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人际交往中的结构性压力及其策略选择

2014-08-15 00:47周建国
天府新论 2014年6期
关键词:结构性人格结构

周建国

一、引 言

稍微考察一下西方社会互动或人际交往理论便不难发现,无论是欧文·戈夫曼的印象管理理论还是彼得·布劳的社会交换论,其讨论对象都是建立在个人主义方法论基础上的抽象平等个体。在这样一种理论视角中,个人在人际互动或交往中重点考虑的往往是社会角色的权利与义务、角色表演的技巧等问题。〔1〕至于人际互动或交往中是否存在某些先在性限定,则几乎没有受到关注。这样一种理论思维方式对于以个人主义为基础的西方社会来说,其适应性似乎没有受到多大质疑。不过,当套用这些理论来解释中国人的人际互动或交往时,尽管不能否认它们所具有的普遍解释力,但总感觉有些不尽如人意。比如在上下级关系中,尽管按相关规定下级有权利向上级反映个人的观点和要求,但现实中要做到这一点并不是那么容易;如果下级还想通过某种角色表演的技巧来达到目的,则很有可能被上级嘲笑或呵斥。所以,要真正准确地解释中国人人际互动或交往中的一系列本土性问题,单纯套用西方社会互动或人际交往理论显然是不够的。要解决这样一个带有根本性的问题,唯一的途径就是深入考察自己的本土经验,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一系列的概念与命题,并最终建立起自己的解释框架。

经验事实表明,在大多数情况下,中国人人际互动或交往中个体与个体之间并不像西方社会一样处于一种平等地位,这个先在性条件决定了中国人的人际交往与策略选择与西方人迥然不同。而这种不平等性是在几千年历史文化演变中逐渐形成并固化下来的,因而成为一种强大的结构性力量。在考察中国历史文化脉络和经验事实的基础上,我们发现中国人人际关系结构主要是一种“主-从”关系的偏正结构,〔2〕而这种偏正人际关系结构使中国人人际交往中存在一种先在的结构性压力,并因此决定了中国人在人际交往中虽然也会考虑如何行使自己的权利和义务,注重印象管理等技术性问题,但更重要的是考虑选择何种策略来化解偏正人际关系结构中的结构性压力问题。

二、偏正人际关系结构

从发生学上来说,作为一种社会事实的人际关系结构是其社会文化形塑出来的,因此,若想从本源上解释清楚中国人人际关系结构的来龙去脉,就得弄清楚它所处的社会文化结构给予它的结构性安排。虽然中国社会文化是儒、释、道三种社会文化相互糅杂的产物,但其核心却是儒家文化,因此,儒家文化对中国人际关系结构的制度性安排,从根本上规定了中国人人际关系结构的建构。在传统中国社会里,儒家学说经过历代统治阶级的倡导和发扬,至汉代以后逐渐成为一种相当于意识形态的国家学说。历代统治阶级通过办学和科举考试等形式培养具有儒家信仰的知识分子,再通过知识分子充当地方绅士等方式把它逐渐扩散到民间社会,使之成为整个社会的信仰体系,以维护大一统的国家格局。〔3〕也就是说,尽管本质上儒家学说是一种维护封建大一统的国家学说,但在实践中它更多地表现为一种规范人与人之间关系的道德准则和行为规范。

与西方社会漫长发展过程中不断追求个性解放和自由平等不同,儒家伦理道德规范为中国人设定的人际关系结构是一种不平等的偏正关系结构,这可以从儒家学说发展脉络的简单梳理中得到清晰的证明。在儒家学说的形成时期,孔子就提出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和仁义礼智”等“五伦”伦理道德学说。在此基础上,孟子把它清楚地界定为“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孟子·滕文公上》)等“五伦”道德规范。及至西汉,董仲舒按照“贵阳而贱阴”的阳尊阴卑理论,对五伦之说作了进一步的发挥,提出了贯穿于中国封建社会始终的“三纲五常”学说 (董仲舒《春秋繁露》)。其中“三纲”指的是“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要求为臣、为子、为妻必须绝对服从于君、父、夫,同时也要求君、父、夫为臣、子、妻做出表率。此“三纲”集中反映了中国传统社会君臣、父子、夫妇之间的一种特殊道德关系。而“五常”指的则是仁、义、礼、智、信,是用以调整规范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等人伦关系的行为准则。从这些伦理道德规范中可以看出,在“五伦”关系中君臣、父子、夫妻和兄弟四种关系都是一种主从关系,惟有朋友关系是平等关系。然而,就是这唯一的朋友关系,在实际生活中还是要论个尊卑长幼。谁是老大,谁是老二……凡此种种,最终还得转化成不平等的“兄弟”关系。从儒家学说为中国人设定的道德规范中可以看到,中国人人际交往重点需要处理好的正是这些不平等的关系,而这种不平等的人际关系结构正是上面提到的偏正人际关系结构。

所谓偏正人际关系结构,指的是在人际关系结构中,其中一方处于中央、核心、重要的位置,而另一方则处于旁边、侧面、不重要的位置。在某种既定偏正人际关系结构中,交往双方总有一方处于“正位”,而另一方则处于“偏位”。上面提到的“五伦”关系,几乎概括了中国人人际交往中的所有关系。而在每一种关系中,谁是“正位”谁是“偏位”都从道德规范上设置得清清楚楚。在父子关系中,父为正,子为偏;在君臣关系中,君为正,臣为偏;在夫妻关系中,夫为正,妻为偏;在兄弟关系中,兄为正,弟为偏;在朋友关系中,年长者为正,年幼者为偏。在人际关系的实际运作中,正位一方通常总是代表着正确和权威,要求偏位一方必须绝对服从、归顺、依附、衷心且服务于正位,进而形成一种围绕着中心众星捧月般的偏正人际关系结构。

三、人际交往中的结构性压力

在研究中国人人际交往时,之所以要特别强调偏正人际关系结构,不仅因为它是中国社会人际交往区别于西方社会最为突出的特点,更重要的是,它给中国人人际交往造成一种内在的结构性压力,并由此引起中国人人际交往的一系列连锁反应。可以说,中国人人际交往中吹牛拍马、曲意奉承、言不由衷等行为都与人际交往中的这种结构性压力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尽管在现实人际交往中这种结构性压力极其复杂且多种多样,但如果对其做一种简单的类型学划分,大致可以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双方关系不明晰且不确定情况下的结构性压力,另一种是双方关系明晰且确定情况下的结构性压力。

在广泛复杂的人际交往中,社会行动者首先面临的问题就是如何确定彼此之间的关系,而这一点对于讲究偏正关系的中国人来说尤为重要。但是,问题的复杂性是,中国人人际交往中“偏位”和“正位”的确定常常并不是一个肯定的社会事实结构,而是按托马斯所谓的“情境界定”(Definition of the situation)来确定的。〔4〕“也就是说任何人都不能做到自己在任何场合都处于中心位置,而只能根据特定的情境的建构和界定,才能确定偏正结构如何构成。”〔5〕以封建帝国时期的社会结构来说,皇帝是国家的最高统治者,自然是所有臣民的中心,无论官做得再大,在皇帝面前都是处于偏位的。然而,皇帝不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于是就有了“天高皇帝远”的说法。如果皇帝不出现在某种情境中,那么,此时“对于中国人来说,皇帝只存在于外在领域, ‘并非百姓的生活由皇帝而发,而是皇帝为百姓的生活而存在’,皇帝是百姓生活具有秩序且和乐的维护者。”〔6〕也就是说,此情境的中心就不再是皇帝了,而是另一个“土皇帝”。这种情况下的人际交往,首先需要人际互动参与者确定对方与自己的关系如何,谁是交往关系中的正位,谁是偏位,这是必须弄清楚的,否则轻则闹笑话,重则得罪人甚至惹来杀身之祸。为了避免人际交往中的这种困境,中国人人际交往中往往都会采取“尺寸拿捏”的策略,即在真正与人开始交往之前,都会认真揣摩或者了解清楚对方的身份、地位和底细等情况,然后才决定采取什么策略来与对方发生互动。〔7〕这一点在中国官场文化中表现得尤为明显。比如你遇到棘手的事情求助于某位官员或者向他寻求帮助时,他一般都会都表现出一种比较为难的样子,同时也不会完全予以拒绝,而是以“研究研究”等托词暂时把事情搁置下来。其实,他的真正意图或许并不是需要研究什么,而是要通过延缓时间来把你以及你背后的关系尽量弄清楚,这样才能把人际关系中的复杂结构搞清楚,以此来决定他的行为策略。而在广泛的人际交往中,要时时刻刻做到这一点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此,中国人人际交往中首先面临的便是关系不明晰且不确定所带来的结构性压力。

明确人际交往中双方的彼此位置,实际上就是确定了偏正人际关系结构。在偏正人际关系结构中,人际交往中的结构性压力主要是指向“偏位”方的。至于“正位”方,因为他处于中心或核心位置,代表着正确和权威,因此,基本上不会感受到来自人际交往中的结构性压力。在这种情况下,他大多能够做到挥洒自如,谈吐从容。但对于处于“偏位”方来说,情况则正好相反。此时他即便有着再好的想法、做了再充分的准备,恐怕也无法做到潇洒自如、从容淡定,而常常表现为一种卑躬屈漆、小心谨慎的曲意奉承形态。在经验世界里人们经常可以看到,那些平时能够侃侃而谈、颇有想法的人,一旦自己上级或比自己尊贵的人到场,很快就变得反应迟钝、词不达意起来。更有甚者,此时只顾谦恭地握着领导的手,浑身失控地哆嗦起来。正像文学语言所描绘的那样,还会陡然之间产生“一股暖流涌遍全身”的感觉。在这种情况下,偏位方除了莫名其妙的感动外,是绝对难以清晰地表达出自己的思想和感情的。正因为这样,尽管老百姓平时肚子里可能积了一肚子怨气,可一旦领导真正来到他们中间,平时所有的积怨瞬间便转化为一种难以抑制的激动,呈现在领导面前的完全是一片欢呼雀跃、感恩戴德的场面。诸如此类的情况,在中国官僚体系内部表现得更为明显。笔者曾经指导过一位在机关里从事组织人事工作的MPA学生,在毕业论文选题时,她怎么都不愿意以自己熟悉的组织人事方面题材来写论文。当问及其中的原因时,她很无奈地告诉笔者:“组织人事工作没什么好写的,无论情况怎样都是领导说了算,领导说的对,即使他说的不对,你也得尽量找材料来证明他说的对。”至于她自己的想法,不管正确与否都是无关紧要的。这个案例表明,在偏正结构人际关系结构中,许多时候正确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处于偏正结构的正位,谁才是权威和真理的代表,对于偏位方来说,要做的更多的是服从和维护正位的权威。所以,在确定的偏正人际关系结构中,人际交往参与者就要承受更大的结构性压力了。因为在双方关系不明晰且不确定的情况下,即使行动者发生了失误还可以说“不知者无罪”,而在双关系明晰确定的情况下,结构性压力的承受就确定无疑了。

四、化解结构性压力的普适性策略选择

不管是人际关系不明晰且不确定所产生的结构性压力,还是人际关系明晰且确定情况下所产生的结构性压力,最终要解决的都是偏正人际关系结构所带来的结构性压力问题。同时,由于人际关系结构的不明晰和不确定可以通过观察、暂时忍耐以及从其它途径了解等方式来解决,所以,在探讨人际交往中结构性压力的化解策略时,本文将把探讨的重点放在如何化解偏正人际关系结构给人际交往所带来的结构性压力方面。

人们之所以要化解人际交往中偏正结构所带来的结构性压力,关键在于这种结构本质上的不平等性以及由此带来的个体在人际互动中独立性的丧失。社会交换理论认为,在两个互为平等的交换主体之间,如果一方能够定期向另一方提供在别处不能轻易获得的服务,那么,他们就会因为这些服务而依赖和感激他。除非他们能够给他其他的好处,否则,他们的单方面依赖就会迫使他们服从他的要求,以免他不再继续满足他们的要求。这样,提供服务方就对单方面依赖方产生了权力。〔8〕而“权力意味着在一种社会关系里哪怕是遇到反对也能贯彻自己意志的任何机会,不管这种机会是建立在什么基础之上。”〔9〕可见,人际交往中一旦产生权力关系,单方面依赖方就会被置于一种受他人摆布的窘迫境地,可能导致正常的人际交往无法维持下去。尽管人际交往不能等同于社会交换,却不能排除人际交往中带有社会交换的性质和目的。而社会交换理论告诉我们,即使在互为平等的交换主体之间,都会因社会交换的不平衡性而产生权力,更何况中国伦理道德秩序的内在要求本身就先在地把人际关系结构设定为一种偏正结构,其中所蕴含的权力关系与影响就可想而知了。

为了应对偏正人际关系结构给人际交往带来的结构性压力问题,中国人在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中逐渐发展出了一整套独具特色的行为策略。在这些策略选择中,有的具有普适性,与世界其它民族具有共通性;有些则颇具中国特色,成为中国人化解人际交往中结构性压力的独特策略选择。

著名社会学家彼德·布劳在论及社会交换中单方面依赖和义务关系时,在借鉴爱默森社会交换理论基础上提出了单方面依赖方化解不平衡交换关系的四项策略,即替代、强迫或暴力、减少需求或放弃、服从。〔10〕笔者以为,虽然社会交换中的不平衡性与人际交往中的偏正结构有着一定程度的差异,但本质上还是基本一致的。在社会交换理论那里,交换双方产生不平衡性是因为各自资源拥有上的不平衡性;而中国人人际交往中之所以形成偏正人际关系结构,表面上看似乎是由儒家文化所设定的,但本质上还是建立在不平等社会经济关系之上的。无论是偏位还是正位,人们之所以接受这种人际关系结构,究其根源还是由社会经济资源拥有量的多寡所决定的。所谓儒家文化对偏正人际关系结构的设定,无非是把这种社会经济关系合法化而已。因此,在探讨中国人化解偏正关系人际关系结构所产生的结构性压力时,社会交换理论大纲仍然具有较大的参考意义。

在社会交换理论看来,当交换双方处于资源不对等状态时,单方面依赖方的策略之一就是选择替代品。替代本来是一个经济学术语,指的是由于价格等因素的影响,消费者放弃原本打算购买的商品而选择购买具有同等效用的商品。比如在炎热的夏天,当你试图购买空调来解决酷暑问题却没有足够资金时,你可以选择电扇作为一种选择性替代。在社会交换论者看来,人类社会交换同样具有可替代性。在不平等社会交换中,如果单方面依赖方实在不能接受服务提供方的苛刻条件,他就有可能中断与对方的交换,转而寻找其它交换对象。在中国人人际交往中,由于人际关系结构多数情况下是偏正结构的,因而同样面临诸如此类的问题。在日常生活中经常可以看到,中国人在寻求帮助遭到他人拒绝时通常会愤愤不平地说:“有什么了不起,不帮忙拉倒,你不帮我找别人。”尤其是在找上级领导帮忙时,这种情形更为明显。比如某人需要找某位领导解决某个问题,可他并不认识这位领导。此时,他一定会寻找可以帮助他引荐这位领导、又能使该领导答应解决问题的人帮助他。在这两种情况下,行动者化解人际交往中结构性压力的策略选择本质上都是替代,不同的是前者选择的直接替代,后者选择的是间接替代。

在没有替代选择或替代选择效用不能满足要求情况下,化解不平衡社会交换或偏正结构人际关系结构性压力的另一种策略选择就是强迫或暴力。比如在炎热夏天买不起空调的人可能通过暴力手段抢劫一台。单凭自身条件追不到自己倾心女人的男人,可能通过铤而走险的方式,以威胁、强迫乃至强奸的方式迫使女方就范。在寻找领导帮助未果的情况下可能使用威逼、利诱等方式强迫领导就范,以此达到自己的目的。但是,在这种情况下,行动者不得不面临的一个严峻问题是,上述行为都是违法犯罪的,一旦受害方把事情公诸于众并诉诸于法律,行动者将不可避免地面临牢狱之灾。正因为此,大凡社会行动者稍有理性都不会选择强迫或暴力这种策略来化解人际交往中所面临的结构性压力。

化解人际交往中结构性压力的第三种策略选择是减少需求或直接放弃。在人际交往中个体之所以会陷入不得不服从偏正人际关系结构的困境,本质上还是他对正位一方有所欲求,如果他能减少乃至放弃这些欲求,那么,所谓的偏正结构对于他来说无异于形同虚设。中国人常说的无欲则刚,日常生活中常常挂在口中的“这有什么了不起,我不稀罕”等所表达的都是这个道理。而中国知识分子常常表现出的清心寡欲,凡事不求人的生活态度,实际上也是通过减少或放弃的策略来规避人际交往中的结构性压力,以此来保持知识分子人格上的独立。上述案例中用电扇代替空调就是减少欲求的典型行为,而一旦连电扇都不要,则什么问题都不存在了。至于知识分子所表现出的那种超然脱俗的生活方式,更是减少欲求规避人际交往中结构性压力的典型。

中国人在使用上述三种策略来化解人际交往中结构性压力时虽然也包含了一些自己的特色,但总体上来说,它们并不是中国社会文化所独有的,更多的是人类在面临不平等关系时的普遍性行为,因此,我们称之为化解人际交往中结构性压力的普适性策略选择。当然,称之为普适性策略,并不是说它们就没有中国人人际交往中的特色了,而是从一般意义上来说它们更具有普适性。

五、作为策略选择的人格屈从

前面的论述已经说明,彼德·布劳在论述不平等社会交换时曾列举了四种化解困境的策略,而本文却只提到了替代、暴力和放弃三种策略。之所以做这样的处理是因为,在笔者看来,社会交换论中所论及的“服从”远不能概括中国人这方面的实际情况,因而有必要单独对此展开论述。在考察大量经验事实基础上,笔者提炼出了“人格屈从”这个概念,以此来概括中国人在化解人际交往中结构性压力时的一种独特策略选择。

当上述三种策略都无法化解人际交往中偏正结构带来的结构性压力时,人格屈从便成了中国人最为常用的策略选择。前面的论述已经说明,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是中国人一生中面临的主要人际关系。在这五种关系中,父子、夫妇、兄弟这三种关系是几乎不能改变的,君臣 (包括上下级)、朋友关系虽然可能发生改变,但在安土重迁的农业社会里,改变的可能性也不是很大。也就是说,在中国人的一生中,人际关系结构基本是稳定的。正因为此,中国人在处理人际关系这个问题上,基本不会着眼于去改变人际关系结构,而是着力于在策略选择上下功夫。加上人际关系结构又是偏正关系的,故而使得人格屈从这种化解人际关系中结构性压力的策略被中国人发挥得淋漓尽致,成为中国社会里一种独具特色的社会文化现象。

单从词义上就可以看出,人格屈从的内涵比社会交换论所讲的“服从”要丰富得多。详细考察经验世界,可以发现二者至少在两个方面存在明显不同。首先,社会交换论所讲的“服从”是建立在人格平等基础上的,单方面依赖方可以在本着人格平等的前提条件下来服从服务提供方。而人格屈从则是指偏位方在偏正结构人际关系中完全处于不平等地位,对正位方的服从几乎是整个人格的投入,把整个人都投入到了偏正人际关系结构之中去了。其次,社会交换论所讲的服从通常是针对具体事件来说的,一旦事件结束,社会交换关系也就随之结束了。而人格屈从则是针对人与人之间的长久关系而言的,一旦交往双方之间的偏正关系确定,偏位方就对正位方保持着长久的依附关系。只有当双方发生了地位的转换,偏正关系才会发生改变。

笔者曾亲自见证过这样一件事情,故事发生在1995年8月的某一天,当时正是AF县教师调动的关键时期。由于人事调动工作的复杂性,有些关系是局长抵不住的,为了得到上级领导的支持,局长带着副局长亲自去请县长“大架”来抵御来自上级的压力。他们一到县政府,立即非常谦恭地请县长下来,乘车前往教育局开会,以期得到县长大人的庇护。这时,一个有趣而让人深思的事情发生了。当县长走到车门前时,他突然停了下来,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局长很快会意了其中的意思,立即走到车门前,躬身打开了小车的前门,敬请县长大人在前排就坐。当这一切完成之后,局长并没有自己上车,而是不紧不慢地走到了后车门旁边。这时,副局长又迅速走上前去,谦恭地打开车门,局长也当仁不让地坐了进去。而后,副局长才弯腰钻了进去。之后,小车在人们的目送下一溜烟向教育局开去。位卑者对位尊者屈从到了这种地步,直叫人情何以堪?为了维护偏正人际关系结构的稳定和运行,真可谓全身心的投入,丝毫没有半点保留。最让人觉得可悲的是,当他们在做着这一切的时候,竟然是条件反射般地顺其自然,丝毫看不出有半点委屈之意,真可谓“修炼”到了极佳的境地。

其实,作为一种化解偏正关系中结构性压力的策略,人格屈从几乎浸润到了每个中国人的“神经末梢”,随时都可能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人们经常可以看到,一旦某位上级官员莅临下级单位,平时在下属面前昂首挺胸的下级官员,瞬间就换了一副嘴脸,立刻马不停蹄、俯首帖耳地迎了上去。在文学影视作品中,人们经常可以看到这样一个几乎程式化了的场面,当下级官员面对上级官员时,即便自己觉得想到了一个非常好的主意,而这个主意或许还是为主子着想的,但他若要开口说话,仍然要小心谨慎地说:“小人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只有等到主子同意后,才敢把想说的话说出来。大凡熟知中国人文社会环境的人都知道,这里面所包含的绝不仅仅是下级对上级的尊重,而是一种人格屈从行为。即便到了在21世纪的今天,我们还经常可以听到诸如“站队”、“某某圈子”之类的话题,这其中的真正内涵到底是什么?细细想来,无非是一个人要想在仕途上有所发展,就必须把自己交给某个上级领导,并时时听从他个人的调遣和使唤,心甘情愿地去忍受人格屈从所带来的屈辱。

六、人格屈从的成因分析

社会交换论认为,社会交换本质上是一种社会资源的交换过程。同样,中国人人际交往中也包含着直接或间接社会资源交换内涵。而在偏正人际关系结构中,正位方通常掌握着大量的社会资源,偏位方如果不求助于他就无法达成自己的目的。在这种情况下,偏位方对他表现出适当的服从也就无可厚非了。因此,就资源不平等而导致的服从策略选择来说,中国人与西方人并没有本质的不同,相反,二者还存在着某种异曲同工之妙。从这个角度来说,中国人之所以能够在偏正结构人际交往中屈从自己的人格,也正应验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的人之逐利本性。人们之所以能够在人际交往中做到人格屈从,目的还是为了获取自己希望得到的社会资源。

然而,仅仅从获取社会资源上来解释中国人际交往中的人格屈从现象,似乎还远远不够。因为如果仅仅是为了获取更多的社会资源,社会行动者可以对资源拥有者表示服从,但未必需要做到整个人格的投入。要解释这个问题,最好还是从比较社会交换论和偏正结构人际关系内涵入手。在社会交换论者看来,单方面依赖方对服务提供方的服从,仅仅是因为他是社会资源的拥有者,而不涉及到谁是谁非的问题。而偏正人际关系结构则不同,儒家文化在设定这种不平等关系时,还把位尊者上升到了真理和权威的高度,服从位尊者就是服从真理和权威。在这种情况下,位卑者对位尊者的服从,就不仅是为了获取社会资源了,更多的则是向真理和权威靠拢。因此,对于位卑者来说,便不会认为这种屈从是一种人格的羞辱,而是一种向善的高尚行为。长此以往,就在道义上强化了人格屈从的正当性,让社会行动者不但不会感觉到这是一种屈辱行为,而是一种值得努力学习的做人的道理。在日常生活中经常可以看到,当某位年轻人不经意中顶撞了某位长者或领导时,他轻则会被耻笑为不懂事,重则可能受到呵斥或指责,而很少人会去追问其中的是非曲直,原因何在?不就是因为他们是位尊者吗?而在中国社会里,位尊者通常是真理和权威的代表,是不可以随意质疑和顶撞的。所以,人格屈从这种不正常现象之所以能够浸润到中国人的骨髓之中,绝不仅仅是因为位尊者占有大量的社会资源,更是因为伦理道德体系把位尊者推到了真理和权威化身的高度,使之具有了神圣化的色彩。

当然,人格屈从作为一种弥散于中国社会角角落落的社会文化现象,从根本上来说还是由中国社会的基质所形塑出来的。几千年延绵不断的农业文明把中国社会形塑成一个以血缘关系为基质的农业社会,“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是其基本生活形态。在这种生活环境里,人们自然形成了崇拜祖先 (血缘关系的外在形式),安土重迁,只相信熟人的社会心态。自然,也会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看得尤为重要。正是基于这个事实,台湾著名心理学家杨国枢先生甚至干脆把中国社会叫做“关系取向社会”。〔11〕而“关系”在中国社会里是有其特定含义的,它指的是一种持久稳定而无选择的关系,本质上同血缘、地缘相吻合,是一种拆不开的东西。〔12〕在广阔生活世界里,倘若社会行动者想与生活圈子之外的陌生人建立起关系,就必须选择拉关系的策略。而“所谓拉关系,就是通过种种人际互动策略把那些短暂的、不稳定的、可以选择的人际关系变成稳定持久而无选择的人际关系的过程”。可以推想,在一个信奉熟人关系的农耕社会里,要把一种陌生的人际关系拉成类似于血缘关系的稳定而持久的关系,其时间付出和人格投入是必不可少的。一方面,要把关系“拉”熟并保持下去,行动者就必须付出终身的时间;另一方面,若要把陌生关系变成类似于血缘基质的熟人关系,没有人格的投入就不可能获得对方的完全信任。换句话说,行动者要成为他人生活世界的圈内人,就必须要有完整人格的投入。当所有人都把长久时间要素和完整人格要素都投入到偏正人际关系结构当中去时,人格屈从便成了一种随处可见的普遍现象了。所以说,在所有化解人际交往中结构性压力的策略选择当中,最富有中国特色的还是人格屈从,它是中国人在适应其社会结构特质基础上而逐渐发展出来的,一种化解人际交往中结构性压力的策略选择。

总而言之,人格屈从之所以成为中国人化解人际交往中结构性压力最具中国特色的策略选择,既有获取社会资源的逐利驱动,也是儒家文化的强化使然,但根本上还是由中国社会的基质所决定的。

七、简短的总结

中国人人际交往的独特风格是由几千年农业文明和作为帝国时期意识形态的儒家文化塑造出来的,其基本形态就是偏正人际关系结构,它给中国人人际交往带来了诸多的结构性压力。众所周知,中国社会是在血缘关系基础上建立起来的,生活在这种环境里的人往往习惯于按血缘关系来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人与人之间讲究的是长幼尊卑和秩序等级。当这种关系逐渐泛化到社会生活的广阔领域后,人际交往中便逐渐形成了一种讲究阴阳尊卑的偏正人际关系结构,并给人际交往带来种种结构性压力。为了化解人际交往中的结构性压力,中国人在人际交往中格外重视人际关系的建构,逐渐形成了一整套独具特色的人际交往行为策略。为了搞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他们拉关系,屈从于权威,学会容忍,圆滑处世,不惜牺牲人格,为的是最终融入位尊者的生活圈子或者求得他们的庇护和恩赐,最终挣得自己本应享有的生活权利。

近代以来,随着西方现代化思潮的大量涌入和现代化进程的不断推进,工业文明和城市文明不断地冲击着古老的农业文明和在此基础上建立起来的血缘关系,中国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际交往也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革。然而,不容否认的事实是,中国本质上还是一个农业大国,中国社会特质还没有发生根本性的变化。这就是我们经常看到政治生活中还经常出现拉帮结派、经济生活中家族企业盛行、国有企事业中常常发生任人唯亲等问题的深层原因。但是,无论传统力量如何强大,中国社会正在迅速地发生变化却是不能否认的事实。随着城市化的快速推进,现代意识的不断增强,广大市民阶层的逐渐崛起,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定然会逐渐走向平等自由。惟其如此,偏正人际关系结构才可能逐渐转化为平等和谐的人际关系结构,人际交往中的结构性压力也才可能逐渐减少直至最后消亡。

〔1〕〔美〕欧文·戈夫曼.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M〕.黄爱华,冯钢译.浙江人民出版社,1989.201.

〔2〕翟学伟.人情、面子与权力的再生产〔M〕.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144.

〔3〕金观涛,刘青峰.兴盛与危机——论中国社会超稳定结构〔M〕.法律出版社,2011.35.

〔4〕〔美〕W.J.托马斯,等.不适应的少女〔M〕.钱军等译.山东人民出版社,1988.37.

〔5〕〔美〕欧文·戈夫曼.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M〕.黄爱华,冯钢译.浙江人民出版社,1989.145.

〔6〕〔美〕韩格理.天高皇帝远:中国的国家结构及其合法性〔A〕.翟本瑞译.载Gary G.Hamilton.中国社会与经济〔C〕.张维安,陈介玄,翟本瑞译.台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 990年版.123.

〔7〕邹川雄.中国社会学理论——尺寸拿捏与阳奉阴违〔M〕.台湾:洪叶文化事业有限公司,1998.2.

〔8〕〔美〕彼德·布劳.社会生活中的交换与权力〔M〕.孙非,张黎勤译.华夏出版社,1987.138.

〔9〕〔德〕马克斯·韦伯.经济与社会 (上卷)〔M〕.林荣远译.商务印书馆,1998.81.

〔10〕邹川雄.中国社会学理论——尺寸拿捏与阳奉阴违〔M〕.台湾:洪叶文化事业有限公司,1998.139.

〔11〕杨国枢.中国人的社会取向:社会互动的观点〔A〕.载杨国枢,余安帮主编.中国人的心理与行为:理论及方法篇〔C〕.台湾:桂冠图书公司出版,1992.106.

〔12〕翟学伟.关系与中国社会〔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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