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院新池记》作者确系李玄卿——与张晓芝、黄大宏先生商榷兼谈文献研究方法

2014-08-15 00:42:34
关键词:大历天柱英华

王 超

(西安理工大学水利水电学院,陕西西安710119)

0 引言

近日查阅文献,得见《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2期刊有张晓芝、黄大宏所撰《〈厨院新池记〉作者新考》(下文简称《新考》)一文,文称《厨院新池记》作者并非李玄卿,而是李幼卿。拜读大作之后,尚有不少疑问,在此提出与二位先生商榷。

1 大涤山洞天、天柱观与厨院新池之关系

在详述之前,有必要了解“厨院新池”的所在地——今浙江省杭州市余杭区大涤山洞天,此地是道教著名的洞天之一。唐代道士吴筠修道于此,并著有《天柱观碣》一文,文中记载:“我唐弘道元祀(683),因广仙迹,为天柱观,有五洞相邻,得其名者,谓之‘大涤’”。[1]卷6《太平寰宇记》载:“大涤洞,在天柱宫南。宫内有涌泉,其水色皆青、黄、赤、白、碧不定。山有五洞,其一投龙”。[2]卷93《咸淳临安志》亦载:“汉武帝元封三年,创宫坛于大涤洞前,为投龙祈福之所;唐高宗时,迁于前谷,为天柱观;光化二年,钱王(吴越王钱镠)更建;国朝大中祥符五年,漕臣陈文惠公尧佐以三异奏,赐额为洞霄宫。”[3]卷75由此可知,从大涤洞到唐天柱观,再到宋洞霄宫,这一发展脉络是非常清晰的。

厨院新池位于唐天柱观(即宋洞霄宫)的厨院之内。《厨院新池记》载:“邑大夫南阳范公愔,迹累人群,心在遐旷。每休沐之暇,访道山林,见其有天造池沼之形,而遂为沟渎,乃命黄冠等顺指广袤,凿周于下,骈石以涯之,蓄流以深之。清澜忽平,秋阴蒲院。执爨无欲清之仆,挈瓶无汲深之劳,不造机事而功赡于物。范公愔实所谓新池知己矣。”[4]卷828《咸淳临安志》载:“新池,即今洞霄宫厨院方沼,源自前池,溜于坳堂。唐大历中,县令范愔所凿”。[3]卷24《洞霄图志》也称:“厨院方池。唐大历五年,令尹范公愔与道士坐磐石上,俯见泉脉浸润,因命凿池,以便庖厨”。[1]卷2由上述记载可知,《厨院新池记》是为余杭县令范愔开凿方池、解决天柱观厨院用水之事而作。

2 《厨院新池记》作者并非李幼卿

正如《新考》所述,就目前资料而言,最早收录《厨院新池记》的是北宋初年的《文苑英华》,作者题为李玄卿。明代人李宾编《八代文钞》将此文归入《李遐叔文抄》,认为此文为李华所作。[5]436《全唐文》疑“李华说”有误,则因李勉字“玄卿”,为避康熙帝玄烨讳,改为“元卿”,将该文列在李勉名下。[6]卷437《新考》抽丝剥茧、详加考辨,认为《厨院新池记》的作者既非李华,亦非李勉,是完全正确的。但是,认为该文作者是李幼卿,笔者就不能苟同了。

据《佛祖统纪》载:“(唐大历)六年,滁州刺史李幼卿奏:沙门法琛于琅琊山建佛刹绘图以进。帝于前一夕梦游山寺,及览图皆梦中所至者,因赐名宝应寺。”[7]卷41独孤及《琅琊溪述并序》载:“陇西李幼卿,字长夫,以右庶子领滁州,而滁人之饥者粒,流者占,乃至无讼以听,故居多暇日,常寄傲此山之下,因凿石引泉,酾其流以为溪。……是岁大历六年,岁次辛亥,春三月丙午”。[8]卷17而《厨院新池记》作于“大历五年,岁号阉茂,八月一日”。若李幼卿大历五年(770)八月尚在天柱观,次年三月就能在滁州刺史任上“无讼以听”,“居多暇日”,留恋山水,似乎是不大可能的。

李幼卿与独孤及过从甚密,独孤及任常州刺史时,李幼卿以“别业在常州义兴,曰‘玉潭庄’。在滁州时,以书托独孤至之”。[9]卷27李幼卿死后,独孤及还作《祭滁州李庶子文》缅怀老友。祭文中说:“往岁滁城之会,俱未以少别为戚,临歧道旧,坎坎鼓我,酒酣气振,言尽欢甚,孰知此际,以是永诀”。[8]卷20独孤及卒于大历十二年四月,《祭滁州李庶子文》当早于此,则李幼卿卒年绝不可能晚于大历十二年。[10]90而吴筠作于大历十三年正月十五日的《天柱观碣》则称:“筠与逸人李玄卿乐土是安”。[1]卷6按照《新考》的说法,此处“李玄卿”应为“李幼卿”之形讹,那李幼卿岂不是死而复生了吗?

宋人陈思《宝刻丛编》载:“《天柱山天柱宫记》,吴筠撰并书,苖昭题额。大历五年立”。[11]卷14即便此《天柱山天柱宫记》与《文苑英华》收录的《天柱山天柱观记》一样,与《天柱观碣》是同一篇文章,即便确实是大历五年立碑,李幼卿尚在人间,仅凭李幼卿别业在常州义兴,恐怕也不能得出他与吴筠同游姑苏的结论,更何况《厨院新池记》只是说“予与吴天师采真洞府,朝夕窥临(新池),莹澈心胆,滑昏潜遁,事苟惬于心,则与登姑苏、望五湖而齐矣”。“齐矣”二字足可说明此仅为类比,绝非《新考》认为的真与吴筠携手“登姑苏、望五湖”,这一切只是作者窥临新池之水的想象罢了。总而言之,认为李幼卿是《厨院新池记》作者的说法是站不住脚的。

3 李玄卿实有其人

既然李幼卿不是《厨院新池记》的作者,那么作者到底是谁呢?《咸淳临安志》载:新池系“唐大历中县令范愔所凿。李元卿《记》云:‘执爨无欲清之仆,絜瓶无汲深之劳’”。[1]卷24这与《文苑英华》所称“李玄卿”相矛盾。莫非《厨院新池记》作者是李元卿,《文苑英华》误记?

要解答这个问题,需了解古代的避讳制度。唐先天元年(712)八月李隆基即皇帝位,开元元年(713)十一月“戊子,群臣上尊号曰‘开元神武皇帝’”。[12]卷5尊号中的“元”字须避讳。如名相姚崇,“始名元崇,……至开元世,避帝号,更以今名。”[12]卷124自开元以后,是不可能以“元”字命名的,“李元卿”也就不可能是唐人姓名了。

既然如此,《文苑英华》中的“李玄卿”为何变成了南宋《咸淳临安志》中“李元卿”呢?这又涉及到宋代的避讳了。宋真宗大中祥符五年(1012),附会赵氏“圣祖名,上曰‘玄’、下曰‘朗’,不得斥犯”,[13]卷79避讳“玄”字,这才把“李玄卿”改成了“李元卿”。中华书局《宋元方志丛刊》所收《咸淳临安志》是清道光十年(1830)钱塘振绮堂汪氏仿宋本重刻,也必须避康熙帝讳。因此,即便是宋本《咸淳临安志》作“李玄卿”,清人也必须改成“李元卿”。

而成书于雍熙三年十二月(987年1月)的《文苑英华》则没有受到这一避讳的影响。现在常见的中华书局版《文苑英华》虽是由宋明两种刊本聚合影印而成,但明代并不避讳“玄”字,明刊本基本保持了原书的真实面目。

到了元代,天柱观隐士邓牧编修《洞霄图志》时,已没有避讳前朝的必要了,故而书中记载:“厨院方池,……李玄卿有《记》”。[1]卷2李玄卿又恢复了本来面目。元至大年间旧钞本《洞霄图志》有《碑记门》一卷,应是邓牧等人抄录洞霄宫石刻碑文汇编而成,所录《厨院新池记》文末署“大历五年,岁在阉茂,八月一日,处士李玄卿记”。[1]卷6这与吴筠《天柱观碣》所称“筠与逸人李玄卿乐土是安”一致,亦可证《文苑英华》不误。李玄卿的生平已难详考。《天柱观碣》载:“宝应中,群寇蚁聚,焚爇城邑,荡然煨烬,唯此独存,非神灵扶持,曷以臻是?州牧相里造、县宰范愔,化洽政成,不严而理,遗氓憬敬,复辑其业。筠与逸人李玄卿乐土是安,舍此奚适?恐将来君子,靡昭厥由,故覈而志之,表此贞石。大历十三年正月十五日,中岳道士吴筠记”。[1]卷6由此大致可知,宝应中(宝应仅有元年,762)至大历十三年(778)之前,李玄卿与吴筠同住天柱观,亦与李玄卿《厨院新池记》作于“大历五年”及其自述“与吴天师采真洞府”相印证。李玄卿自称“处士”,吴筠称他为“逸人”,皆指遁世隐居、不求仕途之人。这也进一步证实,李玄卿与滁州刺史李幼卿绝非同一人。

4 结语

正如《新考》作者所述,《八代文钞》将《厨院新池记》列在李华(遐叔)名下,是完全没有道理的。明史学家顾诚曾说过:“明人勇于著书而疏于查检”,[14]5由此可见一斑。清修《全唐文》时,仅凭《文苑英华》所载“李玄卿”三字,就将《厨院新池记》收入李勉名下,也是极草率的;又为避康熙帝讳,将吴筠《天柱山天柱观记》中的“李玄卿”改为“李元卿”将问题复杂化;[6]卷925清代重刊《洞霄图志》以乾隆长塘鲍氏《知不足斋丛书》本最为知名,同样改“玄卿”为“元卿”,使问题进一步复杂化。倒是《四库全书》所收《洞霄图志》将“李玄卿”的“玄”字做缺笔处理,[15]454-455保存了历史真相,但多为读者所不查。

《厨院新池记》作为一篇小文章,在唐代文献中,算不得什么名作、大作,作者也并不为人熟知。但从研究方法来看,却出现了不少常识性错误,文献研究颇有误入歧途的倾向。作为文献研究的基本方法——版本学、避讳学知识是必不可少的。注意考察版本源流,如本文所涉及的《洞霄图志》各种版本,是非常重要的;应当注意古代社会的避讳制度对文献研究的影响,如本文的“玄”与“元”。以上两点有助于我们厘清思路,抓住问题的关键。另外,如《文苑英华》、《全唐文》这样的总集,收录文献极多,并非所有作者都能考其生平、得其逸闻,阅读文本时还需详加考辨。以上皆是鄙人一家之言,还请各位专家多多指正。

[1]邓牧.洞霄图志[M]//成文出版社.中国方志丛书.台北:成文出版社,1983.

[2] 乐史.太平寰宇记[M].北京:中华书局,2007.

[3] 潜说友.咸淳临安志[M]//中华书局编辑部.宋元方志丛刊.北京:中华书局,1990.

[4] 李昉.文苑英华[M].北京:中华书局,1966.

[5] 李宾.八代文钞:李遐叔文抄[M]//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编纂委员会.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342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

[6] 董诰.全唐文[M].北京:中华书局,1983.

[7] 志磐.佛祖统纪[M]//中华大藏经编辑局.中华大藏经:第82册.北京:中华书局,1996.

[8] 独孤及.毗陵集[M]//纪昀.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72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

[9]计有功.唐诗纪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10]王超.大历诗人李幼卿考论[J].西安石油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4).

[11]陈思.宝刻丛编[M]//新文丰出版公司.石刻史料新编:第1辑.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2.

[12]欧阳修,宋祁.新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13]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M].北京:中华书局,1993.

[14]顾诚.明朝没有沈万三:顾诚文史札记[M].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12.

[15]邓牧.洞霄图志[M]//纪昀.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87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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