8]黄修己.赵树理研究[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5.

[7]申维辰.山西文学大系第八卷[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05.

[9]蔺璜.试论赵树理小说俗语的运用[J].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7,(2):74-78.

[10]钱理群,温如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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