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旧诗学论争与《自由谈》改版

2014-08-15 00:45花宏艳
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4年9期
关键词:旧诗周瘦鹃旧体诗

花宏艳

(暨南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2)

1916年,胡适宣布新文化运动已经胜利大半,只剩下最后一个堡垒:“白话文学的作战,十仗之中,已胜了七八仗。现在只剩一座诗的壁垒,还须用全力去抢夺。待到白话征服这个诗国时,白话文学的胜利就可以说是十足的了。”在现实社会中,白话文较易于被人们所认可,而白话诗则受到的阻力较大,正如朱自清40年代在《新诗杂话》中谈到的:“新文学运动已经二十六年,白话文一般人已经接受了,但是白话诗怀疑的还是很多。”

一、文白论战与旧诗传播空间的缩小

1922年北社出版《新诗年选》,编者在《一九一九年诗坛纪略》一文中一面充满诗意地形容新诗正统地位的形成:“胡适登高一呼,四远响应,而新诗在文学上的正统以立”;另一方面则又不禁感叹新诗坛几乎无事可记:“直到一九一九年,新诗还没有出过集子。写不上多少句,要紧的事已记完了。中国诗坛这样寂寞,真令人说来抱愧!……要知道中国诗人实在还是很多的。试看哪家报纸,没有几句五七言做文苑?没有几则诗话诗说做闲谈?不过做新诗的还少罢了。不久做旧诗的都成了做新诗的,哪怕诗人不盈千累万?那么再为诗坛记事就不容易了。”

1916年10月1日,胡适在《新青年》杂志发表致陈独秀的书信,对包括南社在内的旧体诗人进行了毫不留情的批判:“尝谓今日文学已腐败极矣。其下焉者能押韵而已矣。稍进,如南社诸人,夸而无实,滥而不精,浮夸淫琐,几无足称者(南社中间亦有佳作,此所讥评,就其大概言之耳)。更进,如樊樊山、陈伯严、郑苏龛之流,视南社为高矣,然其诗皆规摹古人,以能神似某人某人为至高目的,极其所至,亦不过为文学界添几件赝鼎耳!”

胡适的批判引起了南社主持者柳亚子的强烈不满,他随后在《民国日报》撰文讽刺“胡适自命新人”,“所作白话诗直是笑话”,在他看来,白话文尚且有说理论事之优势,而白话诗却断无可取之处:

“中国文学含有一种美的性质,纵他日世界大同,通行‘爱斯不难读’,中文中语尽在淘汰之列,而文学犹必占美术中一科,与希腊罗马古文颉颃,何必改头换面为非驴非马之恶剧耶!”……“弟谓文学革命,所革在理想,不在形式,形式宜旧,理想宜新。两言尽之矣。”“诗文本同源异流,白话文便于说理论事,殆不可少,第亦宜简法,毋伤支离。若白话诗,则断断不能通。诗界革命,清人中当推龚定庵,以其颇有新思想也。近人如马君武,亦有此资格,胜梁启超远甚。新见蜀人吴又陵诗集,风格学盛唐,而学术则宗卢、孟、亦以健者。世界革命,我当数此三人。若胡适者,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犬,宁足道哉,宁足道哉。”

对于深受传统文学熏陶的文人而言,在科学领域他们勇于承认落后,但在文学方面却始终抱有优越感。南社成员冯平写于1907年的一段话说出了当时一批人的想法:“慨自欧风东渐以来,文人学子,咸从事于左行文字,心醉白伦之诗、莎士比之歌、福禄特儿之词曲。以谓吾祖国莫有比伦者。呜呼陋矣。以言乎科学,诚相形见绌。若以文学论,未必不足以称伯五洲。彼白伦、莎士比、福禄特儿之辈,固不逮我少陵、太白、稼轩、白石诸先哲远甚也。奈何尽弃其国学而学于人,不特贻祖国文界之羞,抑且为邻邦鸿儒所窃笑。”

旧派文人对于新诗的态度,偏激者认为新诗所谓“新”并无意义,如汪精卫在为陈去病《浩歌堂诗钞》作的序中认为“晚近学者,欲矫其弊,乃创为新诗。夫所谓新者,新其意境乎?抑新其格律声色乎?果新其意境,则格律声色虽无变,其旧何害?若徒新其格律声色而已,则所谓逐末者也”。学衡派吴芳吉也说:“文学惟有是与不是,而无所谓新与不新。故诗无所谓新旧,惟其善而已。”

旧派文人中较为温和者则认为形式不重要,新诗与旧诗何妨共存,如姚鹓雏认为,“诗做的究竟好不好,不管是新体诗还是旧体诗,重要的是本质,而不是形式”……“等到新思想渐渐地遍及灌输到国人的脑子里,那时,新诗不求新而自新,陈腐的旧诗不必排斥也自废,而那些内容好的经得起咀嚼的旧诗,相信依然会‘不废江河万古流’的。”这种主张与旧派文人对于白话小说的态度是一致的。

新文学对旧体诗的批判着力点集中于后者的交际应酬功能。刘半农认为“此种文学废物,必在淘汰之列”。周作人以仲密的笔名在1922年《晨报副刊》上发表《做旧诗》一文,表明立场:“我自己是不会做旧诗的,也反对别人的做旧诗,其理由是因为旧诗难做,不能自由的表现思想,又易于堕入窠臼。……就实际上说来,做旧诗实在是能不能的问题,并不是该不该的问题。”

文人间的交往与应酬,这是旧体诗承担的重要文学功能之一,在早期报刊媒体上,旧体诗作为重要的补白内容曾大量出现,然而流弊所及,则出现了众多无聊的游戏笔墨充斥版面的状况,就像吴跰人在《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所描述的:“顺手取过一叠新闻纸来,这是上海寄来的。上海此时,只有两种新闻纸:一种是《申报》,一种是《字林沪报》,……看到后幅,却刊上许多词章;这词章之中,艳体诗又占了一大半。再看那署的款,却都是连篇累牍犹如徽号一般的别号,而且还要连表字、姓名一起写上去,竟有二十多个字一个名字的。再看那词章,却又没有什么惊人之句。而且艳体诗当中,还有许多轻薄的句子,如《咏绣鞋》有句云,‘者番看得浑真切,胡蝶当头茉莉边’,又《书所见》云,‘料来不少芸香气,可惜狂生在上风’之类,不知他怎么都被选在了报纸上面。”

姜涛认为:“排斥诗歌的日常交际、游戏功能,体现了相当苛刻的文学现代立场,及其对新的诗歌形态的规范力量”,然而应酬诗学的流弊也确实使得新文学对旧体诗的批判落到了实处,旧体诗的危机不再空洞。

20世纪20年代前后,旧体诗存在的正当性成为新文学批驳的重点,一方面通过报刊书籍等印刷媒介扩大新诗的影响力,另一方面则通过频繁的论战否定旧体诗存在的合法性,试图从阅读空间和传播媒介两个方面有效地促成旧体诗边缘地位的形成,这是白话诗正统地位确立的策略性选择。

仅就旧体诗的阅读空间而言,新诗的冲击未必能够马上使读者的阅读习惯改变,纷纷弃旧体诗而就新诗;相反,惯性往往与习性的养成相关,旧体诗的写作和阅读都不是能够在短期内改变的。1935年2月,林语堂主编的《人间世》曾发起“征求五十年来百部佳作”,至当年十月告一段落,经各方推荐,共提出候选书目219种。其中诗词类共九种,分别为郑珍的《巢经巢室诗集》、金和的《秋蟪吟馆诗草》、廉南湖的《南湖集》、陈三立的《散原精舍诗集》、黄遵宪的《人境庐诗钞》、朱祖谋的《彊村语业》、闻一多的《死水》、徐志摩的《猛虎集》和郭沫若的《沫若诗集》。九种诗词集中,旧体诗占到6种,新诗只有3种,可以看出旧体诗在民众中依然有广阔的阅读空间。

1921年,《国立东南大学南京高师日刊》出了一张《诗学研究号》,清一色刊登的旧体诗,文学研究会的机关报《文学旬刊》刊登了署名斯提的《骸骨之迷恋》一文对之进行批判,并提出“诗的生命,现在是消灭了”的论断,旋即,旧体诗的支持者薛鸿猷马上写了一篇批驳长文《一条疯狗》来驳斥斯提的观点:

旧诗生命已消灭这句话,如果是理想,那么简直是武断,无研究的价值。如果是调查所得,请他把调查的地点,时间,方法,核算的标准和结果,明白宣布。如果说是现在没有人做,那么我们以最销行的报纸而论,《申报》,《时报》,《新申报》,《新闻报》,《中华新报》,皆登载旧诗。以思想最高,而带有欧美化的杂志而论,《留美学生季报》本年第三期,所登载康白情君之诗,完全是旧诗,不过多几个新式标点罢了。至于《新声》,《栩园杂志》,《小说新报》,《半月》,各种杂志上,文言诗多极了。(我要申明一句,我引这些杂志,证明做文言诗的人,并不见少。却不是珍重这些杂志,因为自命新文学家之先导者,方攘臂一高呼,说这些杂志,贻害青年不浅呢。)更就中学(外人设立者除外)而论,无不教旧诗。专门学校及大学校(关于实业者除外)还有韵文一科,从事研究。这难道也是骸骨之迷恋吗?旧诗的生命,果真已经消灭吗?如果因为是古人做的,随古人以俱灭;则现在人并未不做旧诗,则其生命,又何曾消灭呢?至于新旧两字之范围,不当以时间分。其思想如果新,虽用文言用韵,我们不妨名之为新诗。思想若是旧,虽属用了许多新诗标点符号,堆砌了许多新名词,……我们依然不能认他做新诗。

虽然薛鸿猷所列举的《申报》、《时报》、《新申报》、《新闻报》、《中华新报》等几大报刊和《新声》、《栩园杂志》等鸳鸯蝴蝶派主办的刊物上旧体诗依然大量存在,但是旧体诗自新文化运动兴起后逐渐退出报刊公共空间,重新回到私人唱和的领域进行传播却是一个事实。

1917年3月创刊于上海的《太平洋》月刊,开始设有“文苑”栏目,刊登梅园、狷公、樊山、一厂、宁太一、演生、吕碧城、刘宏度等人的诗词作品,后来这个栏目时常被删省。再如1919年1月10日创刊于北京的《国民》月刊,开始设有“艺林”栏目,刊载的“诗录”、“诗余”多为黄侃、汪东、吴梅、章炳麟等人的旧体诗词作品。第2卷第1号就改“艺林”为“新文艺”,登载新文艺作品,如俞平伯、罗家伦、黄日葵、常乃德等人的作品。

例如北京的《晨报》第七版,本是典型的旧式副刊,旧体诗占很大的篇幅,但自1919年2月7日起即实行改革,主要发表鼓吹新思潮的白话散文和新诗等。又如上海的《民国日报》从1919年的6月16日起,取消黄色副刊(曾大量发表旧体诗),而代之以登载新文学作品(包括新诗)的进步文学副刊。

1921年,商务印书馆旗下的《东方杂志》和《小说月报》先后改革,废除经营多年的“文苑”栏目,宣布不再刊登旧体诗,转而刊登西洋文学和新文学。这两大刊物的改革截断了宋诗派文人的公共传播空间,使得他们的旧体诗重新回到一个狭窄的私人领域进行传播。即使20、30年代,旧派文人还可以在《学衡》、《青鹤》、《大公报·文学副刊》等同人期刊上发表旧体诗,但在新文学的强劲攻势之下,旧体诗不再是各个报纸必备的副刊材料,而旧派文人固守的几本杂志中旧体诗的存在并不能代表旧文学的实绩,从传播空间的角度来看,旧体诗的边缘化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二、《自由谈》改版与《春秋》创刊

1932年,《申报》创刊60周年,12月31日,《申报》最著名的副刊《自由谈》宣布改版,从1872创刊年就存在,并维持了60年的旧体诗词被彻底取消,代之而起的是宣传新思想和新文艺的白话小说和新诗。

1920年后,自商务印书馆改革《东方杂志》和《小说月报》以来,在文言与白话论争不断,各类新旧期刊涤生涤灭的嬗变时期,《自由谈》上的旧体诗又继续平稳运行了10多年,除了主编周瘦鹃本人属于旧派文人的原因之外,更主要的原因在于《申报》作为一份典型的商业性大报,一向以稳定市场和读者群为基本方针,改革的步伐自然相对落后。事实上,《自由谈》的运行离不开新旧文学论争的时代背景,作为对时代思潮的回应,在彻底改革之前,《自由谈》上的一些启事已经透露出旧体诗日益明显的生存危机。

虽然《自由谈》的改革一直延宕到1932年底才进行,尽管《自由谈》在此之前并没有对文白之争作出直接的回应,但是,早在新文学运动初期,《申报》就密切地关注着这一场文学文化论争。1919年3月6日,《申报》第一次刊登关于新文化运动的报道,虽然文中仅以客观事实报道新文化运动之开展,但此时《申报》对狂飚突进的新文学的微词仍不难体会:

国立北京大学自蔡孑民氏任校长后,气象为之一新,尤以文科为最有声色。文科学长陈独秀氏,以新派首领自居,平昔主张新文学甚力,教员中与陈氏沆瀣一气者,有胡适、钱玄同、刘半农、沈尹默等,学生闻风兴起服膺师说者,张大其辞者,亦不乏人,其主张以为文学须应世界思潮之趋势,若吾中国历代相传者,乃为雕琢的阿谀的贵族文学,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迂晦的、艰涩的山林文学,应根本推翻,代以平民的、抒怀的国民文学,新鲜的、立诚的写实文学,明了的,通俗的社会文学。此其文学革命之主旨也。自胡适氏主讲文科哲学门后,旗鼓大张,新文学之思潮,益澎湃而不可遏。既前后抒其议论于《新青年》杂志,而于其所教授之哲学讲义亦且改用白话文体裁,近又由其同派之学生组织一种杂志曰《新潮》者,以张皇其演说。《新潮》之外更有《每周评论》之印刷物发行,其思想议论之所及,不仅反对旧派文学,冀收摧残廓清之功,即于社会所传留之思想,亦直接间接发见其不适合之点而加以抨击。盖以人类社会之组织与文学本有密切之关系,人类之思想更为文学实质之所存,既反对旧文学,自不能不反对旧思想也……寄语新文学诸君子,中国文学腐败已极,理应顺世界之潮流,力谋改革,诸君之提倡改革,不恤冒世俗之不韪,求文学之革新,用意亦复至善,第宜缓和其手段,毋多树敌,且不宜将旧文学之价值一笔抹杀也。

“求文学之革新,用意亦复至善,第宜缓和其手段,毋多树敌,且不宜将旧文学之价值一笔抹杀也”,《申报》虽然不否定新文学变革的意义,但强调新文学应该以缓慢之手段推进革命,且不能将旧文学之价值一笔抹杀。这种观点,是与《申报》作为一份历史悠久的商业大报的慎重态度相一致的。

仅仅半年之后,随着白话文运动的初见成效,《申报》对其态度截然转变,1919年11月16日,《申报》对新文化的再次报道已然是明显的新文化立场了:

(白话文)其初反对者,约十人而九,近则十人之中,赞成者二三,怀疑者三四,反对者亦仅剩三四矣,而传播此种思想之发源地,实在北京一隅,胡适之,陈独秀辈既倡改良文学之论,一方面为消极的破坏,力抨旧文学之弱点,一方面则为积极的建设,亟筑新文学之始基,其思想传导之速,与夫社会响应之众,殊令人不可拟议。

在对于新文化运动的密切关注中,《申报》的态度已渐渐转变,《自由谈》的编辑已经开始意识到“《自由谈》近来投稿类皆陈陈相因,读者不无厌倦”,因而产生了改良内容与征集稿件的需求。

1921年《自由谈》开始兼容白话作品,本年1月9日,《自由谈》在每星期日刊登《小说特刊》,并征求稿件,编辑在《启事》中特意说明“文言白话不拘”。1924 年,《平民周刊》发表启事“本刊专供平民阅读,稿件宜用白话文,用字尤须浅显。凡高深典雅之文言文未能一一采登,非常抱歉,祈投稿者诸君原谅”。1927年,《自由谈》已明确表示“专收新闻性质之短隽文字,他种作品,概从割爱,幸勿恵寄”,还特别申明“诗文亦不收”。到1928年3月,《自由谈》甚至明确表示不欢迎旧体诗:“本刊不愿收者,为诗词文赋,笔记、长篇小说及谈鬼说怪之文章。”《征稿新例》刊出之后,《自由谈》上的旧体诗版面日益缩小,仅1928年一年中,就有3月、4月、5月和10月共四个月份没有刊登旧体诗。1929年3月30日,《自由谈》在《投稿新约》中申明“本刊现已将今文选、艺苑等栏撤销。故凡诗词文章以及哀启寿序传记行述等等概请勿寄,以免搁置”。

在白话文改革之前,逐渐取消旧体诗的固定栏目,不断压缩旧体诗版面,是《自由谈》对文言内容的重要调整。在3月30日《投稿新约》发布之后,从4月开始直到11月整整八个月时间,《自由谈》没有刊登任何旧体诗。12月也仅发表了问溪室主的《月夜怀慕侨》等5首作品。接下来,1930年一整年内,仅仅在12月刊登了杨杏佛的一首《十一月十七日在京试乘福特飞机》,其他月份则不见有任何旧体诗登载。

发表空间的不断收缩与编辑意图的转向,有效地促成了《自由谈》上旧体诗边缘地位的形成。1931年之后,虽然整年不刊登旧体诗的情况不再出现,但实际上《自由谈》每月刊载的旧体诗数量颇为寥寥,平均每月四五首,较之于王钝根主持时期,每日数十首的刊载量,相差实在甚远。同时,《自由谈》上还在继续刊发排斥旧体诗的申明。1931年1月11日,在《编者的话》中,申明“短篇小说及应酬性质的诗文之类,请勿恵赐”。在这里,旧体诗的交际应酬功能和哀启、寿序、传记、行述等应用文体已在现代文学观念下被彻底摈弃。1931年12月8日,《自由谈》编辑部再发启事申明“近来诸同文赐寄诗词联语者,日见其多,致与本刊宗旨相左,茲郑重声明,以后请勿再以诗词见贻”。到1932年11月29日,《自由谈》改革前夜,宣布“自即日起,停收外稿”,改革的大幕准备开启,《自由谈》以同仁报刊的面目宣传新文学与新思潮的时代即将到来。

和《东方杂志》与《小说月报》的改革一样,《自由谈》的改革肇始于主编人选的更迭。1932年底,史量才撤换了担任主编长达12年之久的周瘦鹃,换上了从法国留学回来的黎烈文为《自由谈》的改革旗手。

《自由谈》主编人选更迭的表层原因在于申报馆内外对于周瘦鹃的诸多不满:“他平日对于选稿方面,太刻薄而私心,只要是认识的人投去的稿,不看内容,见篇即登,同时无名小卒或为周所陌生的投稿者,则也不看内容,整堆的作为字纸篓的俘虏。因周所编的刊物,总是几个夹袋里的人物!私心自用,以致内容糟不可言!外界对他的攻击日甚,如许啸天主编之《红叶》,也对周有数次剧烈的抨击,史量才为了外界对他的不满,所以才把他撤去。那知这次史量才的一动,周竟作了导火线,造成了今日新旧两派短兵相接战斗愈烈的境界!”

事实上,《自由谈》撤换主编的根本原因在于三十年代白话文在报刊传媒中已站稳脚跟,申报馆亦决定随同大流,对副刊进行改版。史量才是黎烈文的“世交长辈,故常访侯,史先生以烈文未曾入过任何党派,且留欧时专治文学,故令加入申报馆编辑《自由谈》”。黎烈文在法国专攻文学,与史先生又有世谊,因此,由黎烈文代替周瘦鹃完成《自由谈》改革,论人论事,确属佳选。

1932年12月1日,《自由谈》发表《幕前致辞》,宣布旧文学已落幕,新文学开始:“到昨天为止,这台上所‘表演’的,已告一段落,闭幕了。从今天起,新的活动开始,幕又要重新开了,其中有些什么,这里也不多谈,瞧着罢。”黎烈文宣布新的文艺方针为“文艺之应该进步与近代化,需要进步与近代化,乃是当然的事实。”改革后的《自由谈》以肩负时代的文艺使命自任:“成功一种站在时代前面的副刊,决不敢以‘茶余酒后消遣之资’的‘报屁股’自限。”因此,改革后的《自由谈》遂成为典型的新文学传播阵地,正如时人所描述的:“民国二十一年底,《自由谈》则有一个突破,完全由新文艺提倡者执笔,的确是《自由谈》光芒万丈的时代。编者系由法国回来的黎烈文,有新文艺思想,经常投稿者有鲁迅、郁达夫、曹聚仁、老舍……同时因为注重杂文,提拔了不少新作家,如孔另浅、钱杏邨、施蛰存、唐弢等。”

三、改版后旧体诗的流向与走势

《自由谈》从1911年创刊时起即与鸳鸯蝴蝶派有着深刻的渊源关系,周瘦鹃等人主持《自由谈》长达12年之久,即使这场改革延宕了15年之久,但新文学家黎烈文代替周瘦鹃主持《自由谈》仍然引发了新旧文坛的剧烈冲突,署名微知的作者在《从“春秋”与“自由谈”说起》中形容当日情形:“最近守旧的《申报》,忽将《自由谈》的编辑礼拜六派的巨子周瘦鹃撤职,换了一个新派作家黎烈文,这对于旧势力当然是件非常的变动,遂形成了今日新旧文坛剧烈的冲突。周瘦鹃一方面策动各小报,对黎烈文作总攻击,我们只要看郑逸梅主编的《金刚钻》,主张周瘦鹃仍返《自由谈》原位,让黎烈文主编《春秋》,也足见旧派文人终不能忘情于已失的地盘。”

一方面,黎烈文的改革触发了旧派文人的强烈不满,另一方面,包括旧体诗、通俗小说仍然在广大市民阶层中拥有广泛的受众,《申报》主编陈彬龢在《我和〈申报〉》一文中曾说:“黎烈文主编‘自由谈’后,史先生在商言商,为节省开支,拟将周瘦鹃先生辞退,但我不同意。这因游戏文章虽不合时宜,而在当年则有助于《申报》的销路推展,在人情上不应得鱼忘筌。重以新旧交替之间,老一辈犹迷恋于旧文学,俳体谐文,看来津津有味,为了销路,亦应投其所好,揽住这些老读者。因此商定另辟一栏,题目‘春秋’,请周瘦鹃先生主编,公私兼顾。”

为了挽回旧体诗词与通俗小说的市场需求,《自由谈》改版一个月零八天后,即1933年1月9日,申报馆在首页刊登了《本报启事》,宣布成立《春秋》专刊,仍由周瘦鹃主持,但编辑方针则明确规定“文体不论新旧”:

本报为增加读者兴趣起见,自本月十日起,添辟增刊一种,定名“春秋”。所采材料,文体不论新旧,但以思想新颖,趣味浓厚为主。内容分谈话、杂作、长短篇小说,妇女的乐园,儿童的乐园,游踪所至,世界珍闻、新发明、小常识、新漫画、小园艺、小工艺、人物小志、风土小志、笑的总动员,诸栏。并加插小图与照片,所有门类,随时变换,并出不定期专号,以期一新眼界,先此布告,读者鉴之。

《春秋》作为《自由谈》改版后最为固定的旧体诗传播空间,吸引了一批旧派文人的聚集。仅以1934年5月《春秋》刊登的一则稿费启事为例,可以看出这一时期旧体诗创作的主要作家群是:

张恨水,火雪明,何如,茸余,无聊客,方雪鸪,秦瘦鸥,清癯,惟经,徐挈,花铃,卧佛,楚玉,绍,烟桥,天虚我生,黄克威,尚文,虬若,贤贤,氏之,曹文楠,徐豪吾,徐月玲,孙育才,定华,静,子明,尚真,恂子,杨余声,棲凤楼主,黄影呆,波光,孟昭,钱澐,瞻庐,俞友人清,燕子,史济宏,王定九,顾锡章,顾金丰,乐山,青云,黎民,傅冀之,醉痴生,颜,保之,天乎,汪瘦秋,杀羽,东林,离鸿,姑射,陈亮,陈师诚,阎重楼,冰如,锡临,渔艇,诸君公鉴:四月份承惠大作,曷胜感纫!稿费业已结算清楚,请于六日至十日,十六日至二十日,下午二时至四时,具条盖章,向本馆会计处领取为荷!

事实上1932年《自由谈》改版后,《申报》上刊登的旧体诗并没有即刻消失,而是不定时地向《春秋》、《申报·本埠增刊》与后期《自由谈》三个方向分流出去。同时,由于抗日战争、内战以及编辑方针的调整、副刊的消长等多种原因,《申报》1932年以后刊登旧体诗的状况相当复杂,仅《自由谈》这一副刊就曾经在1932年1月、1935年11月、1937年8月至1939年10月、1943年8月至1945年8月和1948年12月等多个周期内停刊。

1932年12月1日《自由谈》改版,成为新文学的传播阵营。而在《自由谈》正式改版之前,《申报》已经多次在征稿启事中强调“本刊不愿收者,为诗词文赋……”,并不断压缩旧体诗数量。同时,《申报》新开辟了《本埠增刊》刊登旧体诗657首,成为1932年旧体诗的主要版面。

1932年初,日军发动第一次淞沪战争,激发了上海文人的爱国热情,从1932年至1933年,他们创作了近千首抗战题材的诗歌,由于改版前《自由谈》一再压缩旧体诗版面,因此,这些诗歌被置于《本埠增刊》这个临时性版面中。

1933年9月,《本埠增刊》取消,《自由谈》则已是新文学传播阵地,因此,从1933年9月至1947年,《申报》旧体诗主要刊发在新旧兼容的《春秋》副刊上。期间,1938年和1944年两年因为战争的关系,所有副刊关停,旧体诗创作数量归零。1949年4月30日,《自由谈》终刊,因此本年度旧体诗作品仅有25首。

1932年后《申报》旧体诗主要分布在《本埠增刊》、《春秋》和《自由谈》三个版面中,除了淞沪会战时期,旧体诗在临时副刊《本埠增刊》上大量出现外,整个旧体诗的创作数量是呈现出逐年减退之趋势的。这一点,还可以从《申报》登载旧体诗分月统计情况中体现出来。早期《申报》的旧体诗,每月必刊,到1911年后《自由谈》创刊,鸳鸯蝴蝶派作为主要的创作群体,建构起了庞大的海上文人唱酬交际网络,鼎盛时期,旧体诗成为《申报》每日必刊的内容。然而,到了1928年,《自由谈》改革之前,旧体诗数量不断减少,版面不断压缩,《申报》开始出现几个月甚至十几个月无旧体诗的状况。

据笔者统计,1928年,《申报》有4个月无旧体诗,1929年发展到8个月无旧体诗,1930年竟有11个月无旧体诗,可见改革前《自由谈》旧体诗的生存危机已经到了何等严酷的局面。1931年至1937年,《申报》每年都有1-4个月不刊登旧体诗的情况出现。1939年至1945年间是抗日战争形势最为严酷的阶段,后方物资匮乏,一方面旧体诗年均刊登数量锐减,另一方面,不刊登旧体诗的年份剧增,这七年间,《申报》平均每年有10个月无旧体诗刊登。1946年后,旧体诗刊登数量有短暂的回升,但1949年《申报》终刊,1947、1948短短两年的旧体诗数量回升,大概只能够看作是《申报》旧体诗终结前短暂的回光返照。1932年12月1日的《自由谈》改版虽然对于周瘦鹃等旧派文人来说是“平地一声雷,来了一个大转变,‘自由谈’变了,换上了一副新面目”,然而,无论是从《自由谈》改革前后的文言白话诗学之论证、从《自由谈》长达十年的变革酝酿期的编辑方针的改变,乃至从基于《申报》旧体诗刊登数量的统计数据的分析都不难看出,《自由谈》的改革是新旧文学斗争的必然结果,《申报》旧体诗在1932年后的迅速边缘化亦是一个无法改变的客观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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