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广通
鲁迅先生在《孔乙己》一文中,着重塑造了孔乙己这位深受封建科举制度毒害的下层知识分子形象。如果细读全文,我们不难发现,作者在一个看似“次要”也容易被读者忽视的人物——咸亨酒店掌柜的身上,着墨不少也颇费心思,从而使得这个形象真实、鲜明、深刻,值得我们细细玩味。
在主要人物孔乙己出场之前,作者已在两段不算简短的文字中,看似随意地对酒店掌柜作了一番颇有意味的介绍。
掌柜明白店内什么模样的伙计,才配伺候那些“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的长衫主顾,才能服侍好自己的这些财神爷,因此让“样子太傻”的“我”在外面做点事。当“我”去招待那些没有多少钱却想过酒瘾的“短衣帮”,无法掌握给他们的酒中羼水的秘诀,不能为掌柜多赚点黑心钱时,很令掌柜失望。但这位掌柜毕竟是个生意人,他知道如何巧妙地处理人际关系,碍于荐头的情面,没有直接辞退“我”,在几天的试用之后,便让“我”担负“专管温酒的一种无聊的职务了”。由此可见,这位掌柜不仅懂得怎样才能多赚钱,而且知道怎样才能不得罪人,并使自己的雇工各尽其才,而不养清谈的食客。
在平日的经营中,“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作为酒店的老板,他要维护自己的权威和尊严。他显然知道,如果整天一副和气模样,和手下的伙计们嘻嘻哈哈,也许他们会不尊敬自己,甚至会导致号令不畅,直接影响到自己的经济利益。只有面露凶相,恶声恶气,甚至使用严厉的眼神,才能慑服这些花钱雇来的伙计。
当孔乙己最后一次露面时,掌柜的自私、精明的性格特点更是暴露无遗,从而也使得作者笔下这个生意人的形象更趋于丰满,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中秋前结帐时,掌柜才发现孔乙己还欠着十九个钱,才第一次想到他长久没有来喝酒了。等到将近初冬时,孔乙己一露面,掌柜立刻就问,“孔乙己么?你还欠十九个钱呢!”。这时的孔乙己“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面对这位酒店昔日的常客,掌柜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变化,首先想到的就是那既多又少的“十九个钱”。
孔乙己说上次欠的钱下回还清,这次是现钱喝酒,掌柜并没有为难他,给予默许。他显然懂得“赚钱全靠回头客”的道理,也明白自己这样做,还能落个待人宽厚的名声,更何况 “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不可能赖帐。
当孔乙己日后没有再来时,掌柜还是念念不忘那十九个钱,从年关到第二年端午,他又提及了两次。直到中秋来临,感到实在无望时,他才不再说起。钱看来是没有指望了,孔乙己在他的脑海中也便悄然消失了。
孔乙己来喝酒时,众人常取笑他,平日常感单调、无聊的“我”,这时也“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这时的掌柜,一改往日“一副凶脸孔”,“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充分地在众人面前展示自己的“机智”、“幽默”,给自己古板、乏味的生活寻找乐趣。同时,他像在自己的店中捉弄一件玩物,引得众人蜂拥而至,也许这样可以多卖出几碗酒,何乐而不为呢。
第一次意识到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又听到他被打折了腿,掌柜开始了对知道新闻内幕的喝酒者的追问,而这也更显出了他的无聊和空虚。
……“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服辩,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么样呢?”“怎样……谁晓得?或许是死了。”……
这时掌柜的急切追问,并不是真正同情关心孔乙己的生存状况,而是急于满足内心想得知他人倒霉的欲望,获得一种窥伺的快感,从而填塞自己的无聊空虚的精神世界,积蓄一点饭后酒余的谈资。当然,他还挂念着他那“十九个钱”。
尽管孔乙己最末次来酒店,是“用手走来的”,掌柜还是不肯放过取笑他的机会,“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偷东西了!’”。当孔乙己让他不要取笑时,他却当着众人的面说:“取笑?要是不偷,怎么会打断腿?”从而完全获得了揭人老底的快感。孔乙己用眼色恳求他不要再提,得到的却是掌柜和众人一片开心的笑声。
深思至此,我们突然会发现,掌柜这个看似“次要”的人物,在整篇小说中,绝非无足轻重。是他,让“我”感到了生活的“单调”、“无聊”;是他,让“我”有了深入了解孔乙己悲惨命运的机会;是他,在孔乙己苟延残喘之时,给了他最后无情的伤害;更是他和身后的那些看客们,有意无意中“活埋”了孔乙己。
掌柜是一个封建社会没落时期典型的小商人形象。这些小商人群体在生意上狡猾精明,在精神上却空虚愚昧,他们似乎没有受到封建礼教过多的束缚,可以和一些下层人打成一片,一起“哄笑和奚落,咀嚼着弱者的骨髓”(李长之《鲁迅批判》),然而却正是他们麻木的笑容、愚昧的笑声,使孔乙己们生活得更潦倒、尴尬,最终被扫出了这个社会,同时也让我们在窒息中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