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春梅
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教师
著有随笔集《把自己和书关起来》
希望和学生一起读美好的书,做美好的人
2005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英国戏剧家品特曾在一次演讲中回忆自己所受的教育,有两点引起我特别的兴趣。
他回忆自己早年的阅读相当随意,这可能与战时他的童年生活不稳定有关。他两次被疏散,上过几所学校,不断返回伦敦,这显然不是一个有益的阅读环境。1944年,品特终于在哈克尼文法学校安顿下来。哈克尼有一个巨大的公共图书馆,他在那里开始大量的阅读:乔伊斯、劳伦斯、陀思妥耶夫斯基、海明威、伍尔夫、兰波、叶芝……1951年,他在杂志上读到贝克特的小说《瓦特》的选段,被深深吸引,在一个又一个图书馆里寻找贝克特的著作,最终发现了贝克特的第一部小说《莫菲》。贝克特对品特的创作产生了深远地影响。
品特的父亲是个裁缝,家中几乎没有什么藏书,全家的阅读都必须依赖图书馆。是英国丰富的公共图书资源,孕育了这位不仅属于英国,也属于全世界的“威胁大师”。反观我们的社会,是否能为每个爱读书的个体提供这样的资源?当然,有了书,是否有读书的时间与心境,则是另一个问题了。被作业与辅导压垮了的中国学生欲读书而不能的痛苦,即使是品特这样富有想象力的作家,也未必能想象与表达。
哈克尼文法学校的英语教师乔·布里尔利的出现,则成为品特人生中又一个重要事件。这位经历过战争的教师,对英语诗歌与戏剧文学具有极大热情。他把戏剧表演带到了孩子们的生活中;他慧眼独具,选中品特扮演麦克白。品特的心情于这个细节可见一斑:一次彩排结束后,他穿着特别喜欢的戏服直接上了公共汽车。老夫人们冲他微笑,售票员则开玩笑说:“哦,我不知道该收你多少钱。” 品特和乔·布里尔利成了亲密的朋友,两人一同长久散步的习惯持续了若干年。他们会对着清风,对着身边经过的电车,对着路人,高声朗诵剧作家约翰·韦伯斯特的名句,如《白魔》中的“我的灵魂,像黑色风暴中的一叶小舟,被驱赶着,我也不知道漂向何方”。这些句子使原本只熟悉莎士比亚的品特头晕目眩。他这样结束了对布里尔利老师的回忆:“是乔·布里尔利点燃了我的想象力。我永远不会忘记他。”
这两句话深深触动了我。作为教师,我们应当有这样的职业梦想:有一天,我们的学生也会这样回忆起我们。我们还可以对这两句话作删减与调整:可以减掉“我永远不会忘记他” ——是否会记住我们,并不重要。还可以将“想象力”换成“对文学的热情”、“对生命的热爱”、“对美的敏感”等。我甚至突发奇想,作为语文教师,如果我能激发起学生“对数学的热爱”、“对宇宙秩序的追寻”,某种意义上说,正是更大的成功。而某位老师也可以换成其他老师,某一本书,甚至可以是学生自己——自我教育才是最有效与持久的教育。这样的删减与调整后,我们会发现,一直保留的关键词只有一个:“点燃”。教育的核心价值,正是这样的“点燃”。学生能否取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比如像品特一样获得殊荣,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生命被点燃了。
我们能不能让课堂多一些这样的“点燃”?“点燃”学生,也点亮我们自身。教师多有这样的体会:看见学生的眼睛如星星一样明亮起来,我们就会感觉自己的生命也被点燃了,从中获得的成就感与幸福,难以言喻。这样的点燃,并非以“蜡炬成灰泪始干”式的自我损耗,甚至自我牺牲为前提,而是如《巨流河》中齐邦媛回忆吴宓曾指点她的:“佛曰爱如一炬之火,万火引之,其火如故。”一火燃起,引燃万炬,其火之光明,未损丝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