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主题的悲剧性看《墙头马上》对《井底引银瓶》的继承和发展

2014-08-15 00:42
戏剧之家 2014年6期
关键词:白朴封建礼教悲剧性

郑 琛

(陕西中医学院 陕西 西安 712046)

一、引言

在我国古代文学史上,关于爱情悲剧的故事可谓数不胜数,其中的悲剧因素不外乎两种:一是“男子的负心”(例如《诗经》中的名篇《氓》),一是封建家长专制的阻挠与破坏(例如汉乐府名篇《孔雀东南飞》)。而《墙头马上》则集这两个悲剧因素为一体,尽管剧中的对白语言爽朗明快,具有浓厚的市井喜剧色彩,且在最后有所谓的“携子认亲”的大团圆结局,满足了看客们的普遍心理期望,但却依然难以扭转本剧主题的悲剧性涵义,而“主题的悲剧性”也恰恰使得《墙头马上》不同于同时代的其他以歌颂婚姻爱情自由为主题的剧作,这也正是它的特色光芒闪耀之所在。

同时,我们也应该注意到,从白居易的《井底引银瓶》到白朴的《墙头马上》,不同的时代,不同的作者,不同的文学体裁,他们所反映的也正是异样的社会,文化,人生和思想,有着各自的时代烙印,但在这些诸多的不同之中也蕴含着无法磨灭的相同之处。因此,在下文中,本文试就从“人物所处的社会环境之继承”、“人物的性格与观念之比较”、“剧情情节之变化”这三个方面来分别论述《墙头马上》对于《井底引银瓶》的“主题的悲剧性”的继承与发展。

二、人物所处的社会环境之继承

关于《井底引银瓶》的社会背景,陈寅恪先生有过相关的论述:“乐天《新乐府》和《秦中吟》之所咏,皆贞元元和间政治社会之现象。此篇(即《井底引银瓶》)以‘止淫奔’为主旨,篇末以告诫痴小女子为言,则其时社会风俗男女关系与之相涉可知。”同时,陈先生还指出一点,唐代社会所继承的是魏晋南北朝的旧俗,大致以两件事来品评一个读书人人品之高下,一为婚姻,一为仕宦。结婚不娶名门之女与仕宦不做清望官,都是为当时社会所不齿的。由此可见,当时的社会风俗对于门第观念是极为重视的,它已经成为了评判一个读书求仕之人的准则,因此,这就极有可能导致“始乱终弃”成为当时社会男女之间一种习以为常的现象,例如唐传奇《莺莺传》就是一则最好的例证,关于这一观点,前人已多有论述,笔者在此就不多加笔墨了。

在《墙头马上》中,白朴将这段爱情故事发生的时间放在了唐高宗即位的仪凤三年,如此一来,就顺理成章地继承了那一个大的社会环境,继承了那自南北朝以来就盛行的门当户对的封建士大夫阶层的婚姻观,这种具有史家笔法的写作风格大大增强了故事的真实性,也为本剧的悲剧性色彩埋下了一个伏笔。

白朴将这种社会影响之下顽固的门第观念赋予到了裴少俊的父亲裴尚书的身上,在裴尚书的心中,通过科举来进入上层社会才是读书人应走的正途,从而以此身份再进行政治联姻来达到攀龙附凤的目的,进而巩固自己的政治地位,这样的功成名就才是当时社会衡量一个人能力的唯一标准,因此这种婚约的背后所隐藏的封建等级观念和门第观念对人们思想的腐蚀,正是《墙头马上》的悲剧之所在,也是那个社会所有女性爱情婚姻悲剧的根源。也正是在这种思想的腐蚀之下,裴少俊和李千金的私定情缘被裴尚书认为是阻挡裴少俊科举之路的一块绊脚石,“高明”的裴尚书是以“毁家以立业”来实现他的政治目的,“着这贼丑生与你一纸休书,便着你归家去。少俊,你只今日,便与我收拾琴剑书箱,上朝求官应举去。”而在裴少俊状元及第,做了洛阳县尹之后,裴尚书却亲自牵羊担酒,登门认亲,不为别的,只因为他已得知李千金是李总管李世杰的女儿,是李广之后,是皇室宗族,完全符合他心目中名门之女的要求,裴少俊的仕途顺畅和李千金的身份地位才是这一场大团圆结局的两个决定性因素,这两个理由真正是李千金奋力抗争,追求自由爱情婚姻的无声否定,也是这一杂剧主题的悲剧性的完全体现。

三、人物的性格与观念之比较

《井底引银瓶》和《墙头马上》里男女主人公在爱情婚姻的主动权上,在反抗外力,争取婚姻幸福的斗争中,所表现的性格是大不一样的,本文就试以两部作品中的女主人公为例,从她们性格和观念的比较中论述主题悲剧性的继承与发展。

白诗中的女主人公的塑造只是作为白居易“止淫奔”故事主旨的一个载体,从“感君松柏化为心,暗合双鬟随君去”的私奔到“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的黯然神伤,她都只是抱有着一种相对被动的心态,只是一味地去承受着命运的安排,个人的主观能动性并没有得到完全的发挥,当然,这和白居易创作本诗的初衷有很大的关系的。在诗篇的末尾,白居易以“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的告诫口吻否定了淫奔的合理性,这无疑是显示了作者在主观意念上还是维护封建礼教而不赞成私奔的,这也是对所谓的“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 传统思想的认可。诚如霍松林先生所言:“这首诗是有暴露封建礼教的积极的作用的……这首诗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客观效果,是和作者主观上同情妇女的不幸遭遇分不开的。但是作者又是维护封建礼教的,他同情女主人公的不幸,却认为要避免这种不幸,就得‘止淫奔’,按照封建礼教办事。”

因而,《井底引银瓶》的悲剧性只是主人公单方面承受不幸遭遇的悲剧,一种被动消极、顺其自然的悲剧,她受自己的时代所限,承认了封建礼教的合理性,不仅承受着它给自己带来的痛苦,而且也无力去反抗它的不公。而经白朴改编后的元杂剧《墙头马上》,却显现出与原作大相径庭的思想倾向,女主人公李千金这一鲜明的形象正是剧作所反映出的反封建礼教意识的最为有利的佐证,赋予了剧作民主的气息和理想的色彩。

相比较起白诗中女主人公的默默承受,李千金的自我意识已经开始觉醒,懂得开始主动追求属于自己的爱情,并且抗争一切外力对她的阻挠,例如在她游春之时便敢于大声说出自己对爱情的渴望,毫不掩饰自己对裴少俊的赞赏“呀,一个好秀才也”;在她与少俊的约会被嬷嬷撞破之后,也敢于为自己的幸福自由权利而据理力争;在被裴尚书指责不守妇德,驱逐离家时也敢于坚持“这姻缘是天赐的”;即是是在裴家担酒牵羊、登门认亲时,她也可以为了保护自己的人格尊严而拒绝自己渴望已久的爱情与幸福。可以说,一部《墙头马上》就是李千金热烈纯真、为爱而战的抗争史,她在这一系列不屈不挠的斗争中极大地表现出了一种积极大胆、勇敢主动的精神面貌,这无疑大大消弱了传统的“男尊女卑”的观念。

然而,正如鲁迅先生所说过的“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个人看。”率真倔强如李千金在故事的最后也不得不接受那样一个具有欺骗性的“大团圆结局”,具体的原因笔者在上一小节中已经有所论述,在此便不再做过多的重复。这样,比起原作中顺其自然的悲剧,如李千金这般抗争之后仍不免妥协于封建礼教的委曲求全显然更能揭示出封建礼教对时人的迫害与罪恶,也更能发人深思,引人落泪,具有一种更为强烈的悲怆的动人情感。

四、剧情情节之变化

作为乐府叙事诗的《井底引银瓶》和作为元杂剧的《墙头马上》是两种不同的文学样式,存在的时代也相差数百年之久。在演变发展的过程中,民间俗文学发挥了巨大的作用,而白朴则更是这一素材的集大成者,在他的努力下,一个人物不明晰、情节欠缺且高度概括的乐府叙事诗被敷衍成一部一本四折近百支曲组成的人物鲜明、情节完整的元杂剧作品。

除却上一节所论述的人物性格观念之变化,白朴在整个故事的情节矛盾等方面也有了很大的丰富与渲染。因为原诗《井底引银瓶》是白居易《新乐府》五十首中的一首,且白居易在其《新乐府序》中曾有言:“首句标其目,卒章显其志,《诗》三百之义也……总而言之,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也。”由此可见,白居易创作《井底引银瓶》是由事而发,继承了《诗经》中现实主义的手法,虽然蕴含着对于女主人公的同情和感慨之情,但更多的是为了彰显诗歌小序中“止淫奔”的主旨,具有较强的现实主义教育意义。因此,白居易在创作时所采取的叙事时间的直线是“相别—忆昔—寄言”,故事发生的逻辑顺序是所“忆”在前,随之才是“相别”和“寄言”。他使用从“现在”来讲述“过去”,叙述“妾”亲身经历之事。在叙述视角上,白居易采取的是限制视角,即选择“妾”作为讲述人,以第一人称自叙其遭遇,作为一首讽喻诗,白居易要求其诗要“为事”而作,且“核而实”,这首诗内心的细致活动和悲欢离合,通过亲身经历的“妾”之口讲述出来,显得就更为真实了。如此一来,白诗倒叙的叙述手法和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都给人一种极强的真实感和历史感,而作者所要表达的“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的教育意义也就更为突出了。

而在《墙头马上》中,白朴保留继承了《井底引银瓶》的基本故事情节,却增加了丫鬟梅香、嬷嬷、裴氏夫妇、老院公、一双儿女等人物,并将原诗发展成了“游园相遇—月夜私奔—分离归家—团圆相遇”的完整爱情故事。整部剧情跌宕起伏,节奏紧凑,大大丰满拓展了原诗中的信息含量,成为了一部成功完满的爱情剧作。相较原诗来说,《墙头马上》的最大改变便是女主人公“妾”(即李千金)的再度塑造与丰润,以及最后结局的全力扭转,从原诗中的“其奈出门无去处”到剧作中的“愿普天下姻缘皆完聚”的大团圆结局。

五、结语

本文中,笔者从主题的悲剧性这一角度将《井底引银瓶》和《墙头马上》这两部作品进行了一次较为全面的对比,从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墙头马上》是在元代两种异质文化的的冲突之下形成的杂剧作品,它除了对《井底引银瓶》有所继承但又以一种全新的角度去审视和对待李千金和裴少俊之间的婚姻爱情,对于悲剧性主题的阐述更为深刻,也更为透彻,而这些都是白朴的个体自我意识解放的表现,同时也使得《墙头马上》的悲剧性主题呈现出了一种较之前时代以及同时代的爱情剧作所不同的进步思想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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