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读赫尔德的《论语言的起源》

2014-08-15 00:53
浙江外国语学院学报 2014年2期
关键词:起源人类语言

吴 文

(长江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重庆 408100)

再读赫尔德的《论语言的起源》

吴 文

(长江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重庆 408100)

18世纪70年代,普鲁士皇家科学院对语言起源的讨论存在极大的争议,故针对语言起源的问题公开征集论文。赫尔德在《论语言的起源》一书中回答了普鲁士皇家科学院征稿提出的问题,并试图分析声音的世界整体关联性,重新构建语言的感觉理论,进而提出其独特的以音构义的语言起源理论。

赫尔德;《论语言的起源》;以音构义

一、《论语言的起源》简介

18世纪70年代,普鲁士皇家科学院对语言起源的讨论存在极大的争议,故针对语言起源的问题公开征集论文①以求其解。当时担任院长的Maupertuis与法国启蒙时期的感觉主义哲学家Condillac主张语言起源的“约定俗成论”,然而Süssmilch院士则主张语言的“上帝起源论”。Maupertuis认为,人独立于语言之外思考,只是为了互通信息,因而任意约定了符号,而语言作为思考的立足点被运用,仅发挥次要作用。Condillac也主张,人类语言是把自然的表达运动(例如自然的吶喊、身体姿势与表情)逐渐加以音节区分与特殊化而形成的,即语言是经由约定才逐渐被提高到作为标志的地位。Süssmilch则从语言结构的内在完美性出发,认为人类有限的理性不可能自行发明如此高度理性的语言系统;人类无法自行发明语言,语言需由一个更高的理性存在者传授,因而Süssmilch主张语言的“上帝起源论”。

作为普鲁士皇家科学院的征稿作品,赫尔德在《论语言的起源》一书中,针对普鲁士皇家科学院在1769年征稿中所提出的两个问题,将全书分成两个部分:第一部分回答“人类凭借其自然能力,能够自行发明出语言么”[1],即为何人类“能够”依其自然能力发明语言;第二部分则说明“人在何种情况下必须发明语言和能够最有效地发明语言”[1]71,即为何人类“必须”发明语言。这两部分的问题性质是不同的,“能够”发明语言是语言能力的本质问题。赫尔德从分析人类心灵“自然法则”②着手,即通过对人类共有的语言进行结构性分析,指出情感的自然发声与思想的特征认同是人类能够发明语言的根据,这也说明了语言同时具有发声表达与意义传达两个方面的功能。“必须”发明语言则是人类如何从共同的语言结构发展出个别语言的发生学问题。赫尔德从构成人类社会性的四个主要“自然法则”着手,分析人类内在语言结构得以现实地发展出来的外在条件,从而对语言起源的“约定俗成论”作出了历史性的分析。他认为通过哲学、人类学对于人类社会生活的四个“自然法则”的分析,即可得出结论:作为自由地思想、行动的存在者,作为群体的、社会的生物,人类发明语言是必要的,而且人类虽然随着社群的发展分化而产生不同的民族语言,但依然存在一种作为共同根源的语言。

从这两部分的分析中,我们可以得知赫尔德对于语言的分析是从两个不同的层次进行的,即从语言内在的结构性与语言外在的历史性着手。这两方面的分析虽有内外之别,但都是先验的分析。因为内在分析是就人类的内在心灵而言的,外在分析则是就人类在外在社会生活中的交往互动而言的。赫尔德在这两方面所分析出来的“自然法则”都是立足于人类能发明与发展语言的可能性条件。这种先验的分析与Süssmilch或Condillac的不同之处在于:它既不是先天的也不是经验的分析,而是结构性与历史性的分析。赫尔德对于Süssmilch的语言“上帝起源论”与Condillac的语言“约定俗成论”的批判,是基于他的发现:在语言哲学中一直存在着音义背离的两难问题。赫尔德试图通过建立听觉的存在论优位性、语言与理性的同构性与语言的世界开显性等论点,来说明语音对于语意建构的重要性,并借此构建声音的世界整体关联性,进而提出其独特的“以音构义”理论。

二、声音的世界整体关联性:赫尔德对感觉理论的重构

亚里士多德认为,野兽发出的不能区分音节的声音不具有语意内涵;相对于此,赫尔德在《论语言的起源》开篇即主张:“当人还是动物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语言。”[1]2从赫尔德的时代背景来看,他这句话虽然是引用Condillac的语言“约定俗成论”来反驳Süssmilch的语言“上帝起源论”,以回答当初科学院的问题,但从当代哲学的角度,赫尔德无疑已经超越他的时代,主张语言具有开显世界的先验诠释学作用。

“当人还是动物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语言”,这句话不是说人类的语言是动物性的语言,或是说人类在早期作为动物时就有了语言,而是说语言能力是人类的本性。这里的“语言”并非出于主观意志或思虑,而是一种直接表达出来的“不分音节的声音”。这种声音虽然仍不是人类语言,但已具备了语言最基本的特质,即这种思维表达方式具有为其他同类生物所认同的关联性。语言代表人类的“同类认可”[1]3,因为透过语言显示人类不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单子”(egoistische monade)或“孤立隔绝的岩石”(abgesonderte steinfelsen)[1]2。“当人还是动物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语言”这句话是对“人是有理性的动物”[2]的初步解释。因而一旦语言沟通的能力是基于人类的本性,那么这种直接表达的反应作为一种“自然法则”,即代表了自发性与自动性,赫尔德因此反对语言的“上帝起源论”[3]。然而语言作为一种能取得“同感回响”的表达,并不必然要有他人的现实在场,因而赫尔德虽然重视语言的沟通传达功能,却也反对语言的“约定俗成论”。

相对于传统感觉论以镜像或白纸来比喻感官机能的受纳性,赫尔德则经常以琴弦(心弦)来比喻感觉的反应。他指出,没有任何一个有感觉的存在者能把其活生生的感觉封闭在自身之内,人类在极度惊讶与悲伤的第一瞬间,即使没有任何主观意图,也会用声音把感觉表达出来。这种促动对于同一物种的各个个体也是一样的,由相同感觉所发出来的声音都是一样的。这种能传达给其他个体令其感受到的声音,是一种“感觉的语言”。赫尔德不像Condillac主张语言起源的“约定俗成论”,而是主张即使是“未区分音节的声音”本身,只要它是出于“自然法则”,那么它就具有“可理解的能传达性”[1]2-3,就已经是语言了。

约定俗成的语言并不一定具有沟通能力,因为人类语言是通过简化自然语言而得来的。赫尔德指出,现今的人类语言是经由“市民的生活形式”与“社会的活动方式”形成的[1]11-13;这只是由于人类沟通能力有限,或只是人类语言的一种特定表达形态。在整体关联中,在整个活生生的自然中,感觉的声音足以表达一切。因而在人类语言中,也只有母语才保留了最丰富的世界内涵。然而一旦把自然的声音加以孤立区分出来,那么它们就变成了字母的“音符”。自然语言能促引情感的触发,原始语言仍保有这种自然性,但这些却不是人类语言的主要线索。

赫尔德认为自然语言不是人类语言起源的根源,而是滋润其成长的汁液。这是因为人类语言必须具有言说者的意图与指涉,才能具有沟通与指称的功能。这种可能性是经由人类对生活关联的自然感慨,并加以抽象减缩、孤立而来的。当人类能将自然语言当成“可分音节的字”说出时,这个字即是减缩与切割开人类所自然发出的声音与世界的整体关联而得来的。人类语言因而是人类后来才发明的一种“形而上的语言”。换言之,人类虽然有同情共感、沟通表达的语言能力,但是现有各种约定俗成的语言却是人类社会的产物。这是人类自己发明的“形而上的语言”,人类语言与自然语言之间的连接点在于原始语言,以及留在声符或感叹词中的语音(声素)。语言表达的可沟通性与可传达性,或指涉功能的形成,是透过它与原来在自然共感的生活整体性中的孤立与切割而形成的。

赫尔德在书中一开始主张语言的“约定俗成论”。从语言学的观点看,他认为语言是声音的自然表达,而不是有限的字母所能完整拼写(拼音)的系统。因此,他反对Süssmilch把语言主要视为具有理性且自我完善的“符号—文法”系统。赫尔德语言“约定俗成论”的论证核心在于,他认为语言的作用首先并不是“约定俗成论”所说的作为描述世界的符号系统,而是人类在自然的整体关联中把自己对世界的理解通过声音表达出来,以使大家都能通过同情共感加以理解的沟通能力。这使得赫尔德首度在语言哲学中突破经验主义的感觉。对于赫尔德来说,人类的感觉绝非被动地受纳感觉的材料,人类不是黯哑无语地面对世界。而是,当人类与世界相接触时,其感觉机制就自发性地表达了对世界的理解。这种最基本的理解就是感觉所发出来的吶喊与呻吟等自然的声音表达。对于赫尔德来说这就是语言。因为这种感觉的语言已经具备了世界开显性以及意义的可理解性等必要的先验诠释学结构。

三、赫尔德《论语言的起源》评述

赫尔德从语言的动物与人类双重起源来说明语言的本质,使得他能完成康德也未能达到的先验综合。康德是在“理性批判”的基础上,对作为科学技术主义的语言概念而成立的经验主义与理性主义作出在现象领域中的“先验逻辑学”的综合;而赫尔德是在“语言批判”的基础上,从语言同时具有直接表达自然感受的“声音”与传达、指涉事物的“词语”这双重沟通先天性,对语言“上帝起源论”与“约定俗成论”作出在意义领域中的“存在论诠释学”的综合。自然感受的发声性作为无法再追问其由来的基础,作为使沟通传达的可理解性得以成立的基础,是使语言的意义理解成为可能的先验条件。赫尔德在此得以借助语言以音构义的命名活动,说明语言如何能透过词语的表象而中介人类与世界的认知关系,以及语言如何通过词语的传达功能而中介人与人之间的互动关系。赫尔德说:“就其本质而言,第一个人类思想已准备好与他人对话。所以,我可以这样总结:第一个区分特征对于自我是区分的符号,对于他人则是传递讯息的词。”[1]36对赫尔德来说,人类的第一个思想,就其本质而言,是作出能够与他人进行对话的准备。第一个为“自我”所掌握的标记,对“自我”来说是一个标记词,对于“他人”来说则是一个传达词。因此,人类发明了词语与名称,并用之标识声音与思想。

赫尔德在《论语言的起源》中虽然强调了思想的对话性以及语言的沟通功能,但他对于词语的理解仍为“灵魂内在的词语”。正如Seebaß所批评的“对于赫尔德来说,语言并非如约定的假说所主张的是特殊的社会现象,而基本上只为个人所有”[4]27。赫尔德对语言起源“约定俗成论”没有进行深入的研究,这是危险的,将会使得这个假设的真正洞见变成空中楼阁,“它尝试利用语言的交互主体性进行解释,但却没能进行深入分析”[4]25。的确,赫尔德在语言的“约定俗成论”中强调语音的先在性,这其实可视作他已经认识到语言在沟通中作为表达的重要性。他在语言的人类起源中强调听觉在思想的特征认取上具有存在论的优位性。赫尔德发现:“人的以理解为导向的沟通参与者的身份,优先于人的以视觉为首位的客观观察者的身份,或优先于人作为以触觉为首位的利害关系者的身份。”[5]

可惜的是,赫尔德以“社会的活动方式”作为说明语言本性的人类学基础,而无法深入到在无限制的沟通社群中以人类的沟通参与者身份,通过讨论自由与言谈的有效性,来理解语言的意义规定的公共性与客观性及其有效性。这使得他最终无法摆脱主体性哲学独我论与经验主义实在论的思维模式的限制,以至于他在《纯粹理性批判的后设批判》中,既提出要以“语言批判”来取代康德的“理性批判”,却又在论证中借助了培根和洛克的观点[6],而培根、洛克的哲学思想却已被康德驳斥,因此这种自我误解使得赫尔德无法充分证明他的存在论诠释学的洞见,结果在哲学史上也无法与同时代康德的先验哲学竞争。他在《论语言的起源》第二卷中,也试图说明:“我们人类的语言是在一个基础上发展起来的。而且,不仅是语言的形式,就连跟人类精神的进程有关的一切也都出自同一个基础,因为世界各民族的语言的语法几乎都是以同样的方式构成。”[1]105但是赫尔德的词语形而上无法对语言的整体结构、语言对人类精神发展的影响,作出比较具体的哲学说明。

注释:

①《论语言的起源》原本为普鲁士皇家科学院1770年的获奖论文,后来由科学院指定出版社出版成书;故该文开始称其为论文,但在评述过程中称为专著。

②姚小平在译著《论语言的起源》[1]中将“law of nature”翻译为“自然规律”,但笔者通读全书认为理解为“自然法则”更贴切一些,故本文选用了“自然法则”。

[1]J.G.赫尔德.论语言的起源[M].姚小平,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

[2]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修订译本[M].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三联书店,1999:30.

[3]吴文.从动物语言到人类语言的进化研究综述[J].浙江外国语学院学报,2012(4):1-7.

[4]Seebaß G.Das Problem von Sprache und Denken[M].Frankfurt am Main:Suhrkamp Verlag.1981.

[5]Trabant J.Inner Bleating:Cognition and communication in the language origin discussion[C]//Menges K,Koepke W,Otto R(eds.).Stuttgart.Weimar:Verlag J.B.Metzler,2000:16.

[6]Seebohm T M.Der systematische Ort der Herderschen Metakritik[J].Kant-Studien,1972,63(1-4):59-73.

Review of Herder’s Origin of Language

WU Wen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Yangtze Normal University,Chongqing 408100,China)

In 1770s,there existed different opinions on the origin of language,so the Prussian Royal A-cademy of Sciences asked for papers to discuss this issue.Herder’sOrigin of Languagetried to answer the questions by suggesting the theory of the sound structure of meaning,which emphasized that listening comprehension was prior to other skills,language and logos were in the same hierarchy and language was the window of the world.

Herder;Origin of Language;the theory of the sound structure of meaning

B516.39 < class="emphasis_bold">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

2095-2074(2014)02-0083-04

2013-11-28

国家社科基金西部项目(12XYY011)

吴文(1976-),男,重庆涪陵人,长江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副教授,教育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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