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保忠+
八搭不起台的“耍孩儿戏”
时间:2012年4月12日
地点:大同县沙岭村
这是晋北的4月,气候虽还变幻不定,乍暖还寒,但春的气象已浩浩荡荡地普及开来,路两边柳树的枝条燃着嘹亮的绿焰。田野里能看到一些挥着铁锹或镢子的身影,在下午的阳光下缓缓移动,将去冬没有拉尽的玉米秆和刚打过的玉米茬子拢成一堆,一根火柴点了,田野里便弥散着蓝色的烟雾。
这样一个春日,我和早年的学生李兆春往他们村赶去。
1985年我师范毕业后,曾在本乡的兼场村代过两年课,那时兆春上初三,学习很勤奋,性子却有些腼腆。后来他读高中,考上了天津职业技术学院,毕业后分到县示范中学教书,而我也调到县委通讯组工作,因为县城太小,在街头难免碰到,有时还会坐在一起喝个小酒。他是本县沙岭村人。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那里曾是雁同地区出了名的“耍孩儿”村,村子里随便一个大人小孩都会吼几句。前些天在街上碰到,我向他打问起他们村的戏。他说都十几年不唱了,像他妈那一辈人年轻时唱得正火,如今演员都老了,有的已经作古。他母亲便是当年村里耍孩儿剧团的演员,常跟团出去,那时他才四五岁。
沙岭村距我老家也就六七公里,都属峰峪乡管辖。出县城,过桑干河桥,入应册公路,西行6公里,便是该村。有十几年,因我常去恒山脚下的浑源城办事或看亲戚,来回又必经应册公路,所以沙岭村于我并不陌生。出于好奇,每次路过这里,我总会放慢车速,朝村子深处看上几眼,希望能看到早年心目中的那些名星,甚至巴望着路南“主席台”后面传出悠扬的唱腔、激昂的锣鼓声。
小时候,我就知道沙岭村人会唱戏,他们唱的“耍孩儿”不同于北路梆子、二人台这类戏,演员都用后嗓子发声,让人觉得他们是有意让嗓子变得嘶哑起来,唱不出来硬吼。曾问大人,他们就不能好好唱几句吗?大人说,啥叫不好好唱,这戏从古到今就这么唱,你懂吗?因为离得近,也因为他们村的戏常常到我们村演出,村里很多人都能用后嗓子吼几句。有时,我发现自己不经意间哼哼出来的调子竟也是耍孩儿。村里有些爱唱戏的中年人,甚至能把一部《扇坟》完完整整地唱下来,一字不落。
《扇坟》是“耍孩儿”的代表剧目,只要是个剧团都会演。演得多了,这故事便在雁北农村传唱开来,可以说家喻户晓,妇孺皆知。那时我虽常常出入戏场,在人群里凑热闹,但不过是走马观花,别说入门了,对戏名也多是半懂不懂的。比如《扇坟》,“坟”怎么就能“扇”?为何要扇?心里存着许多疑惑。多年后,才知道这里边有个说法:过去,丈夫死后,妻子要守到坟干才能改嫁,如果急着要嫁,就得想法把湿坟扇干了。孙猴子正是利用这一点,将好吃懒做的师弟猪八戒耍笑了一番。
几年前,我整理一个有关民间文化的小册子,写到戏曲类时,头一个无法绕过去的本地剧种便是“耍孩儿”。为什么要这么叫,怎么来的,有什么特点,一连串的问题。于是查阅资料,走访老艺人,对这戏的来龙去脉有了个大概了解。民间的说法是,有个皇太子终日啼哭不止,搅得皇帝心烦意乱,于是召集京城各大戏班子进宫,为太子吹拉弹唱,但都不能逗乐太子。后来从雁北来了个艺人,此人天生嗓子嘶哑,发不出声却要憋足了劲硬吼。令人不解的是,他唱了一段,太子竟不哭了。皇帝很高兴,重赏了这个艺人,让他天天在宫里唱这个调,并封曲名为“耍孩儿”。这个艺人告老还乡后,耍孩儿就在雁北一带传唱开来。虽是个传说,似乎也道出了耍孩儿戏的特点。比如,它用后嗓子发声,代表剧目有一定的喜剧色彩。
据说,“耍孩儿”是由金元时代盛行的《耍孩儿》曲调演化而成,受其它戏曲音乐和民歌的影响发展起来的,已有600多年的历史,主要流行于桑干河两岸。到现在,它的唱词仍保持着元曲耍孩儿八句三段体的结构。如《扇坟》中八戒的唱词:“天茫茫、路迢迢,风沙险、日夜熬,西天取经多遇妖。师傅被劫音信杳,踏破铁鞋难寻找,悟能心急似火烧。天气热寸步难行,椿树下面且睡觉。”耍孩儿戏的一个特点是唱词“叠褶”,如“叫一声婆母娘靠前听,咱的家墙外边杀死了人”这两句唱词“叠褶”起来唱,便成了“叫一声婆母娘呀!婆母娘靠前听呀,咱的家墙,家墙外边杀死了人呀,杀死了人呀婆母娘呀!”耍孩儿戏的表演,舞蹈性很强,如《扇坟》中的小娘子穿缟素孝衣,左手端纸灯,右手持折扇,绕灯扇动;走“挖步”(两腿并拢、脚脯点地、向后踢)前挪后腿,左右旋转,有快有慢,变化多样。“花脸”的表演,比起其它剧种较为夸张,像《扇坟》中的猪八戒,面部的上半部画脸谱,下半部戴面具(立体猪嘴,两只大耳),身穿黑色宽袖袈裟;走路时或高抬腿,慢落脚,两只宽袖左右摆动;或曲肘歪头碎步快走,其夸张程度与民间“地秧歌”相近。
兆春是个爱琢磨事的人,也有些文学修养,几年前还给我编的刊物上写过几首小诗。写的好像是对家乡和少年时代的怀恋,我当时夸他有灵气,写下去应该有前途的,可他好像并无意于写作,倒是热衷于打球看球赛什么的,这两年又成了个“驴友”,每到双休日便骑着车子往远处跑。谈到当年的耍孩儿戏为何在农村很有影响,兆春说,很重要的一点是,它有“扇坟”、“送京娘”这样的传统剧目,这些故事通俗好看。
我说,这倒是,农村人有自己的欣赏习惯,他们不喜欢《红楼梦》、《西厢记》这类缠绵的大戏。这种戏离他们的生活远,引不起共鸣。
还有我觉得,兆春说,耍孩儿戏对嗓子的要求也不是很高,什么样的嗓子都可以唱,容易普及。
我就笑,我到现在也能吼几句。
兆春说,我也会唱。
我说,你当然会了,你有遗传基因呀。
兆春不由地也笑了。
从县城到沙岭村,也就一个来小时。这个村给我的印象是,人们喜欢站在公路边聊天,一拨在路南,一拨在路北,路南的人站在“主席台”下,“主席台”是过去画领袖像的地方,两侧从前写着毛主席的两句诗词:“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急。”现在不画了,对联也涂掉了,台子主要成了村子的照壁。每有车辆开过来,他们就会停下说话,把脸朝后扭过来眼巴巴地看上一阵子。因为公路从当街穿过,也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一些不便和不安全的因素,比如村子里走动的鸡呀狗呀,有时会给开得太快的车撞翻,所以他们在村子的东西两个出口设了几道减速带,几道约二三公分厚的地棱。这样一来,车驶进村子时,不得不放慢了速度。
沙岭村过去也没有多大,四五百口人的样子,如今,村中不到200人了,基本上以老人为主,年轻人几乎没有在村的。近几年,县里提倡“一村一品”、“一村一业”,因为紧靠应册、大灵两条公路干线,加上村中的沙坡地多,村里的农人便大片种植种西瓜,每到瓜熟时节,天津、河北等地的瓜贩子即进村贩运,有些人还在村口摆起了瓜摊子。
兆春他们家在村南。路上我已得知,他父亲叫李登奎,今年73岁,早年在村里当过十几年会计,还当了一阵子村支书,因为经历过一次次“运动”,做事很小心,对自己要求也严。村里人办事,无论红白,一般都会请他去当总管,他也很尽心,总是帮着办好。母亲叫孟玉花,64岁,一说话就笑,早些年身体还不大好,近些年反而连个头痛脑热也少了。兆春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都在外面工作。兆春说,他父亲几年前还种着十几亩地,现在大多退了,只留了三四亩,种点玉米,还有家里吃的谷黍,本来也可以不种地的,听说种惯地的人忽然闲下来,身体可能一时适应不了,说不准还会生病,所以继续种着,权当是活动身体了。
车开进了一条巷子,兆春指了指前面一个砖门楼说,那就是他们家。大门上是一副红纸金字的对联:“千好万好年年好,一顺百顺事事顺”;横批是:“吉祥如意。”门墩和门额上还有一副红纸金字的:“出入平安事事通,开门迎春年年旺”;横批是:“心想事成。”一进大门用栅栏围了个小院子,再里面是个大院子,收拾得很干净,三间正房,靠正房的一片墁了砖,西面是两间小房子,一进大门靠南墙的地方也盖了三间小房子,门框边,窗户上都贴着对联,据说好的庄户人家,对联一直能保存到下年再贴春联的时候。两头驴正在靠东的一间南房前啃吃玉米秸秆,旁边辟了一块地,是准备栽培蔬菜的,到了5月份,才会移进秧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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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我们回来时并没有打招呼,兆春的父亲不在家,只有他母亲在,听到车声出了屋,笑吟吟地迎来。她看了我一眼,问儿子这是谁,兆春开玩笑说,这是文联的王老师,是来采访您这大明星的。兆春的母亲便笑,啥大明星呀,不就是给你们洗锅做饭的家庭妇女嘛。兆春很认真地说,王老师真是来采访您的。兆春的母亲看了儿子一眼,又看了我一眼,摇摇头说,我有啥可采访的?我说,您不是唱过耍孩儿戏嘛,是当时剧团的名演员,我来了,确实是想跟您聊聊这事。兆春的母亲哦了一声,不自觉地理了理头发,似乎是有点紧张了。又把脸转向儿子,埋怨他有了客人也不打个电话,家里连点水果都没准备。兆春说,人家王老师不让我张罗嘛。
说话间进了屋,屋里也收拾得同样干净,堂屋正面摆着两个大红洋箱,两侧各摆了一个碗柜。东屋兼做灶房和卧室,正面墙下是一对碗柜,靠东的柜子上放了台电视机,西侧立着台冰箱。墙上是几个相框,里面嵌的都是儿女的照片,也有孙子外甥的,我盯着看了很久,却没找到她早年唱戏的照片。跟东屋不一样,西屋摆的都是新式家具,正面墙的组合柜一直通上了天花板。兆春领着我各个房子看了看,又把我领回了东屋。
说起唱戏的事,兆春的母亲话就多了。
剧团算垮啦,我们村好多年都不唱自己的戏了,前几年许文金想要把剧团搞起来,可也没弄成。
许文金?他也是过去的演员?
不是,他在县里上班,爱看戏,好红火。
为啥没弄成?
没人想唱了呗,兆春的母亲说,人心不在这上面了,都想着咋种地挣钱。再说会唱的也没几个了,过去剧团的演员,老的老了,死的死了。最年轻的也有50多了。年轻的没有一个会唱的,想重来难。
过去剧团的戏箱子也不在了。兆春插话说。
戏都不唱了,还留箱子干啥,留着还不是个累赘?兆春的母亲笑道。
以前那些东西都保存得好好的,兆春说,在大队部放着,可惜了。
我说,现在好像不是个唱戏的年代了,传统戏只能在电视上看看了。我上初中时,你们村的耍孩儿常常到我们村演,那时我小,不大喜欢,不过听久了,也能跟着哼几句。我记得那时德宝好像唱得很红。叫许德宝吧?他好像当过公社干部。那几年公社汇演,经常看到他出场,我看过他演的猪八戒,一直记着,这几年他还在村吗?
还在。兆春的母亲给我捧来一杯水,接着话头说,他是剧团的台柱子。当过几年大队书记。又把身子转向儿子问,你德宝叔当过公社干部吗?
兆春便笑,这我哪记得,听我爸说他当过几天“借干”。
那时顶出名的叫“二旦”,兆春的母亲说,官名叫许世宗,他唱小旦。他一家都在剧团,老大打板,老三许世义是唱花脸的,老四跑龙套。许世宗排行老二,又是唱小旦的,人们就叫他“二旦”。二旦的女儿也会唱,不过比起他父亲就差远了。还有张万山一家也都在剧团,张万山打板,他女儿唱戏。他那板那叫个打得好呀,我们的剧团散了后,别处唱戏也还请他打板去。还有唱须生的许文高,转云,生平,好多啦,都是一家一家的。剧团的人多,每年都要换一些行头,入了冬出去,快过年时才回来,一走好几个月。
那时候您唱啥?我问。
青衣呗,兆春的母亲笑笑说,我结婚前唱,结婚后有孩子拖着很少出去了。
我记得80年代初你们最火。
其实也就好好唱了七八年,那时,剧团的人每天早晨起来要练功,练嗓子,挺热火的。
我说,现在在家还唱几句吗?
不唱了,唱不动了。兆春的母亲忽然笑起来。
怎么不唱了,我听得你有时还哼几句的。兆春插话说。
你就好好逗你妈吧,哼几句能算唱吗?正经的唱戏那是要画脸穿戏装的。
过去的演员现在有出去唱的吗?我问。
没听说。
这几年,乡里元宵节汇演,你们村主要出啥节目?
也就是扭扭秧歌,敲敲锣打打鼓吧,热闹完就完了。
时尚的东西冲击得太厉害了,兆春说,现在各个村子都一样,有特色的很少很少了。
我说,其实我很想念当时的文化活动,晋剧呀,二人台呀,今天这个剧团出村,明天那个进村,现在看不到了。现在在县城也看不到了,前几年,我在剧场看过大同市耍孩儿剧团的戏,可能因为多年没看了,觉得很亲切。他们演的《扇坟》很好看,唱腔也讲究,看了真感动。
我没看过,兆春笑笑说,我觉得我们村的戏最好,我妈唱得也最好。
兆春的母亲又给儿子逗笑了,脸上的皱纹都开了花。
要是剧团恢复起来就好了。她忽然叹了口气说。
从院子里出来,兆春领我在村子里走。看了村委会,又看了村中过去的供销社,最后又进了戏院子。
院子里满布杂草,因为还没有返青,便是一片刺眼的枯黄。
据兆春介绍,这戏台他出生前就有了,小时候这台子还挺阔气的,他和小伙伴常来这里玩耍。经历了多年的风雨,又没有得到有效的维修,戏台看上去便是说不出的破败,两侧的耳房都塌了顶。据说,这几年村子里每年秋收后也唱台戏,也还在这台上唱,但这样的活动已很少了。戏台上长满了草,后墙的窗户也没了,顶子上窟窿眼睛的,漏下一道道光柱。从戏台这边能看到那面的天,很蓝很蓝的天,没有一丝杂质。
现在,我盯着这戏台,只能想象当年这里的繁华和热闹了。穿缟素孝衣的小娘子,一手端纸灯,一手持折扇,在台上轻快地舞动;“花脸”的猪八戒,噘着有些夸张的高高的猪嘴,忽扇着两只大耳,高抬腿,慢落脚,甩着两只宽袖在台上走动,惹得台下的观众开怀大笑……
九 表姑的心愿
时间:2012年8月15日
地点:浑源县泉头村
村南那座坡上植满了梨树的山,叫大梁山,属恒山山系。每到梨花绽放的时候,便是白花花一片,像覆了一层雪。因地处偏僻,也没什么资源或特别之处,外面的人很少进来。前几年县里实行“村村通”,水泥路不紧不慢修了进来,交通条件比原先改善了许多,但还是很少有人来。村子里的人倒是拼了命地往外走,留下的没几张年轻的面孔了。
这村子叫泉头。
我曾在《立春》篇里,描述过这个村庄,以及二姨一家过春节时的境况。因调令已下即将离开大同,我和妻先去浑源县城看了看这两年一直被病痛折磨的岳父,返回时忽然想起了二姨,觉得正好顺路走走,便从省道下了村路,七拐八拐进了村,不料她一家人上大同去了,门上结结实实挂了个锁疙瘩。好在这村子还有我一个亲戚,我叫她表姑——二姨是我母亲那头的亲戚,表姑是我父家这头的亲戚——因为一些原因,他们两家好似不大来往,但作为晚辈,我并不愿掺和其间的恩怨,既然进了村,两家都得去看看。
表姑和表姑夫,从前都是教师,现在怎么说呢,依然也都是教师。这样说有点吞吞吐吐,却又必须这么说。表姑夫先在镇中教书,后来回了村中的小学校,再后来因村小塌锅,又回了镇中。表姑一开始也在镇中当代课教师,后来辞了工作在家拉扯孩子,这几年则在自家院子办起了“学前班”,虽然不是正式教师,但怎么又能说她就不是教师呢?所谓的“学前班”,其实跟哄娃娃差不多,也没几个孩子。
我们到了院门口时,可能是听到了车声,表姑先出来看,怔了一怔,脸上的笑便灿烂起来。
没一会儿,表姑夫也一瘸一拐迎了出来。
院子过去没墁砖,也没用水泥硬化,是农村常见的那种土院子。后来表姑要办班,便托人买了半车水泥,又请了工匠,把这院子抹了水泥面,就是哪个娃娃在地上打滚,也不至于弄得灰头土脸了。西边靠院墙盖了一间大房子,这就是教室了。窗前辟了两个花池,到了夏天,池子里就红的黄的绿的粉的紫的,姹紫嫣红,很热闹的一片了。紧挨门洞也是两间房子,临街开了窗户,中间打通了,显得宽大而亮堂。1995年秋,晋北地区阴雨连绵,淅淅沥沥一直下了半个月,正面碹起10多年的3间土窑都被洇湿,表姑两口子觉得窑洞靠不住了,便省吃俭用盖起这两间房子。盖起了也不舍得住,有了稀罕客人,才把他们让进来,算是会客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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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是在暑假,表姑夫没去学校,表姑哄的那些娃娃也还没开学,两个人就显得清闲。他们有两个孩子,都上了大学,表弟在甘肃,上的是矿业学院,专业是煤矿采掘,再有一年就毕业了。表妹在黑龙江,学的是机械制造专业,开了学便是大二了。听表姑说,他两个一大早就搭车到县城找同学玩去了。和二姨夫那种典型的庄户人家院子不同,表姑这处院子,没有玉米晒着,没有鸡在走动,没有小平车和农具,显得分外清爽。
这时候快正午了,院子里满是秋天热烈的阳光。表姑夫在他那间会客厅陪着我们坐了一会儿,忽然站起身说,你们先说着,我去买点东西。
我拉住他说,不用了,家里有什么随便吃点就行了。
表姑夫摇摇头说,这你甭管,不远处有个韩村,狗肉做得不错,我去称点,你们尝个鲜。
说着,一瘸一拐地出了门,骑上摩托车走了。
表姑夫这毛病是从小落下的,胯骨先天性脱臼,年轻时不大看出来,这几年年岁渐增,看着就明显了。就因为这病,前些年他想法调回了村里的小学校教书,连着他也就两个教师,十几个学生,他算是校长。后来学校撤了,他又给调回了镇中。从村子到镇中,有十几里路,不便再跑家,平时就住在学校,到了周末才回来。因为腿不方便,到了冬天,冰天雪地的,骑摩托车也犯愁。去年冬天快放寒假时,忽然下了一场大雪,好多天没有融化,回家的路又多是上坡路,轮子一打滑,表姑夫忽然就滑倒了,车滑出了老远,人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幸亏没伤着骨头。但该上班时还得去上班,离退休还有七八年呢。
关于表姑和表姑夫,我知道一些情况。20年前,表姑夫师专毕业后,分在镇上的中学教书,表姑恰好也在那里当代教。那时候,表姑夫年轻英俊,书又教得好,把表姑给迷住了。后来好到了谈婚论嫁的份上,表姑领他回去见家人,二舅爷看出了什么,说这后生腿好像有点毛病,表姑说我怎么没看出来?二舅爷笑笑地说,你喜欢他,当然看不出来了。但既然是表姑喜欢,一切舅爷都应允了。结婚一年后,他们有了我那小表弟,产假期满后学校让她回去,表姑不知道让谁给看孩子,干急没办法。表姑夫说,你当的是代教,临时工,再怎么忙也挣不了几个钱,不如就在家看孩子吧,我养得了你。表姑不舍得丢掉这份工作,但找不到看孩子的,只能辞了工作,留在家里了。慢慢地孩子长大了,表姑夫的腿病也看出来了,为了生活方便些,他调回了村里的小学。那时学校还缺人,表姑便又当起了代教。她是个勤快的女人,除了教书,又在村外开了些荒地,种些莜麦、豆子、山药什么的,不光够自家吃,还能卖点钱。因为心疼表姑夫,收秋什么的活儿,她都抢着干了。有时从地里回来,累得厉害,心里难免会生出些怨恨来,怎么就嫁了这么个男人?什么都帮不上。可又怕伤了表姑夫的心,唠叨几句便不说了。
看着表姑夫走了,我说,姑夫这腿病好像越来越严重了。
表姑一怔,有什么办法呢。
我说,再没到医院查查,没什么好办法了?
表姑说,查过几次,医生说小时候若做手术,也没多大问题,现在做有点晚了,弄不好会出问题的。
我摇摇头,不知说什么了。
表姑笑笑,不说这些了,你们歇会儿,我去做饭。
我和妻就跟着表姑往窑洞里去,一边做饭,一边又说起她办班的情况。表姑说,这班越来越不好办了,前些年村子里的人们还没出去时,最多收过十几个孩子,院子里很热闹。村子里过去有800多人,这两年走的走搬的搬,加上沟那头的自然村二庄,也不过五六百人,娃们自然就少了,今年只收了七八个,都不知道该不该办下去了。不光是表姑这个学前班,表姑夫他们镇中也没多少学生了。学生少,就得多收点学杂费,否则冬天买炭的钱也不够。可多收一点钱,家长们又受不了,都过得不很宽裕,要不也不会出去打工的。但表姑是个闲不住的人,有一个孩子她也要撑下去,挣一个算一个,毕竟比坐着吃老本强吧。
半个小时后,表姑夫轰轰烈烈地回来了。摩托车买下十几年了,跑的里程又多,摔摔碰碰的,破得都不成个样子了,他却不舍得卖,说这车相当于他的一条腿,就算“腿”有了毛病,又怎么舍得卖掉呢?把车熄了火,就进了屋,一只手拎了一个袋子,很高兴的样子。看着我说,你们有口福啊,我去了正赶上狗肉出锅,真香啊!又指着另一个袋子对我说,这是驴肉,顺便买了点。
我说,姑夫你也太客气了吧,跑那么远的路干吗?
表姑夫笑笑,你们又不常来,将来你一走,再想跑路也没机会了。
我说,过年过节还会回来的,到时肯定会来看你们。
表姑夫说,上炕吧,咱爷俩先喝几杯。
我迟疑了一下,不能喝,还要开车呢。
表姑夫笑笑,我知道你媳妇会开,有驾照,让她开吧。
妻看了我一眼,说难得姑夫这么高兴,让你喝你就喝吧,不过得少喝一点,喝个高兴就行了。
我妻子这一说,表姑夫就高兴了,他喜欢喝两口,又因为有腿病,不敢喝太多。表姑那边忙着,表姑夫找了块案板,也忙乎起来,将狗肉和驴肉切成块,放了两个盘子,摆在了炕桌上,又从碗柜里翻出一瓶“郎酒”。有了下酒菜,他就催促我上炕,然后也坐了上来。我和表姑夫喝酒时,表姑还在地上炒菜。我尝了尝,狗肉和驴肉做得都很地道,很好吃。几杯酒下肚,表姑夫话就多了,说起了他们学校的事,又说起了表姑办班的事。你表姑这个人啊,表姑夫说,做事太认真,都把那些娃娃当自家的孩子看了,有的娃娃能闹,她还背着在院子里走。谁家把孩子送给她,算是享福了。
把菜弄好后,表姑拉着我妻子也上了炕。在我印象中,表姑很会做饭,每次来了都能吃上她精心做的各种土饭,水晶饼呀抿拨坨呀莜面鱼呀,味道特别地好。表姑是那种很会过日子的女人,对子女的学业也上心,里里外外一把手,在这村子,她家算过得最好的了。在嫁给表姑夫前,她已当了7年代课教师,后来结了婚,为照顾孩子不得不辞了工作,等孩子稍大些,她又在村里的学校代了课。那些年,她一直盼着有转正的一天,成为一名国家正式教师,但一直没政策,她白盼也白等了。后来她不教书了,却忽然有了给代课教师转正的政策,最初听了这消息,表姑跑到教育局询问,人家把文件拿出来,问了她的情况,说你这条件不符合规定,没办法,不能转啊。她把文件看了几遍,知道自己的工龄中断了好几年,明白了这一点,她只能望洋兴叹了。她很后悔当初怎么就没坚持下去,若是坚持下来,不就能转正了吗?她因此抱怨过表姑夫,说你当时就不能鼓励我一下吗?你看,本来我也和你一样,是正式教师,现在好,都泡汤了。表姑夫说,当时是当时,谁能料到会有今天这新政策,当年好多人不是都没坚持下来吗?那时才挣几个钱啊?表姑说,反正是嫁了你这么一个没主见的男人,一点都不会往远处想。表姑夫听了便笑,他知道表姑是刀子嘴豆腐心,说过就说过了。
我们正说着话,进来一个70来岁的老太太,手里牵着个三四岁的孩子。那孩子似刚刚哭过,眼圈周围有小手揉搓过的痕迹,黑一道灰一道的。表姑忙下了炕,问,二婶来了?被叫二婶的老太太见炕上多了两个陌生人,瞅着我们看了一会儿,好像明白来得不是时候,不好意思地说,你家来亲戚了,正吃着呢啊。表姑说,是来亲戚了,大同来的表侄和表侄媳妇。又摸了摸那孩子的头说,成成,你咋又跟奶奶闹?好孩子听话啊。
成成却把目光投向我们,忽然说,我想来老师家玩。
老太太摇摇头说,他嫂子你看看,这孩子啊,我是哄不了啦,放了假也想来老师家,每天都缠着我呢。他嫂子,啥时开学啊?
表姑笑笑说,快了,想来让他来吧,孩子小,大了让来也不来了。谁让我是她老师呢,来我家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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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说,老师也得歇缓歇缓吧,好不容易有个假期,哪能让他们缠住呢。
表姑说,不说了,让成成上炕吃饭。
老太太一听就慌了,可不敢啊他嫂子,你招呼你家亲戚吧。说着就拉着孩子的手往门外走。
那孩子却死活也不肯出门,扯着大板嗓子又嚎哭开了。
表姑便蹲下身子哄他,又仰起头对老太太说,别撵他走,孩子小,不懂事。哄了半天,那孩子才止住了哭。
老太太看了炕上的我们一眼,摇摇头,很为自己的孙子害羞,却又管不了,一副焦急的样子。表姑又要把孩子往炕上抱,孩子怯怯地看着我们不敢上,站在炕沿下吮着手指头。表姑冲我们一笑,拉了个凳子让他坐,说不上那就坐这儿吃吧。孩子听话地坐下了。表姑拿了个碗,铲了些饼子和肉让他吃。孩子又看了我们一眼,终于端起碗扒拉饭了。
表姑站在一边问,香不香?
孩子点点头,香,老师比我奶奶做的饭好吃。
等孩子吃过了,老太太说了一堆感谢的话,扯着孩子的手走了。快出门时,孩子回过头来,冲表姑做了个鬼脸,这才走了。
表姑夫说,你看看你表姑,把这些娃惯的。
表姑说,这孩子可怜啊,爸妈都在太原打工,一岁起就让奶奶哄着了。像他这种情况的还有冉冉、瑞瑞、朋朋,父母都在外地打工。我把他们收下,就得尽心,看管好。
表姑夫说,看把你能的,就这大形势,村子里的青壮劳力都出去了,你能把所有的孩子都管过来吗?
表姑说,当然管不了,可我的学生我得管呀。
表姑夫摇摇头,指着酒杯对我说,不管她,咱喝咱的。
我笑笑说,表姑是把这些孩子当成自家的了,他们真幸运。
表姑叹口气说,其实姑也没办法,你表弟表妹马上都大学毕业了,你表妹好说,将来成了家有人管,可你表弟呢,不得我们帮着买房子?听说城里的房子一个劲地涨,靠你姑夫挣那点钱能买起房子吗?我办班也挣不了几个钱,一年最多3000块,可总比坐着强吧。当年真要坚持下来就好了,成了国家正式教师,不比这挣得多?可姑没那命啊。
表姑夫怕她再说下去,便接了话茬说,都几年前的事了,又要翻腾出来?不想让我们喝酒了是吧?
表姑便笑,不说就不说了,喝吧。
后来,当我们吃过饭就要离开时,来了个细眉细眼的后生。表姑说,二小眼来了?被叫二小眼的后生笑笑,看了我们一眼,问来客人了?表姑点点头,问他啥事?二小眼说他是来打问表姑这学前班啥时开学,月底他夫妻俩要上呼市做工去,带着孩子不方便,想把他留在村里由奶奶照看,每天送到这里多少学点东西。
表姑简单问了几句,说,行,走前你把孩子送来吧。
二小眼乐呵呵地走了。
我们也跟表姑表姑夫告别,妻子快把车开出巷子时,我回过头望去,两口子还站在大门口。表姑夫斜着身子,脸红朴朴的,是喝了酒的那种兴奋。表姑的脸也红朴朴的,却是一种新鲜的内容,是我们来看她的满足,亦或是刚刚收了新生的成就感?或者二者兼有?
十一场葬礼的始末
时间:2012年11月2—7日
地点:大同县峰峪村
转眼间,我在南华门东四条的省作协已呆了近两个月,说实话,这段时间我一直想找个合适的时机回去看看。到了10月底,老家突然来了电话,是大嫂打来的,她说我大哥快不行了。
魂飞魄散,怕只有这个词能概括我当时的心情了。
第二天请了假,便往县里返。
我父亲兄妹7个,大哥是我大老爹的长子。作为我们那一带有名的中医,大老爹不知救活过多少人的性命,但最终没救了自己,45岁便遽然离世。他离去的第二年冬天,在县地震局当协议工的大哥便应征入伍,去天津当了兵,部队的培养加上从小学过医,使他很快成了一名军医。大哥当兵全是为了养活他们那个家,他一走,家里就成了军属,每年可以得到一些救济和补助。3年后转成志愿兵,为了照顾母亲和弟弟,他又回到了部队在大同开的煤矿。后来煤矿整顿,移交地方,他离开单位在市里开了一家诊所。“非典”爆发的2003年,大哥不幸得了癌症,因为手术做得成功,身体一度恢复,然而没想到5年之后,癌细胞又转移到其它部位——这以后便是与病痛搏斗的4年。现在看来,大哥是逃不过这一劫了。
赶回大同后,我先去了市三医院,大哥住在外科一间病房里。病榻上的他瘦得皮包骨,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我跟他打招呼,他也只是淡漠地看了我一眼,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8月底我离开大同前,曾去过他家,那时他病情虽已恶化,但还是能说话能走路。当时大哥叮嘱了我一件事,他说他怕是扛不过去了,将来就把他埋回村吧。听他这一说,我忍不住哭了,他也流了泪,但最终我还是答应了他。我们命运相同,父亲都去世得早,长我9岁的大哥没少关照我。我便在心里把他当成了亲哥。
从医院一出来,我想也该给他落实坟地了,马上开车回了村。我先去了六叔家,说了大哥的心愿。六叔一听就哭了。然后,我们一起去了坟地。这是我家的祖坟,我祖爷埋在这里,我爷爷埋在这里,大老爹也埋在这里。坟地的走向是从西北到东南,头枕着的那座山叫六棱山,脚踩的是桑干河。枕山望水,我想这就是好坟地了吧?
六叔指着大老爹下面的一个穴位说,你大哥该占这个。
第二天一早,大嫂在电话里哽咽着说:老三,你大哥昨夜去了。
我跟二哥通了个电话,便往医院赶,等赶去时,嫂子已给大哥洗了身子,穿上了寿衣。是市面上常见的那种衣服,蓝色,布带,丝织中式上装。大哥本来就瘦得没样子了,穿上寿衣后更显得瘦小了。我们也顾不上多抹眼泪,匆匆把大哥抬出医院,出城,中午便回了村。村子里有大老爹留下的一处老院,三叔、五叔、六叔和两个叔伯哥哥,早等在院门口了。半路上,我就给他们打了电话。
下午,我和二哥去买棺材。
距我们村三几十里的同浑路边,有好几家棺材铺,门脸上都写着“白事一条龙”的字样。几家都看了看,最后在一家选了口柏木棺材,3500块钱。记得我父亲去世时,因为家里没任何准备,临村二舅姥爷说把他那口棺材先借去用吧。当时我们都感动,那口棺材是黄花松的,那年头用这样的棺材几近奢侈了,当时的棺材多是杨木的。近几年,村子里死了人,多选用柏木棺材,柏木色黄质细,有香味,耐水耐腐,是做棺材的上好木料。交了钱,老板答应马上送货,我和二哥先开车回了村。一个小时后,棺材便送来了。我们帮着把棺材抬进堂屋,停好后都围着看,说这棺材不错。
不一会儿,六叔把“二宅”也请来了。“二宅”姓李,乳名叫润元,比我大哥大不了几岁,今年不超过五十五,按村里的辈分,我们叫他润元哥。他说那时他常领着我大哥出去玩。这我倒是有点印象,他年轻时爱红火,是村文艺队的队长,正月里常领着一帮年轻人扭秧歌。他父亲也是“二宅”,会做纸扎,那年头不兴讲风水,他就给大队做灯笼,每年元宵节时,戏台前的场地上挂的都是他做的各式各样的灯笼。润元哥的小舅子也是“二宅”,据说名气很大,城里的不少老板都找他看风水。
润元哥择了发丧的日子,又写了讣告,这时天已快黑下来了。他看了看表,说赶在天黑前,要把大哥入殓了。入殓时需要的东西,该放的也都放进去了,比如口含钱,打狗饼等等。
晚上,二哥送大嫂回家安顿一些事,院子里便只剩下我一个人守着。
刮了一夜的风,将枯黄的树叶从地面扬到窑头上,又从窑头上狠狠地甩下来。还有两只遗在压水井前的锈迹斑斑的水桶,被风推着从院子的西面滚到东墙根下,又从东墙根推到西墙根下,有时两只桶就碰到一起,发出很响的撞击声。吊在院当中的200瓦的大灯泡,也在风中晃来晃去的,人走到下面,会扯出一道长长的影子。但我没感到一点惧怕,半夜里爬起来走到院当中,将那两只被风推来推去的空桶放进柴房,又将摆在供桌上的快熄了的蜡烛续上一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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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大嫂回来后,我们叫上润元哥去坟地。几个叔叔也跟着。村子里的人都知道我大哥死了,从城里拉回来了,投向我们的目光便是同情的,怜悯的,有人还跟我打招呼,说你哥真有点可惜,太年轻了。记得我父亲去世时,他们就这样看着13岁的我。多少年过去了,那目光几乎一点都没改变,还是那么直接。我有点害怕这种目光,匆匆穿过去,往村南走。
到了坟地,润元哥一边察看,一边询问各个穴位埋的都是谁。除了我父亲因去世的那年是闰月年,不能进祖坟而不得不寄埋在南沟外,我的祖爷、爷爷、大老爹都在这里做伴了。他们的生平事迹我大体也了解一些,我祖爷种地之余做点小本生意,到了晚年又像个化学家似的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调配炸药,从他做成鞭炮那天起,村里人过年或办婚丧事买炮便不用进城了。我爷爷是个中医,常年挎着个药箱行走有病痛和呻吟的地方,他悬壶济世几十年,一直与人为善,街坊邻居都说他是个好人。还有一个人不能不提一下,那就是我四叔,埋在了坟畔。
那年闹饥荒,四叔饿得不行,到田里掰了几穗玉米棒子,结果让看田人抓了个正着,先是一阵大骂,四叔大概是还口了,又被一阵狠打,回来后就疯了。爷爷很生气,找到看田人家,说打狗也得看主人吧?说到底他还是个孩子,有错,你也该找大人说说吧?早知你这么狠毒,当初真不该把你救活。爷爷说的是大实话,看田人小时候得过大病,是我爷爷把他救活的。但再怎么说都没用了,疯了的四叔到处疯跑,有一天竟然跑到了七八十里外的大同城,又跑到城北的铁路上。家人把他找回后,他还是四处乱跑,结果有一天让车撞死在了路上。我爷爷得知后当下就昏过去了。后来是三叔把四叔的尸体背回村的,也没回家,直接就到了坟里,找了把锹埋在了坟畔。大概他那时也听说了,死于非命,又没有娶妻生子,是不能进坟框里的。
因为有“二宅”在场,这样的考察便多了几分庄重。
叔叔们都希望我们这盘坟得到润元哥的肯定,所以,他们看着他的目光是慎重的。也是的,他们都在村里长大,又在村里生活了大半辈子,对祖坟肯定是非常重视的。他们一直以为这盘坟风水很好,并引以为豪,但是时过多年,“二宅”会怎么看呢?说好了他们自然高兴,心里也踏实,说不好呢,他们又会怎么想?
据我的观察,“二宅”多是入世的,他们晓得自己操持的仅仅是一种养家糊口的职业,所以他们通晓人情世故,也善于琢磨主人的心理,不该说的半句不说。当然,也有些“二宅”,把自己看做了这方面的行家权威,对坟地和穴位的判断喜欢一锤定音。他们的话常常让主人坐卧不安,疑神疑鬼。比如我外村的一个亲戚,因为错将家中的一个死者埋在了另一个穴位,“二宅”便声色俱厉地警告他,你们家这盘坟坏了!我那亲戚很为这事苦恼,不得已又另选了坟地,但迁坟之后,也不见得后代有多兴旺。
再看润元哥,他拿出祖传的罗盘忙活起来,用地盘测四面八方、阳宅太极,用人盘测山峰,用天盘看水的来去、路的走向。测过后,他抽了支烟,然后郑重其事地说,这盘坟不错,龙脉啊。他这一说,笼罩在叔叔们脸上的紧张便烟消云散了。老实说,我对风水啦坟地啦不是太看重,但又觉得民间积累了几千年的风水经验或者也有一定的道理,所以,“二宅”作出他对我家祖坟的判断后,我好像也轻松了不少。
坟地和穴位确定下来,余下的事就好办了。
我们请王贵宝叔叔当总管,料理其间的大事小事。王贵宝叔叔在他们兄弟中排行老二,我们叫他二叔。他当了三十几年老师,退休也有七八年了,在村子里以“性情温和、办事公道”著称,这几年我们家族办红白事宴都请他当总管。再早一些年,族人办这类事,则是由王佃斌爷爷当总管,但这几年他年事已高,都80岁的人了,这样的事便不再应酬,人们也不再烦扰他了。我大哥拉回来后,听说他在巷子里徘徊了好一阵子,好像是要提醒一些什么,可当时我们却没看到他。后来才知道他今年“逢九”,不宜看见棺材,是想告诉我们有了亲戚没地方住可以上他家去。
按照“二宅”确定的日子,3天封材,7天出殡,所有的事都在二叔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二叔通晓白事宴的礼仪程式,怎么接待人,来的人该戴孝帽还是臂上箍白布,来的车又该怎么破孝。我一直对“破孝”不怎么理解,又不好问二叔,怕他笑话我什么都不懂。用手机上网飞快地查了一下,才知道“破孝”是扯孝布让孝男孝女戴孝的雅称。老人去世,儿女及其晚辈从头到脚穿白衣或披白布,民间称为“戴”孝。二叔对这些事都很在行,孝子披麻戴孝,哪个该重哪个该轻,他都有安排。他对我说,这得搞清楚,不然会闹出笑话的。
封材这日,因为孝子们都戴了孝,院子里白花花的一片。大哥的儿子小帅戴的是重孝,白衣白帽,肩上还披了一块孝布,据说这块孝布与棺盖脊梁的长度相当。因为大哥无女儿女婿,也就这一个才上高二的儿子,所以小帅戴的既是重孝又是主孝了。我、二哥、四弟的儿女,戴的孝只是白衣白帽,没有肩上那一块白布。这就是孝与孝的区别。两个叔伯哥哥,则早早抱上了孙子孙女,我注意了一下,孝孙们戴的孝又有所不同,一顶贴着红桃符的白帽,肩上披一块红布,据说这叫“花花孝”。按照二叔的提醒,我们几个兄弟只在臂上箍一条白布。
封材,就是将棺材的榫卯钉上,之前,家属要看死者最后一眼。在亲友们看完恸哭一阵后,三木匠便提起斧子。他是我在玉米地里找到的,那两天他正在地里掰玉米。在我们村,他大概是最后一个木匠了。早些年,他和我家住在一条巷子,走路慢腾腾的,说话也慢腾腾的,还有点结巴。我们家第一对平柜就是他给打的,做工简单粗糙,但做得非常结实,用了几十年都不坏。这对柜子他整整做了半个月,先是将木头划开,因为木头有些潮湿,他还围了堆火烤了半天。之后,他再将划开的木板用墨线打上印痕,再用大锯沿着墨线将木板拉开。他打墨痕时,我帮他拉线的一头。他抽烟很凶,我站在这头就能闻到他呼出的烟臭味。那时候,他总是很忙,这家做完去那家,在谁家做营生就在谁家吃,东家怕他不用心,每顿饭都会精心做,平时很俭省的人家,也要动些荤腥。在我的记忆中,他的日子过得很滋润。那时候,村里的木匠有好几个,他的手艺相对要好一些,请他的人就多。现在,可能是年纪大了,也或者是没有跟上时代或工具不能更新的缘故,村里虽只剩下他一个木匠,可找他做活的人却越来越少了。现在娶媳妇打家具,不再打树划木板了,用的都是胶合板、木工板什么的,也不用什么几寸长的钢钉了,用的是汽枪什么的,这些他都不会。所以,他现在能干的就是封材之类的笨活儿了。
将棺盖敲打上之后,三木匠就算做完了活儿,只等着吃饭喝酒了。
忙碌中,便到了第六天的正日。
这一天,亲友要来吊唁。因大哥是早丧,我们也没通知多少人,来的多是本村的一些近亲,还有大哥在城里的一些表兄弟。亲友们烧了纸,因为离吃饭时间还早,便围着“二宅”送来的纸扎观看,或者去听鼓匠班吹拉弹奏。大哥既是拉回了村里,且还是土葬,丧事便要按照乡间的规矩办。正日这天,纸扎要送来,鼓匠班也要安鼓。讲究的人家,还要请戏班子唱上一天,大嫂不主张请戏班子,我们也没那个心情。
纸扎都是润元哥做的,他这几年手艺似乎又有所长进。前几年,他做的阴宅还是那种三正三南的宅院,高门楼,红漆大门,院子里辟有花池水塘,屋子里摆放着各种家具和电器。这几年,他可能觉得这种住房得改进一下了,又做上了小洋楼。他给我大哥做的是一幢三层小洋楼,又高又大,都高出了我的头顶。门前有个站得笔挺的门卫,院子里走动着戴白帽子穿白大褂的厨师,手执扫帚的勤杂人员。里面还设有花园,水池,草坪,假山和喷泉,假山边停放着一辆“陆霸”,能从车窗里看到掌握方向盘的司机。小洋楼的一层是阔大豪华的客厅,墙上挂着等离子大屏幕彩电和古色古香的字画;二楼是小客厅和卧室,配有洗澡间、卫生间,里面摆放着空调、电扇、电冰箱、洗衣机等;三楼是厨房、库房、财务室,财务室里摆放着几个保险柜,敞开的柜门里露出几张存折,金条和金砖,顶上扔了几张支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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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日这天,除了亲友们,街坊邻居也要来烧点纸。烧完纸之后,免不了也要听一会儿鼓匠的吹奏,看看纸扎做得如何。有人边看边伸出手摸,可能想试试小洋楼是什么材料做的,耐不耐实。三聋叔看了后眼里就放出光彩,说将来自己去了那边,能闹上这么一处宅院就行了。一旁站着的三木匠开玩笑说,做这套纸扎少说也得三几千块钱,你拿得出这么多钱吗?趁早别做梦了,能看看摸摸就是福气了。三聋叔耳背,可这话他却是听明白了,一瞪眼说,你不是木匠吗?有能耐你也打一套出来,也让我开开眼啊。另一个老汉大概也觉得三木匠有些轻视人,在一边帮腔说,瞧他那蠢笨样儿,做得出这种细活儿吗?他要能做出来,还用拿着板斧给别人封材吗?早进城搞装潢吃香喝辣去了。三木匠不敢再插言,摇摇头,蹲到一边吸烟去了。
关于纸扎,可说的事太多了。听这些老汉议论,外村有个发了财的人,在给他去世的爹做纸扎时,还做了一个“二奶”。按照他们的描述,“二奶”穿的裙子是用一种仿布料的纸做的,看去像真的一样。模样自然是细细弯弯的眉,卷得长长的睫毛,头发做成了流行的亚麻黄,胸呢,鼓涨了一池春水,腿白花花的,黑裙子短而飘逸。我听了,觉得这世上的事真是千奇百怪。
鼓匠班是从山南的浑源请来的,一班吹鼓手都上了年纪,年纪最长的一个怕有70多了。一个吹唢呐的,两个捧笙的,一个打板的,一个打鼓的,一个打镲的。吹的也是这种气氛下常吹的“苦伶仃”。鼓匠班子一般都有自己的绝招,可我们都没心情去听,更没心事去逗他们,任着他们不疼不痒地走过场了。因为大哥是早丧,进来听戏的人也少,有几个老汉看了一会儿就走了。早些年,村里有些年岁大的老人去世后,因为是“老丧”,看热闹的人就多,逗乐的人也多,逼着鼓匠班子拿出自己的绝招来。此类绝招最常见的就是“抹碗子”。碗子是唢呐最外面那个铜喇叭,吹鼓手在一种快节奏的曲子中,要把唢呐大卸八块,直到把那碗子也拿在手中,对着嘴吹。卸的过程中,吹的曲子不能停,而且要用唢呐上的哨子、杆子和喇叭吹出各种不同风格的声调来。有时候还会把喇叭戴在头上,还会把整个唢呐倒装着吹,每使用一个绝招,都会掀起一个高潮。
正日之后,便是出殡。
前一天,二叔已雇好了拉材的车和抬材的。抬材这差事多由孝子们完成,但我那侄子小帅没什么力气,只能做做样子。叔叔们因为辈分高不宜给下辈抬材,又都上了年岁,所以他们也指望不上。两个叔伯哥哥倒是身强力壮,但抬材至少得8个人,于是不得不雇人了。这几年,村子里的壮劳力越来越少,雇来的人就不同程度地存在着这样那样的身体缺陷,且是多少想挣几个钱的主,有点类似于专业人员了。
将棺材抬上车,便拉往坟地,然后便是下葬了。
当那些人将棺材移到墓穴里时,听着大嫂和小帅的恸哭,我就知道大哥是真的走了。这些天我们忙来忙去,原来就为了把他送到这里,入土为安。想着大哥生前的种种好处,我免不了也要抹一把眼泪。泪眼蒙胧中,忽然想,人来到这世上走一趟也真不容易,假如大哥在天有灵,或许他会在这样的乡间丧葬仪式中找到一些归去的庄重感吧。
十一打游戏的楠楠
时间:2013年2月2日
地点:大同县黄家洼村
原以为轻车熟路,去个黄家洼应该不成问题,没想到时隔半年后竟然在妻子和小儿面前出了“丑”——靠近该村有两个岔路口,我却偏偏选择了一个错误的。8月底我离开前,通向火山群的还是条硬邦邦的水泥路,现在却成了柏油路,路面也拓宽了。两边的路沿也新画了醒目的白线。村南的老虎山上建起了凉亭,听说每天都会有一些人和新修的路一起爬上山去观景。山坡上的松林是县里的重点绿化带,各种各样的检查或观摩常在这里举办,很热闹的。
有几次,我与安江通电话,他告诉我,现在不光来看火山的人多了,进他们村的人也多了,当然有一部分人是奔着他那些“火山鸡”来的,有个俱乐部还在他家门前举办了一场篝火晚会。先是吃他的烤鸡腿,吃饱喝足便举着啤酒瓶子围着火堆唱歌跳舞,深夜才散去。当然,这样的活动也只偶尔的几次,多数时候,村子仍是那么死寂寂的。
我把车开进村口时,在房前不知忙乎什么的安江先看到了,朝我挥了挥手,然后从房子东侧绕过来,正好站在了车头前。他还是那么黑瘦,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喜悦,我们有几个月没见面了。他的女人也跑了过来,“哑哑哑”地冲我们比划着什么。两口子都没怎么变,男人连棉袄都没披,身上还是那件穿了几年的“苹果绿”毛衣。女人也还是那件枣红色的呢子外套。不变的还有脸上的笑,男人憨厚,女人真诚,都带着融融暖意。
跟着他两口子到了门口,见房子西侧铁丝网圈住的地方,有几个人蹲在那里忙乎什么,我问安江又动啥工?他说一个月前从市里拉回些钢架子和门窗,都是楼房拆迁改造留下的,朋友向他透露了这个消息,他觉得便宜就买下了,想请工匠们修改一下,搭个大鸡棚。我俩说话时,那些人朝我们这边看了一眼,又忙乎开了,电焊发出的声响,迸出一簇簇火星。安江说已经忙了七八天了,因为要动焊工,就慢,还得做上几天。工匠都在县城住,几顿饭都在他家吃。这时,门帘一掀,出来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安江笑笑,说这是他母亲。老人70多了,身体看上去很硬朗,平时住在大儿子家。这几天安江动工,她就赶过来帮着做饭。
在门前说了一会儿,安江让我进屋。一进门,先看到了楠楠,正坐在门边的电脑前打游戏。这孩子给我的印象是,好像从不看书做功课,就忙着打游戏。我曾问过安江,你也不管管?安江无奈地一笑,管不住呀,平时在学校吃住,吃不好睡不好,回家想玩就玩吧。我在楠楠身后停下,一看他在玩三国游戏,模拟常胜将军赵云操着那支龙胆亮银枪砍来杀去的,枪指到哪里,哪里就哗地倒下一片。
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安振彧,怎么,又玩上了?
楠楠学名叫安振彧。
我以为他会跟我贫上两句,没想到他看都不看我一眼,眼睛盯着屏幕,两只手狂击着键盘,屏幕上又哗地倒下一片。
咋不应承?安江说,没听到王老师跟你说话吗?
楠楠扭过头来冲我一笑,又拨拉开键盘了。
看把这家伙忙得,安江摇摇头说。
安江的女人哑哑哑地指着炕让我们坐。
还是原先那个样子,要过年了,屋子里的摆设几乎没什么变化。靠窗摆的还是那个洋箱,靠西墙摆的还是那个碗柜,炕上铺的还是那块油布,后墙上挂的也还是我见过的“新农村建设宣传栏”,上面列着组织机构,村庄简介,新农村产业发展规划。过去,这展板挂在安江家东墙的外壁上,后来墙上又换了新的宣传内容,这展板就替换下了。安江觉得好好的东西扔了可惜,就把他钉到了家里,以遮掩后墙那一道道被漏进来的雨水冲刷出的痕迹。
我看了一会儿,跨到了炕沿上,我妻子站在碗柜边,安江就让女人拉了个凳子,硬让她坐下了。我儿子肯定是嫌这家憋促,看了一眼,就跑到外面看鸡去了。院子里的鸡又添了好几个品种,什么贵妃鸡,鸳鸯鸡,珍珠鸡,乌鸡等等。安江给我倒了杯水,又从衣袋里摸出一包快压瘪了的“春城”。我忙摸出我的“芙蓉王”,他并不推辞,接过去点了抽。
文文和雨雨怎样?过年回来不?我记起了安江的另两个孩子,文文学名安振文,雨雨学名安振宇。
雨雨肯定回来,文文今年走兵了。安江说。
走兵了?
安江点点头说, 12月10号走的,走的是石家庄的炮兵。
也算了了你一个心愿。
还真没少费周折啊,不过总算走了。安江很感慨地说。
我说,农村孩子,当兵也是条出路。
我知道安江为文文的事犯了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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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孤岛的微笑》一篇里交待过,安江娶的是亲叔伯哥的遗孀。他们结婚时,嫂子带来的两个孩子还都小,雨雨5岁,文文才3岁。当时,安江在桑干河南岸的徐町村小学代课。在这所学校,他遇到了同做代课教师的心上人,两个人对未来都有着美好的憧憬。亲叔伯哥出事后,他帮着办完了丧事,看不下嫂子和两个侄子没人管,就给恋人写了封告别信,一咬牙把嫂子娶下了。婚后,安江和嫂子生了两个孩子,头一个因为生活困窘不能养活送了人,后一个就是现在坐在电脑前打游戏的楠楠了。
再不走真是没一点办法了,不是亲生的,骂不得也捶不得。安江又点了支烟,边吸边说,你说他不好好念书也就罢了,回来好好受(苦)也行,可这孩子灰得闹不住,就差上房扳烟道揭瓦片了。有个城里的朋友想帮我一下,把文文领到他开的店铺做工,帮着卖点汽车配件,机油啥的,可没半年这小子就跑回来了。我就让他跟我喂鸡,锄田,可他的心思不在这上面,我想这该咋办呀,正好听说征兵,看着他个子拔起来了,岁数也够了,我想不如让他当兵去吧。还好,总算走了。他要真在部队上学好了,对我那死鬼哥也是个交待。
那文文去了怎样?适应吗?我问。
现在还看不出个啥,安江说,不过,到了部队有人管教他呢,赖也得赖个样儿吧。对了王老师,老甘的儿子跟文文一起走的兵,在一个部队。
哦,老甘的儿子也当兵了?
是。也是坦克兵。
这好,两个人也有个照应。
照应啥呢,不在一个连队。
我看了一眼还在打游戏的楠楠说,走了一个,这个你得好好管管了。
管?不是念书的料管也没用。安江摇摇头说,不瞒您说,我现在想法变了,想耍他就耍吧,农村孩子有几个念得成书?就是勉强考个“三本”,如果没钱,还不是一样找不上工作?我不想给他太大的压力,我怕适得其反,文不成武不就的。戴上眼镜也能锄田,可锄田戴上眼镜就不伦不类了。
我心一沉,不知说什么好了。
安江过去可是没这想法的,他一直希望楠楠能念成书,考个大学什么的。楠楠的天资也不错,上小学一二年级时,得过安江在家里为孩子们设的“进步奖”,75块钱。没想到,他现在的想法却变了。
安江这几个孩子,我大致知道一些情况,每次来了,他都为孩子的事愁得不行。4年前他在县城边的西坪村种大棚菜时,3个孩子都在镇上的小学或初中念书,学习不算好也不算坏。后来镇里修路拆了他的大棚,安江没了谋生的饭碗,不得不带着女人回了村。因为村子里的学校早撤了,没小学更没初中,他就把3个孩子都安顿在学校住。自打他回了村,3个孩子就都不想念书了,先是上初一的文文不想念了,嚷嚷着要退学。他有点接受不了,女孩子不念倒也罢,将来嫁了总有人养。男孩子不考个学,将来咋活?活又能活出个好样子吗?但文文不听他的话,死活不肯念了,硬是退了学。没隔半年,雨雨也不想念了,回家坐了几个月,跟着同学跑市里的饭店当服务员去了。如今就剩楠楠一棵苗苗了,可这小家伙也不想学,每学期就盼着放大假,放了假即便是到田里干活累个半死,也有个笑头脸。可每学期快开学时,他便像霜打了的庄稼,没一丝活气了。安江为此很生气,他本来想指望这棵苗苗打粮呢,没想到也是个死狗扶不上墙的货色。他手指着眼窝骂过楠楠,你爹你妈没明没黑地刨闹,每天比鸡起得早比狗睡得晚,你倒好,上个学也等人央求了?住校是苦,可再苦也得坚持啊。又没听说过吗?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这一骂,楠楠默默地背着书包出了门。可是去了没两天,又不好好学了,周末放假一回家还是忙着打游戏。
想着这些,我说,咋就变了想法?能管还是管管吧,总会开窍的。
这跟开不开窍没瓜葛,王老师你不知道,安江说,咱们农村出去的孩子先天不足,进了城学习跟不上,又没钱补课,慢慢就落下了,比不上城里的孩子了。人家城里的孩子,家里富裕,不缺补课那个钱,哪门差了马上补,咱生活已够吃力的了,哪还有钱给他补课呢。
我一下给他的话噎住了,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安江笑了笑,又说开了。
王老师,我一直没跟您说过我的事,现在就跟您说说吧。我们家穷,孩子多,我有4个姐姐,2个哥哥,我算老小。我爹妈也疼爱我这个老小,指望我能出人头地。可我命硬,上小学时有人吃完杏随手将杏核扔到了地上,我就用锤子把捡来的杏核捣开吃,结果中了毒,昏迷不醒。医生用镰刀撬开我的牙灌下药汁,我这条命才算保住了。10岁那年,我在学校的凳子上玩时,不小心摔了下来,臂骨错了位,家里人请一位赤脚医生给我治,结果骨头接错位了,又重接了一次。16岁那年,我替我爹到野外放驴,不知咋的驴子受惊,我摔下来,胳膊再次受挫。到现在,我的左臂还嵌着2块钢板,拧着4个螺丝钉。伤好后,中考早已结束。无奈,我复读了一年,第二年考上了县一中。上了高中,我也很努力,但最终还是没考上。我本来也想复读,圆圆大学梦,可家里太穷了,我不忍心再花爹妈的钱,先是到下高庄村小学当代课教师,每个月挣100多块钱,这点钱咋够生活?后来,从电视上看到一个劳务输出的节目,我就跑到北京房山区一家村办水泥厂当了保安,可也挣不了钱,不得已又回来了。坐了一个月,听说一家砖厂招工,又跑去了,每天就是搬砖啥的,头一个月挣了900块钱,我真高兴,可还没等到开第二个月工资,老板就撂下砖厂跑了。后来,我又重操旧业,再次做起了代课教师,带小学六年级语文,一个月只有120块钱的工资。后来我哥就出事了,我的命运跟着就变了。
说到这里,安江看了一眼自己的女人,女人正跟我妻子说着什么。这时,我儿子又进了屋,只是看了一眼就又出去了,不知是闻不惯屋里的气味,还是大人说话他没法插嘴。安江的女人也不知在跟我妻子说一件什么事,两只手比划着,哑哑哑的。我妻子认真地听着,也不知道她听懂了没有,反正我这边是一句也听不懂。安江便在一边笑,摇摇头对我说,她就这样子,不会说却急着说,以为别人能听懂。
我说,她想说话嘛。
不说她了,安江笑笑,还是说我的事吧。
我点点头,听他说下去。
4年前的秋天,我和朋友在县城一个小酒馆喝酒,无意中瞥见饭桌上的一张报纸,上面有招考乡镇干部的消息。酒花一顶,朋友一鼓动,我还真动了念头,到县委组织部报了个名。我四姐听说我想考干部,劈头盖脸骂了我一顿,说你一个破农民,还想当个官?你也不想想自己是谁?我想想也真是啊,我一个破农民,咋就做起了当官梦?可是报名费也交了,只有硬着头皮往前走了,从朋友那里借了学习资料,脑袋嗡地一下就大了,真有点儿洋鬼子看戏——傻眼了!甭说记,看也得一年半载,可后天就要开考了。两天后,我真的去考了,考完了我再不敢惦记考试的事,就当是去耍了一回。到了10月的一天,组织部竟打来电话,让我去领面试准考证。事后我才知道自己考得不错,全市第二。后来去参加面试,我从没见过那阵势,答题语无伦次,最终又考了个第二名,这件事就算泡了汤。这以后我没再动过考试的念头,咱是农民,怕是永远也改不了这身份了。
说这事时,安江脸上带着微笑,眼睛却湿润了。
我知道他为什么要提起这事,他在强调自己的农民身份,好像也在告诉我,他不是奋斗过吗,可结果怎样呢?生在这样的家庭,就算孩子们想有点出息,又能出息到哪里去呢?我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可又不知怎么说,看看时间已不早了,便和妻子告辞出门。
出门时,我又看了一眼楠楠,他仍像我进来时一样头都没抬一下,还在电脑前打游戏,两只手飞快地拨拉着键盘。
责任编辑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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