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仓
我怎么也想不到,一把一千三百多年的二胡,传到我手中的时候,这弦竟然说断就断了。断弦这样的事,你随便问问大街上哪个人,他们肯定觉得连狗屁也不是,不如人家八零后九零后断一根头发。但对我来说,却是断子绝孙般的大事。让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在两千万人口的上海滩,最后成全我的,竟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羊。
我昨晚依然在玫瑰园娱乐城走穴。说走穴好像不贴切,因为我游荡到上海后,压根儿就没有找到合适的活儿,所以被迫无奈,只好每天到这花天酒地的玫瑰园,拉上一曲我的绝活《二泉映月》 混几个饭钱。以往的时候,客人都醉醺醺的,就是不醉吧,身边粘着几个妖精花枝乱颤,那心也乱了,谁能静下心思听我的绝世音乐,而且是老掉牙的二胡。说白了,二胡的声音如果是一瓢白开水,就等于泼进了黄色的黄浦江。
但是昨晚偏偏邪门,竟然有那么一对男女,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偏偏静下心来听了我的二胡,拍了手鼓了掌,还送来一个红包,要求再来一曲。放在平时,这是那些一边掉脂粉一边脱衣服的舞娘们能捞到的好处,我捞不到也不稀罕。但是昨晚,我变了。一是碰到喜欢二胡的人很难得。这满大街什么声音都会引人回头,就是你打个喷嚏,也可能被疑似甲流,引起不小的轰动,唯独这二胡一响,人家看也不看,脸上就会产生不屑,这是被街头艺人搞坏了风气,人家一听二胡就知道是乞讨来的。二是因为今天房租就到期了,如果不弄个红包,恐怕躲不过去了。房东已经催过多次,说现在租金涨了,如果再不按时交租,就请我走人,我这个民间乐人,就会露宿街头了。
不曾想弓往弦上一搭,还没出声,一根弦却断了。马上到手的一个大红包,就这样被人收回去了。别人不收回去,一首曲子没拉完整,我也不会要的。我还想用它的单弦拉完一首曲子,但是台下的客人已经开始起哄了,硬生生地被人赶下了台去。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这把二胡是从一千三百年多前的祖宗那里流传下来的,同时还留下了一个祖训:若是弦断,又未遇弦上知音,只能永远弃之,不得启用,否则恐有灭顶之灾。
我与一个小画家合租在一间巴掌大的屋子里,这房子只是上海老房子里的一个隔楼,十几平方米的样子,摆着一个上下铺的床。同住的那个画家见我一个晚上都不睡觉,把我的二胡擦了一遍又一遍,便说,弦嘛,再去乐器店里续一根算了,祖先的骨灰都不见了,还用听他的?何况这个世道,续弦跟离婚再娶是一个道理,应该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了,也用不着大惊小怪的。
我说,你死吧,你不是我祖宗,你死了我保证什么都听你的。我明白,这世上的人,谁的话也不用听,但是死人的话,特别是祖宗的话,非听不可,因为死人不能和你辩论,也无法活到现在,已经够悲惨弱势的了,他留那么一两句话,如果你也不听,还算活人吗?
况且祖宗的话,含着许多参不透的天机,更存在着几分道理。作为小艺人,如果连知音都没有一个,还有何脸面继续下去?
我第二天起床后,带着断弦的二胡出门了。
画家有些可惜地说,你这把二胡呀,先不说马尾巴的弓,巨蟒的皮,红木的架子,仅凭这古代的东西,已经应该是文物了吧?说不定还见过杨玉环的光屁股呢。你拿到市场上卖掉,也可以美美地过一辈子,还怕连房租也交不起吗?
我没搭他的话。画家说,胖媳妇马上就要来了?你这一走,我一个人咋应付呀。
我说,咋应付?你又不是第一次了,跟她上床呀。
我指的是那个夏天的晚上,画家正在出租屋里冲凉,胖媳妇来逼房租了。看到有人进门,画家也不遮掩,继续打着肥皂泡,赤条条地说,大姐呀,你再逼下去,我这个五尺高的汉子,只能卖身了。
胖媳妇看傻了,嘴张不开了,腿挪不动了,然后也脱了衣服,冲到画家的身边。两个人站在水笼头下,呼哧了那么几下,云雨了一番。临出门时,胖媳妇一句话没说,那个月的房租就算免了。
画家明白我的意思,就说,看她那麻袋腰,里边好像装着砖头似的,越来越沉了,如其有一天让她压死,还不如让我跳楼吧。
我不再吱声,已经走远了。天气有些清冷,冬天的上海照样是绿色的,只是绿得有些勉强,那股子阴冷气像一把小刀子,在人的骨头上刮着。我准备带着二胡,先去南京路步行街,用单弦拉上一曲。我不是想凑房租,而是看看是不是有缘,在这关键的时候,遇到一个弦上知音。如果遇到了,我就能按照祖上的遗训,去把弦续了,把绝世音乐继续向子孙们传下去;如果遇不到知音,我只好把二胡扔到黄浦江去。自己永远不能拉了,但水里的鱼可以拉,说不定这水里的鱼,就是祖宗变的。他们在水里飘来荡去,淌着一天比一天浑浊的水,如果再听不到丝竹之声,或许比岸上的人活得还郁闷哩。
我一年前从陕西秦岭来上海滩的时候,是任何具体目标都没有的。不管碰到什么单位,只要有门的地方,我就往里边撞,想找一份工作。人家问,你是博士吗?我说不是。人家问,你懂计算机吗?我说网上聊天时,学会了拼音打字;人家问,你会钳工吗?我说小时候给人抽过风箱,打过铁。后来,人家就不这样问了,而是问我,你说说你会什么吧?我说,我会放牛,还会种地,而且放牛种地时,还会唱一两个“哥哥呀妹妹呀”的酸曲。当然是很久没有找到活干,几乎吃了上顿没有下顿。
其实,我一直没有告诉别人,我最大的特长就是拉二胡了。我于是问人,这上海什么地方最有文化气息?别人都说,那就是豫园了。豫园是明代的一座私人园林,距今已四百余年,有九曲桥,有得月楼,香雪堂。我单听这些雅致的名字,就什么也不顾了,带着自己的宝贝二胡,直奔豫园地区而去。从那天起,我就开始在不同场合拉二胡谋生了。
当初,我是怀揣着梦想来上海的,心想堂堂的大上海是什么地方?是一个既高雅又有钱的地方,在这个到处都是暴发户的社会,让高雅与金钱同处一城,就如让堂客与小三同处一室,这是多么的不容易。我的算盘就是,既要弘扬自己喜爱的二胡,又能借此活得有滋有味。但是自己不能跟那些明星一样,看上去是唱歌,实则是骗钱的玩意,一切都是冲着钱去的,钱骗到手了,这歌已经被淘汰了。
但是来到上海滩之后,我发现一切都只是做梦而已,这里的人已经恶俗到只相信钱的地步了,不仅仅所有的生活是在钱上完成的,比如说情人之间接个吻吧,两个脸蛋子也要夹着一张钞票,不然就不来赛了。按照上海人的说法,不是阿拉不喜欢你的二胡,是这二胡实在不争气,不了解当今社会的主旋律,也不配这座国际化大都市的高贵气质。你二胡如果这么一拉,流出来的不是音乐,而是源源不断的黄金,阿拉也就买账了。
我第一次来到南京路步行街,在百年老店永安百货前边坐下。这时太阳已经升到半空,街上的店铺陆续地开了,游客慢慢地多了,四处都响起了促销的声音。老街像一条醒过来的蛇,随着游人的蠕动,而复活了,变得疯狂起来。我把二胡摆出来,发现单弦果然不行,就跟一只手的废人一样,捡起了筷子,丢掉了碗,丢三落四,那音符自然支离破碎的,就连几只苍蝇好像也吸引不了。
按照祖先的规矩,同一首曲子一定要心甘情愿地听满九遍,才算是知音。我还是平静了一下心情,把二胡支在自己的膝盖上,闭上眼睛,用单弦不停地拉着。好不容易有一对年轻人,蹲到面前好像很入神的样子,当他们听到四遍的时候,突然爬起来说:“走吧,又是一个装瞎子的骗子。”
经他们这么一说,已经投了一枚硬币的小姑娘,赶紧跑回来“呸”地吐了一口唾沫。我很想说,我不是骗子,我不需要施舍,我也不需要同情,我只需要大家说说,这二胡的声音到底好不好听,但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我已经饿得耳聋眼花了,但是我还是安慰自己,再拉十遍如果还未遇上知音,那我就走。后来又是二十遍,最后一次是三十遍。直到下午两三点的时候,我的手已经肿起来了,街上的人流已经换了一波又一波,面前倒是多出了几十枚硬币,但是那个知音还是没有出现。
我没有捡走人们施舍给我的硬币。我站起来落泪了,我想,这就是命吧。
这把一千三百多年的二胡上边,倾注了多少代人的心血啊,寄托过多少知音的灵魂啊。特别是自己的爷爷,第一次拉《二泉映月》的时候,有无数的人都倾倒了,以为瞎子阿炳又回来了。他们成群结队地跑到陕西秦岭之中,坐在月光下的小溪边,昼夜倾听着爷爷的曲子,忘记了今昔是何昔,今年是何年。但是今天,我这个三十岁的隔代传人,却必须把这把绝世的二胡抛掉了。
我在去黄浦江边时,本来顺着南京路一直走,就通向外滩了,但是不知道是我故意绕来绕去,还是这里的路本来就迷糊不清,让我胡乱地走了半天。后来,我走累了,发现云南路小吃一条街上,有一家羊肉泡馍馆。羊肉泡馍是陕西有名的小吃,但是在上海却是不多见的,起码这是我发现的第一家。我感觉十分亲切,于是坐下来喊道:“来一碗,普通的。”
正当我拿着一个烧饼,一小块一小块地掰馍的时候,从羊肉馆背后的小巷子里,竟然窜出了一只白山羊。这只羊全身雪白雪白,还长了一对小巧的尖角,走起路来十分缓慢,远远看去不像是羊,倒像是一只白色的狐狸。
羊肉馆的三五个伙计去追它,它不紧不慢地后退两步,然后向前一顶,有人就被白山羊顶翻了,顶得四面朝天;有人抓住了白山羊的尾巴,却被它拖着朝前走;有人的头发还被它当成茅草一样啃上了,啃得一缕一缕地往下掉。
最后有人说:“还是报警吧,警察一枪就解决了,如果给它跑掉了,那损失可就大了。”店老板果真拨打了110,等一群警察赶过来的时候,店老板乞求说:“要活的,千万要活的啊,这可是一条命啊。”
警察们看老板如此热爱生命,就收起了枪,追赶着这只羊,围着羊肉馆绕着圈子,有时候也真把这只羊按住了,但是被它那么轻轻一顶,又跑掉了。搞得周边的两条街,一时间都堵塞了。警察实在没有办法,就说,看来只能打死了。然后就端起枪,眯起一只小眼睛,瞄准了羊。
在围观的小青年中,有几个人与老板一起冲出来,上前阻止警察开枪:“这是条命呢,你们不能杀它。”还有人说自己是动物保护组织的。
警察说:“它是条命,但是它干扰了公共秩序。而且,羊如果也要保护的话,要吃羊肉从哪里来?你这家羊肉馆卖的难道不是羊肉?”说着,一扣枪板,就放了一枪,但是打偏了,子弹射入了一棵梧桐树,子弹壳落在地上,险些伤了围观的人。警察也犹豫不决了,握枪的手微微地颤抖着,瞄着的眼睛一会睁开又一会闭上。
我小时候放过羊,爷爷教过我一个放羊的绝招。几百只羊赶到山上,淹没在树林之中,像是弥漫在山中的雾。但是只要听到我的二胡,所有的羊就像听到口号一样,一个一个地冲下山来。那时候的羊,听着二胡吃草长大的,像是如今的酒吧里,播放着的背景音乐。它们听到二胡的声音,就是听到主人的召唤,而且在它们冲下山后,就有一堆的盐巴在等着它们。我心里明白,羊是爱吃盐巴,还是爱听二胡,谁也说不清楚。
我不想让这只羊被枪打死,我对着店老板和警察说:“让我来试试吧。”
我只能试试而已,因为我的二胡坏了,是单弦的了。我操起单弦的二胡,支在膝盖上,开始急急缓缓地拉着。开始的时候,那羊依然跳来跳去,但是听着听着,就抖了抖耳朵,转了转眼睛,回过头来,看着我。单弦的音乐多么嘶哑,多么残缺,但是最后,这只羊迈开它的双腿,低着头慢慢地优雅地,像是害羞似的,朝着我走了过来。
店老板高兴地说:“我说嘛,它也是一条命啊。”警察们觉得十分稀奇,也都放心地收起了枪。
这只白山羊,乖乖地卧在我的面前,眯着眼睛,似乎睡着了,又似乎在欣赏,而且不时地伸出舌头,舔一下我的手指头,又舔一下我的脚脖子。
店老板怕它再跑掉了,就拿来两根绳子,要绑。我摆了摆手,示意再等一会儿。我把《二泉映月》的曲子,拉了一遍又一遍,一直拉到第九遍,这只白山羊才爬了起来。
我十分激动,收起自己的二胡,一边抚摸着它,一边抓来大把的盐巴,洒在水泥地上。这只白山羊伸出舌头,如痴如醉地舔着,一直舔到了天黑,再咕嘟咕嘟地饮了一桶凉水,然后自己朝着羊肉馆背后的栅栏走去。
大家啧啧地称奇。有人已经发现这二胡是单弦的,拉出的声音并不怎么样,为什么就能稳住这头畜生呢?难道这畜生天生喜欢音乐?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们吃的这些羊肉里,可真是含着丰富的音乐细胞了。所以前来看热闹的,平时一闻到羊膻味,就恶心呕吐,现在干脆坐下来,海吃海喝起来。
店老板给我弄了一盘子酱羊肉,还备了半壶黄酒,表示感谢。但是我哪有心思品尝这些呀,根本没有动一下筷子。只是问,这么大个上海,羊肉恐怕很好找,几乎所有的兰州拉面馆都有。怎么会有活着的白山羊呢?
原来这只白山羊刚出生的时候,只有一只猫那么大小,既不像羊,也不像兔子,更不像狐狸。店老板觉得可爱,就从西北老家带着它坐火车。没有人认识它到底是什么东西,列车员一问起来,店老板就说是宠物,于是一直带到了上海。开始只是想,等养大了再杀掉,没有想到在上海,是很难见到这样的活物,大家看到这只羊就十分稀奇。所以店老板脑子灵活,就把它养在房后边,专门作为羊肉馆的活招牌。客人要是问,这羊肉新鲜不新鲜?店老板就会说,都是现杀的,不信你去看看,还有一只活羊哩。这样一来,羊肉馆的生意好得出奇,高峰时要排好几小时的队。
店老板悄声地告诉我,其实只是用这只羊做做样子,你看看那个说相声的大明星,代理过十几种药品的广告,难道他真得了十几种病不成?明显的,骗人嘛。
我问,你的意思是,这只羊一直会养着对吧?
老板说,那也不是,等养得肥了,还得杀。
我问,养到多肥呢?
老板说,一百斤,还得一头半个月吧。怎么了?你想要现杀的新鲜羊肉?
我没再吱声,放心地走了。
我自己也迷糊了,真不知道这只有些倔犟的白山羊,为什么要听自己的话,难道它真是从陕西老家赶过来的?它的祖先曾经听过爷爷的二胡吗?我不管有没有这么巧的事情,但是有一点是千真万确的:虽然它不是人,只是一只白山羊,但是它把我的曲子听满了九遍,所以它就是自己今天遇到的知音。
没有谁规定,不许把畜生当成知音吧?是一只羊成全了我,我传世的二胡得救了。
既然有了知音,我就可以按照祖先留下的话,去一家末落的乐器维修店续弦了。我兴奋地带着一把续过弦的二胡,回到出租屋的时候,已经深更半夜了。画家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好像根本就没有看到我与我的二胡似的。
我说,我这二胡总算保住了,一千三百年啊。
我说,不就是上床吗?伤的又不是喉咙,咋成哑巴了?
我说,真是对不起你呀,我身上还有两百块,房租要不先付一半吧。
画家这时才木木地说,房租呀,已经解决了。
我说,你哪来的钱?
画家说,房东那个麻袋,一直守到天黑,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啊,最后实在没有办法,只好让她又压了一次。你说说,我们这是在卖艺,还是在卖身?唉,我们真得放下艺人的酸劲了,如果没有钱呀,你别说在艺术上有什么发展了,就是像一只狗一样地活着吧,也活得不干不净啊。
两个人一夜无话,都在床上翻来翻去。
第二天一早,太阳还没有彻底升起来,就有人啪啪地敲着门。画家刚刚入睡,以为是那个房东,提起裤子就后悔了,又讨房租来了。画家便骂道,你以为你是母的?狗屁,一堆臭肉罢了。
听着听着,发现那个敲门的,并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敲门虽然有点急切,但是说话却有板有眼,意思是要找一位大师。画家揉着眼睛开了门问,找谁呀。
来人说,我们是电视台的,听说有一位大师住在这里?
现在是什么时代?是传播时代,说白了,是炒作时代,没有炒作,就是你让鲁迅再活过来,他也不可能成就那么大的名声,甚至混得还不如人家一个文学爱好者。《孔乙己》呀什么的,免费地挂在博客上,说不定点击量也相当有限。这世道,所有的人不是冲着你的作品来的,而是冲着红人来的。所以呀,就是一只虫子,也能炒成一条龙。哪怕你真是一条龙,没有炒作,也只能是一只虫。炒作靠谁,靠媒体,媒体靠谁,当然是电视台了。
画家一时清醒了许多,连忙问,什么大师,是画画的吗?先屋里请吧。
来人发现这间屋子实在小得可怜,除了放了一个上下铺之外,屁大一块地面上,堆着的全是臭袜子,脏衣服,还有揉得一团一团的画纸。来人只好站在门外边说,我们在找一位拉二胡的大师,就是你吧?你昨天在云南路小吃一条街上,是不是拉过一曲《二泉映月》?听说太神奇了,把一只发疯的白山羊都给制服了。
画家有点失落地说,他呀,他拉的二胡是不错,但是这世道连一个听二胡的人都找不到,怎么会有一只听二胡的羊呢?这不是瞎扯吗?
画家说着,把睡在上铺的我一把拽了起来。我早就听到说话的声音了,于是遛下床说,你们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来人赶紧递过来一张名片说,我是电视台下边的演艺经纪公司的经理,就是专门培养和发现明星的,市面上的人把我们叫星探。被我们探出来再包装过的明星,个个现在都是大牌,一年的广告代理费,就有几千万,还不算演出费。这次来的目的只有一个,现在国际上在搞一个演奏大师海选,如果大师愿意报名参加,我们公司可以全权负责。你们也知道,无论是丰满女声,还是棒棒男儿,好多人参加选秀后,一夜之间就成名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你们应该都清楚吧?单说那个李遇秋吧,好多人还没有分清人家的性别,她就已经出名了,又出唱片,又演电影的,现在已经红得超过红旗了。
我斜靠在门框上,点燃一支烟,猛吸了一口说,恐怕都在制造噪音吧?
经理有些不高兴地说,话不能这么说,人家唱得咋样,调子跑得再离谱,有全国几百万的粉丝,一个一个短信地投票支持,这就是本事。我只是善意提醒,没有我们的包装,成不了名,你就是瞎子阿炳,有什么用?驯服了一只羊,又有什么用?我们一包装,那就不一样了,就是音乐大师。
画家在一旁附和着说,就是的,你拉的是民间音乐,可以让一只羊成为一个乖儿子。你能让全天下的人都成为乖儿子吗?人家不听你的音乐,顶着屁用。
画家又转向来人问,只是你们全权负责这次选秀,也是冲着钱来的,要收很多中介费吧?
经理连连点头说,这位先生才是识时务者,看你这样子是主攻国画的吧?等有机会我们也举办一场国画海选,欢迎你来参加呀,就是弄不到个冠军,在电视里亮亮相,伸伸毒舌骂骂人,就出名了。你随便把洗脚水往宣纸上一泼,就能卖出好价钱。不过告诉你吧,只要签约成为我们公司的艺人,选秀过程中,我们不但不收一分钱,还可以预支一部分演出费。像股票一样,我们看重的是预期。我说的,还是初步想法,到底值不值得我们包装培养,还得请专家审查。
画家也没有再睡的意思,披着衣服跑出来,一边给来人发烟,一边讨好地说:“他这一手,别说上海滩,就是国际上也是顶呱呱。这二胡,怕也是见过杨玉环洗澡的,就已经了不得了。现在就拉一曲,给咱经理审查一下吧。”
等了半天,我还是站着不动,一边向空中吐出一个个烟圈子,一边看着几只麻雀,在房顶上跳来跳去。经理劝了半天,最后说:“你再考虑考虑吧。”留下一个联系电话,就走了。
画家不再吱声了,拿起文房四宝,出门去了。他要去豫园周边,摆画摊揽生意了。
离玫瑰园的场子还早,我起床后洗了把脸,便带着二胡向云南路走去。云南路是上海有名的小吃一条街,汇聚了全国各地的知名小吃,有云南米线,有山东水饺,有四川火锅。但是早上开门的不多,所以整条街显得有些清冷。这条石板路因为平时沾染了不少的油水,太阳光照在上边,泛出油腻的光。
我要去云南路看望一下那只白山羊,一是顺便再用这续过弦的二胡,给它好好地完整地拉上一曲,二是看看这只白山羊是不是真能听懂这二胡的曲子。我来到羊肉馆,先要了一碗泡馍吃着。老板与伙计们有的在煮羊汤,有的在烙烧饼,也许都在忙,也许把昨天的事情已经不当回事了,大家都没有理我。
吃完了早饭,我带着一把盐巴,拐进屋后的巷子。那只羊还拴在栅栏里,不停地朝巷子口张望着,好像是一直在等着我似的。看到我远远地走来的时候,它的耳朵抖了抖,然后咩咩地叫了起来,真像是老朋友打招呼似的。我笑了,从昨天被人追赶到现在,我第一次听到它咩咩的叫声。
这是一只会叫的羊。我走到跟前抚摸着它说:“我以为你是哑巴哩。”
我说,昨天你听到的,是单弦拉的,还不能成为曲子。现在啊,我给你好好地拉上一曲子吧。然后靠着栅栏,调了调二胡,架在腿上,就拉了起来。这《二泉映月》如泣如诉的调子,一时间在小巷的深处回荡着。上班的人流越来越大,大家都匆匆而过,只有少数几个上学的孩子偶尔会回头。这只白山羊听着听着,就乖乖地卧下了,变成了似睡非睡的样子。
我觉得,这是一种陶醉的状态。我一直拉着,当我拉过第九遍的时候,我感觉自己面对的,好像不是一只羊了,确实是一个感性的知音。也许这只羊根本就不懂什么二胡,但是对于我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街上的人很多,每个人好像都懂音乐似的,但是他们不会静下心来听我的二胡。而这只羊似乎在听,一遍又一遍,这让我十分感动,心中的疑虑也一扫而光了。
我哭了。这只羊又爬了起来,咩咩地叫了两声。有那么几个路过的人,不解地回头看着,他们依然把我的泪水,理解成了乞求,于是有人扔下一个硬币。但是始终没有一个人能够停下匆匆的脚步,来好好地听上一曲。
早饭过后,午饭还早,羊肉馆的生意又清冷下来。老板弄来一个盆子,里边放了一些草料,算是给羊的午餐吧。上海的大街小巷是不允许生长杂草的,你很难看到哪个地方的小草是自然而生的,有一些绿化带或者公园里种着草,都是干巴巴的,而且被修剪成了小平头,让人没有一点胃口。所以这些杂草应该是在荒废的工地里割来的。老板在之中还掺和着一些面粉,按说应该加入麦子的,但是上海恐怕很难找到一粒麦子吧?
老板说,你看看,这羊是不是挺享福的?一般的人哪舍得给羊吃这么好呀。
我说,你怕是想快点把它养肥吧?
老板说,现在天冷,羊肉馆的生意好得不得了,我给它吃一斤粮食,它说不定能长半斤肉了。这几天,要喂它七八顿的,你看它吃得多欢呀,晚上连觉都不睡了,都像过年似的,它哪里知道,吃得越多呀,离死的日子就越近了。
我一激灵,赶紧问道,一定要杀吗?
老板说,喂畜生不杀干吗?
我说,你那天不是说了,羊也是一条命啊。
老板说,那天它不是还小吗?被警察打死了不是太可惜了吗?畜生小了不杀,长大了都得杀掉的。
我说,也有不杀的呀,你看看那些大妈们养的猫呀狗呀,都是不杀的。前几天,还有人养了一头大肥猪,都长十几岁了,脸上都起皱纹了,你见过这么长寿的猪吗?他们养的是宠物,平时跟儿子似的养着,哪舍得杀呢?
老板说,这是羊,有把羊做宠物的吗?
我说,你宠着它,它就是你的宠物了。
老板说,我们这些大老粗,自己的子女都养不好,哪有心思养这东西呀。
我真想说,是这只羊成全了自己,希望能养着这只羊。但是老板是个什么人?是个生意人,是个屠夫,他能白白地给咱养着?如果想留下这只羊,也不是没有办法,那就是掏钱买下来,但是自己到哪里去弄钱呢?我一时不知道如何说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白天都要跑来,面对着白山羊拉半天的二胡。晚上赶完了场子,还要跑到这个巷子里,守在白山羊的身边,一方面怕白山羊被杀掉了,一方面想跟白山羊说说话,排解一下孤独。我告诉白山羊,玫瑰园有个端茶水的小妞,看我的眼神比别人要多拐几个弯弯,看得我心里痒痒的。说实话,我也喜欢看到这个小妞,我不知道是不是爱情;我说那个演《红高粱》 的演员在上海的新天地买房子了,十万块一平方米哩;还有那个嗓子绵绵的小姑娘,唱歌时调子都跑了几百里,虽然被淘汰掉了,竟然还有那么多的人来捧。这上海的一点一滴,真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了。白山羊好像一个优秀的倾听者似的,瞪着的两只眼睛,时而暗淡,时而放光,时而凄冷,时而热烈。有时候激动了,还爬起来“咩咩”两声,伸出舌头舔一舔我的手指头。
白山羊一边听我的倾诉,一边不紧不慢地吃着草料。我看着它鼓胀的肚子,越来越肥的身子,就非常生气,干脆把那个草料盆子翻过来,扣在了地上。我说,你嘴不能太馋了,你要尽量少吃一点,全当是学学那些大姑娘,减减肥吧。这样呀,你一时半会长不到一百斤,还可以多活几天了。
我说,现在真想拉上一曲啊,只有深夜人静的时候,二胡的声音才更好听哩。但是不能呀,这一拉,就把人家吵醒了,人家会说我们是神经病,半夜三更地还在这里要饭,说不定还要招来一帮子收容所的人,把我赶回了秦岭山。
在黑暗的夜色中,在我看来它越发不是一只羊了。如果夜归者从小巷经过,听到我的这些话后,完全有理由相信,这是一对缠绵的恋人。
自从遇到这只白山羊后,我感觉自己拉二胡的水平又提高了,而且对上海这座城市亲切了许多。我没有一个亲人在这里出生,也没有一个亲人埋在这里,哪怕就是秦岭山中的映山红甚至是一棵松树都很难看到。但是现在有一只活着的羊,我小时候放过的羊,生活在自己的身边,让我这个外来者有了一点扎根的感觉。我不但打消了撤回秦岭的念头,而且郁闷的心情一下子有了寄托,显得十分地平静。我总是笑眯眯地出门,笑眯眯地进门。
画家有些不解地问,是不是和电视台的那个经理已经签约了?
我笑着说,谁稀罕呀。
画家问,那是不是被哪个小富婆包养了?
我笑着说,被一只羊包养了。
画家问,你真不会跟一只畜生谈恋爱了吧?我看呀,你是不是有些变态了。
我并不做声。我现在的生活,依然吃了上顿没下顿,依然住了这月没下月,但是我满足了。古人不是说过吗?人生难得一知音,现在自己认为的这个知音,虽然它只能倾听,不能开口交谈,这不正是知音的本质吗?有些人喜欢石头,就把石头当成知音,整天去把玩去打磨,甚至钻进石头里去了,难道也要让石头开口说话不成?
在上海这个两千万人口的城市里,一夜情天天发生,包二奶到处都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全部得到了无限地张扬与放大,唯独知音这种千古传颂的关系,要绝迹了。自己来上海滩后,有谁听自己认真地说句话呢?有谁心悦诚服地来听自己拉上一曲二胡呢?没有,一个也没有,就连同是畜生的麻雀,听到二胡的声音,也会叽叽喳喳地逃掉的。更多的时候,人们对二胡的理解,就是乞讨的一种手段。乞讨在当今这个鱼目混杂的年代,连大骗子都不如。骗子不会弯下膝盖,不会炫耀自己的残胳膊断腿。所以,我遭遇的是歧视,是指责,甚至是侮辱。还有无尽的相思,我一天天更加想念起我的故乡了。一个人有多么深的相思,那么就证明他有多么深的不适应。
而这只羊就不一样了,它起码是沉默的。
上海是很少下雪的,这一天刮过一股寒风后,气温一下子降到了零度以下,天空就飘下了大片大片的雪花。这些雪花是存不住的,一落地就化掉了,变成了污水。所以在这种不太冷的地方下雪,看到雪花之后你不会立即想到纯洁。
江南娇嫩的街树,很少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也许是冷的,也许是吓的,绿色的树叶子哗哗地落了一地。我赶紧拿着从老家带来的羊皮袄,匆匆地来到云南路羊肉馆的背后。如果是在老家,下点雪根本不算什么,这羊呀,吃一口草料,再去啃一口雪,就像人们吃冰淇淋似的。但这是上海滩,江南的冷与西北的冷,根本没有办法相比。如果说西北的风是刀子,是从皮肉上刮过的,那江南的风就是软刀子,是从骨髓里向外捅的。
下雪后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白山羊,我怕白山羊经受不住这直入骨髓的冷,所以我要送一件衣服给它,去呵护它。
说起来挺奇怪,羊一生下来,周身就充满着温暖的东西。那羊毛,可以织成羊毛衫;那羊皮,可以制成羊皮大衣;那羊肉,也是做暖的,喝一碗羊肉汤呀,这风再厉害,也钻不进骨髓里去了。如今,这羊的温顺,还温暖了我的心灵。
这正是午饭前的时候,我远远地看见有一堆人,围着这家羊肉馆,旁边还架起了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我心想,肯定是大雪天,催热了羊肉馆的生意。我靠近的时候,才发现这口大锅里,翻滚的是一锅白开水。再钻进人群的时候,我一下子傻住了。
有一只白山羊,头朝下被吊在一根柱子上,依然温柔地咩咩地叫着,四条腿正在不停地挣扎着。店老板蹲在地上,正在磨着一把长刀。他磨几下,就吐一口唾沫,用手指去试试刀锋。一尺长的刀子,原来是生了锈的,所以开始磨的时候,红色的锈水流下来,像是这把刀子流血了似的。很快刀子就磨快了,发出亮闪闪的光芒。
有人问,这现杀的羊肉,能卖吗?
老板试着刀锋说,不卖,我们只卖羊肉泡与羊肉汤。
有人说,我们可以出高价钱,就是图个新鲜。
老板又磨了两下说,价钱多高也不卖,我们自己做生意需要羊肉。你们看看天都下雪了,想吃的人多着哩。我劝你还是在店里吃吧,你就是把这头活羊赶回家,也煮不出这个味的,我们有几百年的祖传秘方呀。围着的人想想也有道理,就赶紧抢位子去了。
我走到老板的跟前,一把夺下刀。几刀下去,就把吊羊的几根绳子砍断了。松绑的白山羊并不逃跑,扬起头在我的身上蹭来蹭去,像个委屈的孩子。
我说,你想干什么?
老板说,杀羊呀。
我说,你太残忍了吧?你说过,羊也是一条命啊。
老板说,羊这条命一生下来,就是挨刀子的。我一个开羊肉店的,不杀羊难道要杀人去?
我说,但是这只羊你不能杀。
老板说,它有什么差别吗?
我说,如果它不是羊呢?
老板笑了,你以为你抱着一把破二胡,没黑没夜地泡它几天,就泡成小姐了?老板说着,就上前来夺刀子。我把刀子举起来,要砍人的样子,吓得老板直往后退。
我说,你看看这座城市有活着的羊吗?
老板说,没有,但是到处都是羊肉,城市又不是牧场,用不着养羊的吧?
我说,所以它是一个奇迹,我们要保护奇迹,你是一个信神的人吧?神说过,身边每一条生命都是他们派来的。
老板说,你不用神神道道的,它能说句人话吗?如果能说一句人话,那它才是一个奇迹。
我说,是人才能听懂人话的,你没有听见它在叫吗?这是在求情哩。
老板说,你这是在骂我吗?说着,又走上前,从后边死死地抱住了我的腰,死活要夺下我的刀子。一不小心刀子划到了我的左手。我干脆提起刀子又在自己的手腕上划了一下,鲜血像一条条蚯蚓流了下来。我说,你放不放?于是我又划了一条口子,血就更大了。原来以为我的血是黑红色的,现在发现刚流出来的血是玫瑰红的。老板看到血,就松手了。
我说,我要把它放了,现在已经不是你的羊了。
老板说,天大的笑话,我从西北一路带过来,都养一年多了,凭什么说不是我的羊了?
我说,你的羊,它会跟你走吗?
老板拾起一根棍子来赶羊,羊却任他怎么抽打,只是转着圈子,并不走远。我拿起自己的二胡,一边轻轻地拉着,一边走向背后的巷子。白山羊就跟着魔了似的,乖乖地跟在我的身后,一起向巷子深处走。老板叉开双手去拦,被白山羊一头顶过去,掀翻在地。老板四脚八叉地躺在地上,赶紧让伙计们打电话报警,说是有人抢劫了。警察又呼啸着赶来,以为这头羊又发疯了,再次掏出枪瞄着,准备射击。但是我已经把白山羊引回了栅栏。
老板说,你们警察一定要管管呀,他要抢劫。
警察说,人家这是在帮你,上次就是他在帮你。以后再出这种事情,你请他就行了,我们人民警察,人都管不过来,哪有这么多的闲功夫,给你抓一只畜生啊。
老板说,我要杀这只羊,他不让杀,他说这只羊也是一条命哩。
警察说,上次你也是这么说的呀。
警察说完了,就收兵了。老板气得发抖,吼叫着跑回店里,拿了一把菜刀,装模做样地冲上来,朝着空中挥来挥去。说既然警察不管了,他只好与我拼命了,那样子还真有一些凶猛。
我说,老板你也别急,这羊肯定是你的,只是我想把它买下来。
老板沉默了半天,无奈地叹着气说,我开了一辈子的羊肉馆,喜欢吃羊肉泡的人我见到无数。有的人当了大官,什么山珍海味都有,但还是喜欢吃咱的羊肉泡;有的人不管到了天涯海角,最想吃的还是咱陕西的羊肉泡。但是还真没碰到你这样的,对一只羊竟然吃出感情来了。你这叫什么?叫包养,人家包养二奶,包养小白脸,你倒好,竟然包养一只畜生。
我说,别说那么多,你开个价吧。
老板说,既然没有一个说理的地方,就卖给你吧。只是价钱嘛,就两千块吧,少一分都不行。
我说,好。不过我今天没有带钱。
老板说,那明天吧,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其实羊的宿命,就是被杀,就是被剐,就是被熬,就是被吃,最后再在人们的体内,以另外一种方式存在下去。人们常常看不起这些畜生,但是有谁明白,他身上的某一块肌肉,说不定就是羊的,甚至那颗嘀嘀嗒嗒的心脏,说不定也是羊的,起码喝过羊汤的人,有一些温度是羊的。比如这只白山羊成全了我,我又反过来想改变它的宿命。我与一只羊就这样相互改变了。
我把那件羊皮袄披在白山羊的身上,没有再拉二胡给它听。我现在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办。我必须在明天之前筹到两千块钱。这点钱,也许是一个暴发户在玫瑰园塞进一个女人胸罩里的小费,也许是哪个富婆不经意间喝下去的半杯洋酒。但是对于我,既没有女人先天的身体条件,让人看给人摸,又没有洋酒的汁液,让人醉让人狂。我只是一个拉着破二胡的落魄艺人而已。
黑夜是个好东西,可以用它的影子抹去世上的一切,又把世上的一切从人们的内心释放出来。玫瑰园平时二十四小时都开业的,但是主要的生意都在天黑以后,所以晚上才会有专场的演出。主要的节目是模特走走台步,小美女唱唱流行歌曲跳跳舞。不过都是挤眉弄眼的,因为这些表演并不是目的,目的是让这些人亮亮相,就跟肉摊上切好的吊子肉,方便客人们挑肥拣瘦。而我纯粹是补台的,万一哪位小姐被客人包场了,抽不开身了,上不了场子,那就由我补上去。
只要一听到我上场,玫瑰园的老板就会开心不已,因为肯定是小姐们最忙的时候,生意最火的时候。所以我的场子没有固定时间,依照我的个性是不屑一顾的。但是实在无奈,要安身立命,所以我每晚上场时,都戴着一幅墨镜,不是想装瞎子,而是眼不见为净,我要闭上眼睛,把玫瑰园的舞台,想象成秦岭之中干净的山光月色。
这一天,天还没黑,我就早早地来到了玫瑰园,这是比较少见的。但是一直等到自己的场子都要散了,还没有看到那个有点意思的小妞出现。我等她,是要向她借两千块钱。在这个城市里除了这个小妞之外,再没有任何人可以借钱给我了。
天空还在飘着雪花,雪花少有地不再落地便化了,而是一片一片地聚积起来,把这个夜晚打扮得有点纯洁的样子了。我给小妞留下话后,就两手空空地回到云南路那个小巷子。白山羊本来已经卧下,听到脚步声,便爬了起来,咩咩地叫了两声。我发现,那件羊皮袄已经不见了,羊背上已经积了一层薄雪,倒像是一下子长肥了似的。我伸出双手,扫掉了它背上的积雪,然后握了握它的角,像是握手一样。
我说,兄弟呀,从今天起我就叫你兄弟吧,反正明天你就真是我的兄弟了。
我说,不过我身上只有一百块了,给你赎身的钱还没借到哩。
我说,我没有几个朋友,有一个画家吧,比我还穷。唉,不说了。
我不再顾及是不是搅扰了别人的梦乡,依靠在栅栏上,拿起二胡抱在怀里,如泣如诉地拉了起来。天空的雪花片子,好像不是自己落下来的,是被我拉下来的。白山羊更奇怪了,开始舔了舔我那天划伤的手腕上的伤疤,然后随着二胡的行板,开始有节奏地咩咩着。在我听来,像是专门的伴奏。
我说,兄弟,别叫了,累不累呀。白山羊就听话地卧下了,等我再拉第二遍的时候,它就不再咩咩了。
果真把人吵醒了,有人一边鼓掌,一边从巷子深处走来。是一个女子,她穿着毛裙,裙子外边还披了一件风衣,好像是循着声音而来的,紧紧地踏住了节奏。她走到我身边的时候,就停下了脚步,然后斜椅在栅栏上,一只手托着下巴,听着我的二胡,呆呆地盯着羊看。
我说,你好呀。
但是没有回音。
我说,对不起呀,把你吵醒了,这么冷的天。
还是没有回音,这女子连头也没有转一下,在喃喃地说着什么,像是一个梦游者。有一股风吹过,把这女子的风衣吹得飘了起来。我在心里感叹,她的身材真是好极了。两个人,一只羊,就这么沉默着,一直到了凌晨。我的二胡早就收起来了,但这女子仍然靠在栅栏上,拍着手,喃喃着什么,像是一场好梦还没有做完。
我说,雪更大了,姑娘还是请回吧。我真想说,喜欢听的话,明天晚上再来。但是仔细想想,人家好像不是冲着二胡来的,而是冲着这只羊来的。所以我不再吱声了。老板半夜起床撒尿,见栅栏里有动静,以为有人来偷羊,就拿着一根棍子赶了过来。
老板看到是我,便嘟哝着说,这么晚了,你送钱来了?
我说,钱我还没顾得取呀,不是说好了明天吗?
老板说,现在已经是明天了。天黑前你再不送钱来,我可真要杀了它。你知道把这只羊一杀,对生意影响有多大吗?我们就是卖老鼠肉,客人都会以为是新鲜的羊肉了,我现在都后悔了。
这女子却突然开口了:“我有后悔药,卖给你吧。”
老板这时才发现还有一个人,听声音已经知道是谁了,嘟哝着说:“真是什么人喜欢什么东西,她这个疯子怕也喜欢上这只羊了。”
原来这个女子是一个疯子,美丽的疯子。
因为气温较低,而且下了一夜的雪,上海滩终于成了一个白色的世界。我还没有回去睡觉天就亮了,直接跑到小卖部,拿起公用电话打给了对自己有点意思的小妞,我的留言她应该收到了,钱应该已经为我准备好了。我除了穷配不起手机,还认为手机这东西,容易使人浮躁不安,影响人对艺术的感悟,所以我到上海之后,就一直拒绝使用手机。一般不打电话,万一要打,就打公用电话。
小妞接通电话后说,昨晚快活吧?我感觉小妞平时说话,也是一弯一弯的,现在却拉直了,显得那么生硬。
我说,还行吧,怎么了?
小妞说,什么时候请我们吃喜糖?你这人,隐藏得好深啊。
我觉得有一股醋味,吃什么喜糖?我可没什么喜事。
小妞说,你昨天晚上找过我对吧?我以为你有什么急事,就到处找你,找来找去,原来你和女朋友在赏雪呀,真够浪漫的。我都看见了,那女的好像挺漂亮嘛。
我说,哪个女的?
小妞说,还有哪个?你拉二胡,人家就靠在边上鼓掌,这就叫夫唱妇随对吧?
我说,你误会了,她是个疯子。
小妞说,娶个疯子也不错呀,这社会谁不疯啊。
我说,我和她根本就不认识,人家是来看我的羊兄弟的。不说这个了,我昨晚找你是有急事,你手头宽展一点,能不能借我点钱?
小妞说,我穷得叮口当响,还想问你借哩。
这年头,借钱是难度最大的事了,更何况问一个小妞借,而这个小妞还吃醋了。我还想说什么,小妞已经挂掉电话了。回到出租屋的时候,画家还在呼呼大睡。我叫醒他说,你身上紧张,有没有什么朋友,经济条件好一点,先周济一下吧。
画家问,你借钱干什么?是不是要结婚了?昨天晚上有个小妞来找你,等了好半天,看上去对你挺痴的。这是好事,按说我要帮你,但是我也无能为力,这世道炒画的人多了,但欣赏画的人越来越少了,这么多天一幅画都卖不出去了。再这样下去,我怕真要转行,专门卖身去了。
我说,你想卖,恐怕比猪肉难呢?
画家说,看卖给谁了,猪肉卖给人,臭肉就卖给苍蝇。说说你结婚的事情吧?
我说,结什么婚呀,是借钱看病。
画家说,骗人的吧,谁又病了?
我说,老家的,我姐,我姐病了。
画家说,你在咒你姐对吧?
话音刚落,画家的手机就响了。画家把手机递给了我。我知道这个电话正是姐姐打来的。我没有手机,以前说好的,姐姐万一有什么急事,就打画家的电话。姐姐说,姐夫出事了,让汽车给撞了,肋骨断了好几根,咋办呀?姐姐一边说,一边哭。
我说,司机抓住了吗?
姐姐说,跑掉了,医药费要交好几千,哪来的钱啊?
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向姐姐借钱,现在更是不能张口了。我说,我给你寄点钱吧。
我知道,自己做为一个亲人,同样穷得叮口当响的亲人,这时候说出这句话是多么不合情理啊。我自己也需要钱,恰恰就是今天,如果没有两千块,那只羊真要被杀掉了。面对城市里的一只羊知音,与家乡那边的亲人姐姐,我应该怎么办呢?
我急得一会坐下,一会站起来。画家并不知道我要卖羊的事情,以为我在为姐姐担心,所以在出门的时候把二百五十块钱扔给我说,午饭的钱也在这里了,穷朋友帮不了你了。我饿死了无所谓的,你姐姐的事情可要想想办法。我看呀,你还是参加电视台的那个大赛吧,这也许是一个机会。
我没有吱声,随着画家一起出了门。在去云南路的时候,经过一家血液中心,我钻了进去。做为一个有血性的男人,现在能出卖的,怕只有血了。人家问是不是来献血的?我问有没有卖血的?人家说这年代是高尚的年代,抽血早就免费了。我问输血为啥还收钱?人家不耐烦了,说你献不献?不献就让开。我胳膊一伸,眼睁睁地看着红色的血液白白地从自己的体内源源不断地流掉了。我没有一点高尚的感觉,只觉得晕乎乎的。
来到云南路背后的小巷子,我见到白山羊的时候,它仍然咩咩地叫着。我说,别打招呼了,还是道别吧。白山羊果真咩咩地又叫了两声。我的泪水一下子流了下来。我说,对我来说,你根本就不是一只羊,但是对不起啊,我本来就没有钱买你,现在我姐姐又出事了,也等着钱用啊。
我说,我再给你拉上一曲,你再听最后一曲,从此听天由命吧。
我拿起这把一千三百年的二胡,真像从古代走过来的英雄一样豪迈。我开始深情地拉着,白山羊像昨天一样,一声一声咩咩地叫着,只是声音比起昨天更加沙哑,更加凄切。
老板听到二胡的声音,立即跑到屋后问,你钱带来了吗?
我也不看他,拉完了曲子,就收起二胡,起身向巷子深处走去。
老板在背后喊,你不要了?我现在就要杀了啊,可别怪我啊。
老板果真吆喝着,让小伙计烧水,让大伙计绑羊,自己来磨刀。一时间舀水的声音,拉羊的声音,磨刀的声音,乱糟糟地响了起来。只听到这白山羊,仍在缓缓急急地“咩咩”地叫着,最后一声叫得十分悠长,有些凄惨,有些绝望。我从小巷深处突然回头了。
我来到老板的身边,夺过被磨得闪亮的刀。
我说,谁说不要了?
接到我的电话后,那位电视台经纪公司的经理带着一帮人,很快就出现在羊肉馆的门口。他们把我带上了一辆房车,房车比我的出租屋还大,真像一个配备齐全的办公室。车中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还放着一部电话,和两排真皮的靠椅。而我的出租屋里,除了一张上下层的架子床之外,是没有一张椅子可以坐的,也没有一张桌子可以爬的,更别说是到处可以跑的电话机了。
经理坐在一张椅子上,欠了欠身与我握了一下手说,早点决定多好,弄得现在多紧张呀,只有三天时间就要上台了。你再拉一曲吧,我把几个资深的评委都请来了。经理所说的评委,不过是几个穿着奇装怪服的认不出男女的小青年,其中还有一个挺有名的,好像是逃学后专门写文章的作家。
我说,不拉了,就这样你们看着办吧。
经理笑着说,看来还是放不下大师的架子,不拉就不拉吧。这里有一份合同,还有一份签约艺人守则,你看看,没有什么问题的话,就签个字吧。
我说,不看了,先付一部分演出费吧。
经理问,以为你不食人间烟火,原来也是一个见钱眼开的明白人呀。你看先付多少?
我说,两万吧。
经理犹豫了一下说,这么多?算了,就两万吧。
经理叫来一个女的,立即给我点了两万元,是我这辈子拿到的最多的钱了,放在手中掂一掂,才知道两万块钱的重量,与两个烧饼的份量差不多。付钱的这个女人虽然理着平头,而且穿着男式夹克,但是凭着她那对几乎要掉出来的乳房,足以认清她的性别。
经理说,我建议你再看看两份文件,我们手下的艺人一旦成名,那可是飞机上天,头朝上的事情。有些人看着自己打一个响指,都能收到大把的出场费,心理就不平衡了,忘恩负义了,要搞什么单飞。
我还是一句,不看了。
经理说,不过我把几个要点提醒一下。一是你的年纪,好像是三十岁吧,人生刚刚起步,拉的也是绝世音乐,但是我们报名的时候,只能说你刚满二十岁。你不要怕,最好把胡子留得越长越好,我们就包装你的苍老感,到时候你看看,立马就成了偶像派。二是你的私事,我们的偶像基本都是性感万千,却偏偏都是风花雪月,不食人间烟火,为什么?就是要引起那些纯情的少男少女,整天举着你的牌子,藏着你的照片,没完没了地幻想,这就是所谓的粉丝。你已经是个老男人了,外边有三个五个女人没有关系,但一定都得打发掉,如果在老家还有一个孩子他妈,那更要处理妥当。有人问起,打死也要说自己是一个处男,连女人的手还没好好拉过。
经理顿了一下说。第三嘛,这是重点,就是你的羊,我们早就听说,这只羊与你之间有故事,我们不管到底是真是假,不管是你的错觉还是你的臆想,我们都有一个要求,你每次亮相的时候,都要有这只羊在身边,既像你的宠物,又像你的搭档,具体怎么弄,到时候自有安排。所以呀,我们也给你取了一个匹配的艺名,就叫杨绵绵,从今天起,你对外一律都叫杨绵绵。
经理重复说,杨绵绵,你听清楚了吗?
我问,姓都改了,这还是我吗?
经理说,当然是你了。我们几十个人,从今天开始就为了杨绵绵三个字而努力拼搏了。几个月后,不,也许几天后,这三个字,可能就不是一个人的名字了,你知道是什么吗?是一个银行的名字,只需要哗哗啦啦地数钱就行了。
经理还想继续啰嗦的时候,我在厚厚的两份文件上已经签了字,然后就下了车。经理一边追一边说,从现在起,你就是我们的艺人了,还有那只羊,比人还重要,杨绵绵你一定要记着啊!
我头也不回。我首先奔向云南路,给羊肉馆的老板扔下一叠钞票,牵着自己的白山羊走掉了。我顺路再去了一次邮局,给姐姐汇了五千块,叮咛姐姐尽量给姐夫看病,特别是被撞断的肋骨,如果不好好接上,一辈子都直不起腰。然后跑到房东胖媳妇家,主动一次性付清了半年的租金,说过去总是拖欠,真是对不起了。胖媳妇把钱在手板上啪啪地甩着,明白以后没机会睡那个画家了,很是失落了一番。
我最后回到出租屋,扔给画家两千块,说以前让你受苦了,除了受饥挨饿之外,时不时的还让人压一次,实在太不容易了。画家死活不要,说朋友归朋友,钱财还是要分清的,你以后成为红人后,不要说不认识咱就行了。至于被人压那么一下嘛,今天就实话实说吧,胖媳妇也是媳妇,总比在被窝里自行折腾强多了吧?
但是我还是把两千块扔在房间里,请画家随手花花。我摸摸身上,好像还有一千块左右,就全部塞给了追过来的经纪公司经理。经理一看是钱,笑呵呵地笑纳了,说是如此大气的艺人,必定大红大紫。
自此我的两万元演出费,还没有出场就花得一干二净了。我本身就看不起这些钱,何必把看不起的东西留在身边呢?
而那只白山羊,真像我的一只宠物似的。我外出办事的时候就牵着它,每每从大街小巷中走过,就引起了路人的议论。有人说,你这只狗长的太像羊了。我说,它本来就是羊呀。人家听了,基本是不信的,以为我在开玩笑,说城市里怎么会有羊呢?而且城市里允许养羊吗?就是允许养羊也没有草吃呀。遇到十分较真的人,我最后只好违心地说,这其实就是一个狗,只不过是一只不会摇尾巴的狗。
回到出租屋后,我就把羊拴在楼下。因为是一个老石库门地区,所以也是一个僻静之处,平时城管呀环卫呀,根本管不到这里来。加上大家根本不知道这到底是狗还是羊。所以一只羊,就这么美滋滋地活在了热闹非凡的上海滩。
按照经纪公司的要求,要给我随身配备一名男秘书,要让我搬到豪华公寓,要给我换一身国际流行的行头,还要为我订做假胡子,再把头发染一染。不是染黄,更不是染黑,而是要染成白发苍苍。最重要的,就是给我包下了美琪大戏院,请了很多曾做过选秀节目的评委,要他们听听我的二胡,再给我诊断诊断,给我点拨点拨,给我合计合计,比如在拉二胡的时候,要不要增加一个伴舞。
但是被我统统地拒绝了。
“羊羊羊杯”国际民间演奏大师海选首轮比赛,在日月塔的明珠厅内如期举行。这一天,在全国各地到处悬挂着的移动电视里,都滚动打出了这一振奋人心的消息,意思通过这次海选,真正选出人民心目中的演奏大师,让一大批即将绝迹的曲子重返人民,这次大赛势必成为一次丝竹大餐,民族文化盛会,请大家注意收看,并积极发送短信给你喜欢的大师投票。
一清早,我还在睡梦中的时候,就被经纪公司的一大帮人吵醒了。有两名化妆师,有两名策划师,有三名杂务工,还有几名头头脑脑的,据说整个公司几十号人,从上到下都出动了。但是我死活连门也不开,硬说天还是黑的,小麻雀还没有叫,梦还没做完,等等。反正就是自己至少要睡到十一点,这样才有精神参加晚上七点的比赛。搞得一大帮人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经理说,那两份文件你已经签过了,你这是违约你知道吗?
我说,那你上法庭告去呀,你拿着法院的判决书来,他们判我输了,我立马起床。
经理说,我们先不讲法律,先讲讲这次比赛吧。你知道竞争多么激烈吗?全国有几万人报名,下至三岁儿童,上至八旬老翁,其实初选的时候你已经错过了,公司走了走后门,托了托关系,才获得了今天登台的这个名额。虽然你一登台,经电视一直播,你就成名了。但是我们不是冲着露个脸来的,我们得拿到前十,最后在决赛中一举夺冠。这是有相当难度的,据公司的情报,今天参与这轮比赛的,有人已经在维也纳开过专场,有人已经打入北京。还有人的背景,深得你无法想像,听说有一个资本家,已经花了几百万,在全国三十多个省市设了办事处,要收买一批人到时候给自己的儿子投票。面对如此大兵当前,我们能不急吗?
最后经理说,不管怎么样,也得梳个头吧?你杨绵绵就真是未来的民间音乐大师,但是再大的大师,就是梅兰芳转世,他也要化好妆才上台吧?这是对自己的尊重,也是对观众的尊重。
经理已经声泪俱下了。画家实在嫌烦,就把门打开了。一群人,就把睡眼惺忪的我从被窝里拉了起来,然后架上了房车,一路向日月塔奔去。公司在旁边的喜悦大酒店包好了几个房间,专门供我等一帮人大赛前做预备时用的。
这次比赛规则,据说与悠扬女声差不多。经过抽签,我是最后一个上场。之前上场者中间,果然有一个年轻人,只是吹了吹云南的葫芦丝,也听不出啥名堂,不料一下子就得到了八十万人的短信支持。网络直播互动平台上,也出现无数网民发帖声援,说是一听到这个声音,好像就看到成千上万的孔雀一齐开了屏似的。主持人称,演出还没有结束,就得到如此高的支持,这是任何一个选秀活动都没有出现过的,可以说是史无前例。
经理有些暗淡了,说完了完了,最后一个出场本来就不好,又碰到如此强大的竞争对手,看来直升决赛的希望不大了,但是一定争取进入前十名,这样才有机会继续比下去。经纪公司给我定的曲目,是《走进新时代》,还能打打政治牌。但是我哪肯呀,用一把传统的二胡来拉这么有时代感的曲子,这不是让鸡学狗叫吗?所以要上场,就仍然拉《二泉映月》,不然就拉倒。公司无奈只好同意了。
我对什么都可以敷衍了事,唯独拉二胡我是一点也不马虎的。
我坐在舞台中间,架起一把二胡,那弓那弦轻轻地一抖,极其美妙的音乐就传出来了。在这么好的设施条件下,确实与山中或者是玫瑰园不同了,每个音符像是一只只水母,在澄蓝色的海水中游弋着,变得缕缕可感,丝丝可见。真像是来自于一千三百年前的一个世界。
但是正如经纪公司私下里预料的一样,开始并没有引起轰动,听众的情绪并不热烈,更没有引起多少人投票支持。因为这是一个躁动的年代,是一个很自我的时代,没有人希望静下心来,在乎你这二胡拉得有多好。他们更在乎你的二胡是怎么拉的。
经纪公司的小算盘,一开始就清楚得很。他们明白,虽然离不开我的二胡,却并不是冲着我来的。所以在海选开始之前,他们更注重的是白山羊的包装。他们把白山羊喂饱后,把它牵到桑拿房,给白山羊洗了一次桑拿浴,然后还把白山羊牵到高级美容美发公司,让一位给许多明星做过形象设计的大师,好好地修理了一番。形象一新的这只羊,在后台听到我的二胡声后,挂着本应该挂在我身上的那个99号牌子,闪亮登场了。
这只白山羊吃过了,蒸过了,吹过了,梳过了,理过了,甚至还涂了唇膏。与我衣衫简朴的形象,形成了显明的反差。当它出现在海选直播的镜头里时,它已经清清爽爽,亮亮堂堂,肚大腰圆,从电视上看,真以为它不是这人间的畜生,而是从天堂里下凡的一位使者。
我偷偷地睁开眼睛瞄了一眼,也忍不住笑了。我说,兄弟啊,半天不见,你道像个暴发户似的。
我再次闭上眼睛,继续拉着我的《二泉映月》。白山羊如从前一样,乖乖地来到了舞台中间。让人惊奇的是,它不但能打拍子似的,咩咩地叫着。而且开始拉屎了,豆子一样的屎,一颗一颗地拉着。二胡,咩咩的叫声,大珠小珠落玉盆似的拉屎,真像一曲三重奏。
这名叫杨绵绵的99号参赛者,在后半场的演出中引起了前所未有的轰动。无论是大人孩子,无论是工人农民,无论是中国人,还是洋人,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大家都开始发短信,给99号选手投票。就连三岁的小毛孩子,看着电视上的表演,一边咬着手指头,一边夺过母亲的手机。玫瑰园吃了醋的小妞,和那个与我有一面之缘的女疯子,也都发了好几条短信。
网络直播互动平台一时间,也开始出现拥堵了。网民们上网不但是支持来的,还把《二泉映月》 的曲子,白山羊咩咩的叫声,以及拉屎的节奏,在一张五线谱上描绘出来。网友最后发现,这简直就是一篇完美的交响乐乐谱嘛。
他们称自己是“羊汤”,就像李遇秋的支持者叫秋迷一样,羊汤就是杨绵绵的支持者,99号的铁杆粉丝。电视直播还设置了一条观众互动热线,几十门互动电话一下子被打爆了。观众有代表性的提问,通过主持人传达给了现场的我。清一色的提问,都与这只羊有关,有人问这只羊是吃什么的?有人问这只羊谈不谈恋爱?有人问这只羊的发型是谁设计的?问得最多的,就是这只白山羊的来历,是不是克隆羊?是不是电子羊?是不是外星羊?
我觉得所有的问题都很幼稚,所以统统表示拒绝回答。我越是如此,一切都变得更加神秘,外面的世界就更加疯狂。支持99号选手杨绵绵的短信,很快就达到了一百二十万,遥遥领先。等一首完整的曲子拉完,我糊里糊涂地就直接进入了总决赛。这个结果,是很多人始料不及的,就连那个经理看着节节攀升的投票,也摇着头连连地说,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啊。
我本人在台上的时候,只知道自己的支持率最高,但是也无法体会到底轰动到什么程度。等我演奏完了,牵着白山羊走出舞台的时候,我才感觉到了异样。因为我与羊无论走到哪里,红地毯立即就铺到了哪里,我们的前边,总有四名戴着黑墨眼镜的大汉在开道,我的身边还有很多的警察,在维护着秩序。
特别是透过日月塔明珠厅的玻璃幕墙,就能看到地面上的热闹场面,有人一边举着拳头,一声一声地喊着“杨绵绵”三个字。虽然我还不能接受这个名字,但是我一时头脑发热地觉得他们喊的就是自己。
我感觉自己一举成名了,确切地说是杨绵绵成名了。
这是一个什么名,我还不太清楚,也不希罕。从电视中,我常常看到戴着黑墨眼镜的名人,为了回避那些无处不在的追随者,只能躲躲藏藏遮遮掩掩了。我这之后呢?确确实实每一步,可能都会失去自由。
目前已经失去了自由。我与自己的羊被人保护着,拥戴着,绑架着,既没有走延安东路隧道,也没有走南浦大桥,从一个常人无法知晓的通道里,直接跨过了黄浦江,从浦东来到了浦西。
经理说,这是一条明星通道。
演出结束后,一帮人并没有把我与我的羊兄弟,送回豫园旁边的出租屋,而是送进了一家豪华的大酒店,我从大堂里的五颗星星知道,这是一个五星级的地方。我住着一个总统套间,卧室与会堂厅是分开的,里边吃喝玩乐应有尽有。我能想到的都有,做梦也想不到的也有。比如说,猛兽牌润滑油,我怎么也想不出用途。
我问,我的羊呢?
经理说,在隔壁,一个单间。
我说,为什么?它不是羊吗?
经理说,它是羊啊,但也是明星,是你的搭档。
我说,它是什么搭档?
经理说,一起演出的搭档,你看看谁没有搭档?有伴舞的搭档,有伴奏的搭档,有陪衬的搭档。你没有搭档会有这么多的短信吗?
我无话可说了。
我不习惯这样的环境,感觉自己真像秦始皇的兵马俑,被人从墓坑里挖出来后,装进了一个现代的玻璃瓶子,一点历史的感觉都没有了。我提着二胡来到隔壁,发现自己的羊,卧在一张雪白的大床上,它旁边的床头柜上,照样放着客人用的遥控器,桌子上照样摆着各种新鲜的水果。还有高档的洗发水、沐浴液,以及刮胡子刀与电吹风。
我觉得它已经享受了只有少部分人才能享受的待遇,对于一大部分人来说,他们别说是住这么高级的房子,就是进入这么高级的酒店应该也不可能吧?有一次,画家想去外滩的和平饭店看看,听说那里的大理石可以照出人影子,那里的雕花玻璃以及古铜镂花吊灯,都是从洋人那里运过来的。但是在进门时,就被人拦住了,穷人与狗是不得入内的。如今一只羊,因为成为人的知音,是人的兄弟,它却享受到了,就是被扒掉皮抽了筋,应该也知足了吧?
我骂了一句,你这畜生,我们走吧。然后赶着它就要出门。
经理拦住了说,你去哪里?
我说,我要回豫园的出租屋,住在这里别说睡不着觉,喝水怕也咽不下去了。
经理笑了说,你以为还能回去?还能回到你原来的生活?你现在是什么人?是海选出来的新秀,是未来的大明星。就是我们现在不拦你,你自己出去看看,酒店大堂里的记者,早就守着了,他们能放过你?还有你的粉丝,也就是羊汤,满大街都是,他们如果一眼认出你了,还不追上来要求签名合影,那会引起什么后果?
我并不言语,还是牵着羊,朝外走,还没到电梯口,就有一帮探头探脑的记者,手执着长枪短炮,冲上来朝自己喀嚓着。眼看着很多人追了上来,那四名大汉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把我和我的羊迅速送回了各自的房间。
经理说,我没有说假话吧?你早点休息吧,接下来可能要辛苦你了,除了要准备全国总决赛外,现在已经有很多的广告要接拍了。我们包装你干什么?靠演出能有什么油水?靠的就是广告代言。比如说恒源祥就在谈,广告词已经拟好了,“我们的每一根羊毛都会音乐”,接下来还会有“我们的每一根羊毛都会跳舞”等等等等,那就成系列了,你看看不错吧?
经理说着,就拉开门走了。
我无奈极了,越想越觉得可怕,越想越觉得可悲。我拿起酒店的电话,最先打给了自己的姐姐。姐姐说是不是出事了?为什么那么多记者跑到秦岭之中,要采访。问七问八的,问得最多的,是你在家的时候怎么放羊?我就告诉他们,也没有什么,就是一拉二胡,就给羊吃盐巴,羊就听话了。我说的没错吧?
我听了,竟然泪水满面。
接下来我又打给了画家,画家说,你现在在哪里?这几天都被烦死了,大批的记者,还有什么羊汤,把我们的出租屋围得水泄不通。我呀,具体情况不清楚,也不想回答什么,就只能说是合租的,根本不认识你,就这样也不停地上报纸上电视,画也卖得快了,沾了你好大的光似的。
我又忍不住哭了。我还想打给玫瑰园的小妞,都听到小妞喂喂的声音了,最后还是挂掉了。
半夜三更的时候,一切好像都安静了下来,我却还是烦躁不安,拿起二胡想拉上一曲,来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把自己从目前的状态中引开。我拨通隔壁的电话,就是白山羊被关的房间,想让白山羊也听一听。但是我还没拉几下,不知道是房间的问题,还是我的心境问题,感觉声音有些别扭难受起来。我只好放下二胡,拿起电话大声地嚎叫着。白山羊听到嚎叫,一边咩咩地叫着,一边用头一下一下地撞着墙壁。
我说,兄弟,你别做傻事啊。当我打开门的时候,门外却端端地站着两个西装革履的青年拦住了我,低头弯腰着问,请问需要什么服务?
我发现一切都变了。
“羊羊羊杯”国际民间演奏大师总决赛,依然在日月塔明珠厅内拉开了。
之前经纪公司商谈了许多广告拍摄,杨绵绵吉祥物的投产发布会,都被我无理由地拒绝了。对于这次总决赛,我是消极抵抗的,坚决不愿意出场。但是经纪公司哪容商量,在恐吓、引诱等手段无效的情况下,经理说如果再不配合的话,那就是严重违约,他们只好讨要损失了。首先把我这把二胡没收,其次是让法院封了我姐姐的家,然后再把白山羊也杀掉卖肉。
经理说这话的时候,让人从隔壁把白山羊拉过来。他掏出一把小刀说,我会杀了它的,你信不信?他先是一下一下地割着白山羊的毛,问一句“你信不信”,白山羊身上的毛就被瞎下一缕。然后他就在白山羊的两只角上一下一下地刻字。问一句“你信不信”,左边就刻上了一个“绵”字;再问一句“你信不信”,右边也刻上了一个“绵”字。
我还是一声不吱。经理就像投飞镖似的,把小刀朝着白山羊投过去,第一下没有投中,他又投第二下,第二下刀把砸在羊背上。经理再投第三下,第三下投中了,扎到了白山羊的腿,血一下子流了出来。我发现羊流出的血与我的血是一样的,都是玫瑰红的,也许新鲜的血都是玫瑰红的。白山羊一点也不害怕的样子,也不躲。眼看着经理拾起刀,又恶狠狠地瞄准的时候,我再也忍不住了,抖着手提起我的二胡,跟着一帮人朝决赛现场走去。
在比赛时,我就跟过去在玫瑰园走穴时一样,戴上了墨镜,闭上了眼睛,尽量淡忘自己此时身处的境界,甚至想像自己就像祖宗似的,来到了一千三百年前。我拉的仍是《二泉映月》,不过由于一直发抖,心存无限的悲愤,被拉得更加如泣如诉、荡气回肠。
自己从三岁开始,跟着爷爷学拉二胡时起,就拉这首曲子,已经拉过成千上万遍了。无论是对着人拉,还是对着云彩拉,后来在上海对着白山羊拉,我都一心一意。我感觉自己从来没有像这一次拉得如此好过。
女主持人刚刚还嗲得流油,现在却凶得掉刀,换了一种腔调叫嚣着说,别拉了!别拉了!
我再次返回一千三百年后,摘下眼镜但是还闭着眼睛,一时弄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也不想弄清楚发生了什么。
女主持人问,这只羊怎么回事?
我说,没怎么回事呀。
女主持人问,当初的那只羊呢?
我说,看山就是山,看羊就是羊。
女主持人说,看你就是个瞎子!快睁开你的眼珠子吧。
我微微地睁开眼睛,发现身边的这只羊,它不是站着的,没有咩咩地叫,没有拉着有节奏的屎。它一动不动地卧在地上,软绵绵的,粗看与一只羊无异,不过更像一只死羊。细看就明白了,那眼珠子是不转的,身上也没有油亮的羊毛,而是一根根轻飘飘的绒线,只不过是一只玩具而已。我重新戴上眼镜闭上眼睛说,它不是我的羊,它是一只玩具。
女主持人上前用手摸了一下,然后又用脚踢了踢,发现没有动静,果真是一只长得像羊的玩具。她一下子化成一滩稀泥瘫软在地上,整个现场一时陷入了混乱之中。好像是导演似的人物,拿着一把扩音器,匆匆地跑到舞台中间喊话,要求直播立即停止,切换成韩国肥皂剧《大长今》。舞台上五颜六色的灯光,像是一下子泄气了似的,全都换成了白炽光。
有一帮年轻人向直播现场冲,有人还朝里边扔着东西。他们一边冲,一边喊着“打假,打假,打假”的口号,与手持电棍的保安相互推着搡着。就像洪水,不停地冲击着大堤,随时都有一泄而入的危险。
那位导演提出了一个解决办法说,这次比赛虽然是我们电视台承办的,但是我们现在也糊涂了。所以请敬爱的羊汤们,安安静静地选几名代表,大家组成一个调查组,把整个事情弄得清清楚楚,给几百万的羊汤们一个说法。
现场稍微安静了一会儿,接着就看到那群喊着“打假”的羊汤们,开始进行石头、剪子、布的游戏。他们用这种简便有趣的方法,很快确定下了几个羊汤的代表。直播现场没有桌子椅子,大家无法坐在谈判桌上,所以一大帮人干脆以我为中心,绕了一圈直接坐在了地板上。
羊汤代表们建议,直播这次谈判,这样既可以保证公平公正,又能让全国的羊汤们了解所有的信息。导演不敢做主,赶紧请示了台长,台长说这么个群体性事件,瞒都瞒不住,躲都躲不及,还搞什么直播,是不是疯了?不过还是继续向上请示了相关部长。部长说,你们举行这个大赛图什么?台长说,是为了弘扬传统文化,其实是为了收视率。部长说,这不就对了?
台长把部长的话一回味,就明白了,立即通知导演,可以直播,而且要好好地直播。接下来的所有谈话,全中国人民都看到了,听到了。
导演问,不就是一只羊吗?我看这只玩具羊更有趣吧?它还不会拉屎,拉屎多臭呀。
羊汤说,玩具能跟活羊比吗?原来那只羊下巴上长着一颗痣,很漂亮的美人痣,叫起来多生动呀。导演看了看我,见戴着墨镜的我真像瞎子一样,毫无反应,就无奈地去问经理,经理点了点头说:“不但有颗痣,而且腿上还有伤。”我的羊确实不一般,其它的羊长痘长疮什么都长,从来没有见过长着一颗黑痣,而且一张嘴咩咩地叫,像个女明星似的显得十分妩媚。
导演问,不就是一颗黑痣吗?有的人还花钱取掉了。
羊汤说,你把大明星辛迪克劳馥脸上的黑痣取掉看看!我们的意思不是痣不痣的问题。
导演问,原来的那只活羊呢?
经理也问,原来的那只活羊呢?赶紧把那只长痣的活羊给我拉出来!
经纪公司也给白山羊配了一名秘书,羊秘书支支吾吾地说,它就在酒店里,不过它吃撑了,晕过去了。
经理问,你都喂什么了?不会喂了黄金吧!
羊秘书说,那天演出的时候,那羊拉屎拉得多好啊,很多人都着迷了。心想这是总决赛,更要给它吃点好的,一时又不知道喂什么。这位拉二胡的姐姐,在接受采访时,说是羊最喜欢吃豆渣与盐巴,我就从豆腐坊里,给它弄了三盆子豆渣,放了清油,撒了盐巴,炒得香喷喷的。心想把它喂圆了,在决赛的时候就可以拉屎拉得更艺术了。谁知道它吃了喝,喝了吃,最后就晕过去了。
经理骂了一句,真是蠢货,不知道豆渣是做气的?
经理对羊汤们陪着笑脸说,我们请最好的医生给它消消食,等它醒了再上场如何?
羊汤们对自己的偶像虽然有些心疼,但毕竟这只羊不是被人杀了,情绪一下子又热烈了,显得十分开心。这时候,有位小女子慌慌张张地撞了进来。经理急切地问,它醒了没有?
小女子说,我们已经把医院的院长都请去了,但是……
所有的人都问,但是什么?
小女子说,但是,它实在太贪了,把三盆子豆渣吃完后,还喝了十瓶可乐,实在太撑了,肚子炸开了,已经死掉了。
自己的羊知音死了?自己的好兄弟死了?听到这个消息,我浑身抖了一下,扶起我的二胡,旁若无人地继续拉了起来。也许是抖得更厉害了,所以除了催人泪下之外,还十分悲壮。
羊汤们没有预料到这个结果,开始四周寻找喂羊的那个傻逼,想好好地扇他一顿耳光,但他早就遛掉了。羊汤们一时情绪失控,抱在一起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还一边相互抽打着,抓着,挠着。有人把那只玩具羊拿过来,放在脚底下使劲地踩着,以此发泄自己的不满。。
导演说,节哀顺便吧,它毕竟是一只羊。
经理说,它是一只羊,但却是我们的命根子啊,都是钱啊,它的广告都签到几年后了。
羊汤们说,狗屁,要钱有什么用?你看看在比赛的时候,它那一身雪白雪白的毛,它那咩咩的叫声,特别是它拉下的那些音符,太酷了,简直酷毙了。你们知道,我们不仅仅自己发短信支持它,还让亲戚、朋友、爷爷、奶奶发了短信,甚至还把刚刚死去的老爸用过的手机找出来,投了它一票。
导演说,参赛的又不是羊,而是我们这位拉二胡的杨绵绵。
羊汤们说,你们听听,这二胡是什么东西?他拉的是什么玩意?我们认为参赛的杨绵绵,不是这个人,而是一只羊。我们从始至终支持的都是羊,绵绵的羊!
坐在人群中间的我,本来戴着墨镜,闭着眼睛,送别着自己的知音白山羊,冷漠地面对着这场荒唐的闹剧。当我听到羊汤们最后的话,我再也忍受不住了,哈哈地大笑起来。我的笑声未落,那一千三百年的二胡,弦又断了。
这次断的,不是一根,而是两根弦。如此一来,这把一千三百年的二胡,就没有一根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