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惠箭
(武汉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社会有机体”是马克思在研究人类社会特别是资本主义社会发展过程中所关注的一个重要思想范畴。今天,对这一范畴所包含的丰富思想进行研究和深化,不仅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更具有重要的实践指向。
概念、范畴或思想的提出都不单单是一个玄想的过程,更是一个实践的、历史的过程,而特定的思想总会有其演变和发展的进程,马克思主义的社会有机体这一思想范畴的产生和发展即是如此。一般来说,“有机体”是一个自然生物学意义上的概念,本意是指生命活动的机能和系统。不过运用在哲学语境下,其含义悄然深化,因为这里是借用其喻意的,即把事物或现象当作一个整体,各部分之间存有密切的联系,而这一整体并非机械的或僵化的,在各部分之间的矛盾冲突和协调之下具有特定的自组织和自我发展的能力。
“有机体”范畴虽然在西方古代先贤那儿没有明确提出,但他们的智慧中却蕴涵了这一思想的种子。如亚里士多德的四因说中“所为因”关于自然界中各事物之间互为目的、相互联系的思想,就孕育着要素之间相互作用而构成有机整体的观点。到了近代,康德提出了“有机物”的范畴:“一个有机物不只是机器,因为机器只有运动力;而有机物在自身中具有形成力”。①这样,康德就明确地表达出了有机物的自我形成性。当然,还有一些思想家们也曾提出过类似的观点,但是,以亚里士多德和康德为代表的思想家主要是从自然的角度来说明自然界中事物规律本身,是“有机体”范畴的雏形,不过还没有深入到人类社会,尤其是经济社会这一感性经验的领域。
当历史的接力棒交到黑格尔手中的时候,这一思想的精神面貌便从自然走向了社会历史领域。他认为:“国家是机体,也就是说,它是理论向它的各种差别发展……机体的本性是这样的:如果所有的部分不趋于同一,如果其中一部分闹独立,全部必至崩溃”。②在黑格尔那里,国家作为一个有机整体对各部分具有统筹作用,是作为社会的最高环节出现的,是绝对精神的显现,但是,它是在现实社会中存在的,并且是多样性的统一体。如果撇开他的观念体系,“社会有机体”思想在这位古典哲学大师那儿初见端倪。
这一思想在黑格尔同时代及其后的社会学家那里得到了发扬和深化。如斯宾塞,他说:“我们通常把一个国家比作一个活的有机体,我们谈到‘政治体’,谈到它的各部分的功能、它的成长、它的疾病,似乎它是一个人”。③值得注意的是,从批判的角度来看,实证主义哲学家们的论述是在承认和维护现实总体的基础之上的,而并没有从辩证的角度看到隐藏在无数社会面纱之下的本质,因而也就无法从根本上批判现实,从而推动社会整体的实质性、革命性的发展。
无疑,这些论述都触及到了“社会有机体”思想的某些重要特征,为马克思对这一思想的探讨提供了宝贵的思想资源。
马克思社会有机体思想的形成并非一蹴而就,经历了长期孕育和发展的历程。根据马克思不同时期的思想特征,可以把这一过程大致划分为以下3个阶段。
马克思最早论及“有机体”这一范畴的文本是其在1842年所著的《评奥格斯堡〈总汇报〉论普鲁士等级委员会的文章》。他说:“在有生命的有机体中,各种元素作为元素本身的任何痕迹全都消失。在这里,差别已经不在于各种元素的彼此分离的存在,而在于受同一生命推动的不同职能的活生生的运动。所以,这些职能的差别本身不是现成地发生在该生命之前,而是相反,不断地从生命本身发生,同样不断地在生命中消失和失去作用。”④而社会作为一个有机体突出地表现为国家这种实体。他说:“我们要求人们不要突然离开现实的有机的国家生活,而重新陷入不现实的、机械的、从属的、非国家的生活领域。我们要求国家不要在应当成为它内部统一的最高行为的行为中解体。”⑤在这里,马克思强调了有机体中的各元素不单单是作为自己本身而存在的,其存在或机能也是其它元素乃至整体不可或缺的生命环节,同时又统摄于整个机体的活动之下,受其规定和制约。在这里,马克思的见解与他的先辈们达到了十分的默契,这也是有机体范畴所蕴含的基本内容,但马克思的用意却并不仅仅在于说明有机体与无机体的自然差异,否则,他将会退回到亚里士多德与康德的传统论述中。他是把有机体的范畴拓展到现实生活之中,强调了整个国家生活的有机性和整体性,而这种整体性恰恰是社会有机体的重要特性,它要求我们从总体上把握这个现实的、有机的国家生活。如果离开现实,离开国家生活的整体,只着眼于单个元素,我们将不能真正理解国家生活。在这一思想中,我们可以很明显的看到青年马克思思想中黑格尔的影子,同时,他也在很大程度上受当时社会学家们的影响。可以说,这时候马克思的社会有机体思想还处于萌发状态,还没有从最深刻的社会现实,即经济方面来思考“社会有机体”,而仍然只停留在作为批判的批判本身。
马克思的“社会有机体”思想在《哲学的贫困》一书中得以首次提出和阐发。1846年,蒲鲁东发表了《贫困的哲学》一书,其主要观点是政治经济学的批判,然而,事与愿违的是,蒲鲁东看似现实的观点却使他站在了现实的彼岸,对政治经济学的批判变成了政治经济学的形而上学和唯心主义。1847年,马克思发表了《哲学的贫困》一书,借以“嘲笑”蒲鲁东的思想,而正是在这本著作中,马克思正式提出了“社会有机体”的范畴。马克思明确指出,“谁用政治经济学的范畴构筑某种思想体系的大厦,谁就是把社会体系的各个环节割裂开来,就是把社会的各个环节变成同等数量的依次出现的单个社会。其实,单凭运动顺序和时间的唯一逻辑公式怎能向我们说明一切关系在其中同时存在而又互相依存的社会机体呢”。⑥从马克思的表述及其文本的整体联系中,我们可以透视其理论基本支点:第一,每一个社会中的生产关系、各个环节都形成一个统一的整体,并非像蒲鲁东所理解的各种社会关系的产生如同逻辑上时间的连续性那样相继而生,各种社会关系同样也存在着共时性,共同构成社会的整体结构。第二,各个环节之间的联系并不是单向前进的或者回溯性的,而是一种在共同整体、一定结构下的相互而不可任意割裂的作用关系的状态。蒲鲁东恰恰在他设计好的形式逻辑中背离了历史的真实性和复杂性,从而不能正确的理解和说明现实社会的秘密,其结果必然是“哲学的贫困”。
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马克思着重以政治经济学的视角对有机体要素之间的相互作用做了进一步的说明:“一定的生产决定一定的消费、分配、交换和这些不同要素相互间的一定关系……不同要素之间存在着相互作用。每一个有机整体都是这样”。⑦在这里,马克思突出了生产的根本性作用,在极其“抽象”又现实的程度上把各种社会关系归结到了生产的高度,表明了人类的生产实践在社会有机体发展动力中的核心地位。从经济方面的分析,更具体和深刻地说明了一定社会有机体的内部关系。马克思还特意说到“每一个有机整体都是这样”,这就是说,根据不同的标准可以形成不同的社会有机体,他们之间通过相互作用构成有机整体,同时,这也是有机整体的基本特征之一。但是,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角度来看,马克思认为,经济因素在社会有机体的发展中起根本性的推动作用。
总而言之,这一时期,马克思已经完成了世界观和历史观向实践唯物主义的转向,其研究的重点和思路也基本成熟了,从而能够更深刻地思考隐藏在社会有机体表象下的本质特征。马克思的这两部著作在唯物史观的基础上揭示了社会有机体的基本特征,表明其社会有机体思想基本形成。
1867年,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对社会有机体及其变化发展作了更深入的研究。“现在的社会不是坚实的结晶体,而是一个能够变化并且经常处于变化过程中的有机体”。⑧“这种有机体制本身作为一个总体有自己的各种前提,而它向总体的发展过程就在于:使社会的一切要素从属于自己,或者把自己还缺乏的器官从社会中创造出来。有机体制在历史上就是这样生成为总体的。生成为这种总体是它的过程即它的发展的一个要素。”⑨在这里,社会有机体思想已经作为一种基本思想被马克思融贯到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之中,显然,在《资本论》中,马克思对社会有机体的认识已经比之前他在谈论这一范畴时取得了重大的突破。他不再仅仅停留在横向的层面谈论社会有机体的内部特征,而且进展到纵向层面,从更深刻的层次去把握社会有机体的运行规律。
1、社会有机体作为一个整体不是固化的、封闭的、毫无活力的,而是处于变化中的、开放的、充满活力的有机整体。马克思用抽象的句子表达了一个深刻的现实,在他简单的语言背后隐藏的是对他称之为“资产阶级思想家”的不满和批判。在马克思看来,当时一般的资产阶级思想家们,无论是哲学家、社会学家、经济学家还是历史学家,在研究资本主义社会时,总是站在一个基本立场上,即对资本主义社会的实证分析或把它当作永恒真理的感性显现,而不具有从根本上对资本主义社会进行整体的革命性的批判意向。虽然他们也对现实进行批判和揭露,但他们的目的是为了维护现实的总体和统治,在涉及到资本主义的本质或根本利益时,他们总是畏手缩脚的。正如霍克海默所说:“思想如果存心想摆脱其批判环节而单纯服务于现存制度,那么,它就会在违背意志的情况下推动它所选择的积极因素向消极的破坏因素转化”。⑩在马克思来看,首先必须要从理论上推翻这一现实的前提,不解构资本主义制度“合法性”的基础,是难以达到现实的革命的目的的。因此,马克思从哲学与现实的高度结合和研究中对社会发展做出了合理的阐明,没有任何社会是永恒不变的,在历史的过程中只有历史地发展。
2、“有机体制”是社会有机体的具体规定性,而社会有机体之所以能为人的思想所把握,在一定意义上就在于这种有机的规定性。马克思说有机体制作为一个总体是有各种前提的,这不仅是一个逻辑的前提,更是一个现实的前提,它说明了任何有机体制都不是天生完美的,而总是有一个向更高阶段发展的趋势和过程,前一个阶段并没有在发展中被抛弃,而是在发展中作为后一个更高阶段的基础和要素在历史中被内化和消融了。正如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所指出的人类各种社会形态的更替一样,每一种新型的社会有机体总是以前一阶段的社会机体为前提并从中脱胎出来,而对于新生的有机体制的理解是以过去的体制为钥匙的。
3、马克思阐明了社会有机体不断发展过程中的一个重要特征,即自我生成性。马克思认为,社会有机体乃是作为一个总体而存在的,这一总体的发展不像某些形而上学家所认为的那样归因于上帝的第一推动力,而是具有自我生成性。这一现实“魔法”的奥秘在于两个方面:第一,内化与整合功能。社会有机体在发展的进程中能有效地组织和安排各种要素,从而使这些要素从属于社会整体的发展,并为其服务。这就是社会发展的整合进程,在这一进程中,制度往往是关键的,它的力量如磁场般存在,起着强制性的内化作用。第二,创造性。在自我内在需求的刺激下,社会有机体便会发挥其创造性即生产的功能。这种生产并不仅仅是原生性的简单再生产,更为重要的是创新性生产——生产出其原先所没有的但是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又急需的产品,从而为社会有机体向更高总体阶段的跃进创造条件。
总之,虽然在对资本主义的批判中,对整个人类社会、历史的研究中,马克思的其它文献很少使用“社会有机体”这一范畴,但其基本思想是贯通在他的研究过程和成果之中的,当然,还有一些更为深刻和全面的思考,兹不具述。
马克思的社会有机体思想是人类探索社会发展规律的一个重要结晶,其基本内涵无疑是合理的,放在时下依然彰显着重要的理论价值和实践意义。但这一思想也不是完美不变的,在坚持其基本内容和精神的前提下,随着历史的发展,仍然需要我们在总体视域下结合现实问题不断地去思考和完善,并履以实践。鉴于当今时代社会发展的突出问题,重新考察这一思想,可以得出几点重要的启示。
马克思在谈论社会有机体的时候并没有直接提到人,但这并不代表他不关注人,如果从马克思的整体思想来理解的话,他所追求的终极目标恰恰是人自由而全面的发展,这里的人应当作为整体和个体的统一来理解。在社会有机体中人所扮演的角色无疑是核心的。人为了生存和发展,必定要生产,进而结成一定的交往关系乃至社会关系,从而化为一定的制度以及约定俗成的习惯,而这些制度或习惯就是构成社会总体运行的器官。在生产力发展的一定阶段,他们对组织协调社会各元素、促进社会良性运行具有重要的意义。凡此种种的最终目的都是为了人的发展、实现人的价值即人的幸福。但是,从现代社会的发展来看,表面上的繁华掩盖住了人类生存的危机,人类生存空间的压缩和恶化与工业化和商品化的发展是成正比的,这是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带来的直接后果。利益成了现代社会中的上帝,而现代技术工具化的发展为资本的统治者们提供了更为有效的控制手段,人真正的意义在很多领域、很大程度上已经被弃置和扭曲了,作为打破现有社会结构和机制的“历史代替性选择”的前景黯淡了,这给社会有机体的长远发展蒙上了阴影。这是我们所无法忽视的,对于人的生存和意义这一命题仍然值得我们深刻反思并付诸实践。
在名义上,社会有机体是人类社会的有机统一整体,这往往使人忽视社会发展的一个十分重要的基础即自然。从人类的起源来看,人本身就是自然的产物,而当人作为人形成相对独立的社会群体之后,依然需要与自然进行各种交换以维持自己的生存和发展,这是自然的规律,所以,社会有机体具有自然属性。但是,在现代化的过程中,在资本的逻辑下,物质利益的触角几乎要伸遍整个自然界,强烈的人类欲望在解禁之后从属了他者便不再受自身控制,而这所带来的对自然来说在某种意义上不可逆转的巨大破坏已经从根本上威胁到了人类自身作为自然存在物的生存。“人们从自然中想学到的就是如何利用自然,以便全面地统治自然和他者。这就是其唯一的目的。”这对于社会有机体正常的持续运转是危害极深的。在社会有机体中,各个部分虽然在相互联系中是为社会整体服务的,但仍需获得自己的相对独立性,而这种相对独立性恰恰是其更好服务的必要条件,这一点对自然本身来说尤为重要。现代社会已经比马克思当初考察的时代先进的多、复杂得多,所以,我们必须在继续研究社会总体的前提下,深化对自然界在人类社会进程中的地位、特征和发展规律的认识,探索卓有成效的“自然——社会”机制,使自然的发展与社会的发展保持相当的平衡关系,不然,人类发展的结果,就只是对自己历史的否定。
虽然不同地域、民族或国家都是作为相对独立的社会有机体而存在的,但是,对于社会有机体的认识不能只局限于地域、民族或国家的范围,而需要在人类的整体视域中来理解。随着人类活动和交往的扩大化,一定的社会机体在保持内部相对稳定性的同时,又有一种内在的张力驱使其突破一定的地域限制而扩展为一个更大范围的社会有机体。当今时代,随着全球化在经济等多重领域的发展,各种地域、民族或国家的有机体之间相互作用,正在形成特定的国际性的社会有机体。但是,有机体的范围越广,其矛盾和问题也就越突出。从国家的层面考虑,如何使自己的国家在保持国内发展的同时,又能积极融入国际舞台,参与政治、经济、文化、生态环境等方面的交往,在促进国际社会和平交往之中为自身机体的发展汲取丰富的养料,是一个重要的问题。一定的社会有机体的良性运行在机制上必须具备两个条件,一个是有机体内部的和谐,另一个是有机体外部环境的稳定,任何一方面出现危机都势必会影响社会机体的发展。所以,我们在促进一国范围内社会机体发展的同时,必须还要注重和处理好国际关系,推进国际范围内社会机体的形成及良性运行。这对于整个人类的长久发展有着十分深远的意义。
注释:
①康德著,邓晓芒译:《判断力批判》,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26页。
②黑格尔著,范扬、张企泰译:《法哲学原理》,商务印书馆,1961年版,第268页。
③斯宾塞著:《社会静力学》,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257页。
④⑤《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33、334页。
⑥《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03页。
⑦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0、237页。
⑧《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0页。
⑩霍克海默、阿多诺著,渠敬东、曹卫东译:《启蒙辩证法》,上海世纪出版社,2006年版,第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