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高如
因嘴而著名,是因为名嘴们确实把嘴用到了极致。主持演出或者礼仪场合的人员,以前称报幕员或者称司仪,后来,称主持人,今天则多叫名嘴。
记得观看魏明伦川剧《易胆大》,一开场就有工作人员上来解释道:“各位朋友,戏本来该开演了,但现在本地的几位要员尚未光临,他们有的还在做诗,有的还在打牌,待他们一到,戏就开演。”观众们面面相觑,心想,居然还有这种惟官员马首是瞻的事情?
其实大家理解错了,刚才那位上场说话的人,绝不是什么本场演出的工作人员,而是戏中的一个角色。他此刻是在演戏,想要表现的是剧中“龙门镇”上当年的“舵把爷”权压一方的威风。这样的报幕效果,当然新颖抓人。
如果说一台好节目好比一顶皇冠,那么负责报幕或者主持节目之人,就恰似皇冠上的珍珠。余生也晚,但几十年所观“皇冠”并非少也,也确有一些“珍珠”至今深藏在脑海里熠熠发光,我现在就把它摆弄出来,与君分享。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正值年少,蜗居乡下,对文艺生活特别珍爱和敏感。一次,南充地区文工团来我们乡场演出,大幕一拉开,在雪亮的灯光中,一身材高挑、五官佼好的女演员上前报幕。她大大方方地鞠一躬说:“亲爱的父老乡亲们,你们好。我们南充地区文工团今天首次在这里演出,受到了你们的热情欢迎和关照(主要指乡亲们给演员们腾房腾铺、凑米凑菜、挑水作饭),我们非常感谢!今晚演出的第一个节目是:舞蹈《社员都是向阳花》!”
此节目演完后,这女演员又上来报幕,神色还是那样喜庆,音调还是那样甜美,语言还是那样简洁:“下一个节目,男高音独唱《歌唱二郎山》。”完后,她又报幕:“下一个节目,川剧清唱《四川白毛女》选段”。整场晚会,她的报幕词中绝无废话,而“下一个节目”贯穿始终。加上报完幕后,她那干净的转身,礼貌而轻盈的退场,都给乡亲们留下了极为美好的印像。
第二天,乡亲们见了面,第一句话就是:“下一个‘鸡母’……”原来,大家都非常喜欢她的报幕风格,都善意而美好地模仿她普通话中带有南充口音的报幕词,只是为了俏皮有趣,故意把 “节目”说成了“鸡母”。
抚今追昔,今天的名嘴,或节目主持人,或报幕人员上台表演时,情况大异:打人海战术的有之,胡拉乱扯的有之,装腔作势的有之,哗众取宠的有之,而那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主持风格却少得多了,于是“下一个节目”之类的简洁化主持,就更让人留恋不已。
我常思,形成今天重床叠屋、喧宾夺主的主持状况,原因何在?
是人才过多?编制过大?力量过胜?就业过难?舞台过宽?故而成排上阵,众人拾柴,气势喜人,人多议论多,力量大?
是观众麻木?素质低下?节目高端?内涵深远,难解其意?故需集体讲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学而不厌,诲人不倦?
不得而知。
或许下文里当年的万海峰政委作了某些回答。
万海峰,13岁入伍,老红军,上将军衔,1982年至1990年担任成都军区政委,至今健在。
老首长放牛娃出身,到部队学的文化。他深知掌握知识的重要和艰辛,因而对文化人特别亲切,对文艺宣传工作极为重视。他常爱说:“都说我这名字响亮,谁取的?高敬亭政委。”原来,他1933年入伍后,给红二十八军政委高敬亭当警卫员,高有文化,故取其名。
万海峰担任成都军区政委后,每逢重大节日,或者部队执行任务,他都要文工团编演文艺节目,活跃部队,鼓舞士气,并尽量亲临观看。
他任职期间,恰逢杨汝岱任中央政治局委员,四川省委书记并兼任四川省军区党委第一书记,二人关系密切。每有演出,只要汝岱同志有时间,万海峰总要约他一同观看,常常并肩而坐。
万海峰看演出有个特点,只要看哪个节目格调不高,或者语言罗嗦,矫揉造作,就爱现场纠正。特别是当报幕人员稍多一点时,他定会在座席上大声喊道:“报幕员多了,多了!人多话多,耽误时间!”
一次汝岱同志在旁同看,他还扭过头来说:“杨书记,你看是不是?主持晚会就跟主持大会同理,一个人就够了,两三个人就多了?多了无益,多了凑热闹!”杨汝岱同志当然只好说:“是的,是的。”
部队毕竟是部队,首长说话真诚果断,执行起来立杆见影,只要首长一批评,主持人当即就改。他们现场一商议,多了的自觉退下去,而滿堂观众见惯不惊,场上秩序丝毫不乱,晚会演出照常进行。
因工作关系,我多次陪万海峰政委观看各类晚会,有京剧、川剧、豫剧、黄梅戏等剧种来军营慰问演出,有自已部队或兄弟单位文艺团队来机关汇报演出,在融洽的气氛中,对不中意的演节目和演员,他都会当面或事后善意地提出个人意见。他最爱边看边说:“报幕员不要耍贫嘴。要少说多唱(唱歌),少说多跳(跳舞)。不要因报幕占了大家看节目的时间。”
在他看来,报节目就是通告个情况,不是节目的精彩部份,不是大家观看的重点,不该占用观众那么多时间。的确如此:主持人一多,往往是人员很丰满,质量却很骨感,“性价比”不合,当然该纠正。
尽管万海峰政委离开工作岗位多年了,但老首长当年的经典批评、文艺战士当年的现场改正,又浮现在我眼前。
质朴的年代,质朴的台风,令人回味啊!
2006年夏天,重庆骄阳似火,日盛一日。
为纪念红军长征胜利70周年,有关方面决定,由重庆市委宣传部、重庆警备区政治部联合举办一系列纪念活动,其中就有 “屈全绳、邓晓岗原创作品音乐会”。杨洪基、郑绪岚、王宏伟、祖海等著名歌唱家,都将现场演唱他们的原创作品。
在临近演出时,主题却有了改变:由原来纯喜庆性的纪念演出,改为带有赈灾性质的义务演出,时任中共重庆市委书记、人大主任的汪洋和其它军地领导都将出席。这样预先准备好的主持词就不能使用,直到当天下午四点多钟,我才接到修改主持词的任务。
我抓紧时间将原主持词中过多介绍音乐作品艺术价值、词曲作者和演员身份、成就的文字删去部份,增加当年红军克服艰难险阻走向陕北、今天重庆军民同心抗旱救灾夺取最后胜利的内容,以及企业家和观众现场捐款的善举。
我改好主持词已是下午六点过,送到当天晚会主持人、著名演员卢奇手中时,离正式演出已不到一小时。化妆间里,卢奇接过我的修改本,面有难色。我说:卢奇同志,晚会主题的改变,是今天下午条件成熟后才定下来的。我也是仓促上阵修改本子,这样临时换 “本”,太不礼貌了,给你的工作增添了难度,请你谅解。
卢奇把已经背熟并签有他大名的原本退我,很郑重地说: “将军同志,我懂得修改本的意义,艺术为现实服务,你怎么改,我怎么报!保证完成好任务。”
第二天,我从《重庆青年报》记者艾丽丽的报道中见到这样的内容: “昨晚我市举行‘纪念红军长征胜利70周年大型音乐会’……音乐会的主持人可谓重量级人物,他正是扮演邓小平的特型演员卢奇。为了当好主持,卢奇特意花了好几天时间来背台词,加上对表演的领悟和运用,赢得了观众们的好评。”我又从《重庆晨报》记者李平的报道中见到如下描写: “昨晚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卢奇手里还拿着一本厚厚的台词,本来以为他是在看什么新剧本,可仔细一瞧才知道,原来他在专心地背今晚的主持台词。”
从以上两则报道中可以看出,卢奇真可谓 “大腕”,但他自觉尊重文本的意识极强,哪怕要尊重的并不是什么名篇佳构,而仅仅是一台晚会的主持词。
我常有这样的感觉,演员若要临时发挥才智、语艺,短的构件可以,只言片语可以,但内容一多,篇幅一长,知识量一大,就难免显得力不从心。所以我们才要本子,才需尊崇文本。这是艺术的基本规律。
阅览高端主持,大凡那些知识面极广、信息量极大、背景材料交待极为得体、语言表述又极为精准的台词,莫不是经过多少高手费尽心血的有备之作。因而,主持人若不是“脱口秀”的强手,或不是现场发挥的天才,你最好还是干脆来个:“下一个‘鸡母’”好了。或者秉承万海峰政委当年的灼见:“少说多唱”、“少说多跳”为好,因为这样可以避减主持人那些海阔天空的胡扯八咧。当然,这并不排除经过准备且有质量的语言类节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