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桂元,著名作家、评论家,天津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文学自由谈》杂志执行主编。著有大量理论评论和散文随笔作品,在文坛产生广泛影响。
一、批评轨迹
文学批评过去叫文学评论。很长一个历史时期,意识形态一直是悬在文学上的高压线,文学评论的功能就是为意识形态把关和服务。20世纪60年代中期,江青物色批判《海瑞罢官》的写手,上海的姚文元被选中并胜任愉快,一步登天,十年后又成阶下囚,像是坐了一趟过山车。那时候,文学评论与主流意识形态捆绑在一起,或上天堂,或下地狱。
“文革”结束,百废待兴,文学评论的任务就是拨乱反正,有了社会学的深度。伤痕、反思、改革、寻根等等一波接一波,新的社会问题不断提出,文学评论要一一面对,推波助澜。《伤痕》是一篇粗糙的小说,那时卢新华刚入复旦中文系不到半年,参加班里文学小组时写了一篇小说贴在宿舍过道的墙报上,《文汇报》一位编辑发现后用整版发表出来,成了1978年中国最轰动的文学事件。以一篇小说题目命名一个文学思潮,前苏联有爱伦堡的“解冻文学”,中国有卢新华的“伤痕文学”,这是相似的国情决定的。据说当时全中国《伤痕》的读者眼泪可以流成一条河,人人都有伤,卢新华第一个喊出声,便被写进了新时期文学史。这并不是说新时期文学史的标准宽松,而是他确实点燃了当时的一种社会情绪。时过境迁,卢新华心境已非,三十年后他接受凤凰卫视主持人采访,提到《伤痕》居然调侃地问,你是说那张“彩票”吗?卢新华后来移民美国洛杉矶,日子并不顺。1997年他在康姆斯俱乐部当赌场发牌员,我当时也在洛杉矶,特意选他的牌桌,亲眼见他发牌,他的十个手指很纤细,也像钢琴家弹钢琴一样灵巧。我想着《伤痕》,眼前一阵恍惚。新时期文学现象,社会学意义远远大于文学意义,用社会学批评方法就可以把问题一网打尽,文学批评成了文学创作的晴雨表。
八九十年代,从外部环境看,随着市场经济的转型,文学被边缘化,作家普遍迷茫,一是出国潮,二是下海潮,俗称“胜利大逃亡”。出国的作家中高行健、古华、孔捷生、郑义、张欣辛,包括卢新华等,“生活在别处”。移民国外相当于人生履历的一次“清零”,无论你以前如何成功,都作废,生计成了基本问题。有一本在海外流传很广的书《毛泽东和他的女人们》,你难以想象,作者是第一届茅盾文学奖获得者古华。以古华的经历写那样一本书,真实程度可想而知。但这本书使古华赚了一笔,很快在加拿大买了一栋三层楼房。据陈忠实说他去过那里,两人蹲在豪华客厅的沙发边聊天,蹲功都很了得,还是老农民的习惯。也有从海外回来的作家,比如王小波李银河夫妇。王小波认为,人移居异国,人生主题就会改变,周国平在德国做过访问学者。他认为人出国定居,一切复杂的人生问题都会被简化为生存层面。海外文学和台湾文学有个几乎是永恒的主题,那就是乡愁。海外作家经常会面临“去,还是留”的问题,其严重性不亚于“生,还是死”的哈姆雷特思索。湖南作家阎真,1990年代在加拿大写了一部小说《白雪红尘》,国内出版叫《曾在天涯》,写到了选择的艰难。那时候回国不像现在的“海归”,北美被视为天堂,放弃绿卡选择回来需要极大的勇气,虚荣心就是一关。出国的作家中除了高行健,基本上没有再成气候,哈金、严歌苓属于例外,他们年少时都当过兵,与他们的文学资源在中国有关。哈金最初是留学生,后来写作,获得了包括美国国家图书奖、福克纳小说奖等十几个大奖,在美国乃至世界有重要影响。国内一些作家不觉得哈金怎么样,我读过他的长篇小说《等待》,讲述的是一个关于“等待”的中国故事,每年夏天,军医孔林都要回农村老家办理离婚,每次都因妻子的反悔而一无所获。当时部队医院有个规定,夫妻只有分居十八年以上才能解除婚约。此后,等待成了几位主人公的全部生活内容:孔林在等待十八年的期限,老家的妻子在等待丈夫回心转意,医院护士长吴曼娜是孔林的恋人,在等待孔林早日获得“自由”,小说表达的是体制对于人性的可怕束缚。小说单纯、朴素而深刻,这种味道在国内很稀缺。
再一个就是下海潮,不光是作家,几乎全民经商,人人蠢蠢欲动,坚持文学写作的成了被世俗嘲弄的对象。有个诗人朋友,被介绍还在写诗,很难为情,妻子也在一旁摆手:“快别提了,丢人!”
从内部环境看,作家的写作立场更趋于个性化、多元化。八九十年代文坛和学术界发生了一些事,我印象深的有这样几件。一是1985年厦门会议,掀起了80年代文艺批评新观念和方法论变革热潮;二是90年代中期由《上海文学》和《读书》发起的“人文精神大讨论”;三是90年代后期,六七十年代出生的自由作家韩东、朱文等人向文坛发出了一个“断裂问卷”,宣称他们的写作与80年代的宏大叙事完全不同,属于小叙事写作、日常生活、身体感受、个人欲望,而不是国家、民族、社会、文化、人生、审美这些传统内容,所以必然存在断裂。还有就是诗歌界的盘峰会议,出现了知识分子立场与民间立场写作的分化。
80年代中期,还有一位重要作家淡出了主流文坛,他在宁夏的西海固开始了自己长达三十年的信仰之旅,文学成了他传输宗教信仰的手段和工具,他就是张承志。最近他在人民大学作了题为《文学和正义》的演讲,其实里面完全没有谈文学,而是讲述他和朋友把《心灵史》的10万美元稿费亲手捐助巴勒斯坦难民营的过程。他说,这个演讲题目也可以叫“从清华附中到巴勒斯坦”,或者“从红卫兵到巴勒斯坦”,说“我在今天由于没有任何自我炫耀的嫌疑了,可以向大家公开地说:‘我就是红卫兵这个单词的作者,甚至可以这样说,它是我自己的‘处女作”。1966年他是清华附中的高二学生,他不同意同代人对于“文化大革命”的忏悔,并表示,“说到底,‘红卫兵这个词乃是我个人的私人作品,只要尚有一息,我要让它完成完整的轨迹。”还是当年那个张承志,对他如何评价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坚持何种信仰是他的权利,坚持何种历史观也是他的自由。我只是想,这些年来,我们每一个人都不同程度地变得越来越物质、世故、聪明、现实,张承志没有改变的,依然是理想主义者,是信仰斗士。这决定了张承志在回顾自己历史的时候,永远不可能出现卢新华那种中彩票般的调侃口吻。
进入2000年,“新世纪文学”取代了“新时期文学”的称谓。随着资本注入,经济搭台,文学峰回路转,各种评奖、论坛、研讨、写作基地落成剪彩,作家采风逐渐红火,文学已经不再被视为“无用之用”,文学批评也跟着水涨船高。
二、文学现场
李泽厚曾对他的学生赵汀阳说:历史未必是真的,但文学都是假的,所以还是看历史算了。其实李先生只是对当代文学不感兴趣。当代文学一直不受人待见。德国汉学家顾彬甚至把中国当代文学比作“垃圾”,他后来否认,说是被媒体的断章取义。但另一句话言之凿凿却绝对是他说:“如果说中国现代文学是‘五粮液的话,中国当代文学就是‘二锅头。”这个比喻很俏皮,非中国通还真说不出。由于生存时代赶上了文化在整体上的荒芜,当代作家无法获得现代作家的精深学养,但经历也是一种财富。余华说,一个当代的中国人活40年,相当于一个西方人活400年,中国人的经历太多磨难,当代文学已经证明并将继续证明文学何以是人学的道理。当代文学已有六十多岁高龄,但还没有寿终正寝的迹象,我们不必忙于盖棺论定。
当代文学不是没有问题,这是另一个话题。有一种老生常谈,创作与批评如同车之两轮,鸟之双翼,不可偏废。其实不然。作家与批评家的关系,向来说法不一。外国曾有把批评家比喻为马蜂、牛虻、食客、寄生虫的说法,潜意识里总觉得是作家养活了批评家。最典型的说法,一部《红楼梦》养活了一代又一代“红学家”,一个鲁迅解决了若干就业指标。
作家需要批评家锦上添花,摇旗呐喊,一时还要称兄道弟。批评家并不糊涂,有评论家抱怨,作家把咱们当做洗脚水,人家的脚洗光鲜了,那洗脚水可就泼掉了。写评论需要大量阅读,看几十万上百万字很平常,报刊一般只发两三千、三五千字,最多不超过万把字,付出和所得根本不成比例。所以你可以观察,评论家与作家的外表有个显著区别,就是评论家戴眼镜的居多,而且度数都不浅。批评家常常费力不讨好,作家看不起,觉得他们没有能力搞创作才写评论,学者也看不起,觉得当代文学评论缺乏学术含量。这显然是偏见。法国批评家蒂博代把批评分为“自发的批评”和“职业的批评”。比起学院派“职业的批评”,“它需要的不是学者日积月累的卡片,而是机智、敏感、生动、迅速的反应。比诸学者缜密然而笨重的思考,它更倾向于有血有肉、有声有色的体味。……他必有直接的、还来不及冷下来的感受”。文学批评是一种对同代人的批评,对文学前沿最及时的捕捉、追踪和表述,没有现成可借鉴的成果,更需要付出心血和精力,天然具有挑战的难度和风险。当代文学批评具有原发性、即时性的特点,批评家每天面对新作品独立判断。这些作家都还活着,精力旺盛,四面开花,层出不穷,眼花缭乱,热闹之后,一地鸡毛,待尘埃落定,再由文学史家出面了断,盖棺论定。上海批评家郜元宝由此感慨,批评家为中国文学整整抬了三十多年轿子,这是任何模范轿夫都会感到吃力和厌倦的,无奈轿中人硬是不肯下来。
当下,由于很多利益的介入,作家和评论家的关系开始变得微妙起来。他们可以是盟友,也可以是路人。近十几年来,文学批评常常随着各种文学评奖翩翩起舞。新一轮的“茅奖”、“鲁奖”评选启动,作家的“获奖焦虑症”就开始发作,批评家也跟着鼓噪。活动跑奖,金钱买奖的事也时有发生,一旦得奖,名利双收,也就不用管脸皮多厚了。这时候,他们表现得还不如一些普通村民更有文化。前几年,上海东方卫视举办过一次全球百姓家庭才艺真人秀,被称为“阿诗玛村长”的昂美仙已进入十强,并有望进入前三名,却因为牵挂村里的旱情选择退赛,要赶回家乡。当时评委刘晓庆劝她慎重考虑。昂美仙去意已决,说等旱灾过去,要在田间地头和乡亲唱三天三夜。她的话得到全场热烈的掌声。
这些年,中国作家对“诺奖”赋予了太多文学以外的期待。王蒙说,由于长期与“诺奖”无缘,期待“诺奖”已经成了中国作家的原罪。特别是最近十年来,诺贝尔奖在中国每每引发周期性的年度骚动。大作家都有不同程度的“诺奖”情结,法国作家萨特、奥地利女作家耶利内克拒绝接受“诺奖”,对于中国作家是不可想象的。于是谁谁获奖有戏,每年都在捕风捉影,并周而复始。
爱丽丝·门罗获“诺奖”出人意料,因为她一生只写短篇小说,而自称无法写出长篇小说。靠短篇小说在中国建立起文学声誉的,只有鲁迅和汪曾祺,但有些作家就不服气。其实,与国际文坛相比,在中国,诗人地位远不及小说家。2000年,以王蒙、谢冕挂帅的六位专家曾策划过一个新世纪中国文学梦之队的名单,阵容堪称豪华,却没有一位诗人。通常人们认为长篇小说是文学王国里的庞然大物,莫言的中短篇都很出色,最擅长的还是写长篇,他有一句豪言,“长篇就要往长里写”,声称要“捍卫长篇说话的尊严”。他的解释是,制造江南园林,当然也很美,但还是无法与故宫、金字塔、万里长城相比。这里面是帅才和将才的区别,帅才可以指挥千军万马,而不仅是一个军或师。张炜的《你在高原》获得“茅奖”,450万字的巨大体量也是原因之一。但比起孙皓辉的《大秦帝国》还是小巫见大巫,该作品六部十一卷,505万字,就篇幅而言,这可能是长篇小说最恐怖的纪录。
各种利益纠葛使得作家的关系不再单纯,越来越自私、冷漠。20世纪30年代上海有个作家叫毕倚虹,专写鸳鸯蝴蝶派小说,白天要给好几家报刊写连载小说,晚上还不耽误到娱乐场所里醉酒欢歌,很晚才告辞回家赶稿子,转天报馆等着发排,积劳成疾只活了34岁。死后遗留了几个未成年的儿子,结果被几个作家朋友各领走一个。由包笑天抚养的小儿子毕朔望,后来成了著名诗人,曾担任中国作协笔会中心的书记。那样的作家友情,现在听来像是天方夜谭。过去作家靠一支笔写作,如今闷在家里敲键盘,人人高产,有如神助,这与欧美主流作家的写作节制形成鲜明对照。2011年“诺奖”得主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姆,82岁,至今写诗不超过170首,一年只写三首诗,若在中国会羞于启齿。“诺奖”新得主门罗,也是82岁,至今只创作了11本短篇小说集和一本故事集,第一本书写了整整20年,而中国当代作家产量过千万字的大有人在。过去我听说吉林作家张笑天发表了2200万字作品,觉得不可思议,但比起云南纳西族作家王丕震,却是小巫见大巫。王丕震2003年去世,活了80岁,62岁开始,写了18年,出版了142部长篇小说,总计3100万字。这样的天量作品,对于批评家是很恐怖的。
中国作家缺乏平常心,不理解“诺奖”为何屡报冷门。门罗就完全没有思想准备,“诺奖”颁奖都是现场公布。门罗早早就睡了,打电话联系不上,只好录音留言。是她的一个女儿把她从睡梦中叫醒了。莫言获奖,相当于给中国文学打了一针强心剂,几乎是举国沸腾。一流作家心情很复杂,觉得谁也不比谁强多少,刘震云说:“莫言能获奖,表明中国至少有十个人,也可以获奖。”说出心里所想,是需要勇气的。美国翻译家葛浩文认为:“莫言是在一个灰色地带进行写作,他既要避免直接的明显的对既定制度和政策作出批评,同时又要揭示社会病态,以及他所说的中国国内态度和行为的退化。他虽然不是孤军奋战,但是他比大多数人做的都更好。”对莫言获“诺奖”,见仁见智,都很正常。即使《红楼梦》,也不是众口一词。前些日子,广西师大出版社搞了个“死活读不下去排行榜”,《红楼梦》不仅入榜,还排榜首,一时沸沸扬扬。其实,像胡适、俞平伯、苏雪林、冰心那样的大学者、大作家,对《红楼梦》评价都不高。俞平伯一生研究红学,认为在世界文学范围,《红楼梦》只是二流作品。冰心从青年直到老年始终对《红楼梦》没感觉,晚年曾对王蒙说:“我什么都爱看,就是不爱《红楼梦》,实在没意思。”
莫言获奖,一般作家跟着水涨船高。徐坤说,以前北京文联开会,作家都溜边坐,挤在前边的都是影视明星、歌星、唱大鼓词说相声的,莫言获奖,大家都把作家往前面让,眼神都不对了。朱光潜说,人生无非一个是演戏的,一个是看戏的,“诺奖”得主被推上了举世瞩目的舞台,全世界都是看戏的。但门罗这位演员完全就是日常生活中的家庭主妇,没有任何演戏的刻意。中国作家缺少这种心态。
三、批评家的分化
当下文学批评队伍大体是由学院派、协会派和媒体派这三个批评部落组成,俗称“三分天下”,他们各有优势和局限。
一是学院批评家。他们理论扎实,治学严谨,引经据典,讲究学理,已经是批评队伍中的主力军。也有人指出,这些年来,批评的学术化和知识化潮流在规范一种批评写作的同时,也在扼杀批评的个性和生命力,不少学院批评忙着生产论文,使自己的产品符合标准化流程,而不是表达独特的文学见解。布鲁姆认为搞文学批评,离学院环境越远越好。文学批评表达的是一种“最深层次”的“文学性焦虑”,这种焦虑却在向文化批评转型中被逐渐淡化。为什么?就是因为批评家丧失了对文学的解释能力。批评当然应该有自己的学理和知识谱系,但更重要的是,它的对象是文学的。南京大学教授王彬彬认为:“文学批评始终应该是从批评家对作品的艺术感受出发,理论不可能直接变成文学批评的方法,尤其是有些理论根本是非文学的。”北大洪子诚教授则质疑:“如果文学批评已失去了它的质的规定性,而完全与文化批评、社会问题研究相混同,那么,文学批评是必要的吗?文学批评是否可能?”这是学院派批评家的自我反思。
二是协会批评家。作协、文联系统所属的职业批评家,前些年比较活跃,如今有萎缩之势。协会建制是工作的需要,文学批评多体现在对体制的依附性、服务性上,协会批评家有个最大的方便,对作家熟悉,或一个单位,或常打头碰脸,这也会带来麻烦,顾忌人情,不太自由。西方的批评家很少与作家接触,在一起喝过咖啡,就会被视为丑闻,很在乎人情因素影响了批评的公正性。
三是媒体批评家。1996年,《为您服务报》《服务导报》围绕批评韩少功酿成了“马桥事件”,标志着媒体批评的崛起。顾彬关于“中国文学垃圾论”,始作俑者就是媒体。出于自身利益,为了博眼球而拿顾彬造势,所谓“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将学术问题娱乐化了。而互联网时代,谁都有可能承担批评家角色,在网络上批评没有门槛,已经日常化、娱乐化了,随时可以看到八卦盛行,批评狂欢。媒体批评常常与市场联手,只要有商家赞助,就可以召开作品研讨会,影响可达非文学领域。文学需要安静,新闻追求热闹,两者在本质上其实是敌对的。
有人形容这三个批评部落,学院派近“迂”,比较八股;协会派近“官”,比较八旗;媒体派近“娱”,比较八卦,还是点到了要害处。
此外,还有自由撰稿人为主的酷评家。他们与体制无关,散兵游勇,口无遮拦,以“无知者无畏”自居,被称为“文坛刀客”,比如《十作家批判书》,封面赫然印着一段话:“对当下中国文学的一次暴动和颠覆,把获取了不当声名的‘经典作家拉下神坛。”批评者内心有一种难以抑制的解构冲动,可以说刀刀见骨,文章题目就很耸人听闻:《围城:中国现当代文学的一部伪经——钱钟书批判》《抹着文化口红游荡文坛——余秋雨批判》《一个被误读的文坛异数——王小波批判》《纵万般风情,肾亏依然——贾平凹批判》《诺贝尔的噩梦——北岛批判》。这当然有急于出名而哗众取宠的预谋。任何一位作家,你把他当做靶子对待,都不可能无懈可击。不过,客观上他们造成的冲击还是不容忽视。
这些派别的区别已经模糊,批评家考虑的问题越来越实际。由于历史和文化的诸多因素,批评界堆积了太多的心理障碍。李泽厚分析说,中国哲学是“生存的智慧”,十几亿人口和五千年历史便是明证;西方哲学是“思辨的智慧”,现代科学和自由生活便是见证。中国是个人情大国,批评家很难当。两百多年前,郑板桥就懂得“隔靴搔痒赞何益,入木三分骂亦精”的道理。我们今天的作家却只一直习惯于“表扬稿”式的评论,批评家也善于投其所好,久而久之,习以为常,天经地义。于是混迹于评论家队伍似乎很容易,只要出身科班,笔墨稍通,懂世故、善逢迎、会来事,即可“滥竽充数”,搞得批评家近些年声名狼藉。
有人说,中国许多作家和批评家缺乏耻感,给钱什么都可以干。我举个相反的例子。乔布斯算是世界顶级的“牛人”之一,当他得知自己身患重疾,决定邀请传记作家艾萨克森给他写传记。艾萨克森曾写过《富兰克林传》《爱因斯坦传》,丰厚的酬劳完全可以想象,但他一次次婉拒了乔布斯的请求,理由是乔布斯还没有达到他认为的“资格线”。几经周折,艾萨克森后来写出了《乔布斯传》。完稿后两人通过一次电话,乔布斯说:“我知道,在你的书里会有许多我不喜欢的内容。”艾萨克森说:“那是当然的!”乔布斯说:“这样也好。我一时半会儿不会读它,因为我不想被气疯。可能我一年后会读,如果我还在活着。”结果,乔布斯在世时还是未能读到这本传记。这件事,至少让中国作家和批评家看到了两个亮点,一是艾萨克森的操守,一是乔布斯的雅量。
在中国,批评家与作家之间互动意义常常会变味,很轻易就被会一句“文人相轻”消解掉了。
四、何为批评家
一个社会的知识分子主体,一个时代的思想路径,取决于这个社会和时代为他们提供了一些什么。格非曾表达过加缪的一种忧虑,中产阶级强大了,作家的价值也就所剩无几。这时候作家会怀疑自己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作家写作依据的是自己的现实经验,如今写作资源被抽空了,中产阶级的趣味和欲求,与作家所坚守的人文价值相距甚远,这中间便形成了一种荒诞。这个世界不是说没有严肃的问题,而作家和批评家却没有办法用严肃的方法对待。
当一些严肃的作家在思考文学何为的时候,批评家却普遍缺乏那样的忧患意识,而且很能适应变化,有的甚至如鱼得水。当下,商业批评铺天盖地,金钱交易大行其道,批评家被利益集团绑架,被体制操纵,被时尚裹挟,日子比以前好过多了。种种“姿态性批评”处处泛滥,那是应景的,人情的,营销的,潜规则的,言不由衷的,形式大于意义的,甚至是恶俗的非文学江湖游戏。人性的失落,道德的退化,“皇帝的新衣”畅行于天下,批评家形象日益丑陋而失去了公信力。懂行的人都知道,批评文章比表扬稿要难写得多。它里面包含了几层难度。
第一,文学批评需不需要独立性?笛卡尔有句名言:“我思故我在。”“我思”源于自我感觉,这是世界上最具个性的东西,所以“我思”绝不可能千人一面、众口一词。文学批评就是挖掘作家的“我思”,同时表达自己的“我思”,并把形形色色的“我思”区别开来,承认其特殊性。八九十年代,一些批评家就意识到了这一点,腾云的《我所评论的就是我》,吴炫的《批评即苛求》,吴亮认为批评应提供《深刻的片面》,都强调批评家的独立性。
第二,文学批评需不需要质疑精神?西方文论有个传统认识,批评只有成为文学内部的一种“敌对”力量,与作家形成一种紧张关系,才有自身存在的意义和价值,比如萨义德自谓,“如果我用一个词永远同批评联系在一起,那么这个词就是‘对抗”,桑塔格则“把自己看做是一场非常古老的战役中一位披挂着一身簇新盔甲登场的武士:这是一场对抗平庸,对抗伦理和美学上的浅薄和冷漠的战斗”。同时代的卢梭和伏尔泰一直延续着一种“敌对”关系,但正如肖鹰所言,“如果没有两人毕生的互相攻讦,不仅法国,而且整个现代人类的思想,都必将丧失太多光芒和力量”。托尔斯泰的直率和尖刻更是惊世骇俗。最著名的就是四万言的《论莎士比亚和戏剧》,被后世称为托翁亲手制造的“莎士比亚公案”。可以说,不曾被质疑过的经典,不是真正的经典,真正的经典是不怕被质疑的,也正是在质疑中成为经典的。人类文明的进步,也是不断突破陈规,冒犯权威的过程。
第三,文学批评需不需要直言品格?批评家最好的心态,就是完全不考虑被批评者的反应。前不久逝世的德国文学批评家马塞尔·赖希—拉尼茨基,称批评家的天职是给作家“颁发死亡证书”,被认为是“最令人生畏,最引人注目,所以也最招人恨的文学批评家”,而一些作家正是在他的“打击”下才变得越来越强大。西方的作家往往也是“固执己见”的批评家,他们从不掩饰个人的美学倾向。福克纳对于海明威小说一直评价不高,说“海明威没有勇气,从来没有用一条腿爬出来过,也从来没有用过一个可以让读者查查字典、看看用法是否正确的字眼”,这些话刺激着海明威,但他没有提着猎枪找福克纳算账,而是用《老人与海》做了回答。我们这样一个礼教悠久而传统深厚的“人情大国”,最重地缘、“乡党”和面子,直言批评注定举步维艰。“诺奖”花落中国,百年不遇,若无众说纷纭,反倒不正常。磅量最重的是李建军《2012年度“诺奖”〈授奖词〉解读》长文,挑战“诺奖”的权威性,对于中国文坛承受直言批评的心理能力,是个考验。《收获》主编程永新为此愤而发微博质疑,认为“已经越过文学批评的底线”,是“纯意识形态的思维”,用的是“‘文革语言”。《文学报》主编陈歆耕回击,李建军的近两万字文章,程永新仅用百十字微博便将其否定,“这种做法,简单,草率,缺乏学理依据”。这一来一往虽然被主管部门叫停,但是我们还是看出了中国文学批评完全可以积极互动的希望。
文学批评家的天职就是批评,康德把他的哲学定义为“批判哲学”,是从形而上的高度界定学术的批评理念。商业竞争案例里有个“鲶鱼效应”,被批评家陈歆耕用来说明批评家的特殊作用,很有寓意。早先挪威渔民出海,把沙丁鱼捕捞后养在船舱里,等不到靠岸就死了。因为沙丁鱼生性懒惰,不爱运动,在船舱的死水中缺氧致死,这样就很难吃到活着的沙丁鱼。有的渔民在另一条船舱里发现,那里的沙丁鱼始终生龙活虎,仔细观察,原来里面混进了一条专吃小鱼的鲶鱼,凶悍无比,沙丁鱼为了逃生,不得不拼命游动。批评家应该是凶猛的鲶鱼,使那些船舱水中的沙丁鱼不敢懈怠,它们必须拼命游动起来躲避鲶鱼的攻击反而变得强壮而灵动,生命力更长久。从这个意义上,沙丁鱼当然应该感谢鲶鱼才对。
五、批评家何为
德里达认为,在特定的电信技术王国中,“整个的所谓文学时代(即使不是全部)将不复存在”。几年前美国国家艺术基金会透露,一半的美国成年人(8990万人)在该年度365天内,没有读过一本书,美国解构主义文论家希利斯·米勒由此认为,“文学要终结了,文学的末日就要到了”。其实,文学和文学的表现载体不是一回事,文学是人类的精神史心灵史,怎么会因表现手段发生变化而消失呢?除非人类自身发生变异。但这种可能已经来临。
当资本、市场、新媒体(包括网络、手机等)有力地进入了文学,文学批评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局。有学者认为,从全球化来看,20世纪末期已没有文学了。早在90年代上海批评家吴亮就断言,文学批评死了,要是现在看,可能已经死好几回了。文学批评面对网络文学,就像是生活在不同的星球上。截至2012年6月底,中国网民已达5.38亿,互联网普及率达39.9亿,文学网民2.27亿,约2000万人从事新媒体写作,经文学网站签约的写手达200万人,职业写手3万人。网络文学靠点击率收费,阅读集中在玄幻、悬疑、言情等小说,有些小说干脆就脱胎于网络游戏,与传统文学毫无关联,像是文学中的“变形金刚”。那些数十万元、百万元写手,面对漫天飘舞的人民币,超功利的文学还能保持清高吗?
前不久,上海大学联合《文学报》展开了“人文精神再讨论”。这个讨论90年代上海学者搞过一次,举办者认为根据新形势新问题,有必要再次讨论,最后也没讨论出个所以然。对于当今人类几乎沦为物质动物的社会,“人文精神”这个久违了的词汇,竟显得如此无足轻重。人文精神不是孤立现象,“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如今社会动力和结构正在发生不可逆的根本性变化,全球经济一体化的高歌猛进,最突出的标志,就是“人类中心主义”动力下的唯经济论思想,所谓“发展是硬道理”,已经成绝对真理,推动世界人类已经走上了一条单行道,不归路,我们很难“躲在小楼成一统”,对人文精神坐而论道。
对于个体生命,我们只有一个人生;对于群居环境,我们只有一个地球。现代人类向地球可以用敲骨吸髓形容,早已超过安家乐业、丰衣足食的尺度。但“唯经济论”者却无视这些。印度的圣雄甘地说过:“地球能够满足人类的需要,满足不了人类的贪婪。”现代人类已经失控到自认为无所不能,认定工业、科学、技术的增长是社会发展的唯一途径,没有刹车,只有速度。瑞迪·卡森直言:“征服自然的最终代价就是埋葬自己。”五千年前两千万人口的人类,现在已突破70亿,无数潘多拉的欲望魔瓶被纷纷打开,他们都将成为这个地球的贪婪过客。貌似繁华盛景的背后是江河断流,能源枯竭,环境污染,千疮百孔,恶性竞争,丛林法则,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有买卖就有杀害,无法无天、高高在上的人类雄据一切生物链之巅,其实却逐渐沦落成地地道道的消费动物。斯蒂芬·霍金预测,以这样的规模和速度,到2600年,地球上将会人挨着人,电力的消费会把地球烧得通红。资源有限,欲望无穷,结果必然是狼多肉少,引起无休止的纷争掠夺。于是,越来越多的有害有毒物质进入了我们饮用的水,呼吸的空气,果腹的食物。种种逆天之举,不断挑战人类的道德底线。
有资料显示,中国2012年的GDP总额约占世界的十分之一,却消耗了世界三分之一的钢材和煤炭,二分之一的水泥。这种速度有如脱缰野马,不惜以杀鸡取卵的恶性透支未来资源为代价的大规模经济开发,不惜以竭泽而渔的现代拆迁方式蚕食大片农村用地加快“城市化”进程,在沧海桑田的背后,几乎在一夜之间,现代人成了没有故乡的人。人们失去的不仅是故乡,还有精神家园。“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故乡失去载体,连根拔起,这时候,关于“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追问,就真正成了无解的悬案。正像诗人于坚的一句诗:“一个焕然一新的故乡,令我的写作就像一种谎言。”
马克思早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就提到“人的异化”问题,指出人的个性、人的本身,会在拜金主义影响下发生“异化”,是极富预见性的。“思想隐退,学术登场”,自诩为社会精英的知识分子面对现实有许多人是缺位的,失语的,软弱无力的,这是一种温水煮青蛙的渐变和沉沦。一个没有终极信仰的现代人,谈论所谓的人文精神,不能不是荒诞的,也不能不是轻薄的。萨义德认为,知识分子应该拒绝招安,拒绝被金钱和权力收买,他们扮演的角色是人类良心的喉舌。如今,权力的奴仆,知识的商贩越来越多,有担当的公共知识分子越来越弱势,更多的人追求技术化、产业化,捷足先登成为既得利益的新贵。“人人都这样,为什么我不能?”知识分子尚且如此,一般人就更可以想象了。
一些诗人、文学家在对这个诗意贫乏的时代说不,孙犁晚年产生深刻的幻灭感,蓄须不为明志,只表示一种决绝。80多年前,王国维先生投湖前留下遗言表示,“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茨威格在二战期间自杀,只因“我的精神故乡业已沉沦”。当代赴死的文化精英早已不是个案,像海子、胡河清、余虹等都很年轻,却以自杀承担了为人文精神信念而献身的意义。当自杀者黯然退出“生命剧场”而成为一种人文现象的时候,人们会想起约翰·密尔顿的诗句:“无论谁死了/我都觉得是我自己的一部分在死亡/因为我包含在人类这个概念里。因此我从不问丧钟为谁而鸣/它为我,也为你。”
批评家应该是深度的理想主义者,应该超越生态文学批评范畴,对人类命运走向发出哲学意义的终极追问,在这个过程中要有所作为。一次,苏东坡摸着肚子问周围侍妾,“我这里装着什么?”有说是学问,有说是才华,朝云说,大学士一肚子不合时宜,苏东坡哈哈大笑。批评家的肚子里应该像苏东坡一样,有不合时宜的东西,他们不会轻易与生活和解,拒绝随波逐流。海德格尔说:文学存在着一种神性,它能帮助人获得这种神性,让他们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布罗茨基认为:“既然我们无以寄托对美好世界的希望,既然其他道路全部行不通,那么我们相信,文学是社会的唯一道德保险……”批评家所能做的,就是以有尊严的写作,为人文精神的下坠起到减速和刹车作用,为人类的自我救赎乃至自我净化做一些积极而有效的贡献。也许微不足道,也要坚持,就像西绪弗斯那样,一次次推动滚石,周而复始,循环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