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短篇小说)

2014-08-15 00:54墨白
文艺论坛 2014年5期
关键词:胖女人杨柳奶奶

○ 墨白

1

站在北京华联商厦五彩缤纷的鞋架前我一脸的麻木,我喃喃地说,杨柳,我把钱弄丢了。

你还怪有本事了!杨柳责备的目光穿过辽阔的空间和坚实的墙壁刺进我的瞳孔,让我浑身哆嗦个不停。那个卖鞋子的女孩弯腰用手抚摸着我的屁股兜说,是用刀片划破的。接着她又问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多少钱呀?

五万。由于虚荣心,我这样对她说道。

卡吗?快去银行挂失呀。

我说,不是卡,是现金。

现金?杨柳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她瞪我一眼说,虚伪!撒谎都不会,五万块钱的现金能装进你屁股兜里?那会儿我的脸一准像猴腚一样红。我不但虚伪,而且弱智。我为什么把一千块钱说成五万呢?杨柳说,这样就能证明你是个富人?死去吧你,啥本事!杨柳说完不再理我,她转身就走了。

我呆呆地站着,回想着那个小偷到底是怎样割破了我的裤兜的。这下好了,我想,我连回去打车的钱都没了。现在我一贫如洗。你个龟孙家儿,你这一割我的一千块钱就没了,俺爹要是知道了不掂起一瓶子农药喝了那就算我没说。小偷,你真是个高手,要是多年前,说不定我就拜你为师了。

爹走过来对我说,你操的啥心也孩子乖?咋就会让人割了兜呢?

是呀,是谁割了我的包?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割的呢?是在公交车上还是在商场里?你是谁?怎么不让我看看你是谁呢?就算钱我不要,你让我看看你长得啥模样也中呀。谁说这世间没有无名英雄呢?我看你就是,做了好事不留名!活雷锋呀。这真是行行出状元呀,你就是小偷里面的状元郎!你别以为我有幽默感,我那是恨得没办法。真要让我抓住你个龟孙,看我怎么收拾你,我不拿把菜刀把你的手指头剁下来就是婊子养的!我一边想一边走出商厦,可刚来到大街上,就被一个满脸灰尘的女人拦住了。

由于她纷乱的头发,我无法看出她有多大岁数,那个女人用乞求的目光看着我伸出一只肮脏的手对我说,这位大哥,行行好吧。

我从她的衣袖上闻到了一股难闻的气味,我说,走开。

可是那个女人并没有走开,她擦了一下眼角里的眼屎说,大哥,行行好吧,我老爹正躺在医院门口,他得了食道癌。他一个劲地喊饿,我没钱给他看病,可我总得让老爹临死吃一顿饱饭吧?我求你了,行行好吧。

女人的哀求像从佛殿里飘出来的诵经声在我的耳边缠绕,我看到许多人停下朝我们围观过来。你知道,我这人不是铁石心肠,我当时真的动了恻隐之心。等我下意识地把手伸进屁股兜里才想到我是个身无分文的人。看一眼围观的人我的脸就红了,我为自己没有能力解救这个浸泡在苦难中的女人感到内疚。我说,实在对不起,我没钱。

你会没钱?那个女人提高嗓门说,你骗谁,像你这样的人会没钱?

女人的话让我感到无地自容。我说,我真的没钱。

女人朝地上吐了一口痰说,你真小气!那个女人对我的指责理直气壮。她朝围在四周观看的人们说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小气的人!

她的指责使我突然感到自己像个侏儒,我的身子在不断地缩小,就像刚才割我裤兜的那个小偷在偷别人的腰包时被当场抓住一样。没办法,我只好转过身来,让她看我屁股上那个被小偷割破的兜子。我对她解释说,你看,不是我小气,我的钱被人偷走了。

就算你有钱,那个女人因说话激昂,嘴里喷着白色的沫子说,你会给我吗?

由于我急于摆脱她的纠缠,就只好对她说,给,有钱我一定给你。你看,我拍着屁股上被割破的裤兜说,我现在真的没钱。

那好吧,那个女人突然变得很大度,她说,我相信你。

听到她这样说,我就像一个获得释放的囚徒,等我准备抬腿离开的时候,她又伸手拦住我说,那就算你欠我的。

她的话让我感到意外,说什么,我欠你的?

女人说,当然是欠我的,你刚才不是说,只要身上有钱就会给我吗。

我说,不错,我是这样说过。

女人说,可你现在身上没钱,那不是欠着我吗?

我重新看了一眼那个肮脏的女人,我说,你是不是有病?

女人说,你咋骂人?你欠我的钱还说我有病?

这真是荒唐透顶!你说她这不是有病是什么?我决定不再理她,我闪过她朝前走去。可是她却伸手拉住了我的衣服说,你不能走,你欠我的钱,你不说个道道咋说走就走?

真是无耻呀!还没等我说话,那群围观的人就纷纷给那女人帮腔道,就是,咋说走就走?

我的目光从身边那群人落在了那个女人脸上,我的肚子气得一鼓一鼓的。可面对这样一个不讲道理的女人,我跟她有什么可理论的呢?我朝她赌气说,就算我欠你的,这下好了吧!

说完我就打算拔开人群离开,可是那个女人却抓住我的衣服不丢,她说,你不能走,你要走了,欠我的钱用啥来证明呢?

我气不打一处来,我说,你还想要证明?

女人说,我当然要证明!

那群围观的人起哄道,对,给他要证明。

我感到无奈,我说,你想咋证明?

要不这样吧,那个女人说,你给我打个欠条吧。

那群围观的人又跟着喊叫起来,对,打个欠条!

那群人的话就像一群刚从粪便上飞起来的苍蝇钻进了我嘴里,那真叫恶心。我盯着那个女人说,你还想要欠条?

她说,那当然,没有欠条,到时候我凭啥找你去要钱?

咦,真是无耻呀!我说,你放开我,要不我就打110了!

那个女人说,你打呀,我就等着你打呢,你大白天调戏良家妇女,我还要告你呢!

那群围观的人也跟着她喊叫着,对,告他!

我被那群不知羞耻的人气得发抖,我真想伸手给他们每人一个耳光!我伸手指着那个女人说,你真不要脸!谁知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就有一口浓痰从她嘴里飞射出来,叭地一下打在我脸上,接着她就一边骂一边扑上来伸手抓我的脸……

她身后的那群人也跟着涌上来,他们喊道,挖他的脸!挖!

我只好伸出胳膊护着头,狼狈不堪地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不知谁在下面使了个绊子,我的身体在空中失去了平衡,就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然后就在那个人的面前跪了下来。我抬起头来,看到那是一个像头猪一样肥胖的女人,她朝我冷笑着。一看到是她,我当时就明白刚才那事不是偶然的,那群人肯定是受了眼前这胖女人的指使。当然,事情的起因你也知道,是跟杨柳有关。当时我跪在地上,真想跳起来拿刀把他们都杀了!可是我的身子就是不当家。再说,就是我能起来,给一帮受人指使的娘们你有什么可缠的?你说说看,面对这样一群无赖我会有什么办法?这时我看到有一根拐杖伸过来捣着我面前的水泥地面,我抬头就看到了我奶奶,我奶奶用手里的拐杖不停地捣着地说,起来,骂她!

是呀,面对一群无耻的人,看来只有用我奶奶的办法,只有用世上最恶毒的语言去诅骂她们!

2

从那个倍受羞辱的梦里醒来的时候,我正依着俺家的堂屋门坐着晒太阳。

太阳光从门外树叶的缝隙间透下来同样照在坐在我对面打盹的奶奶身上。那个时候爹正蹲在院子里的阳光下用一个瓦片刮那把生锈的铁锨。我在爹弄出的刺耳的声音里回忆着那个刚刚离我而去的梦境。我记得奶奶最后对我说,骂,骂她!由于我所从事的工作性质,我几乎把世间一些骂人的话都快忘记了。我真诚地希望这个世界到处充满爱心和温情。可等我经历了许多事情之后我又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有时骂人的话还是有用的。要不然,你就无法对付这个无耻透顶的世界。在这个唯利是图的世界上,除了法律,有些事儿你还只能用充满仇恨的脏话来对付。就说刚才那件让我倍受羞辱的事情吧,如果我会使用脏话,还会落到那般下场?也是我命该如此,本来那天杨柳要和我一起去北京华联商厦的,可就在临出门的时候台长突然要召见她,她能不听吗?台长呀,是我们的顶头上司,他掌握着生杀大权,他可以端掉我们的饭碗!多年以来,我时常为自己的饭碗担忧。我总是担心有一个人在暗处窃视我,那个人就像这位嫉妒我的台长,我总担心他会突然找我谈话。他手里夹着一支香烟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前细眯着眼睛看着我说,你自由了!你听,他说话的语气就像背电影里的台词一样。接着他用幽默的语气对我说,我希望你能服从组织上的决定!你看,他就像一个党卫军官提着一把枪对我开了一枪然后吹了吹冒烟的枪口说,你自由了。而我却站在那里双腿发抖,到最后我也会像那个向我乞讨的女人一样对他伸出乞求的手。你看,在现实生活里我同样是一个无耻的人,是一个奴性十足的人。你说,现在台长要见杨柳,我敢不让她去吗?这可不是儿戏。杨柳含情脉脉地看着我,然后用命令的口气对我说,你自己去吧,就我选中的那一双。我说,哪一双?杨柳说,八百二那一双。

八百二?爹停下刮铁锨的瓦片说,啥样的鞋?要八百二。

我说,你别管。

好,这可你说的,爹说,那你往后去就别叫我爹!

爹,你不知道,在外边我是不能喊你爹,我得喊父亲!娘也不能叫娘,喊妈。俺也不能说俺,得说我!爹娘都是咱豫东的土话,不能说。我在广播电视中专上学那会儿一说爹人家就笑我土老帽。你说,一个电台的节目主持人能用方言土语吗?可我就是改不了,一到家这些土话就会从我嘴里流出来。爹说,钱就恁好挣!

爹把我奶奶吵醒了,奶奶说,啥大不了的事,就不会小点声吗?

爹嘟囔着说,哼,钱就恁好挣!一双鞋八百二,啥鞋,金子做的?钱就恁好挣?现在不交农业税了是不假,可伺候一亩地一年才挣多钱你知道吗?掏劲流汗不算,看看一亩地能弄多钱?种子、肥料、犁地、抗旱、农药、收割机,够你一鞋钱吗?

爹正说着,娘从厨房里走出来。娘一边用腰里的围裙擦手一边说,人家都进城打工了,看看还有几个像你一样在家里种地?

爹生气了,爹把手里的铁锨丢在一边说,你说得容易,工就是好打的?再说,都出去打工了,地都荒着,你吃啥?

爹说完看着我说,你还电台的人呢,就不会焦点焦点?

我说,中央电视台才焦点呢。

爹说,我说的就是中央电视台,看看人家!

娘说,你能!你就会教小春找事儿。那孙志同能是好焦点的?人家是支书,跟耿书记好的穿一条裤子。

爹说,那叫好?那叫合伙贪污!修镇外的高速公路,他们把村里的地都卖光,钱哩?一家给那俩钱就算完了?

娘说,就你能,咱春儿混个工作容易吗?再说,有春儿在这儿站着,孙志同还能捏你?

爹说,他不捏咋啦?不捏咱那二亩地的钱就算完了?以前种地你嫌挣的少,现在连地都没了,看你指望哪个龟孙?往后你光落了喝西北风了!

我说,这有啥办法呢?就是喝西北风这鞋我也得去买。爹,您儿子混到今天这人模狗样的容易吗?爹,我没有杨柳就完了,她差不多也算是您儿媳妇了。

爹把眼一瞪说,啥叫算?

就不算,可她也是您儿子的情人呀。

爹说,你说啥?

我说,爹,情人就是相好的。

爹白了我一眼没说话。我说,咱镇上不都这样说吗?爹,您扳着手指头算一算,咱镇上都是谁有相好的?

孙志同个狗熊,爹听我这样说,真的扳着手指算起来,派出所老郑个鳖孙,信用社王明亮个杂种,还有谭成运、张大嘴、医院的院长牛麻子、西街皮革厂的方家胜……

看看,我说,都是一些有钱有势的人吧?爹,现在您儿子能和他们平起平坐了。你看现在我一回来,镇上的干部慌哩,今天上午镇里的耿书记不是还让人给送来两箱伊犁牛奶吗?

娘说,那一箱好几十块。他爹,不是咱春,以前谁把你看到过眼里?

爹翻了娘一眼就不再说话。

我就从凳子上站起来,晃了晃坐得发麻的腿走到院子里。娘在身后说,你弄啥去?

我说,我到河边溜溜。

娘说,快点回来,饭一会儿就齐。

我一边应着娘一边走出院子。你看,这就是我,我就恁大出息。如果那天你看到我走在大街上那个得意的模样,就知道我是个小人。我一边走一边想,现在我能跟镇里那些牛头马面们平起平坐了。你现在仔细想想,如果就算我回来当了村里的支书,或者当了镇里的书记,我能会比他们好到哪儿去吗?可是我走着走着,突然发现出现在我身边的街道竟是那样陌生,没有一点我家乡颍河镇街道里的模样。这你知道,平时我就渴望独自到陌生的地方去旅行,这就像我时常渴望指着我痛恨的我的顶头上司那个召见杨柳的台长的脸痛骂一顿一样。可同时你也知道,这愿望恐怕到我生命奄奄一息的那一刻也未必能实现。为此,我常常在梦中受到奶奶的责骂。奶奶常常指着我的鼻子说,没出息,你们孙家咋养了你这个儿子!

3

在空闲下来或者梦醒之后,我时常回味着奶奶的话,但奶奶的话很快又被我幻想中的旅行所代替,就像现在我在陌生的街道里迷失了方向一样。在陌生的地方,我时常会听到风声,我知道那风来自街道外一望无际潮湿的原野。原野上下着雨,那种从来不曾停止过的雨。雨水呈现出一种粉红色,弥漫着我视觉里的每一片空间。在潮湿里,有时我会闻到一种在新鲜的蒜泥里加了陈醋后所产生出来的气味。那是我喜欢的气味。我知道那气味与我奶奶有关。奶奶念白一样的诅咒声时常会演变成一种气味,那来自童年的气味不知在我梦中的原野刮了多少年。梦中的粉红色时常像雾一样弥漫着我在原野上走过的田间小路。偶尔,我会在那条小路上看到另外一个行走的人。从那人肩头上扛着的铁锨上我认出了他,他是我爹。

爹赤着双脚从田野里走过,雨水好像他无处不在的目光。爹提着一双已经磨透了底的鞋子,扛着那把他刚刚打磨好的铁锨。爹的赤脚噗哧一下噗哧一下从泥水里拔出来又陷进去,发出乐耳的声音。爹说,把春叫起来,太阳都晒着屁股了。

爹的声音如一只鸟颤抖着翅膀穿过飘荡着粉红色雨丝的空间飞进娘的耳朵。娘就从厨房里走出来。院子里同样布满了泥泞,只是泥泞变成了如同我们皮肤一样的颜色,那种我们在旧照片里见过的颜色。娘一边走一边撩起系在腰上的围巾擦眼睛,她的眼睛被灶堂里冒出来的烟熏出了泪。娘走到床边拍着我的脸说,起来,上课铃都响了。

我真的听到了铃声。我看到老文瘸着腿站在学校门口的老槐树下用钢筋敲击着从树上吊下来的那截铁轨。有一年冬天,爹和一伙人到锦城给生产队拉煤,爹在火车站的货场里把半截铁轨偷偷地埋在了煤车里。过了年的春天里,颍河镇小学校长方国青到我家里做家访时,那半截铁轨被两摞旧砖架着放在我家堂屋门里作板凳。方国青用手抚摸着被我家人的屁股磨得黑明发亮的铁轨对我爹说,孙富祥,我把你家新春的学费免了。

爹明白他的意思,就站起来用手拍了拍被铁轨冰得凉实实的屁股说,你搬吧。

以后的日子里我就常常看到老文敲打那根铁轨。鳖孙老文,你把我耳孔震疼了。可是老文仍在不停地敲,老文敲打铁轨的样子又凶又狠,最后他终于把我给敲醒了。我从梦中醒来,老文敲打铁轨的声音变成了手机的铃声。手机的铃声在我耳边响个不停,可等我伸手拿来接听时,手机里传出的却是嘟嘟的忙音。真是奇怪,我时常会听到这种盲音。可是那个胖女人在家时就不一样,只要她在家,我的手机就会有音,而且声音清楚又响亮,想捂你都捂不住。我打开手机想查找刚才那个没有接通的电话号码,可奇怪的是,那个打进来的电话号码是隐藏的。一准是她给我捣弄的,咋就不显示号码呢?

我躺在床上,看着由时间描绘在天花板上的一些图案寻思着,刚才是谁打进的电话呢?不知何处传来的刺耳的金属器械钻进墙壁的声音让我无法集中思想。自从搬进这幢高层住宅的一年里,这里几乎每天都有人在装修,电钻钻进墙壁的声音每天都会在我生存的空间里响起。那电钻有时从我的头上钻下来,有时从我的脚下钻上来,有时钻进了我的四肢或者后背。我现在已是千疮百孔。由于使用频繁,我们单元楼洞里的电梯已经维修过两次了。可今天上午我回来的时候,电梯门口又被一道黄布条警戒住了,连个人影都没有,真他妈的!没办法,我只好背着从菜市场买来的米面往上爬,等我爬到三十层楼梯口坐下来喘气时,我才看到两个头戴红帽子的工人正蹲在我家门口的电梯门前捣弄。我没好气地质问他们,你们从哪儿弄的这破电梯?

修电梯的工人同时回过头来,却不理我。我看到有风从电梯的滑道里吹出来,把那根拦在门口的黄带子吹得呼达呼达响。那风声就像这会儿我头顶上的金属器械钻天花板的声音。由于震动,天花板上出现了一些奇形怪状的图案,那图案使我有一种预感,或许,今天我真的能到达那个时常出现在我梦境里的陌生的地方,要不我今天怎么就没有听到手机响?以往的日子里,我的睡眠极其敏感,就是有只鸟从我的窗外轻轻飞过也能把我惊醒,更别说现在这电钻钻墙壁的声音了。可今天我咋就睡这么死?是我爬了三十层楼的结果吗?刚才手机在我的耳边响个不停,我怎么会把它当成是老文敲打铁轨的声音呢?那么,刚才是谁打来的电话,杨柳吗?

一想到杨柳,我就看到她穿一件桔红色的睡衣从挂在墙壁上的石英钟里走出来,她细腻的皮肤仿佛黑夜中的烛光。烛光里,我用手抚摸着她小腹右侧那道暗红色的刀疤。杨柳三岁的时候,她在家乡的医院里作了一次阑尾切除手术。二十年过后,那个暗红色的刀疤不但没有消除反而越长越大。

在这个世界上,杨柳看着从窗子里射过来的灰暗的光线这样对我说,没有第二个男人抚摸过这个疤痕。我知道,在我抚摸那个疤痕的时候就是某种欲望的开端。但杨柳更喜欢我用舌头去亲吻那个刀疤。我时常在幻觉里听到她从身体深处发出的轻微的呻吟声,痒,痒,我痒……但同时我也知道,就是在她最受那欲望折磨的时候,她也不会给我打电话,这是我们之间的契约。我放下手机,看到我的毛衣毛裤还有羽绒服像一群无脊椎动物瘫软在地板上,羽绒被的一半也从床上滑了下去。她人呢?在厨房里吗?不会。自从她发现杨柳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之后,我已经有许多日子没有吃过那个胖女人做的饭了。在灰暗的时光里我们处在冷战的状态之中。可她为什么不接电话?每次我的手机响起之后,她都像听到她已经死去两年的亲爹走进房门一样,哪怕她正在蹲马桶也会提着裤子从卫生间里跑出来,从我手中抢过电话。可今天怎么了?在我睡着的时候她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鬼勾当?她把我女儿杀死了?她们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白色的沫子从她们的嘴里冒出来,她们没有了呼吸,她们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她们自杀身亡……

可怕的情景时常出现在我的幻觉里,折磨着我的神经。有时我正在直播室里工作,就会突然想到小小,她喝了过量的安定了吗?那个胖女人不止一次这样威胁我,孙新春,你别以为我不敢,死我也不一个人死,我弄几包老鼠药跟小小一块喝,你就跟那个不要脸的杨×过去吧!那个胖女人对女性生殖器恶毒的咒骂使我想起了奶奶,在这方面,她比起我奶奶不知要逊色多少倍,可她的威胁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4

电钻钻进天花板的声音就像钻进我的耳孔里,我用双手死死地捂着耳朵,可我却没法管住我的眼睛,我看到天花板上有三条河流从墙壁里流出来。沙河和贾鲁河在锦城的西部注入颍河,然后颍河从锦城的中部流过,把这座大约有二十万人口的城市拦腰切成了两半。某一天,我在我主持的节日里回答一个名叫杨柳的女孩提问时对她说了上面的这些话,接着我又对她说,颍河是淮河的重要支流……就在那年的春节过后,在办公室里我第一次见到了那个名叫杨柳的女孩。这次,是她要跟着我实习。后来我对她说,在这条河流的北岸,正在建筑以高层为主的住宅区,我在那儿买下了一套房子。你看,我就是这样地虚伪?那套房子是我出钱买的吗?压根不是。其实,我讨厌呆在这套房子里。在电钻停下来的间隙,我站在靠北的窗子往下观望,从这里我能看到不远处的那片渐渐消失的湖。冬季里,那片越来越小的水面变成了墨绿色,我能看到一些在湖泥里挖莲藕的人。我偶尔沿着湖边的小路走,会看到漂浮在墨绿色水面上的动物的尸体,尽管现在隔着辽阔的寒冬我仍然能闻到从那里散发出来的臭气。那臭气使我现在呼吸的空气已经变质,我时常为此感到窒息。我讨厌这套房子!可那个胖女人压根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她还时常在朋友和亲戚面前炫耀。

在锦城,无论多么偏僻的地方她都会碰到熟人,好像全天下的男女都是她的同学和亲戚。清晨或者傍晚,我们一块走在街道里或者来到一个公共场所,她会突然哎呀哎呀地对一个陌生人大呼小叫起来,我也讨厌她打完电话向我炫耀的神情。你知道吗?他是地区法院院长的司机!你听听她那口气,我知道她是瞧不起我,我知道她嫌我没本事。一个司机有什么了不起?不过话从我嘴里说出来,那个不雅的词就被我过滤掉了。这你知道,我不但不善于说脏话,而且一听她接听电话的语调就恶心。她今天为啥不接电话,正在蹲马桶吗?

我朝卫生间那里看一眼,那门虚掩着。我闭上眼睛仔细地听听,卫生间里只有水滴从水龙头上滑落到浴盆里的声音。知道吗,她说,这叫滴水,滴水水表就不转动,滴上一夜就够我们冲马桶的了。这就是她的智慧,说实话我得感谢她,她教会了我许多这种生活中细小的常识,她使我更清楚地认识到什么是小市民。我一边想一边从地板上拾起羽绒服披上,然后趿拉着拖鞋走进卫生间。她真的不在里面。我对着马桶洒尿,却从墙壁上的镜子里看到一个身披羽绒服的人,他胸膛上的肋骨在我用力吸气的时候很清晰地凸现出来。

春,娘看着我说,有心思了?

我说,没有。

娘说,工作不顺心?

我说,没有。

娘叹口气说,哎,你瘦了。

我看到那个人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的额头上已经有了明显的皱纹,纷乱的长发使他的面容显得苍白而憔悴,他好像还沉睡在疲惫里。这就是我吗?我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了?那就是我,那不是我还会是谁?我一扬手,就看到我对面那个人的皮肤在肋骨上滑动。孙新春,就这样你穿上衣服走在大街上还像个人,你这过的是啥鳖孙日子?那个把你折磨成这个样子的胖女人在干什么呢?

由于寒冷,我胡乱地洗了一把脸,就急忙回到到卧房穿上衣服,我得弄清楚她正在干什么。我蹑手蹑脚来到客厅里,客厅里仍旧弥漫着一股难闻的烟气。乳白色的地板上到处都是黄色的烟蒂,在烟蒂之间还有一些米黄色的痰迹。这是夜里他们打麻将时留下的。几张椅子斜三倒四地横在饭桌的四周,饭桌上铺着一张灰色的桌布,桌布已经被麻将牌磨得十分肮脏。那个可恶的胖女人每天都把一些贼头贼脑的人拉到家里打麻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在从墨绿色的湖面上刮来的腥臭里把麻将牌摔得叭叭作响。四万!我听到小小的二舅叭地一下把牌摔在牌桌上,那个长了一脸横肉的人随后朝地板上就是一口浓痰。

你看看,他们把我的家都糟蹋成了什么样子,这实在让人忍无可忍!你看看,茶几上堆着他们吃过的苹果皮、香蕉皮、桔子皮、瓜子皮,还有一只茶杯倒在茶几上,茶叶水像尿液一直流到了地板上。你看看,我家客厅里的沙发套都被他们油腻的屁股拧得皱巴巴的,上面还扔着几个捏瘪了的饮料罐。这些狗杂种!哎,刚才我说什么?狗杂种?这骂人的话怎么会从我的嘴里溜出来?别说我,你过来看看,就是你看着门口那片横七竖八臭哄哄的拖鞋不想咒骂他们吗?想!可你知道,想骂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那天我在北京华联商场门前的遭遇你也知道,那天我回到家就像现在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样,我面对墙壁,把有生以来我听到的骂人话都在脑海里想了一遍,可你真叫我骂,就是说不出口。我奶奶站在旁边一看就生气了,真是没本事,我教你。这你知道,我的奶奶可是人世间骂人的高手。不说别的,就女人的一个生殖器官,她老人家就能骂出一百个不重样来。现在细细地想起来,她老人家真是一个天才呀,一个语言天才,任何语言大师在她的面前都显得逊色百倍。有一年夏天,我奶奶跟支书孙志同的老娘一连骂了三天。孙志同的老娘坐在她家的门槛上,我奶奶盘腿坐在孙志同家门口外边的那棵老槐树下面的磨盘上,她骂一句用手指一下,她老人家嘴角上挂着白色的沫子,带大襟的褂子从上面垂下来盖住了她的三寸金莲。渴了,她就叫我回家去给她掂茶。我掂着一个黑色的瓦罐在阳光下从镇子上的麻石大街上走过,罐子蹭着街面上的麻石发出哧啦哧啦的声响,水从瓦罐里溅出来,打湿了我的裤腿。奶奶捧着瓦罐喝一气,继续开骂。饿了,爹就用瓦罐给她送饭。到了第二天头上孙志同老娘的嗓子就哑了,光见她用手朝奶奶指点着,嘴唇一张一合,就是听不见她的声音。而我奶奶的声音仍像小铜锣一样,现在那些站在舞台能唱两首歌的歌手算狗屁?比起我奶奶,差远了!你看我奶奶到了三天头上腰板还挺得直直的,那真是女中豪杰呀。我奶奶骂人的声音真的就像唱歌一样好听,优美的曲调在夜间响起来,能把挂在街边电线杆子上的有线广播都赢了。我奶奶在那个磨盘上一直坐了三天,她老人家三天都没有下火线,就像现在的人一气喝十斤二十斤的黑啤酒黄啤酒不上厕所一样。那一年我奶奶的事迹不胫而走,十里八村的人都赶来看热闹,人们走一群来一群,就像现在的人才交流会。我满脸皱纹的奶奶那一年可真出尽了风头,奶奶越骂越勇,直骂得孙志同的老娘落花流水屁滚尿流,直骂得孙志同跪地求饶。当然,那个时候孙志同还不是支书,要不,我奶奶也不会留下如此的丰功伟绩。你说,像我奶奶这样的才能,她一个乞丐女人算得了什么?我真的不像她老人家的孙子,我们孙家在堕落,我们孙家是黄鼠狼生老鼠,一窝不如一窝。如果我有她老人家百分之一的能耐,那天在北京华联商厦门口我也不至于像一只落汤鸡。看来这世上没有一项轻而易举学到的本领,不但骂人需要学习,无耻也需要学习,要温故而知新,你不练就不会,就像现在我面对那堆臭鞋在脑海里温习奶奶教给我的那些粗话一样。可是,不知为什么那些骂人的粗话我就是说不出口。我用手一边拧着自己的嘴一边想,你真是无用呀孙新春,你连句骂人的话都说不出来,你骂呀,骂呀!可是,那骂人的话还没有出口我的脸就发烫,我真是无用呀!我见我的样子,我奶奶站在一边都着急,奶奶说,骂呀,你咋不骂呀?

可是我真的骂不出口来。我说,奶奶,你就教我两句不带生殖器的骂人话吧。

奶奶说,你有啥不好意思?人家多少见不得人的事儿都做了,你就练两句骂人话有啥不好意思?骂!

好,我骂。我听从奶奶的话就骂了一句,你个杂种!可是从我嘴里出来的声音是那样的无力,软绵绵的就像面对情人表达自己的爱慕之情。我用手使劲拧着自己的嘴说,你骂呀,骂出声来。骂人是一种艺术,就像蒋介石一样,娘希匹!在不同的场合里蒋委员长那声娘希匹就包含着不同的涵义,骂人真是一种艺术,你要讲时间、地点、场合、对象。要有语感,要有情感。你骂呀,要充满仇恨!你骂呀,你这个杂种!可我这是在骂谁呢?骂我自己吗?我自己在跟我自己过不去吗?不,我不是骂自己,我在骂那个胖女人,你个可恶的小市民,你把我女儿小小弄哪儿去了?

5

你看看,我这还像个家吗?这哪里是家?这是垃圾站!我知道那个胖女人是在存心地糟蹋我,日他奶奶,这日子没法过了。你不知道,要是那个小市民听到我这话一准会乐得她藏在衣服里的那双奶子都在抖动,她一准指我的脸说,孙新春,你可壮着胆子说句人话,你有胆再说一遍?你有胆说给我离婚?我买个鏊子没腿,专(砖) 等着呢!

我真是个无用的人呀,你看她用手指着我的脸我就没有勇气把那句话再说一遍,你看我还像个男人吗?杨柳说,你就不像个男人!你到底怕的是什么?我到底怕的是什么呢?这你知道,那个胖女人她鳖孙二叔是锦城川汇区财政局的局长,他要是给我们台长打个电话,你说……再说,我现在住的房子还是小小她二舅拿的钱嘛,他开着酒厂,你光说,我是人穷志短呀,所以人家想踢就踢想骂就骂,才这样像狗一样被人使唤来使唤去,我不是没权没势吗?我要是他妈的市长,不说市长,就他妈的是个处长,是个科长,也不至于落到这般田地呀?

客厅里除了那些难闻的气味在流动没有一点别的声音,我看一眼女儿的房门,那门关闭着。她们在屋里干什么?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我眼前再次闪现出我想象过无数遍的可怕的场景。那个胖女人把我女儿手脖上的静脉割破了,鲜红的血液从床上流下来,小小的脸色像米粉一样苍白,我女儿被那头母猪给杀死了。在我的幻觉里,我女儿小小不止一次死在那个胖女人的手下……我在幻觉里轻轻地推开女儿的房门,可屋子里没有人。女儿不在屋里,那个可恶的女人也不在屋里。女儿的房间里乱糟糟的,小小的书包和红领巾都在桌上放着,今天是星期日,小小不上学。她们干什么去了,她们在厨房里吗?

我从女儿的房间里出来,试探着叫了一声,小小。我没有听到女儿的声音。我看到厨房的门紧紧地关闭着。她们在厨房里干什么?那个胖女人肯定把门从里面上死了,然后她打开了天然气管道上的开关。我的天呀,她竟然想用这种方式害死我的女儿!想到这儿我头皮一炸,两步蹿到厨房的门前。我用力推门,可那扇门却被我轻而易举地推开了。厨房里同样没有一个人,我只闻到了一股焦煳的气味扑鼻而来。在厨房的地板上,我看到一个白色的瓷盆,瓷盆里是一些黑色的纸的骨骸,在地板上,还胡乱地堆放着十几封没有来得及烧掉的信件。我的天呀!我急忙蹲在地上抓起那些信件,这都是我从台里带回来的听众来信,这些信件我还没来得及看她就给我烧掉了。她知道我的生活里离不开这些信件,这些来信我都要一封一封地仔细地阅读,我要从中了解世界的忧伤和人间的苦难。在那些来信里,那些我从来没有谋过面的陌生人向我叙述的全是一些不幸的事儿,他们从来不把幸福的事儿高兴的事儿告诉我,在快活的时候他们就把我给忘记了。他们只有在忧伤和痛苦时才会想起我,他们想让我跟他们一起分担忧愁,他们想让我帮他们解除痛苦。

救救我吧,青果。他们这样说。

可惜他们选错了对象!杨柳用讽刺的语气对我说,你能给他们做些什么呢?

是呀,我能做些什么呢?我只是一个无用的节目主持人,我只能通过电波给你一些安慰,远远地对你说两句安慰的话,这你知道,我别的什么也不能为他们做。可是,这个可恶的女人把你们寄来的苦难都给烧掉了,连同我同情你们的权力。我的父老乡亲我的亲爱的听众,她要是知道烧那些信就像烧我的心,那她就不烧了,她会换一把剪子来,她会当着我的面一剪子一剪子地铰!现在你们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吧?可是她能铰得断吗?她怎么会知道我同那些苦难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之所以把你们寄来的苦难放在自己肩上,这是因为我同你们一样是喝着颍河里的水长大的,是因为我同你们一样吃着那块黄土地上生长出来的红薯和高粱,和你们一样吃着玉米和大豆,因为我身上流淌和你们一样的血液。面对烦恼我身不由己。有的时候,一封有关烦心事的来信会改变我本来快乐的心情,那烦恼一整天一整天地压在我的心上。杨柳说,你又怎么了?

我说,没什么。我不想让她同我一样来承担那些苦恼。可是她看得出来,我没有什么事情能瞒得住她的眼睛?作为一个优秀的女性,她太了解她所爱的人了。她说,你别的没什么本事,就这点还可爱,看着你那忧郁的面孔,我真的不忍心去伤害你。

可是,那个可恶的女人却把这些我还没来得及看的信件都给烧掉了。这个无耻的人,她到哪儿去了,她把我女儿带到哪里去了?我拿着那些幸存下来的信件走出厨房,重新把各个房间察看了一遍,我想找到一些有关她们的信息,可是,我失望了。我不知道那个可恶的胖女人把我女儿小小带到哪里去了。

我把那些信件扔在床上,那些不同颜色不同规格从不同地方寄来的信件在我的床上散开。那些不同的字体就像不同的语言,那些字从纸片上跳出来争先恐后地向我讲述着它们主人的苦恼,可我却不想听,我只想知道我女儿小小现在什么地方。小小,你在哪儿?那个可恶的女人把你带到哪里去了?你个猪,我知道你什么样的事儿都能做出来,我知道你!你把我的小小带哪儿去了?你把我女儿带到那片长满了蒲子和芦苇的湖滩地里去了吗?你想害死她吗?我看到女儿手脖上的静脉被她用锋利的刀片割断了,就像那个小偷割破了我的裤兜,我女儿面色苍白地倒在血泊里,我女儿伸出手向我不停地喊叫,爸,爸……

可是,那个可恶的女人却在一边向我发出阴冷的微笑,她的手上捏着那沾染着女儿鲜血的刀片,我看见她把那个刀片放在了自己的手脖上,她一边看着我一边用那个刀片切断了自己的静脉。你看,鲜血从她的手腕上像小溪一样流下来。她在畏罪自杀!死吧你!你害死了我的小小,你还有脸活下去?你死吧!你这个狗杂种……

6

我被电钻转动的声音惊醒了,刚才那个可怕的梦不留在我的脑海里。电钻钻门的声音从客厅里传过来,我急忙翻身下床来到客厅里。我看到我家的房门在颤动,电钻的声音感染了房屋的整个墙壁。那电钻的声音就像一把斧头朝我的头顶上劈下来。

又开始了,你们这些狗杂种!你们还让不让人活?你们一天不停地钻墙,不停地钻,一刻不停地钻,你们要把楼板凿穿吗?你们要把墙壁凿穿吗?你们要把整个大楼钻透吗?你们这些狗杂种,你们还让人活不让?

看着被不明金属器械震动的房门,我实在不能再忍受,我冲过去抓着门把猛地把房门打开了。随着打开的房门,那金属器械转动的声音消失了。随着涌进来的一阵风,我看到了一个女孩站在门口喘息,她正用仇恨的目光看着我。我抓门的手垂落下来,我说,小小?

小小怒气冲冲地看着我不说话。我说,小小,你敲的门?

小小恶狠狠地说,你就睡恁死?

小小的声音像电流一样爬过我的头皮,我说,咋了咋了?

你说咋了,看看俺妈给你打多少电话。

你妈?她人哩?

在楼下,等着你提东西哩!小小说完再不看我,她侧身从我身边走进屋里。不知从哪儿来了一阵风,那风推着房门咚地一下关上了。随着关门的声音,金属器械钻墙的声音跟着又出现了。那声音钻着我的头皮,钻着我脚心,钻着我的四肢,钻着我身体上的每一个部位让我无法忍受。那声音让我耳孔发鸣,那声音让我头皮发紧四肢抽搐,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走到客厅里的小小这时回过身来,她仍然怒气冲冲地对我喊道,你还站着,还不去接俺妈?

哦哦哦……

我连声应和着,那声音同我的身体一样颤抖。我转身走到门边,刚想伸手去拉房门,就被身后小小给喊住了,穿上衣服!

我停下来,这才发现身上只穿了一个裤头。我又哦哦哦地应着,匆忙跑进卧室。我一边从床边拉起裤子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水。有一阵风夹着夏季的炎热从南边的窗子里吹进来,我一边穿裤子一边盲目地扫过窗外远处的河道。河道在强烈的阳光下晃动着,是那样地不真实。等穿好裤子,我随手抓起一件汗衫就往客厅里跑。我来到房门前,一边抓住门把一边对小小说,我去了。

可是,我没有听到小小的声音,我回头观望,客厅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只有金属器械撞击墙壁的声音像水浪一样一波一波地打过来。我的耳孔像被针刺一样跳动起来,那跳动使我痛苦。但我还是拉开房门,飞快地往电梯门边跑。当我冲到电梯门前时,才看到拦在电梯门口的黄布带。可是,我已经没法止住我身体,我奔跑的惯性力量推着我撞断了那根黄色的警戒线,我一步踏空,身体开始往下坠落,往无边的黑暗里去。

我听到有风在我的耳边发出呼呼的声响,我知道那风来自一望无际的原野。原野上飘洒着粉红色的雨丝,那雨无边无际弥漫了我的视线。在坠落的黑暗里,我闻到了一种新鲜的蒜泥气息。你知道,这种我喜欢的气息与我奶奶有关。

奶奶说,再加点老陈醋。

奶奶念白一样的话语在我耳边滑过的风里逐渐演变成一种气味。这你也知道,气味来自一望无际的原野。那种粉红色的气味,时常像雾一样游荡在原野的田间小路上。在那条时常被雾弥漫的小路上,偶尔,我会看到另外一个行走的人。

注释:

①《从这里,到这里》,河南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112页。

墨白

1956年出生,河南淮阳县新站镇人。1984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至今已出版长篇小说《梦游症患者》《映在镜子里时光》《欲望》三部曲等多部;发表中篇小说《告密者》《幽玄之门》《讨债者》《航行与梦想》《风车》《局部麻醉》《白色病室》《错误之境》《光荣院》《隔壁的声音》等四十余部;短篇小说《失踪》《街道》等百余篇;出版有小说集《孤独者》《爱情的面孔》《重访锦城》《事实真相》《霍乱》《怀念拥有阳光的日子》《墨白作品精选》《神秘电话》等。部分作品被译成英文、俄文、日文或收入多种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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