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亚平
悲愁是李清照词作中常见的情感,但她对这种情感的表达则有着内敛与疏放之别,这内敛与疏放的背后隐藏着词人不同的处境与心境。从《醉花阴》到《声声慢》再到《永遇乐》,深浅不同的悲愁与不同的表达形式,让我们清晰地感知到一颗敏感的心灵在经历人生种种苦难之后的变化。其中别离相思的放肆夸张、坎坷际遇的奔放倾泻、孤苦人生的隐忍克制则是李清照上述词作悲愁情感的集中体现。
《醉花阴》的悲愁表达表现为一种放肆的夸张。最典型的词句当属最受推崇的末句:“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这三句词人着力表现愁怀之深重,“帘卷西风”寥寥四字便勾勒出了秋日的萧瑟、凄凉,“人比黄花瘦”一句则通过将人与花相比,写出人物的形销骨立。黄花指菊花,瓣尖细而长,与牡丹等花瓣肥厚的花朵比起来,确可称为细瘦,而人比菊花更瘦,则凸现出了人物的憔悴。以花比人,既形象传达了人的消瘦,又赋予人以菊花的冷香,恰如其惨淡的心境,可谓形神兼备。仅这末句便将愁怀淋漓尽致地呈现了出来。
《醉花阴》这首词写于宋徽宗大观二年重阳节,当时词人新婚不久,赵明诚至仰天山罗汉洞观月,流连忘返,词人独居青州归来堂。正当青春如花人生得意的时候,只是暂时与丈夫分别而已,与后来所经历的国破家亡夫死的人生磨难比起来,这些实在是微不足道。这说明,词中沉重的悲愁不过是一种放肆的夸张,是刻意夸大愁绪。
一种清浅的离愁,词人却用一种夸大的方式放肆地表达了出来,这一方面是因为其时词人阅世尚浅,还未承受过真正沉重的悲愁,另一方面还在于这首词的特定阅读对象。元代伊世珍《琅环记》中记载:“易安以重阳《醉花阴》词函明诚,明诚叹赏,自愧弗逮,务欲胜之。”据此可知这首《醉花阴》是李清照寄给丈夫看的一首词,其时李清照新婚不久,丈夫却抛下她去游玩,所以不免有些娇嗔:“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把一点愁绪夸大,说自己形销骨立,其实不过是夫妻间的昵语,这种情景,谁又会去责怪她的一点夸大呢?
《声声慢》采用的是一种毫不内敛毫不克制的情感表达方式。梁启超在他的《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一文中将《声声慢》归入回荡的表情法一类,又在这一类的开头说:“回荡的表情法,用来填词,当然是最相宜。但向来词学批评家,还是推尊蕴藉,对于热烈盘礴这一派,总认为别调。”说明在梁公心里《声声慢》属于情感比较热烈磅礴,这颇不同于宋词典型的含蓄蕴藉。
与《醉花阴》的放肆夸大相比,《声声慢》的悲愁表达来得货真价实。最典型的当属首句“寻寻觅觅,冷泠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连用十四个叠字,使得词作一开篇便有扑面而来的悲愁。这十四个叠字在内容上对悲愁的表达前人分析已经非常详备,这里不再赘述。仅是音韵方面,这十四个叠词也加剧了悲愁情绪的感染力。这十四个字大多是齐齿呼,声音基本都细而轻,没有一个响亮的韵,从听觉上自然地带来了一种悲戚之感。梁启超认为《声声慢》属于“促节”而非“曼声”,说这种促节式“读起来一个个字都是往嗓子里咽”。正是点出了这十四个叠词从音韵的角度表达情感的特点。
这首词也写饮酒,但不再有《醉花阴》中潜藏的那种“暗香盈袖”的赏玩兴致,“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词人感受到的不是盈袖暗香,而是穿胸而过的冷风。饮酒不再是一种带有诗意的抒情,而是一种面对现实寒冷的挣扎。
这首词写于北宋灭亡,赵明诚去世,家业离散之后。词人从一个养尊处优的仕宦人家的小姐,跌变为一个亡国破家的寡妇,人生的突变与逆转,令她难以承受,而这时,她却不再有一个可以一诉衷情的对象,所以这首词的悲苦全是情感的自然抒发,是内心感受最真实的呈现,是情动于衷而不能克制的表达。
《永遇乐》读来弥漫着浓重的悲凉。刘辰翁《须溪词》《永遇乐·璧月初晴》小序说:“余自辛亥上元诵李易安《永遇乐》,为之涕下。今三年矣,每闻此词,辄不自堪。”可见这首词写悲愁的巨大感染力。
然而这首词对悲愁情绪的表达与前两者都不同,它不仅不夸大,亦不再痛快淋漓地宣泄,而是隐忍与克制。
首先这首词没有一句直抒愁怀的句子,写景也不再如前两首一样显得萧瑟凄凉,反而显得瑰丽、美好。即便是稍有感怀,也立刻收住。在描绘瑰丽的暮色后词人曾惘然若失地问了一句“人在何处”,其时词人在杭州——半壁孤安的南宋都城。这句追问自然会带出词人的家国之痛,但词人立刻收住,调转笔触去描绘元宵将近的融和天气。
我们读到的悲凉主要是从词人隐藏于词句中的特殊心理感受到的。杨柳染绿,天气晴和,元宵在即,正是该出游的好时机,也正好有酒朋诗侣来相召,然而词人却让人意外地谢绝了朋友的约请,理由更是让人觉得意外的“次第岂无风雨”。这看似无理的行为恰恰反映了词人其时的心境:一方面,生命里经受了太多突然而来的风雨,形成了生命无常的畏惧心理。另一方面,词人想起了当年的元宵盛事,当年北宋的繁华、闺门的热闹、装扮的华美,如今想起真是恍然如梦,再想及眼下的憔悴飘零,在这巨大的今昔对比之下,词人不由得产生了浓重的畏怯心理,所以婉拒了友人的约请。虽然畏怯,却又渴望人世的热闹温暖,所以有了“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尝尽辛酸畏惧风雨却又不能心死,不能真的做到忘情,这才是人生至痛。我们正是从这种畏怯而又渴慕的心境中读出了无尽的悲愁。
这首词写于李清照的晚年,孤身一人,暂栖临安。可以说,这是词人最悲惨的人生阶段了。然而,这时的人生悲苦于词人而言,已不再是尖锐的疼痛,而是一种挥之不去的沉沉的钝痛,词人不再有力气也不再愿意渲染人生的悲愁,人生风霜的侵袭与年岁的交逼铸成了词人畏怯而迟缓的心境,也给了词人克制情感的力量,所以便有了《永遇乐》的沉静的悲凉。
从《醉花阴》的用夸张放肆的方式表达本来无足轻重的离愁,到《声声慢》痛快淋漓地宣泄悲苦,到《永遇乐》平淡收敛地表达刻骨悲凉,一颗敏感心灵在人生各种风雨摧折后的转变鲜明地呈现了出来,我们从中看到了娇嗔的新婚词人,看到了遭遇国破家亡夫死后的中年词人,看到了风烛残年漂泊异乡的老年词人,三首词,在悲愁的放与收之间呈现了词人的一生。
总之,“悲愁”是李清照词作的主要情感,李清照一生都真诚地对待她的创作、她的词作,她的悲愁词作是用“鲜血”写成的,也因此受到世人广泛的传扬,她本人也因此受到世人普遍的尊敬,从而奠定了她在中国文学史上的独特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