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家成
记住,无关爱恨情仇。
朋友笑我,老狗记得千年事。我的确是一条老狗了,头发花白了,胡子花白了,吃下的饭,米面成仓,拉出的屎,肥田百亩,岂敢不老?
他另有一层意思。说我纠结,活得不轻松。纠结是实,不轻松则未必。
这天又想起了一个老局长。
正常情形下,我一个普通百姓,没有机会与高高在上的大官相识。即使想攀附,也没有机缘。说相识,有几分抬高自己的嫌疑,他本目中无我,我却不得不认识了他。这不能怨怪他,体制使然,眼睛向上,是他们吃饭的本钱。眼睛向下的官,有,不多见。现今,愈加地难觅了。
我与老局长的生命线路,循着各自的轨迹,缺少交叉的机遇。相交,不是他想,亦非我愿。在他,仅仅是手中权力在无数次的使用过程中的再行使一次而已,却于我和我的战友们,成了一次近两年的刻骨铭心的艰难。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对权力的 “野蛮”,有了切身体验。
“野蛮”,对应“文明”。用这样的一个词来概括,是实在找不出更加确切的词语的迫不得已。
我刚过22岁生日,正是青春做伴好还乡的年龄。并非天上掉下馅饼,也是经历了一番,努力了一场,彼时知青参军,不是你想就能成的,要过几道关,报名、群众评议推荐、领导同意、体检、政审,一道一道关卡走过,才能穿上军装。
农村苦穷,知青盼着回城。那种“盼”,怎么形容都不为过。建设兵团的知青,城市企事业单位不来招工,要回城,参军就是一条出路。其实对于军装,我并没有太多渴望,只是要回城,不得不参军。总算熬到退伍,可以真正回城了。开始一切顺利,到办事处办理了入籍上户粮食关系等手续,参加了退伍军人安置会议。余下的时间就是等待分配工作。
等待期间,我没闲着,找来初中高中的课本自学,准备参加当年的高考。清闲的日子没过多久,大约是5月,工作没等来,办事处来了通知,传达上级指示:云南生产建设兵团参军的退伍军人,不属于知识青年,不符合回城安置的条件,必须回到云南农场。
这道命令正出自省民政局(后来改成了民政厅)的那位老局长之口。
我和我的战友们,与老局长的生命轨迹在那一刻,在那个时间的节点上,发生了交叉。
问题的症结在于,参军前,我们是否知青身份?我们参军前当然是知青。无论是上山下乡,还是支边,都是知青。我们不是知青的话,那可就什么都不是了。“成都赴云南生产建设兵团支边知识青年”,这是我们明明白白的身份。国家有规定,知青参军退伍,回父母所在地安置工作。规定没有特别指出,建设兵团的知青不是知青。我们怎么就不是知青了?
而老局长坚持“你们不是知青”的一己之见。
我们与老局长,以及他代表的、或者说是他所掌控的政府部门,不得不就这个问题展开争论。双方都出具了各自认为能够说明和支持自己的相关文件。其结果,我们能够证明我们是知青。老局长不能证明我们不是知青。但是老局长用他的方式证明了权力:他拿着1957年的城镇无业青年下放到农村的文件,疾言厉色地定性:你们就是那种人!
你们是农工。这是老局长的定论。
张冠李戴嘛。
我们1971年赴云南兵团,1973年、1974年先后两年参军。1976年,建设兵团改制为农场……老局长怎么用1957年的文件来规范我们?
为了一个毫无疑问、说实话也并无荣耀可言的“知青”的身份的认定,为了这个当时对我们来说如生命般重要的身份的认定,我们从市到省,到北京,国务院信访局及国家相关各部委,所到之处,没人说我们不是知青。我们的确是知青,但是否按照知青退伍军人对待,却各地各异。最后问题依旧回到省民政局,回到这个老局长的掌握之中,时间却已经在辗转中过去一年有余。
为一个简单而明确的问题奔走往返上下求证,最后问题却回到起点,回到始作俑者手上。我们身心俱疲,我们求告无门,我们成了各个家庭的累赘,父母烦恼的渊薮。我们成了事实上的黑人黑户,游离于社会之外,没有工作,没有收入,没有地位,没有爱情。我们的耐心被磨蚀殆尽。我们身上作为人的社会属性正一点一点地从内心消褪,而动物属性则一天一天地被激发,我们年轻的热血开始进入无节制燃烧的状态。终于有一天,老局长被我们拦在办公楼前廊道里。
那是一个下午,他左手拄着拐杖,他的女婿在右边搀扶着他,显然身体状况不太好。即便如是,他依旧强大。面对我们的再次恳求,他恼怒了,用力地将拐杖击点着地面。拐杖击点地面发出咄咄咄的清脆的响声。在拐杖发出的清脆的咄咄咄的响声中,老局长挺直腰身,再一次厉声宣告:只要我在民政局一天,你们就不要想在成都和重庆安置!
话能这么讲么?政府又不是哪一个人的私产!
我们愤怒了,终于爆发了,不再忍气吞声,齐身向前团团围住他,发出怒吼:就是死,我们也要回成都、重庆!
他的女婿为了保护他,极力地用手推开靠近的几个人,却反而被我的几个战友几掌几拳推搡出人群,并警告他:我们找你的老汉儿,与你无关。你的老汉儿想弄死我们,我们没得法,要死大家一起死!
这时有民政局的工作人员出来,拉开了我们。
不一会,老局长乘车出了民政局大门。
我们却滞留在民政局大院内。要知道来之前,我们全体都穿上了军装,打好了背包,抱定了鱼死网破的决心。
到了晚饭时间,民政局食堂准备供应晚餐。饥肠辘辘,我们要求吃饭,没人搭理我们。几个战友进入食堂,不客气地自行开伙。一个食堂工作人员想阻止,上来抢夺战友手中预备盛饭的饭铲,被训练有素的战友几下就制服在地。
地上抛撒着白色的米饭。白色的米饭在灰黑的地面反衬下,显得触目惊心。这一场面有些破败,散发出冰凉的阴森的气息,凝滞的空气中一股暴力的气息在涌荡。战友们胸膛起伏,其实也在尽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希望保持最后的一点理智……
一名副局长及时出面了。曾是八路军的他以老军人的身份,命令我们冷静,要保持军人的纪律性,并将我们暂时安顿在民政局会议室内休息。并宣布,在问题解决之前,补助我们每人每天人民币8角、粮票1斤,保证我们吃饱肚子。他没有向我们征询意见,身为副局长,两年来,我们的遭遇,我们的争取,他都看在眼里,对我们的情况了解来龙去脉。他说他现在就去省委,向主要领导汇报我们的情况。并温言嘱咐,等着他回来。
深夜,11时许,副局长回来了,他神情有几分急切地向我们走来,神情疲惫而又掩饰不住兴奋地向我们宣布,你们的问题解决了。今后,原云南生产建设兵团的知青退伍军人,一律按照知青参军退伍回城安置的政策执行!
奇怪,没有人欢呼,没有人喜极而泣,现场一派安静……
时间,1978年。我失去了当年参加高考的体验,而且,永远失去了高考的机会。
但我并不仅仅是因为这个,才将此事铭记于心,久久不忘。高考虽然于我来说绝对重要,但仍并不足以说明此事为何于我有挥之不去的三十余年的影响。
那么,到底这个事件中蕴含着什么东西,让我萦绕于心,久久不能释怀呢?是该厘清和辨析一下了。
我不是在写一部小说,虚构和想象都是不被允许的。但是通过一些已发生的事情的相互印证,我相信即使有出入,也不会离事实太远。并且,我保证,这些听说来的情节,是在整个事件过程中当时就听说的,而不是后来演绎的结果。
为保持严谨,我对听来的信息会用引号加以注明。
在此过程中,我们接触过的政府官员们,绝大多数都对我们态度友善,或直接或委婉地表达了他们的同情和无奈。他们中的许多人,自己或者亲朋都有子女晚辈知青。他们了解知青的苦,理解我们回城的坚定。他们的无奈,是因为爱莫能助。“那是个省直机关领导中出名的老牛筋。”他们背后如此评价老局长。
同情我们的一些官员,也和我们一起领教了老局长的蛮霸。省委信访处的一位领导,对我们的处境很有同情,支持我们的态度比较积极,却受到了领导批评,原因是老局长告状,说他不讲原则,插手民政工作,说他支持我们不服从安排云云。
事实还不仅仅如此。
“老局长向省领导汇报,说有一群退伍军人,按照政策应该回到参军的边疆去工作,但是他们长期滞留成都、重庆两地。为达到回城的目的,他们不服从安排,冲击省民政局等国家工作机关,扰乱正常的社会秩序。建议公安部门将他们武装押回云南农场。”
“省领导指示省公安厅,调查了解。属实,即行押送。”
但事实上,整个事件过程中,除了最后发生在民政局拦下老局长那一幕,我们始终谨言慎行,严守“摆事实,讲道理”的方法,不敢稍有造次。那时尽管我们年轻,却也深知和“政府”过招的危害,一次冲动,一次过激,都可能遭到灭顶。我们是曾经的军人,再清楚不过“枪杆子”的硬。
捏造事实,这已经不是 “老牛筋”“蛮霸”这些概念能够涵盖得了的。
我们并没一个人被“武装押回”,此事不了了之。相反,我所在辖区的派出所曾经告之我的母亲,市公安局来电话,通知注销我的户口。因为我上户口的依据是具备正常的部队退伍手续,故派出所拖延未办。
为我们据理力争的那位副局长进省委请求汇报,也有故事版本:“副局长驱车进了省委,向省委主要领导的秘书报告,有重要事项需要当面向领导汇报。秘书请他等待。直到夜里十时许,主要领导才挤出时间接见了副局长。副局长据实报告了我们的情况。主要领导表态:按照知青参军退伍政策安置。”
这里有一个问题,掌握民政局权力的老局长,在什么情形下让那位副局长去面见省委主要领导的呢?在被我们拦截在机关大门口之前,这是不能想像的。
“我们彻底失去耐心之日,恰逢老局长身体欠佳之时。冲突发生过后,老局长开始慌张。他十分清楚,这些退伍军人没有退路了。矛盾由他的乱作为所引发,并由于他的固执和蛮霸,导致长时间的拖延,矛盾走向激化,如果由此引发严重后果,他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关键是,老局长对不予安置的理由心知肚明,是站不住脚的,是违反国家相关政策的。副局长恰到好处地以为老局长解围的姿态出现。老局长退避,住进了医院。”
整个事件的过程,我们可以举出太多的体制上的弊端。长达一年多的时间,没有人能够对老局长的所作所为,对他掌握的权力进行监督制约并加以纠错。可是,这些不是我所着眼的,至少不是我所关注的重点。令我始终难以释怀的是,老局长为什么要那样做,甚至不惜“捏造事实”?
他对我们满怀了“仇恨”吗?事件表面极易引出如此结论,但我却不愿意那么理解。如果陷入个人恩怨的狭小框架,我们只会偏离真相,永远无法抵达老局长的内心。尽管他做出过许多伤害我们的事情,但我坚信,并非是在“仇恨”的驱使下。因为我们并无任何个人恩怨,我们之间也不存在利益冲突,“仇恨”从何而来?,或者说,我们其实就不可能被他“仇恨”,因为我们不配。
是的,不配。我分析出来的真相或许透着几分荒唐。我以为,在老局长的心目中,我们根本不配与他讲理较真。小民非人,这样的意识观念,不惟老局长个人才有,直到今天仍然深深地隐匿在某些官员和企业管理者的内心。既然你们不是人,是物,那还谈什么权益需要维护?剩下的只有听从服从。不听从服从,就是“犯上作乱”。
“小民非人”观念的产生形成,成因掩藏在中国几千年的封建集权文化当中,深刻地影响着中国几千年的历史,具体地影响着生活在当下的我们每一个人。
当然,如果将一切都归结于这个观念,又忽略了个人的作用,忽略了老局长阴冷坚硬的性格。而老局长这位特定的个人和他所具备的性格能够起到如此的作用,所赖者无非权力。权力能给他的“蛮横”支撑,却不能给他提供正义的勇气。当我们被迫发出最后的吼声,他退却了。我不说他胆怯了,对一个曾经枪林弹雨九死一生的战士,就不用这个词语了,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内心的虚弱,迫使他作出“体面的回避”。
老局长已远行多年。先我生,先我行,大自然用终极公平抹平了人世的所有不公平。我和我的战友们,必将亦步亦趋,无论愿意不愿意。存在时短,永生时长,当变作一捧尘土时,谁识你的高低贵贱。来处来,去处去,不过,当我们同在一个地球时,我希望人与人之间多些温暖和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