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一南,本刊顾问,国防大学战略研究所所长,少将,博士生导师,教授,主要研究方向国家安全战略、国际冲突与危机处理,曾赴美国国防大学和英国皇家军事科学院学习,2001年3月代表中国人民解放军国防大学赴美国国防大学讲学。
一讲起中国,我们有这么两个说法:一个是历史悠久,一个是包袱沉重。中国五千年文明史,非常辉煌,但也确实有沉重的包袱。1894年的甲午战争就是这样,可以说它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也可以说它是一个沉重的包袱。
对甲午战争的研究也能感觉到这一点。我们写着、争着、辩着,挺热闹,其实很多人内心里觉得它就是个包袱。刘亚洲政委讲过一句十分精辟话:“胜利者有一百个爸爸,失败者永远是孤儿。”1894年的甲午战争就是这么个孤儿。因为它是个失败者。我们今天讲起孤儿,会讲父母的遗弃,讲社会的失职,讲环境的压迫,甚至也要讲本人的不争气。我们可以总结、挖掘出很多,甚至连事物本身不具有的意义我们都能挖掘出来,就因为它是这样的一个孤儿。孤儿即使得到救助,过程中也难免人们之间的互相指责、报怨、推诿。因为孤儿就是包袱。家庭的包袱,社会的包袱。怎样把甲午战争这个孤儿一样的沉重历史包袱,变成促使中华民族真正奋发向上的社会财富,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们还需要超越。我们还不能说已经开掘出甲午战争所包含的全部促使我们加倍警醒、加倍努力的巨大财富。
甲午战争对中华民族来说是一个很大的觉醒,尤其是对现代民族国家的认识,可以说是一个转折。17世纪中叶《威斯特伐利亚和约》以后,西方已经开始建立现代民族国家,主权至上已经成为基本原则,这些在中国一直没有成型。长期以来我们就是这句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谁的?皇帝的;打败了,谁打败了?皇帝打败了;割地,割谁的地?割皇帝的地,赔谁的款?赔皇帝的款。所以1840年第一次鸦片战争,当地民众在远处观战,英军登陆后,民众还主动向侵略者出售蔬菜、牲畜、粮食。1860年第二次鸦片战争中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周围民众也加入哄抢园内财物行列。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讲,甲午战争可以说是中国人第一次对民族国家的觉醒。当然这一觉醒面还是很不够的,还不是民族的觉醒,只是封建士大夫阶层的觉醒,是统治集团少数精英人物的觉醒。
甲午战争之后,康有为、梁启超推出戊戌维新,认识到仅仅从器物层面改造中国是不行的,中国不是器不如人,而是制不如人。但这个觉醒还不是广泛的,真正广泛的是到1919年五四运动。一战之后,中国自以为是胜利者,结果照样被别人肢解,德国在山东的权益被转让给日本。哪有战胜国被当作战败国一样处理的?五四运动爆发。1919年五四运动是中国知识分子的觉醒,觉醒面空前扩大了,但还不能称为民族的觉醒。直到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中国人真正认识到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要杀中国的人,要占中国的地,整个民族都要遭殃,我们才真正认识到这个国家是我们中华民族自己的。从1840年鸦片战争,到1894年甲午战争,到1919年五四运动,到1937年全面抗战,中国人真正的觉醒就经历了这样漫长的过程。甲午战争起到了重大的催化作用。甲午战争之前孙中山还是一个改良派,还给清廷不断地提建议,要改良它。1895年《马关条约》签订后,孙中山再不给李鸿章写建议书了,他去檀香山成立了兴中会,提出口号“驱逐鞑虏,恢复中华”。这场战争彻底改变了孙中山,他觉得这个王朝不行了,必须得推翻它,大清王朝本身已经成为中华民族实现自己民族利益的最大障碍,必须抛弃它。孙中山就这样,由一个温和的改良者变成为一个激烈的革命者。孙中山思想的突变,就是我们今天讲的一场战争所带来的突变。
我们中国人讲究渐进式发展,不喜欢突变,对突变往往准备不足,尤其是战争带来的突变。结果又被突变所左右。甲午战争就是这样的突变。人们对政权、国家、民族自身的认识都发生了根本性改变。如果说甲午战争前一些弊端还被遮羞布掩盖的话,战争把遮羞布完全撕掉了。在这场与外敌装备差距最小的战争中,北洋水师全军覆没,一条舰都没有留下来,日本联合舰队却一艘未沉,这种巨大的反差不能不对整个民族的思想体系和社会架构产生巨大震撼,由此产生出空前强烈的变革动力。
一个西方人讲:甲午战争之后,世界看中国、看日本的立场完全改变了,甚至中国人自己看自己的观念也改变了。
今天,通过对甲午战争120周年的殇思,我们正在努力完成这样的转换:把历史的包袱转换成现实的财富,转换成民族向上的动力,知耻而后勇的动力,突破任何阻挡实现伟大民族复兴的动力。(责任编辑/吴文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