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水书文化的传承制度及水书习俗的构建

潘 瑶 韩荣培

（1.三都水族自治县广电局，贵州·三都 558100；2.贵州省民族研究院，贵州·贵阳 550004）

一

“水书”是水族古文字和水书文化典籍的汉译通称，水语称“勒睢”，它是指用水族古文字书写并用水语语音认读的文字系统。在水族社会中，水书具有悠久的传承历史和广泛的使用空间，世代影响水族人的生产生活。“水书”的概念包含3个方面的主要内容：在表征上指水族的古文字系统和书范体系；在内涵上是指用水族古文字书写、编著的水族民间信仰文化和传统知识的成文典籍；在外延上指与其具体应用相关联的民俗事项以及保留在水书先生头脑中无文字记述的口传知识与经验。[1]

水族古文字类似殷商时期的甲骨文和金文，民国《三合县志略》载：水书“类似古籀小篆”，《都匀县志稿》亦载：水书“大氐古篆之遗，第相日久，寝多讹失耳”。清代贵州学者莫友芝从训古学的角度，在其《红岩古刻歌》中考据推断，水书“其声读迥与今异而多含古音，核其字画，疑斯篆前最简古文也。”[2]中国早期人类学者岑家梧从史前艺术文化的角度研究指出“水书乃水家固有之文化，非得自外传者甚明。水书字体，如干支字与甲骨文金文颇多类似；其象形原理，亦每与甲骨文相类。行文体例，先注年、月、日、时、方，下注兆象及说明，犹甲骨文之先注占卜时日，下注贞兆。……就上述事实合而观之，水家似为古代殷人之一支，……否则至少水书与古代殷人甲骨文之间，当有若干姻缘关系，亦可断言也。”[3]

比较水族古文字与殷商的甲骨文发现，二者的造字方法不但与许慎《说文解字》中关于汉字的“六书”造字法相当一致，而且字形也惊人地相似或相同，都是表意的方块字，并遵从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的书写方式。字形相同的水族古文字和甲骨文，字意也相通。内容上，殷商甲骨文为商王的占卜祭辞，水书也是水族先民的卜筮典籍。《说文解字》成书的资料基础是秦汉时期的汉字，历经“焚书坑儒”之后，当时中原地区诸多小国的各种文字，都已湮灭在李斯的小篆之中。其时，殷商的甲骨文由于商代的随葬制而随各代商王埋入了地下，并因之而逃过了秦始皇的“焚书”之劫，直到1899年才重新现世，而水书则是世代流传在民间，成为影响水族社会生活的重要宗教典籍。但二者在造字方法、书写形式、字型、字意以及文字功能上的相承性表明，水族古文字和水书是与殷商甲骨文一样古老并具有同源关系的古文化文明。

二

2005年水书以“水书习俗”的事项，入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评审专家认为：“水书有独特的文字符号体系。水书是水族民间知识综合记录的反映，涉及天文历法、原始信仰、伦理道德等诸多方面的内容；水书具有实用的操作性，广泛运用于民间婚丧嫁娶、生产生活趋吉避凶等诸多方面，对水族社会影响深远。水书奇特的文字符号和记忆内容的丰富性，以及民间传承的神秘性，反映了水族文化创造力的杰出价值及特殊价值。”但“因其字少，仅数百，难于表现水族社会种种事象，故不能单独运用，如在占卜吉凶时，须由有师承关系的巫师（俗称水书先生）据水书所载相关条目作出具体的判断、诠释……”[4]

水书保护名录由“水书”到“水书习俗”的名称改变，专家意见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从水书产生、形成、发展，水书文化内涵的构成，水书的传承方式以及水书在水族社会生活中的应用等方面考察，应该说，专家的意见一语中的。

文字是文明的重要标识。关于它的产生，学界有两种鲜明的观点，一种认为文字的产生源于国家的税收需要；另一种则认为文字的产生与人类的原始信仰密切相关。水族古文字的产生显然属于后者。水族古文字产生之时，作为卜筮表征符号，从一开始它就主要掌握在氏族的祭祀者手中并结合相关事项的占验卜辞来操作使用，不具有全民学习和日常使用的文字交流功能。在后来的社会发展中，随着人口充盈，氏族的分化发展也带来了祭祀者的日渐众多并触发了水书文化最初的传播方式。水书典籍记载的各种神灵和鬼名多达300多种，初民社会频繁的祭祀和占卜活动，使祭祀者可以通过不断表达人们的信仰诉求而在氏族部落中拥有很高的社会地位，这促使他们对所掌握的文字及其所表述的意义秘而不宣，使文字局限为巫术的专用工具，由此而形成了水书在秘传制度上的三层保密层级。

1.水书是用水族古文字书写并用水语语音认读的文字系统，这就要求水书的传承，必须具备良好的母语基础并在水语的人文环境中学习和使用。因此，水语是构成水书秘传的第一个保护层级，懂水语不一定懂水书，但要学习水书，必须熟练掌握水语并理解水族社会的民间信仰和神本观念。水语与水书之间的这种关系，确保了水书只在水族社会内部传承的全民族保密性。在功用价值上，由于水书不具备文字交际功能，只适用于民间信仰。因之，对水族社会至关重要的水书，对其他民族而言，由于信仰文化的不同而毫无利用价值，也使外民族失却了对水书学习的积极性，这在客观上保证了水书只在水族社会内部传承的唯一性。

2.作为卜筮需要产生的水书，自产生伊始就达成了其操作使用者可以在氏族部落中拥有崇高的社会地位，这使水书成了祭祀执行者谋取社会地位的重要工具和文化资源。就执业动机而言，他们采取类似今天“商业秘密”一类的保护措施将水书传播控制在较小的人群范围内以获得从业优势，可能是诱惑他们在书写水书时，只以“要点”的方式记载相关条目纲要的原因，而条目纲要所涉及的核心内容、占卜方法、兆象等，则一律保留在他们的头脑中，以确保其获得社会地位的稳定性。水族民间所谓“真传一张嘴，假传万卷书”，就是对这种现象的善意提示。在后世的传承过程中，这种保护措施又以“师师相传”的方式，恪守其初始时代的风格，使水书成文典籍保持最初的书载格式并传承到今天。以水书的重要择日卷本《泐金·纪日卷》[5]为例，在以二十八宿加干支配置的七元历“六十甲子”纪日中，每七元甲子为一个纪日周期，共420天，某年某月某日属第几元，水书上并无记载，全靠水书先生世代口耳相传，并不得出错。如“丙寅”日所涉及的真实内容，卷本上仅简单记载：

第一元甲子，丙寅室火猪；第二元甲子，丙寅胃土雉凶凶；第三元甲子，丙寅参水猿凶凶；第四元甲子，丙寅星日马凶吉；第五元甲子，丙寅角木蛟凶凶；第六元甲子，丙寅心月狐吉凶；第七元甲子，丙寅牛金牛吉凶。

单从字面上看，即使读懂水书上的古文字，也无法窥知其真实内容。由水书和水书先生口传知识有机构成的水书文化，对上述“丙寅”条所诠释的完整内容是：第一元甲子丙寅日，适宜起房盖屋、出行、生意开张、嫁娶、安葬；第二元甲子丙寅日有吉有凶，此日营建、嫁娶、出行、经商、埋葬均大吉，但种植高粱、小米、蔬菜时，忌此日动土；第三元甲子丙寅日性吉，适宜起房盖屋、出行、经商、开业，但忌嫁娶、安葬，也不能筑塘放鱼，第四元甲子丙寅日宜建筑、打制家具、出行，忌嫁娶、埋葬；第五元甲子丙寅日性吉，宜营建、赴任、嫁娶、铸造铜鼓和举行趋吉避凶的巫术仪式，但忌安葬、诉讼和调解邻寨纠纷；第六元甲子丙寅日有吉有凶，宜打造锄头、斧头等金属工具，但忌起造、嫁娶、出行、安葬，也不宜种植树木和蔬菜；第七元甲子丙寅日有吉有凶，适宜民间举行设席扑碗、举行“挡”等趋吉避凶的巫术仪式，但忌起房盖屋、安葬，也不能过“吃新节”。

以星宿定吉凶，年宜则忌月日，月日宜则忌时方，是《泐金·纪日卷》的主要内容，也是水书择吉避凶的重要方法。以二十八宿相配天干地支纪日，从天干地支的首配“甲子”开始，至“癸亥”结束，60日为一元，俗称“六十甲子”，相配一元甲子，二十八宿需行配两轮还多，配完一轮七元甲子，干支纪日共420日，二十八宿共行配15轮，也是420宿日。以后各轮均按第一轮的配置方法，周而复始。在同一轮七元甲子中，相同的干支纪日，因所配的星宿纪日不同，因而宿性自然是吉凶各异。

无文字记载靠水书先生口传心授的水书内容，还包括各种历法演算、掌宫推遁、不同的祭仪程序、不同巫术牺牲献祭、供品陈设、祝词、卜辞占验、卜筮技巧、征战攻防方略和巫术技能等。这种靠水书先生记忆口传主要内容的传承方法，是水书秘传制度的核心保密层级，它确保水书只在水族社会内部的水书先生群体中传承。在后世的发展中由于水族古文字的发展，滞后于水语语言的发展，更加固化了这种秘传方式。

3.在水族民间，懂水书的人被称为水书先生，他们中的集大成者，水语称之为“哎夯”，汉意为“智者”，也叫“传师者”。除父子相传之外，并不是每个水书先生都可以收徒传授水书，只有智者才能收徒授学，弟子入智者门下，终生为徒。弟子们最初统一接受水族古文字、阴阳五行相生相克、掌宫推遁，历法演算以及水书文化所蕴涵的水族社会伦理道德等方面的基本学习，至熟读水书《颂读卷》之后，智者会根据不同弟子的特长传授给他们相应的水书知识。所有的弟子中，只有一名心地纯厚、为人正直、接受能力好、悟性高的弟子，最后得到智者的全部智慧成为大弟子，并传授师傅的衣钵。大弟子需待师傅辞世之后才能招徒传授水书，成为新的智者。智者一生只传一名真传弟子的传承制度，避免了水书内容在传承过程中的遗漏和失真，确保了传承的系统性和完整性，成为水书秘传制度的第三个保密层级。但以维护水书产生之初内容的本真性为目的传承制度，客观上也限制了水书古文字和水书文化在后世的发展，使水书的功用价值永远局限于宗教祭仪和卜筮领域。

三

这种书人一体的秘传制度，确保了水书在水族社会内部精英阶层中的永续留传。由于民间信仰的需要，水书一直是水族社会族群认同、增强民族凝聚力和文化归属感的重要精神支柱和文化符号。水族是一个崇敬自然并笃信神鬼的民族，在他们的信仰意识中，人类不过是宇宙自然的过客，凡间有限的世俗万象，受鬼神世界的无限主宰。他们认为，自然界的山川、河流、动物、植物、自然怪象等，都有特定个体的神灵依附，它们灵魂不死并具有超自然的力量，从而主宰人类社会，它们对活着的人既可施福，亦可降灾，所以只有敬畏并顺应自然，人类社会才能与自然和谐相处。在水族人看来，水书就是这种人类顺应自然之法的智慧宝典，是人们一切行为的活动指南，水族社会因之而形成独特的“水书习俗”。

“水书习俗”是水书在水族社会民俗活动中活态传承的信仰现象和文化实践。凡水族社会生产生活中比较重大的民俗事象，无不与水书有紧密联系”。[6]“水书习俗”涵盖以下三个方面：

1.生产民俗，水族社会的生产领域中，与水书密切关联的民俗事项主要有砍山烧荒，新田开垦，修堰、筑坝、开挖鱼塘，水井修造，村寨选址、伐树修屋、修房“架马”，开春动土、旱地下种，开秧门、祭田神、水源分配、祭谷魂等，此外，六畜饲养，大牲畜买卖，耕畜耙犁役训，农闲狩猎等，也是重要的生产民俗。这些民俗，尽管表现为生产活动起始的择吉和祷告仪式，但其所反映的是水族人认知自然和利用自然的古代朴素的生存智慧。

2.生活民俗。在水族社会中，人的一生从个人成长、家庭组建到社会关系的群体联接，生命历程的每个节点，都受到水书的制约，由此而产生了众多与水书关联的生活民俗。个人成长方面涵盖从出生、成丁、婚嫁、疾病、到终老的全过程；家庭上则有立牙娲神位、起造、酿造、织染、迁徙、生意买卖、债务、防盗、防灾、诉讼、分家析产等方面；村寨的生活民俗主要涉及防火、防瘟、自卫、议榔与水书传承等重大活动。这些生活民俗，除了择吉之外，还包含程序复杂的巫术仪式、祭典、占验卜辞和祝词，是水书卜筮文化的无文字记载的精华，富含水族古代社会众多的行为准则和道德标准。

3.岁时节庆民俗。水族没有全民族统一的节日，以年节为例，各地不同的年节竟有6个之多，分别为端节、卯节、额节、苏宁喜、春节和七月半，其中以端节和卯节的过节地域最广，人数最多，并实行分期分批过节的节日制度。水族节庆除春节、七月半在固定的日期过节外，其余节日需由水书先生依据水书及水书历法推算择定，在吉祥喜庆的地支日子过节，每个节日或同一节日不同批次的过节日期，均须确保准确无误，既不能提前，也不能拖后，以保证水族社会内部的稳定发展和不同地域支系之间的和谐共处。这种择吉过节的方式，也是水族社会传承水书历法的重要方法。

由水书文本、水书先生和水书习俗三者所构成的水书文化传承体系，伴随水族人的社会生产生活需要而获得了活态传承的社会人文环境。水书既是水族人的社会行为准则，也是水族人的信仰追求，在宗教人类学意义上，水书超越了各个支系的血缘差异和语言上的土语差异，成为整个民族的文化认同标志和精神纽带。千百年来，水书从它产生的那个时代开始，就依存于水族社会的民间民俗事项。长期以来，水族社会敬天地而泣鬼神的神本观念，造就了水书赖以生存的肥沃土壤，靠文本与水书先生的记忆释读和经验操作相结合，作用于繁多的民俗事项，使水书文化获得了足够的传承条件。而水书以“水书习俗”的名称，入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则显然是中国加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之后，新的“文化”概念注入国民文化意识的结果。

[1]潘朝霖.神奇水字，神秘水书——《中国水书》管窥[A].水书文化研究[C].贵阳：贵州民族出版社，2009：10.

[2]转引自.都匀县志稿[Z].都匀市史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2005.

[3]岑家梧.水书与水家来源[J].社会研究，1945，(36).

[4]转引自潘朝霖.神奇水字，神秘水书——《中国水书》管窥[A].水书文化研究[C].贵阳：贵州民族出版，2009：10.

[5]贵州省档案局（馆），荔波县人民政府.泐金·纪日卷[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7：10.

[6]潘朝林.《水书·丧葬卷》初识[A].水书·丧葬卷[M].贵阳：贵州民族出版社，2005：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