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泪祭

2014-08-08 06:17赵杰
黄河 2014年3期
关键词:虎虎大虎黑河

赵杰

1

天还没亮透,马二虎就起炕,趿拉上鞋到门后面,用脚探到尿桶,把憋着的一泡尿,唰唰地释放出来。释放罢,他返回炕边拉着电灯,拿火箸捅了捅火炉,在火炉上温了半铜盆水。

水温热后洗过脸,他又照着镜子,拿剃刀把胡子刮干净。刮完胡子的时候,他发现镜子里的人头发都白了,便不由得叹息,年龄不饶人啊,眼看就奔八十了。又一想也是的,儿子马善都六十多了,他咋会不老呢?

把一张老脸收拾好,马二虎从箱里拿出一身中山装,灰色的中山装虽有些年头了,但由于平时舍不得穿,直到现在仍平展展的,像刚做下时一样。每遇正经场合,一穿上这身衣服,他精神气就有了,走起路来咚咚的。村上人一听到,就知道是他来了。

这时窗户上已大亮,他便拉灭电灯,从屋里出来。

门口的小黄狗虎虎冲他叫两声,就不离他左右地戏耍起来。

2

站在院当中,马二虎仰头望了一眼天,天空爽爽的,想今天该是个好天气。院里落了一层槐米,是院墙外那棵老槐落下的。每年这个时候,老槐就会结出满树槐米,隔着院墙屋上屋下落了,打扫起来颇费工夫。

马二虎一般不早起,醒了也喜欢赖在被窝里,今天不光早起,还穿得正经八面,那一定是有大事情了。

昨天夜里,儿子马善和他唠叨了半宿,走的时候已鸡叫三更。马善不住在这老院,早盖起新房搬走了,让他跟着一块儿去住,他说住惯了老院,哪里也不想去。老院在黑河寨算得上最年久的宅院了,黑压压的一进三院,大门楼上挂着蓝底金字大匾“室接青云”,所以又叫“青云院”。大门口蹲着一高一矮两对石狮,高的为青石雕,矮的为砂石雕,气势不减当年。

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一拨一拨的红卫兵来搞运动,村上的老院都不同程度地遭到破坏,唯独这青云院幸免于难,原因是有他马二虎保护着,他不仅是老党员老革命,还是全县有名的烈属。他父亲马铁匠,他哥马大虎,都是全县有名的烈士。一有人来胡闹,他就拍着胸脯挡在大门口,我看哪个小王八蛋敢上来,上来,老子就跟他拼命!

对大门口的两对石狮,马二虎尤其钟爱,后来红卫兵越闹越凶,他就用麦秸和上泥,干脆糊了个严严实实。前两年吧,县里乡里要开发黑河寨搞旅游,儿子马善当着村支书,便领着一干人来考察,非要看看两对石狮不可,他才将石狮身上的泥剥掉,使糊了几十年的石狮重见天日。有一天,来了一位会照相的外地人,看过他大门口的石狮,又看过整个寨子,说早听说黑河寨很古老,果然名不虚传,简直是古村落活化石。

黑河寨三面临沟,远远看去像金龟探海,南北两沟已干涸,只有西边的沟里有水,因为那水有时会发黑,所以就叫黑河寨了。寨子里老宅连绵,虽然破破损损的,但是依然不失气派,让那位会照相外地人惊叹不已,直住了七八天才走。每天催促马善要宣传,要申报历史文化名村。后来马善跑乡里跑县里,申报省级历史文化名村,一年下来还真跑成了,中央电视台都来拍了,黑河寨便一下子出了名。

昨夜马善跟他说,白天去乡里开会,乡长亲自和他谈了,说想来村上投资开发的老板不少,但是所提的要求也不少,只有一个人愿意无偿投资,对黑河寨进行修缮。

他听后吓了一大跳:哪得多少钱啊,人家傻呀?

儿子兴奋地说:爸,你先听我说完,钱不是个事情,人家主要是对咱村了解,说咱黑河寨至少有八百年的历史了,最早由王姓兄弟二人建寨,后来咱马姓才迁来。王家一直兴旺发达,还出过文进士武举人呢。老祖上号称王百万,明朝皇帝修故宫时,还捐过几百万两银子。

他嫌儿子说得玄乎,不满地说:甚的王家兴旺发达,我比他更了解,那些都是些传说,在你爷爷手里就听说了。我说咱马家还捐银子修过长城呢,还有人做过皇帝呢,你也信吗?

儿子嘿嘿一笑:爸,咱不提那些旧事了,现在王姓马姓都是一村人。昨天乡长特意交待,人家明天要来村上看看,让我跟你说一声,村上数你年纪大威望高,对咱村也知道得多,到时和人家好好说道说道。

这人是从哪来的?

乡长说,是从台湾来的。

从台湾来的?

对呀。

3

马二虎清扫完后院,又来清扫前院的槐米。前院非常深阔,中间是五间过厅,前竖六根砂岩石柱,每根三丈来高,十分庄重气派。

马二虎在前院清扫着清扫着,忽然想起今天是父亲和哥的忌日,该给他们上炷香了。在过厅的廊檐下,紧靠右首摆着一张石桌,上面供着两个人的木头牌位,牌位前放一个鎏金香炉,旁边放着一把黄香。他走上两层台阶,拈起三炷黄香,用旁边放着的火柴点了,双手捧着插到香炉里,然后一边弯腰鞠躬,一边喃喃道:

爸,哥,你们离开六十年了,我也七十六七的人了,指不定哪天就去陪你们了。

上完香走下台阶,他又拎起地上的扫帚,唰唰地清扫起槐米来。扫帚下细碎的槐米,像是为祭奠英灵飘落的,每年清扫的时候,都会勾起他那段痛苦的回忆……

4

那是一九四六年深秋,黑河滩上朔风呼啸,黑河寨似乎已进入冬季。

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寒冷的夜晚,父亲和哥召集村上的十三位秘密党员,在铁匠铺的家中开会。主要是要组织发动群众,保卫土改的胜利果实,粉碎国民党还乡团的猖狂反扑。

可是没料到,会开到三更天的时候,村子被还乡团包围了。父亲让十三位秘密党员先走,说自己和大虎的名声大,估计还乡团是冲他们两人来的。从院子后门送走十三位党员后,父亲对他哥和他说,看来我们是藏不住了,只有二虎你年纪小,身份还没暴露,就留在家里吧。我和你哥冲出去,过两天想办法再打回来。说完拔出盒子炮,与他哥翻墙而去。

临走的时候,哥跟他说:二虎呀,我要是万一有事,你要照顾好你嫂子。

他点点头:哥,你放心,你和爸出不了事的。

翻墙出去的父亲却没想到,还乡团这回来得人马特别多,将寨子围了个水泄不通。父亲只好跟哥商量,看来只能从村东头打开个口子,往东山上跑了,县大队在那一带活动,咱们找县大队去。

两个人便贴着墙根向村东头移动,刚摸到街口就被还乡团发现了。他们拼死往外冲,盒子炮的子弹打光了,手榴弹也剩下最后一颗,就躲藏到了一垛柴禾后面。

父亲擦把脸上的汗,对哥说:大虎,看来咱们是走不脱了。

哥握着手榴弹说:走不脱也得走,咱们不能眼睁睁被抓。

父亲说:那我来掩护,你快走!

哥不同意,说:要走一起走,要死一块儿死!

父亲一把夺过手榴弹去:别婆婆妈妈了,再婆婆妈妈就来不及了!

说着,仍出最后一颗手榴弹。在冲天的爆炸声中,哥两眼血红地冲出了村子,但最终还是没能逃脱,被蜂拥而上的还乡团抓住了。

5

青云院的前院叫“槐花院”,过厅正中的柱枋间挂着一个蓝底金字匾“槐花厅”。中间的两根石柱上挂着两副对板,一副是“袅袅秋风多,槐花半成实”,另一副是“昔年住此何人在,满地槐花秋草生”,全是地主王富昌请人题刻的。从过厅过去就是后院,后院的堂屋是王家祠堂,供奉着王家列祖列宗的牌位。

马二虎停下扫帚,抬头看了看过厅上的对板,对板上的字他能读下来,但是意思不大懂,听别人说与槐树有关。当年,父亲和哥被绑在过厅的两根石柱上,受尽王富昌的儿子王旦子的拷打,那情景他一想起来就像噩梦一般。

那天黑夜,父亲和哥翻墙逃走后,他把屋门紧紧关上,上炕陪着嫂子常金花,不停地安慰嫂子别怕,天塌下来有他顶着呢。父亲和哥不会有事的。虽然这样安慰嫂子,其实他心里也很害怕,再加上天气寒冷,浑身颤抖不已。当时嫂子已怀孕,腆着个肚子,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慌促不安。过一会儿就问他:

二虎,咱爸和大虎不会有事吧?

也就半个来时辰,寨子里的枪声就停了。街上乱糟糟的,他和嫂子黑咕隆咚地挤在炕上,起先他抱着嫂子,像守护神一般守护着,当一阵捣门声响起后,他吓得他差点儿尿了裤子,把头埋进嫂子怀里,浑身筛糠似的打战。反倒是嫂子搂着他,像搂着个孩子。那时他也确实小,才十五六岁,嫂子长他三四岁,护着他这个小叔子。

门被砸开后,几个匪兵举着明晃晃的火把进来,翻箱倒柜地乱搜一通,没搜出什么值钱的东西来,才冲他两个人围上来。他从嫂子怀里挣脱出来,挡在嫂子前面,大喊道,你们想干甚?一个大个子匪兵胳膊一横,他就被拨拉到了一边。

像村上其他人一样,他和嫂子从铁匠铺被押至青云院,一跨进“室接青云”的大门楼,就看到黑压压的一院人。嫂子腆着肚子,他怕嫂子站着腰困,小心搀扶着。过厅上点着两盏汽灯,照得大院亮堂堂的。两根石柱上,绑着两个血肉模糊的人,如果不仔细看,根本认不出是父亲马铁匠,与哥马大虎来。嫂子看清后哭了,他忙扯扯嫂子的衣襟,怕匪兵听到哭声,把她抓出去。

6

马二虎继续清扫着槐米。全国解放后,他家分下王富昌的青云院,从铁匠铺搬了过来。自从搬过来,墙外面老槐树上的槐米,年年都结得热热闹闹,谢落时要落好几天,特别是他父亲和哥的忌日,地上会落好多好多。

那晚,他站在人群后面看得清楚,王富昌的儿王旦子穿着一身笔挺的国民党军装,但是咋看也不像个军人,斯斯文文的,更像是一介书生。他想,好几年没见这小子,也没长出息了。

小时候,他们经常在一起玩耍,还有他哥马大虎,相处得亲兄弟似的,只是王旦子穿得好一些,吃得好一些。他父亲给王家打铁,打铁钉呀马掌呀锨镢呀,从早到晚锤头咣咣的。王家的铁匠铺开在街面上,王旦子时常跟着他爸王富昌到铁匠铺来,围着红通通的铁匠炉,转来转去,直到后来进城念书了,才少得去了。

在一拨子伙伴中,哥无疑是孩子王,因他长得高大壮实,往街上一站像头牛似的。伙伴们有甚事情,只要他一声吆喝,没有不响应的。在一起玩耍的时候,王旦子大虎长大虎短地叫着,哥说去哪儿他就去哪儿,哥说干甚他就干甚。一晃几年过去,王旦子去省城念书时加入了国民党,哥跟上父亲参加了共产党,在县抗日大队成为有名的英雄。

这次还乡团回来,是王旦子带来的吗?他搞不清楚,如果真是王旦子带来的,他想去求求情,指不定会放了父亲和哥。但马上又想不可能,看这气势汹汹样子,是专门来报仇的。也就前两个月吧,村上召开大会,王富昌在会上被批斗死了。本来王富昌的死与他父亲无关,可他父亲是土改工作队队长,王旦子能相信与他无关吗?

嫂子也看到了王旦子,说:那不是大少爷吗?我去找找他,让他放了爸和大虎吧。

他一把拉住嫂子:现在他是甚人,你清楚吗?

嫂子说:可过去我清楚呀,我去找他,他肯定会放了爸和大虎的。

他说:我说的是现在,几年不见,连狗都会变的。

嫂子不再吱声,任由他拉着。

年初他父亲患病,从县大队回村里休养,正赶上村上搞土改,分王家的田地家产,县委就让父亲顺便担任了土改工作队队长。一同回村的还有他哥,县委让哥一方面协助父亲工作,一方面照顾保护好父亲。当时要说呀,王富昌也算不上恶霸地主,平时待家里的长工短工,待村上的乡亲们都不错,谁借点钱借点粮,王富昌从来不拒绝,还不了也无所谓。刚开始分的时候没人要,都说人家王老爷不坏,咱分人家的财产作甚?父亲也深知对的,王富昌待别人好,待他家更没的说,随便分人家的财产,于情于理都不仁。但这是土改运动,他又担任土改工作队队长,必须得按运动行事,经过多次开会鼓动,才有几个积极分子站出来,要求分田分房分财产,开王富昌的批斗会。

几个积极分子并不是党员,但是比党员都积极厉害。在批斗大会上,他们让王富昌交代压迫剥削穷人的罪行,王富昌说他从来没有压迫剥削过穷人,几个积极分子就质问,你娘的说你没有压迫剥削过穷人,你的那么多财产是咋来的?王富昌说是靠种田,靠做生意赚来的。几个积极分子就又质问,那为甚你能做生意,我们就不能呢?为甚你能赚了钱,我们就赚不了呢?为甚你吃香的喝辣的,我们就吃糠咽菜呢?一连串怒不可遏地的质问,把王富昌问得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不久之后,有天父亲去县委开会,村上就闹出了大事。几个积极分子听说王富昌不老实,背后对土改非常不满,当下就去家里把王富昌抓起来,吊起来活活打死了。父亲开会回来,一听说闹出人命了,赶紧向区委作了汇报,区委又向县委作了汇报,县委为之专门召开会议,做出以后再不准再随便批斗殴打地主的决定,给予几个积极分子严厉处分。

那天晚上看着王旦子,他想,怕是凶多吉少了,王旦子能放过父亲和哥吗?

王旦子站在“槐花厅”匾下,汽灯照着一张小白脸,哐哐地咳嗽了两声,便开口讲话了。大致意思是,他这次回来没别的事,就是为他老子讨个公道。他老子究竟犯甚罪了,要给活活打死呢?不过请乡亲们放心,他说,冤有头债有主,不会为难所有人的。至于他家的财产,分了的就算分了,他也不去计较了。

说着把手一挥,两个早恭候在一旁的匪兵,便上去剥光父亲和哥的衣服,提前两桶水浇到身上。当时天气很冷,他父亲和哥被浇得浑身发抖,他和嫂子看着心如刀绞,嫂子要扑出去救,他拉住说要去我去,从人群后面走了出去。

其实,王旦子早看到他了,见他走上前来,马上制止住两个匪兵,说二虎弟呀,我断定你会来见我的。你想让我放了你爸你哥可以,但你得让他们交出打死我老子的凶手来。

他一下子不知该如何回答,一是几个打死王富昌的积极分子,出事后就被县委带走了,让他到哪里去找啊?二是,既然让交出打死他老子的凶手来,那说明就不是我爸我哥打死你老子的,你为甚要这样对待他们呢?就因为我爸是土改工作队的队长,我哥是他的帮手?甚的冤有头债有主,简直他娘的放屁!

他正要说什么,哥拧起头来吼叫道:马二虎,你给我听好了,要杀要剐随他的便!你要是求他了,我这会儿就不认你这个弟!

王旦子听后拍着手说:好呀好呀,马大虎,我佩服你。二虎你听清了吧?不是我手下不留情,是你哥不稀罕。

那天夜里他也被关了起来,与父亲和哥一起关在后院的王家祠堂……

7

嫂子在嫁到他们马家以前,在王富家当使唤丫头,当得像养女一样,连跟他哥马大虎的婚事,都是王富昌给做媒的。嫂子对王家很感激,一回想起来就说,没有王家就没有她。

嫂子是个命苦人,直到死她老家是哪儿的,她都无法说得清,只记得那一年大灾荒,她跟着母亲流落到了黑河寨。当时黑河寨也一样,家家都自顾不暇,根本没人敢收留她们,唯独王家富裕些,不嫌多两碗饭,就收留了她母女俩。给王家当佣人,洗衣做饭什么的。第二年夏天,嫂子她娘得伤寒病死了,撇下她一人在王家呆了八九年。

有一天上午,王富昌把父亲叫到青云院谈事,谈完事又闲聊起来,王富昌问父亲大虎有二十了吧,该说媳妇了吧?再说,你老婆也死得早,父子三个稀里糊涂地过,家里没个女人不行。父亲当下就苦了脸,老爷您说得都对,可像我们这样的穷人家,谁家闺女肯跟呢?

王富昌说:有人不算穷,没人穷断根,我看你家就不错。

父亲说:这是老爷夸奖我,连房子都没有,拿甚娶媳妇?

王富昌说:房子不是个事,你不用发愁,我看该给大虎成家了。

这时嫂子正好进来送茶,王富昌就看着嫂子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也不用托媒人找了,要是中意的话,就把我这丫头嫁给大虎吧。

父亲吓得一下站了起来:老爷啊,这可不行,我和大虎就是一万个中意也不行!跟上我们受穷不说,还会辱没了您的名声!

王富昌有些不高兴了:甚的辱没不辱没,你越说越离谱了,我看就这么定了。至于房子嘛,就算我给丫头的陪嫁,把铁匠铺那处院子送给你好了。

父亲赶紧跪下叩起头来:谢谢老爷大恩大德,只要您觉得合适,就依您的办。我和大虎一辈子都会记着,来世也愿意给您做牛做马!

你看你,又离谱了吧?快起来,从今咱就是亲家了。

您说得是,您说得是,往后咱就是亲家了!

就这样,王家的丫头常金花,就成了他哥马大虎的媳妇,成了他贤惠的嫂子。他一想起来,就觉得哥有福气,觉得他和父亲有福气。嫂子一过门,就把家里收拾得窗明几净,把他们父子三人收拾得体体面面,出来进去不再疲疲沓沓的。父亲感慨地说,咱这个家是王老爷给的,没有王老爷就没有咱这个家。

那时候,父亲已是牺盟会会员了,常带着哥借外出送铁货的机会,做些抗日地下工作,一年半以后都离开家,参加了县抗日大队。王富昌知道以后,并没有阻止他们,还秘密地支持过,粮食呀钱财呀,对父亲和哥说,也算是为抗日尽一份力吧。

父亲和哥被杀害后,嫂子痛不欲生,人都有些失常了。她不相信少爷会那么狠毒,咋能跟老爷不一样了呢?甚至怀疑起两个人的死来,常常夜半醒来,冷不丁地问他,咱爸和大虎真是少爷杀的吗?一直到她去世,这个疑问都没有打消。

8

马二虎扫着扫着,觉得身上有些冷了。他知道自己想远了,身上的热量也跟着走了,可是他由不得去想啊,刻骨铭心六十年了,不是想忘就能忘掉的。清扫完前院的槐米,他走出大门楼,准备再清扫一下大门口,便有人跟他打招呼:

老革命,起得早啊,今天又穿这么展划,又要去哪儿风光呀?

村上的人对他这身行头早熟悉了,只要他一穿出来,就断定他有风光的事了,不是去县里开会,就是去哪儿做报告,否则是舍不得穿的。但是如今的会和报告都少了,即便人家叫他去,也不让他做报告,比如过“七一”呀,过重阳节呀,过国庆节呀,只是吃顿饭领个纪念品。以往可不是这样,只要请他去了,就一定让他做报告,讲述父亲和哥的英雄事迹,或者忆苦思甜,控诉王富昌的压迫剥削。他讲得述气壮山河,控诉得声泪俱下,台下不是掌声哗哗的,就是口号声惊天动地。

说王富昌压迫剥削,显然不是那么回事情,他也深知自己讲的是假的,可当时不讲又不行,像土改时的父亲一样。到后来他讲得麻木了,是真是假连自己也糊涂了,反正往台上一站,就那么信马由缰地讲开了。而父亲和哥的事迹,他很少添油加醋。

他父亲马铁匠,是全县最早的共产党员之一,是黑河寨第一任党支部书记。到抗战胜利时,不包括父亲和他哥马大虎,村上的党员已发展到十三位,若加上当时他这个预备党员,就是十四位。可最终活下来的只有他,其他党员都被王旦子绑到黑河滩上杀了。在他的记忆中,父亲不仅威武高大,说话时嗓门也大,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头上扎一块儿白毛巾,上身穿一件黑土布袄,腰里系一条生牛皮腰带,脚上蹬一双“踢倒山”,一把盒子炮握在手里,和后来电影里演的武工队长,差不多一模一样。

打鬼子的时候,特别是当县大队队长后,带领一百多名弟兄,炸据点、割电线、烧粮仓、打伏击、杀汉奸,鬼子曾悬赏五万大洋买他的人头。鬼子投降时,驻守县城的山田大佐,提出的唯一的请求,就是想见见他父亲,看是个什么样的人。结果很出乎他的意料,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土八路”,但这并不影响他的敬佩,当下就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

你的,大大的厉害!

9

太阳升起老高了,儿子马善才来了。他从父亲手里接过扫帚,问吃了饭没有?马二虎说没呢,等一会儿吃吧。马善说别等了,现在就去吃吧,指不定一会儿人家就来了。

马二虎返回院子,往后院走的时候,卧在过厅台阶上的虎虎,冲他汪汪了两声,便跳下台阶来跟在他屁股后面。自从马善搬走后,偌大个老宅子,就剩下他一个人了,陪伴他的只有虎虎。嫂子当年捡回来时,虎虎都快要死了。那是一个大雪后的早上,嫂子起来去倒尿盆,听到大门楼外有狗叫声,就搁下尿盆去大门外看,见一只小黄狗卧在门口的雪地里,奄奄一息地哀鸣着。嫂子看着很是不忍,就将小黄狗抱回家,说它也是一条命啊,不能让它就那么冻死。嫂子越喂越喜欢,就给起名叫“虎虎”。嫂子临终的时候都不忘叮嘱他:

我走了,你千万别丢弃了虎虎,就当是对我的一个念想吧。

虎虎很通人性,也很忠诚勇敢,看家护院毫不含糊,好几个夜晚咬退了盗贼。如今,古东西越来越值钱,有那么一度时期,盗贼像疯了一样,大白天都敢入室行窃。村上几家盖起新房,搬走了不住的老院,被盗贼偷走不少东西,都是老屋上的精致物件。

他住的青云院也未幸免,尽管他和虎虎看护得紧,有一次还是让盗贼得手了。那天深夜,盗贼爬上墙外面的老槐树,又从老槐树上翻入院里,用一疙瘩肉药昏虎虎后,偷走了槐花厅上的木雕凤凰。据说,那凤凰是用一种贵重木料雕的,拿到南方去能买十几万。木雕凤凰被走以后,他好几天吃不下饭,站在槐花厅下,仰望着柱枋间被盗的地方,像丢掉了心一样。之后半个多月,他带着虎虎天天半夜不睡,想等那盗贼再来了抓住,可盗贼咋会轻易再来呢?

站在漆黑的院中,仰望着满天星斗,他愈来愈觉得并不是当初跟儿子马善说的,“住惯了老院,哪里也不想去”,而是在尽一份儿责任,就像给人看家护院似的。

10

马二虎炝了碗浆水,在火炉上烤了一个馒头,就着浆水吃掉半块馒头,把剩下的半块喂了虎虎。人一上岁数身子就虚了,只要天气一凉,就得把火炉生上。因为还不到生炉的时候,也不需要怎么个热,只要祛祛屋里的寒气,腿脚感觉舒服就行了。所以火炉一整天都蒙着,需用时才捅开了。

简单地吃过早饭,马二虎沏了壶槐花茶,放在火炉边上,便坐进摇椅里,闭上眼摇晃起来。这已经是习惯了,每天早饭罢他都得在摇椅上补个盹,这样一上午才会有精神。

他又想起了嫂子。

他一直这样称呼她,从没有改过口,也不愿意改口。自从父亲和哥死后,他就遵照两个人的嘱咐,悉心照顾着嫂子,也没举行甚仪式,小叔子陪嫂子,村上没人笑话,也不怕人笑话。嫂子觉得委屈了他,劝他再找个女人,他说找甚的找,我这辈子就你了,你这辈子也就我了。只是生马善的时候,嫂子因为难产,折腾垮了身子,再不能给他生个一男半女。

马善是大虎的遗腹子。马善生下以后,嫂子曾和他约定,将来不告诉马善,就当他是亲生父亲,怕马善长大生分了他,不孝顺他。他感念嫂子的苦心,但内心却觉得无所谓,孝顺不孝顺也是马家的骨血,传续的是马家的香火。只要他把马善抚养成人,对得起九泉下的父亲和哥就行了。

那夜,他们父子三人被关在后院的王家祠堂,看着被打得皮开肉绽的父亲和哥,他要砸祠堂里王家祖宗的牌位,父亲拦住他说,整咱的是王旦子,那都是死人了,你砸他们干甚?他便冲着屋外吼叫起来,王旦子,我操你八辈祖宗,你老子又不是我们打死的,你咋这样整我们?躺在地上的父亲说,你不用瞎吼叫了,他整的是我和你哥,不会对你怎样。你一定要活着出去,日后好好待你嫂子,只要咱马家屋顶上冒烟,逢年过节有人给我们上坟,我和你哥就满足了。

被关了一天之后,第二天晚上他被带去见王旦子,一进灯火通明的槐花厅,王旦子就起身迎接,说早想去看看他呢,可是一天事情不断,只能现在见他了。看着摆好的一桌酒菜,他不知道王旦子要摆甚龙门阵,就冲王旦子说,有屁你就放吧,我爸和我哥都快被你整死了,我也等着呢。

王旦子唉叹一声:其实二虎呀,我也想保护他们,可他们把事闹得太大了,已经不是跟我老子过不去,是跟党国过不去。

他听后冷笑道:王旦子,我就叫你王旦子吧?你别扯他娘的淡了,就直说替你老子报仇吧,甚的党国不党国!

王旦子又唉叹一声:二虎弟,咱先不说那些,先吃饭好不好?

他仍旧冷笑道:别弟的弟的,谁是你弟了?你让我吃饭,我吃就对了。

那顿饭,他吃得毫不客气,心想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哪怕吃罢就绑出去杀了,也要做个饱死鬼。而且,那一桌饭菜也不亏他,虽谈不上山珍海味,但也有鸡有鸭,都是他过去做梦都想吃的东西。他吃的时候,王旦子坐在对面,要么看他狼吞虎咽,要么就是劝酒,自己很少动筷子。吃到最后完全不由他了,全是嘴巴在自作主张。桌上王旦子说了些甚,他事后曾努力去回想,但咋也回想不起来,只晕晕乎乎记得那么两三句。

王旦子好像是问他:二虎呀,除了你爸你哥,村上还有谁是共产党员?

他好像是回答:王旦子,这顿饭算是白吃了,除了马铁匠马大虎,我谁都不知道。

11

坐在摇椅里的马二虎,从往事中缓过神来,好像嘴里还留有当初的酒味。那顿酒喝得他不省人事,像个死人一样被王旦子派人送回铁匠铺,而没有再往祠堂里关他。送回家以后,可把他嫂子吓坏了,以为他真要死了。

想到此,马二虎叹一口气,端起火炉上的槐花茶,慢悠悠地呷了一口,一股清香立刻沁心入脾。壶里的槐花茶是他自己炮制的,每年这个时候,他总要捡一些槐花,用砂锅细心焙干了,再谨慎地熘上九遍,每遍都要在院里晒两天,然后再用砂锅焙一遍,最后用罐子装起来。一整套活儿,都是他从小跟父亲学的,父亲又是跟他爷爷学的,也算是祖传手艺了。喝也很有讲究,非得这紫砂壶不可,别的茶具再好,也泡不出槐花那股劲儿来。所用的紫砂壶,是王富昌送他父亲的,壶身磨得光滑油亮,即使不泡茶,揭开壶盖儿也有一股清香。在此之前,家里还有过一把紫砂壶,是爷爷连同手艺一起传给他父亲的,可惜被他奶奶不小心打了。

打铁歇息时,泡一壶槐花茶喝上,精神一下就提起来了,打出的铁货自然也好。王富昌送他父亲的这把紫砂壶,村上几个也爱喝茶,来家喝过茶的人都说这壶是个宝贝,泡出的茶就是好喝。磨光了的壶身上,如果仔细看的话,还能看出两行字:“明耻者战,多难兴邦。”

马二虎就着壶嘴儿,边抿茶边把玩着紫砂壶,一副爱不释手之状。把玩着把玩着,他又纠结起来,壶里乾坤,装着的不光是清香,也有人世沧桑啊!

王旦子屠杀了十五位乡亲后,离开黑河寨就再没有回来过。谣传倒是不少,有人说他打仗打死了,有人说他解放后被镇压了,也有人说他跑到了台湾,儿孙满堂活得好好的。到底哪种说法是真的,至今也搞不清楚。

对于他来说,王旦子死了才对,最好是被千刀万剐了。如果还活得好好的,实在是有悖天理,会让那十五位亲人死不瞑目。

12

马二虎清楚记得,那天早上嫂子把他推醒后,惊恐万丈地说,快去黑河滩看看吧,昨晚王旦子在那里杀人了,听说杀了十五个!嫂子虽然没有提父亲和哥,但他知道嫂子最担心的是什么,心里早就像天塌了一样。

他醉眼朦胧的,深一脚浅一脚地向黑河滩走去,远远就闻到一股血腥味,听到一片呼天抢地的哭声。到了黑河滩上,被冷风一吹他清醒了,找到父亲和哥的尸体后,他当下又吓晕了,只见两人的头滚在一边,眼睛瞪得眦裂了。随后赶来的嫂子,一下扑在哥身上,哭得死去活来。他昏昏沉沉的,用手抚上两个人的双眼,声嘶力竭地喊叫道:

杀人啦,杀人啦,王旦子杀人啦!

将近中午时,区委和县委都派来人,把十五具尸体用白布裹好,装进棺材就地埋了。那天一整夜,村上的男女老少都聚集在黑河滩上,围着十四座坟头,焚烧着一堆堆纸钱,为死难者守夜。在父亲和哥合葬的坟前,嫂子哭得几次晕厥过去。

后来他常想,父亲和哥被王旦子杀害,没有好怀疑的,可其余十三位党员被杀,就让他感到意外了。如果没人告密,王旦子是决不会抓到他们的,因为他们都是秘密党员,并没有暴露身份。而且,父亲和哥也决不会出卖他们,真要是出卖了的话,父亲和哥或许就活下来了。

难道是他出卖的吗?

他思前想后,觉得他自己可疑最大,而且随着岁月的增长,越来越变得肯定,到后认定那十三位党员是被他出卖的。其理由是,那天晚上他喝醉以后,肯定胡言乱语了许多,不单单是记得那两三句,结果说漏了嘴,出卖了十三位党员。他无意中成了叛徒,成了千古罪人!

因为这个绾在心上的疙瘩,他不安了六十年,自责了六十年。六十年来,他总觉得他们的死与自己有关,回想当初整个吃饭的过程,从走进槐花厅到被送回铁匠铺,愈细想愈顺理成章,否则王旦子咋会放了他呢?

而事实上,组织上曾经也调查过,他隐瞒了与王旦子喝酒的事,说是王旦子不知道他是党员,才把他放回家的。时至今日,他不是怕说出来,也不是担心说出来会丢掉甚,是实在没脸说出来。

13

没脸说出来啊!

马二虎在心里长叹一声,从摇椅里站起来。茶已经失去滋味,他把剩下的半壶搁到火炉边上。像以往一样,他必须换个心境,否则就纠结得难以自拔,指不定就死在摇椅上。他抻抻衣襟,将中山装上的几处皱纹抻展了,脚步沉重地走出家门。

虎虎汪汪叫了几声,往前院跑去,跑到过厅门口,回过头来又叫了两声。马二虎知道它是在报信儿,告诉他有客人来了。他赶到大门楼前,与客人正好迎上了。

儿子马善陪着一位老人,满头银发,拄着拐杖,后面跟着两个随行的人。马善向他介绍道,这是台湾来的王坤先生,然后又跟客人介绍,这是我爸马二虎。一听说是台湾来的,马二虎忙握住客人的手,早听马善说了,欢迎您来投资!

客人却两眼直了:你,你真是二虎弟,马二虎呀?

这一问把马二虎问症了,松开客人的手说:对呀,我就是马二虎!

客人便丢掉拐杖,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二虎兄弟,我是罪人王旦子啊!

王旦子?六十多年前的王旦子?杀害了他父亲马铁匠,杀害了他哥马大虎,杀害了十三位乡亲的王旦子?一直谣传是死是活的王旦子?刚才他还在摇椅里想着,现在就出现在了他面前?马二虎惊得眼珠都快飞了,接着像连根拔起,丢在烈日下的蒿草,一点一点地蔫儿了。他努力支撑住自己,然后慢慢地掉转身,默默地往回走去。

马善知道父亲的心结,来之前就有所准备。他没有去管父亲,而是去搀扶跪在地下的王坤。王坤却跪着不起来,望着离去的马二虎,说二虎兄弟呀,你打我骂我一顿吧,当年我犯下了滔天大罪!

在随行的两个人的帮劝下,马善才将王坤搀扶起来。

14

满腹感慨地站在前院,王坤看见过厅仍好,悬挂的牌匾呀,柱子上的对板呀,虽然被岁月陈旧了许多,但依然亲切如故。

在马善的搀扶下,王坤拄着拐杖踏上两层台阶,他看到一张石桌上摆着马铁匠和马大虎的牌位,便又扑通一声跪下,声泪俱下地说:铁匠叔,大虎哥,罪人王旦子给你们谢罪来了!

马善一听,方想起今天是爷爷和伯父的忌日,也跪下叩起头来:爷爷,伯父,我差点儿忘了今天给你们上香,我妈临死的时候交待,让我一定记住今天!

王坤停止哭泣,缓缓地扭转身来,问马善:贤侄啊,你妈是谁?是金花妹子吗?她人呢?

马善点点头,说:已经过世十来年了……

15

王旦子没准备再到后院去,他想王家祠堂肯定早毁了,自己犯下那么大的罪,乡亲们能不毁他家的祠堂吗?他不仅愧对马家,愧对黑河寨,也愧对列祖列宗啊。

马善要领他到后院去,他说:算了吧,祠堂早毁了吧?

马善轻声说:在啊,好好地咋会毁了?

王旦子将信将疑地看着马善:既然还好好的,那我就去看看,跟祖宗们也道上一声!

16

马二虎回到屋中,在摇椅里蜷缩了好久,才恢复过精神来。他直起身来,从火炉上拿起紫砂壶,将壶嘴儿喂到嘴里。

王旦子的突然出现,将他的心砸碎了,好半天都收拢不起来。他想儿子马善应该早知道王坤就是王旦子了,只是一直瞒着他,怕说是王旦子回来投资,他不同意。等到今天万不得已领着来见他,生米已经做成熟饭,他不同意也得同意。这崽子见钱眼开呀,连血海深仇都忘了,竟然和仇人穿起了一条裤子。

儿子马善是这样,现在好多人也是这样。人心不古了,有钱便是娘。王旦子来给修缮黑河寨,只要修好了有人来旅游,只要腰包里能赚了钱,哪管什么“阶级仇、向泪恨”。他实在想不通啊,居然一个仇人回来,还能欢天喜地的,像迎接财神爷一样!

骨气哪里去了?

咋去面对那些被杀的亲人?

让他们在黑河滩的一堆黄土下何安?

他接受不了。王旦子投资再大,哪怕搬来一座金山,哪怕把黑河寨修成金銮殿,他也接受不了。除了难以忘记的仇恨,他总有一种被人可怜的感觉,总感到王旦子是回来反攻倒算,过去用血淋淋的刀宰杀黑河寨,现在是用钱来宰杀黑河寨。宰杀了还不见血,宰杀了还让你们高兴。

不行啊,坚决不行!

马二虎抿完半壶茶以后,决定阻止王旦子回来投资,年轻人鼓动不起来,他就去鼓动村上的老人。他们该不会忘记血海深仇吧?他们该不会见钱眼开吧?与他们一起反对儿子马善,反对王旦子回来用钱反攻倒算。

17

看过祠堂,王坤还要去东厢房见马二虎,还要当面谢罪,在马善的一再劝说下,才勉强作罢。他知道父亲的脾气,刚才已够忍耐的了,再去见面的话,闹不好会惹出事来。等在他的劝解下,过几天父亲气顺心平了,王坤爱咋谢罪都行,咋谢也不为过。那毕竟是他欠下的一笔血债,父辈不会忘记,他们后辈也不应忘记,血债只有谢罪,只有真诚的忏悔,才能获得原谅,才能了结仇怨。

送走王坤,马善本想立即去劝导父亲,可乡长打来电话叫他去乡里,直到天黑才回来。晚饭也没顾上回家去吃,就直奔父亲这边来了。给父亲泡上一壶槐花茶,坐在炕沿边劝导起来。

爸啊,王旦子是咱马家,是咱黑河寨的仇人,谁见了仇人能不恨?我最初知道了他就是王旦子,就是杀害我爷爷,杀害我哥,杀害十三位乡亲的那个仇人后,我恨得咬牙切齿。我恨他没错儿,你恨他更没错儿,谁恨他都没错儿,他早该来谢罪了。

但是话又说回来,六十年过去了,咱也不能老抱住仇不放。他回来投资,想把咱村上修缮好,让乡亲们搞旅游富起来,不管咋说也是善举。他当然为的是赎罪了,虽说罪不是靠投资,说赎就能赎了的,但他也七老八十了,比你年纪还大,你说除了这办法,他还能有甚比这更好的办法来赎罪呢?古人说相逢一笑泯恩仇,一笑都能泯了恩仇,何况他跪下给你磕头,给咱村上做好事。

爸啊,恩恩怨怨再大,也总得有个了结,老怀恨在心,那要怀到甚时候?

马善说得很激动,一口气把想好的要说的话都道了出来。

马二虎躺在摇椅里,一直闭着眼没吭声,像充耳不闻似的。他原装着一肚子火,准备儿子来了狠狠教训一顿,为甚要一直瞒着他?领着那王八蛋来了,才让他知道投资的人原来是那王八蛋。王八蛋的几个臭钱就收买了他,跟王八蛋穿起一条裤子说话。可是听了儿子的一番话,他觉得儿子说的也在理,难道真剥了他的皮才解恨,真杀了他才算他赎罪?满肚子的火便渐渐消了。

但嘴上仍不软,捧起紫砂壶抿一口,说:我就怀恨在心,要了结你了结吧,我这辈子都记着他。

马善知道父亲肠子捋顺了,只不过嘴硬,便笑笑地说:好,听你的,我来了结。

第二天下午,马二虎把村上几位老弟兄叫到家中,商量王旦子回村投资的事,表面上看似阻止王旦子回来投资,实际上是在帮儿子的忙。几位老弟兄已知王旦子回来,在商量的过程中痛诉其罪行,说王旦子回来一定是想反攻倒算,只不过如今是共产党的天下,他不敢明火执仗地拿刀来了,而是杀人不见血地拿钱来了。几位老弟兄痛诉的时候,马二虎只是坐在摇椅上听着,等七嘴八舌地痛诉完了,也抱着紫砂壶不表态,到底同意王旦子回来投资,还是不同意他回来投资?

马善便问:爸,你看呢?

马二虎说:让我看甚?

王旦子投资的事呀。

你放心吧,我知道该咋办。

马善知道父亲死爱面子,让明说出来同意,那比登天也难,但一听说“你放心吧”,他就十拿十稳了。几位老弟兄,都是同父亲一起长大,一起饱经风霜走过来的,他们熟悉父亲的脾气,也懂得父亲的心思,遇上事情都听他的。父亲用不着明说,他们也明白是甚意思了,只要父亲同意,他们也就同意了。只要他们不阻拦,村上就没人敢阻拦了。

马善很是高兴,当下就去买酒买菜,说父亲老弟兄几个,今天难得坐到一块儿,要好好聚一聚。

18

在酒桌上,几位老弟兄的话题,都围着他们马家转,不免又提起往事。

马二虎至今记得,安葬父亲和哥后,有好长一段时间,嫂子都精神失常了,每天早饭的时候站到院门口,望着村外黑河滩方向,吆喝道:大虎,饭做好了,你快回来吃吧。

直到半年后生下孩子,嫂子才从悲痛中走出来。有一天晚上,他伺候嫂子吃过饭,嫂子对他说,该给孩子起个名字了。他从嫂子怀中接过孩子来,看着那虎头虎脑的样子,像和哥一个模子脱出来的,就说叫念虎吧,也算是纪念我哥。

嫂子不喜欢,说:纪念他作甚,他能丢下我们不管,还纪念他?

他知道又勾起了嫂子的痛,忙改口说:那你说宝贝叫个甚好?

嫂子想想说:就叫马善吧,让他长大了多做善事。

他赶紧道:对对对,叫马善好,让他长大了做个善人。

嫂子生马善时难产,当时接生婆问他,保大人还是保孩子?他坚决地说保大人,而嫂子却要保孩子,说她死了无所谓,孩子可是马家的根啊。结果老天保佑,不光保住了孩子,也保住了大人。不过,嫂子的命是保住了,却从此再不能生育。

父亲和哥被王旦子杀害后,他就和嫂子一块儿过日子了。虽然嫂子做了他的女人,但在他心中依旧是嫂子,甚至连称呼都未变。曾经听父亲说,他母亲生下他就得产后风死了,是父亲一手把他和哥拉扯大的。对母亲他毫无印象,母爱就更谈不上了。他小时体弱多病,父亲每天给王富昌打铁,哥给父亲做帮手,都顾不上照顾他,常把他一个人丢在家里。直到嫂子嫁过来,他才感受到了母爱的温情,嫂子从早到晚陪伴着他,呵护着他。

嫂子嫁来的头一年,有一次他发高烧,烧了三天三夜,连请来的医生都说不行了。父亲说真不行了,就把他送走吧,省得他活受罪,全家人也跟着难受。嫂子却抱着他不让,一直守护在他身边。等高烧退了,嫂子看到他从昏迷中醒来,竟高兴得嚎啕大哭,说我家二虎活过来了,我家二虎活过来了。

后来,父亲常说,你呀,是你嫂子救了你一条命。

从此,他在心里就把嫂子当作娘亲了。

19

晚上吃喝罢,送走父亲的几位老弟兄后,马善就在父亲这边住下了。父亲只喝了几盅酒,但人老不胜酒力了,像几位老弟兄一样有点高了。晕晕乎乎地睡不着,就和他不停地拉话,父子两个仰躺在炕上,直拉了大半夜才作罢。

父亲说:马善呀,我一天不如一天了,指不定哪天就走了。

他说:爸,你硬朗着呢,再活二十年没问题。

父亲说:唉,我的寿数我知道,有些话我该跟你讲了。

他说:爸,甚话了?

父亲说:我有罪呀,我也是个罪人!

马二虎便告诉儿子马善,六十年前是他出卖了那十三位党员,是他在酒桌上被王旦子灌醉了,昏头昏脑出卖的。马二虎给儿子详细讲述了整个过程,说当时如果不是他被灌醉,如果不是他稀里糊涂地出卖了,王旦子咋会知道那十三个人是秘密党员?他们咋能被杀掉呢?

马善起先不以为然,以为父亲真喝高了,但是越听越不对劲儿,觉得父亲是认真的,并不是酒喝多了瞎说。这让他非常震惊,在他从小到大的心目中,父亲和爷爷大伯一样,一直是了不起的英雄。小时候他见过父亲作报告,长大了也听过父亲作报告。好多次,哗哗的掌声让他产生幻觉,看到从未谋面的爷爷和大伯,与台上讲述他们的父亲,变成三棵参天大树,挺拔在人头攒动的会场上。现在父亲却要砍伐它们,如果父亲说的不假,在他和乡亲们心中,在黑河寨,在乡里县里,它们将会天塌地陷地倒下,父亲会被当年的王旦子都叫人憎恨。

看着黑暗中还在讲述的父亲,马善不敢再往下想了,只希望父亲真喝多了,所讲的一切子虚乌有。接着,父亲又告诉他一件事,说他并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是他大伯马大虎的遗腹子。也是就说,他是父亲的侄儿,应该叫父亲叫叔。他知道母亲与大伯的事,但从不知道他是大伯的遗腹子。母亲活着的时候,曾与父亲约定不告诉他,今天父亲之所以告诉他,父亲说是因为自己是个叛徒,是出卖了十三位党员的千古罪人。而他应该是英雄的儿子,不应该是一个叛徒的儿子。

马善听得几乎要头炸了,一切都被父亲颠覆了,天地瞬间倒了个个儿,倒得他一时不知所措。他觉得父亲又坦荡又自私又残酷,直后悔今天不该张罗这顿酒,宁愿自己一辈子蒙在鼓里,宁愿父亲把往事烂在肚里,死的时候一同带走。好在,父亲没有当着几位老弟兄的面,在酒桌上稀里哗啦地说出来,否则的话将如何收场,让他如何是好呢?

父亲讲完以后,像卸下一个沉重的包袱,很快就呼呼入睡了。听着父亲的鼾声,马善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他翻来覆去想着父亲所讲的事,相信他是马大虎的遗腹子,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是真的。但不相信父亲是叛徒,一个从来受人尊敬,从来让他骄傲的父亲,咋会在一顿酒后,就变成了一个叛徒?

他实在是不能接受,真的不能接受啊!

20

马善没等到天明就起来了,给熟睡的父亲悄悄掖好被子,在炕头下的火炉上挡块砖,以防父亲不小心把枕头滚落到火炉上,然后就出门了。

西边的天空挂着一弯月牙,墙外的老槐树探过墙来,似有若无地落着槐米。虎虎从墙根下的黑暗处跑过来,摇头摆尾地跟着他来到前院,在大门楼前直看着他出去,哐当一声把大门反手关上,才讪讪地又返回后院去。

出了青云院,马善朝一弯月牙做个深呼吸,努力平静一下乱糟糟的心情,然后向街东头走去。走出街口就是大路,直通七八里外的乡政府。前天就商量好了,今天他跟乡长一起进城,在县领导的主持下,跟王坤签订投资协议,免得夜长梦多。他原打算昨天告诉父亲的,但又怕父亲节外生枝,临见父亲时改变了主意,等协议签订了,再告诉他好了。

快到街东头时,马善又折了回来,拐进街西的一条巷子,经过几家院子,来到自家院门前。昨晚一夜未归,也没告女人去了哪里,他觉得今天该告一声,指不定又一整天在外。

女人和两个孩子还睡着,他进家拉着电灯,对被窝里的女人说,昨晚在爸那头来,今天和乡长要进城去。如果事情不多,赶黑就回来了,如果事情多,就在城里住下了。

女人打个呵欠问:咋去呀?

马善屁股欠到炕沿上说:步走上去呀,去了坐上乡长的车,跟他一块儿进城。

去乡里咋不骑摩托?

昨夜爸唠唠了半夜,一点儿也没睡好,怕骑摩托骑歪了。

21

签字仪式很隆重,县委书记和县长都出席了。

签字仪式结束后,马善好几次想问问王坤,当年是不是他父亲出卖的那十三位乡亲,因为究竟是不是他父亲出卖的大概只有王坤清楚,可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一是周围人来人往,不时有人过来打扰;二是又怕问的不是时候,影响了皆大欢喜的场面;三是担心真要是父亲的话,他一下子承受不了。但是不问又不行,否则会像块石头堵在心上,让他纠结一辈子。而且,王坤这么大岁数了,指不定哪天就走了,到时想问也无处去问了。

马善打定主意后,便趁跟前无人时,悄声问道:大叔,我想问您一件事,可以吗?

王坤双手托住拐杖的龙头,点头道:可以啊,你说吧。

马善嗫嚅半晌说:我想问问,当年是不是我爸告诉你那十三位共产党员的?

王坤浑身一怔,像打量一个陌生人似的,直盯盯地看着他,一下不知该如何作答。马善见状赶紧说,您要是不便说就算了,我也只是随便问问。王坤垂下头说,你是应该问的,问得没有错,我也应该如实讲的,只是我罪不可恕,已经祸害了你的两个亲人,不能再祸害了。他们都是好人呀,即便有什么,也是当初被我逼的,罪魁祸首还是我。

马善一阵心痛,他抚住胸口说:您不用再解释了,一切我都明白了。

王坤抬起头来说:贤侄啊,你可不能瞎想,他们决不是你爸告我的。

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又看到马善痛苦的样子,王坤犹豫了一下说,看来我不想说也不行了,那十三个乡亲被我杀害,的确与你父亲无关。硬要问有关的话,只能说跟你妈有关。

跟我妈有关?

是啊,跟你妈有关。

那天晚上,我把你爸叫去喝酒,起初他清醒问不出来,到后醉得不省人事了,我只好送他回家。其实叫他喝酒之前,我已经去过你家,对你妈又哄又吓,说只要她供出别人来,我就立即放了你爷爷和大伯。你妈经不住我哄吓,就把十三个人说出来了。我叫你爸去喝酒,只是想证实一下。

贤侄啊,我跟你说了,你可不能怪你妈,她是为了救自己的亲人,万不得已才那样做的。那个年代换给谁都难哪,要怪怪我这个刽子手吧,都是我丧天害理干下的坏事!

马善心痛罢,又是一阵头晕目眩,王坤再说了些什么,他耳朵嗡嗡的都听不清了。

22

半后晌,从县城回到黑河寨,马善就直奔青云院。母亲已是死去的人了,是对是错都不提了,他只想告诉父亲,他不是叛徒,他并没有出卖十三位乡亲,他在他心目中,永远跟爷爷和大伯一样,是顶天立地的英雄。

可是走到大门楼下,大门仍和他早晨走时一样紧闭着,他急急地推开大门,虎虎听到开门声跑了过来,围着他呜呜咽咽地叫,然后领着他就往后院跑。他便有一种不祥之感,一定发生了事情。跟着虎虎赶到后院,他喊了两声爸爸,东厢房里也不见回应。往常可不是这样,只要他吆喝一声,父亲在屋里马上就应。

屋门半掩着,大概是虎虎抓开的,他冲进屋里后,一股焦煳味扑鼻而来。在烟已散尽,烟味依旧浓重的屋里,父亲静静地躺在被窝中,和他早上离开时一样,没有任何痛苦挣扎的迹象。只是头下的枕头不见了,在紧挨炕头的火炉上,有一堆燃过的灰烬。早上走时挡在火炉上的砖,不知道甚时候掉在了地上。

那灰烬告诉他,父亲是被烟闷死的,罪魁祸首就是那枕头。后来,他无数次去想象当时的情形,枕头掉到火炉上燃着了,燃着了却并无火焰,像潮湿的柴火一样,火焰都变成了满屋的烟。如果是明火的话,恐怕房子也不存在了。在满屋挣狞的烟中,在毫不知觉的睡梦中,父亲被闷死了过去。

当时马善一下子傻了,像截木桩一样竖在那里,脑中近乎一片空白。一丝烟尘悬浮在头顶上,他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爸啊”,就一头栽倒在了地下。

23

马二虎去世的两年后,小黄狗虎虎死掉的一年后,黑河寨基本修缮完毕,从春天开始接待游客。

清明节这天,王坤坐着轮椅回来了,据陪同的人说,老人去年底在台湾中风,刚治好了些,就执意要回来看看。顺便去祭奠一下祖坟,还有祠堂里的祖宗,再去黑河滩的就义亭,拜祭一下被他杀害的十五位乡亲。对他来说,如果就这么半死不活的话,也许是他人生的最后一次了。

就义亭是解放后修建的,原来分葬的十五位烈士,建亭时也合葬到了一块儿。早年,每到清明的时候,县里有不少单位和学校前来祭奠,马二虎便成了就义亭前的主角,穿上那身笔挺的中山装,滔滔不绝地讲述马铁匠马大虎,以及其他十三位烈士的英雄事迹。可近些年,祭奠的人越来越少了,就义亭都被荒草包围了,只有马二虎抽空来薅一薅。但是薅过没几天,就又疯长出来,就义亭像被遗弃了一样,在黑河滩上显得无比悲凄。

修缮黑河寨的时候,王坤一再嘱托马善,一定要把就义亭也修一下,并且一定要修好,多花几个钱无所谓。新修后的就义亭,被苍松翠柏簇拥着,远远望去庄严肃穆,黄色的琉璃瓦金光闪耀。原来用砂石垒砌的墓堆换成了大理石,亭内的纪念碑也换成了花岗岩的,正面刻着“黑河滩十五烈士牺牲纪念碑”,背后刻着陈庚将军撰写的碑文。四周的围栏也换成了汉白玉的,上面雕刻着马铁匠马大虎的英雄故事。

王坤清明节拜祭罢,离开一个月之后,派人送来一块青石碑,石碑又简陋又矮小,上刻“罪人王旦子忏悔碑”,让立在就义亭外面,永远为十五位乡亲赔罪守墓。

马善执意不立,来人说不立不行,王老让一定成全他的愿望,否则他死不瞑目。

马善只好将碑立了……

他说:爸,甚话了?

父亲说:我有罪呀,我也是个罪人!

马二虎便告诉儿子马善,六十年前是他出卖了那十三位党员,是他在酒桌上被王旦子灌醉了,昏头昏脑出卖的。马二虎给儿子详细讲述了整个过程,说当时如果不是他被灌醉,如果不是他稀里糊涂地出卖了,王旦子咋会知道那十三个人是秘密党员?他们咋能被杀掉呢?

马善起先不以为然,以为父亲真喝高了,但是越听越不对劲儿,觉得父亲是认真的,并不是酒喝多了瞎说。这让他非常震惊,在他从小到大的心目中,父亲和爷爷大伯一样,一直是了不起的英雄。小时候他见过父亲作报告,长大了也听过父亲作报告。好多次,哗哗的掌声让他产生幻觉,看到从未谋面的爷爷和大伯,与台上讲述他们的父亲,变成三棵参天大树,挺拔在人头攒动的会场上。现在父亲却要砍伐它们,如果父亲说的不假,在他和乡亲们心中,在黑河寨,在乡里县里,它们将会天塌地陷地倒下,父亲会被当年的王旦子都叫人憎恨。

看着黑暗中还在讲述的父亲,马善不敢再往下想了,只希望父亲真喝多了,所讲的一切子虚乌有。接着,父亲又告诉他一件事,说他并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是他大伯马大虎的遗腹子。也是就说,他是父亲的侄儿,应该叫父亲叫叔。他知道母亲与大伯的事,但从不知道他是大伯的遗腹子。母亲活着的时候,曾与父亲约定不告诉他,今天父亲之所以告诉他,父亲说是因为自己是个叛徒,是出卖了十三位党员的千古罪人。而他应该是英雄的儿子,不应该是一个叛徒的儿子。

马善听得几乎要头炸了,一切都被父亲颠覆了,天地瞬间倒了个个儿,倒得他一时不知所措。他觉得父亲又坦荡又自私又残酷,直后悔今天不该张罗这顿酒,宁愿自己一辈子蒙在鼓里,宁愿父亲把往事烂在肚里,死的时候一同带走。好在,父亲没有当着几位老弟兄的面,在酒桌上稀里哗啦地说出来,否则的话将如何收场,让他如何是好呢?

父亲讲完以后,像卸下一个沉重的包袱,很快就呼呼入睡了。听着父亲的鼾声,马善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他翻来覆去想着父亲所讲的事,相信他是马大虎的遗腹子,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是真的。但不相信父亲是叛徒,一个从来受人尊敬,从来让他骄傲的父亲,咋会在一顿酒后,就变成了一个叛徒?

他实在是不能接受,真的不能接受啊!

20

马善没等到天明就起来了,给熟睡的父亲悄悄掖好被子,在炕头下的火炉上挡块砖,以防父亲不小心把枕头滚落到火炉上,然后就出门了。

西边的天空挂着一弯月牙,墙外的老槐树探过墙来,似有若无地落着槐米。虎虎从墙根下的黑暗处跑过来,摇头摆尾地跟着他来到前院,在大门楼前直看着他出去,哐当一声把大门反手关上,才讪讪地又返回后院去。

出了青云院,马善朝一弯月牙做个深呼吸,努力平静一下乱糟糟的心情,然后向街东头走去。走出街口就是大路,直通七八里外的乡政府。前天就商量好了,今天他跟乡长一起进城,在县领导的主持下,跟王坤签订投资协议,免得夜长梦多。他原打算昨天告诉父亲的,但又怕父亲节外生枝,临见父亲时改变了主意,等协议签订了,再告诉他好了。

快到街东头时,马善又折了回来,拐进街西的一条巷子,经过几家院子,来到自家院门前。昨晚一夜未归,也没告女人去了哪里,他觉得今天该告一声,指不定又一整天在外。

女人和两个孩子还睡着,他进家拉着电灯,对被窝里的女人说,昨晚在爸那头来,今天和乡长要进城去。如果事情不多,赶黑就回来了,如果事情多,就在城里住下了。

女人打个呵欠问:咋去呀?

马善屁股欠到炕沿上说:步走上去呀,去了坐上乡长的车,跟他一块儿进城。

去乡里咋不骑摩托?

昨夜爸唠唠了半夜,一点儿也没睡好,怕骑摩托骑歪了。

21

签字仪式很隆重,县委书记和县长都出席了。

签字仪式结束后,马善好几次想问问王坤,当年是不是他父亲出卖的那十三位乡亲,因为究竟是不是他父亲出卖的大概只有王坤清楚,可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一是周围人来人往,不时有人过来打扰;二是又怕问的不是时候,影响了皆大欢喜的场面;三是担心真要是父亲的话,他一下子承受不了。但是不问又不行,否则会像块石头堵在心上,让他纠结一辈子。而且,王坤这么大岁数了,指不定哪天就走了,到时想问也无处去问了。

马善打定主意后,便趁跟前无人时,悄声问道:大叔,我想问您一件事,可以吗?

王坤双手托住拐杖的龙头,点头道:可以啊,你说吧。

马善嗫嚅半晌说:我想问问,当年是不是我爸告诉你那十三位共产党员的?

王坤浑身一怔,像打量一个陌生人似的,直盯盯地看着他,一下不知该如何作答。马善见状赶紧说,您要是不便说就算了,我也只是随便问问。王坤垂下头说,你是应该问的,问得没有错,我也应该如实讲的,只是我罪不可恕,已经祸害了你的两个亲人,不能再祸害了。他们都是好人呀,即便有什么,也是当初被我逼的,罪魁祸首还是我。

马善一阵心痛,他抚住胸口说:您不用再解释了,一切我都明白了。

王坤抬起头来说:贤侄啊,你可不能瞎想,他们决不是你爸告我的。

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又看到马善痛苦的样子,王坤犹豫了一下说,看来我不想说也不行了,那十三个乡亲被我杀害,的确与你父亲无关。硬要问有关的话,只能说跟你妈有关。

跟我妈有关?

是啊,跟你妈有关。

那天晚上,我把你爸叫去喝酒,起初他清醒问不出来,到后醉得不省人事了,我只好送他回家。其实叫他喝酒之前,我已经去过你家,对你妈又哄又吓,说只要她供出别人来,我就立即放了你爷爷和大伯。你妈经不住我哄吓,就把十三个人说出来了。我叫你爸去喝酒,只是想证实一下。

贤侄啊,我跟你说了,你可不能怪你妈,她是为了救自己的亲人,万不得已才那样做的。那个年代换给谁都难哪,要怪怪我这个刽子手吧,都是我丧天害理干下的坏事!

马善心痛罢,又是一阵头晕目眩,王坤再说了些什么,他耳朵嗡嗡的都听不清了。

22

半后晌,从县城回到黑河寨,马善就直奔青云院。母亲已是死去的人了,是对是错都不提了,他只想告诉父亲,他不是叛徒,他并没有出卖十三位乡亲,他在他心目中,永远跟爷爷和大伯一样,是顶天立地的英雄。

可是走到大门楼下,大门仍和他早晨走时一样紧闭着,他急急地推开大门,虎虎听到开门声跑了过来,围着他呜呜咽咽地叫,然后领着他就往后院跑。他便有一种不祥之感,一定发生了事情。跟着虎虎赶到后院,他喊了两声爸爸,东厢房里也不见回应。往常可不是这样,只要他吆喝一声,父亲在屋里马上就应。

屋门半掩着,大概是虎虎抓开的,他冲进屋里后,一股焦煳味扑鼻而来。在烟已散尽,烟味依旧浓重的屋里,父亲静静地躺在被窝中,和他早上离开时一样,没有任何痛苦挣扎的迹象。只是头下的枕头不见了,在紧挨炕头的火炉上,有一堆燃过的灰烬。早上走时挡在火炉上的砖,不知道甚时候掉在了地上。

那灰烬告诉他,父亲是被烟闷死的,罪魁祸首就是那枕头。后来,他无数次去想象当时的情形,枕头掉到火炉上燃着了,燃着了却并无火焰,像潮湿的柴火一样,火焰都变成了满屋的烟。如果是明火的话,恐怕房子也不存在了。在满屋挣狞的烟中,在毫不知觉的睡梦中,父亲被闷死了过去。

当时马善一下子傻了,像截木桩一样竖在那里,脑中近乎一片空白。一丝烟尘悬浮在头顶上,他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爸啊”,就一头栽倒在了地下。

23

马二虎去世的两年后,小黄狗虎虎死掉的一年后,黑河寨基本修缮完毕,从春天开始接待游客。

清明节这天,王坤坐着轮椅回来了,据陪同的人说,老人去年底在台湾中风,刚治好了些,就执意要回来看看。顺便去祭奠一下祖坟,还有祠堂里的祖宗,再去黑河滩的就义亭,拜祭一下被他杀害的十五位乡亲。对他来说,如果就这么半死不活的话,也许是他人生的最后一次了。

就义亭是解放后修建的,原来分葬的十五位烈士,建亭时也合葬到了一块儿。早年,每到清明的时候,县里有不少单位和学校前来祭奠,马二虎便成了就义亭前的主角,穿上那身笔挺的中山装,滔滔不绝地讲述马铁匠马大虎,以及其他十三位烈士的英雄事迹。可近些年,祭奠的人越来越少了,就义亭都被荒草包围了,只有马二虎抽空来薅一薅。但是薅过没几天,就又疯长出来,就义亭像被遗弃了一样,在黑河滩上显得无比悲凄。

修缮黑河寨的时候,王坤一再嘱托马善,一定要把就义亭也修一下,并且一定要修好,多花几个钱无所谓。新修后的就义亭,被苍松翠柏簇拥着,远远望去庄严肃穆,黄色的琉璃瓦金光闪耀。原来用砂石垒砌的墓堆换成了大理石,亭内的纪念碑也换成了花岗岩的,正面刻着“黑河滩十五烈士牺牲纪念碑”,背后刻着陈庚将军撰写的碑文。四周的围栏也换成了汉白玉的,上面雕刻着马铁匠马大虎的英雄故事。

王坤清明节拜祭罢,离开一个月之后,派人送来一块青石碑,石碑又简陋又矮小,上刻“罪人王旦子忏悔碑”,让立在就义亭外面,永远为十五位乡亲赔罪守墓。

马善执意不立,来人说不立不行,王老让一定成全他的愿望,否则他死不瞑目。

马善只好将碑立了……

他说:爸,甚话了?

父亲说:我有罪呀,我也是个罪人!

马二虎便告诉儿子马善,六十年前是他出卖了那十三位党员,是他在酒桌上被王旦子灌醉了,昏头昏脑出卖的。马二虎给儿子详细讲述了整个过程,说当时如果不是他被灌醉,如果不是他稀里糊涂地出卖了,王旦子咋会知道那十三个人是秘密党员?他们咋能被杀掉呢?

马善起先不以为然,以为父亲真喝高了,但是越听越不对劲儿,觉得父亲是认真的,并不是酒喝多了瞎说。这让他非常震惊,在他从小到大的心目中,父亲和爷爷大伯一样,一直是了不起的英雄。小时候他见过父亲作报告,长大了也听过父亲作报告。好多次,哗哗的掌声让他产生幻觉,看到从未谋面的爷爷和大伯,与台上讲述他们的父亲,变成三棵参天大树,挺拔在人头攒动的会场上。现在父亲却要砍伐它们,如果父亲说的不假,在他和乡亲们心中,在黑河寨,在乡里县里,它们将会天塌地陷地倒下,父亲会被当年的王旦子都叫人憎恨。

看着黑暗中还在讲述的父亲,马善不敢再往下想了,只希望父亲真喝多了,所讲的一切子虚乌有。接着,父亲又告诉他一件事,说他并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是他大伯马大虎的遗腹子。也是就说,他是父亲的侄儿,应该叫父亲叫叔。他知道母亲与大伯的事,但从不知道他是大伯的遗腹子。母亲活着的时候,曾与父亲约定不告诉他,今天父亲之所以告诉他,父亲说是因为自己是个叛徒,是出卖了十三位党员的千古罪人。而他应该是英雄的儿子,不应该是一个叛徒的儿子。

马善听得几乎要头炸了,一切都被父亲颠覆了,天地瞬间倒了个个儿,倒得他一时不知所措。他觉得父亲又坦荡又自私又残酷,直后悔今天不该张罗这顿酒,宁愿自己一辈子蒙在鼓里,宁愿父亲把往事烂在肚里,死的时候一同带走。好在,父亲没有当着几位老弟兄的面,在酒桌上稀里哗啦地说出来,否则的话将如何收场,让他如何是好呢?

父亲讲完以后,像卸下一个沉重的包袱,很快就呼呼入睡了。听着父亲的鼾声,马善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他翻来覆去想着父亲所讲的事,相信他是马大虎的遗腹子,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是真的。但不相信父亲是叛徒,一个从来受人尊敬,从来让他骄傲的父亲,咋会在一顿酒后,就变成了一个叛徒?

他实在是不能接受,真的不能接受啊!

20

马善没等到天明就起来了,给熟睡的父亲悄悄掖好被子,在炕头下的火炉上挡块砖,以防父亲不小心把枕头滚落到火炉上,然后就出门了。

西边的天空挂着一弯月牙,墙外的老槐树探过墙来,似有若无地落着槐米。虎虎从墙根下的黑暗处跑过来,摇头摆尾地跟着他来到前院,在大门楼前直看着他出去,哐当一声把大门反手关上,才讪讪地又返回后院去。

出了青云院,马善朝一弯月牙做个深呼吸,努力平静一下乱糟糟的心情,然后向街东头走去。走出街口就是大路,直通七八里外的乡政府。前天就商量好了,今天他跟乡长一起进城,在县领导的主持下,跟王坤签订投资协议,免得夜长梦多。他原打算昨天告诉父亲的,但又怕父亲节外生枝,临见父亲时改变了主意,等协议签订了,再告诉他好了。

快到街东头时,马善又折了回来,拐进街西的一条巷子,经过几家院子,来到自家院门前。昨晚一夜未归,也没告女人去了哪里,他觉得今天该告一声,指不定又一整天在外。

女人和两个孩子还睡着,他进家拉着电灯,对被窝里的女人说,昨晚在爸那头来,今天和乡长要进城去。如果事情不多,赶黑就回来了,如果事情多,就在城里住下了。

女人打个呵欠问:咋去呀?

马善屁股欠到炕沿上说:步走上去呀,去了坐上乡长的车,跟他一块儿进城。

去乡里咋不骑摩托?

昨夜爸唠唠了半夜,一点儿也没睡好,怕骑摩托骑歪了。

21

签字仪式很隆重,县委书记和县长都出席了。

签字仪式结束后,马善好几次想问问王坤,当年是不是他父亲出卖的那十三位乡亲,因为究竟是不是他父亲出卖的大概只有王坤清楚,可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一是周围人来人往,不时有人过来打扰;二是又怕问的不是时候,影响了皆大欢喜的场面;三是担心真要是父亲的话,他一下子承受不了。但是不问又不行,否则会像块石头堵在心上,让他纠结一辈子。而且,王坤这么大岁数了,指不定哪天就走了,到时想问也无处去问了。

马善打定主意后,便趁跟前无人时,悄声问道:大叔,我想问您一件事,可以吗?

王坤双手托住拐杖的龙头,点头道:可以啊,你说吧。

马善嗫嚅半晌说:我想问问,当年是不是我爸告诉你那十三位共产党员的?

王坤浑身一怔,像打量一个陌生人似的,直盯盯地看着他,一下不知该如何作答。马善见状赶紧说,您要是不便说就算了,我也只是随便问问。王坤垂下头说,你是应该问的,问得没有错,我也应该如实讲的,只是我罪不可恕,已经祸害了你的两个亲人,不能再祸害了。他们都是好人呀,即便有什么,也是当初被我逼的,罪魁祸首还是我。

马善一阵心痛,他抚住胸口说:您不用再解释了,一切我都明白了。

王坤抬起头来说:贤侄啊,你可不能瞎想,他们决不是你爸告我的。

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又看到马善痛苦的样子,王坤犹豫了一下说,看来我不想说也不行了,那十三个乡亲被我杀害,的确与你父亲无关。硬要问有关的话,只能说跟你妈有关。

跟我妈有关?

是啊,跟你妈有关。

那天晚上,我把你爸叫去喝酒,起初他清醒问不出来,到后醉得不省人事了,我只好送他回家。其实叫他喝酒之前,我已经去过你家,对你妈又哄又吓,说只要她供出别人来,我就立即放了你爷爷和大伯。你妈经不住我哄吓,就把十三个人说出来了。我叫你爸去喝酒,只是想证实一下。

贤侄啊,我跟你说了,你可不能怪你妈,她是为了救自己的亲人,万不得已才那样做的。那个年代换给谁都难哪,要怪怪我这个刽子手吧,都是我丧天害理干下的坏事!

马善心痛罢,又是一阵头晕目眩,王坤再说了些什么,他耳朵嗡嗡的都听不清了。

22

半后晌,从县城回到黑河寨,马善就直奔青云院。母亲已是死去的人了,是对是错都不提了,他只想告诉父亲,他不是叛徒,他并没有出卖十三位乡亲,他在他心目中,永远跟爷爷和大伯一样,是顶天立地的英雄。

可是走到大门楼下,大门仍和他早晨走时一样紧闭着,他急急地推开大门,虎虎听到开门声跑了过来,围着他呜呜咽咽地叫,然后领着他就往后院跑。他便有一种不祥之感,一定发生了事情。跟着虎虎赶到后院,他喊了两声爸爸,东厢房里也不见回应。往常可不是这样,只要他吆喝一声,父亲在屋里马上就应。

屋门半掩着,大概是虎虎抓开的,他冲进屋里后,一股焦煳味扑鼻而来。在烟已散尽,烟味依旧浓重的屋里,父亲静静地躺在被窝中,和他早上离开时一样,没有任何痛苦挣扎的迹象。只是头下的枕头不见了,在紧挨炕头的火炉上,有一堆燃过的灰烬。早上走时挡在火炉上的砖,不知道甚时候掉在了地上。

那灰烬告诉他,父亲是被烟闷死的,罪魁祸首就是那枕头。后来,他无数次去想象当时的情形,枕头掉到火炉上燃着了,燃着了却并无火焰,像潮湿的柴火一样,火焰都变成了满屋的烟。如果是明火的话,恐怕房子也不存在了。在满屋挣狞的烟中,在毫不知觉的睡梦中,父亲被闷死了过去。

当时马善一下子傻了,像截木桩一样竖在那里,脑中近乎一片空白。一丝烟尘悬浮在头顶上,他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爸啊”,就一头栽倒在了地下。

23

马二虎去世的两年后,小黄狗虎虎死掉的一年后,黑河寨基本修缮完毕,从春天开始接待游客。

清明节这天,王坤坐着轮椅回来了,据陪同的人说,老人去年底在台湾中风,刚治好了些,就执意要回来看看。顺便去祭奠一下祖坟,还有祠堂里的祖宗,再去黑河滩的就义亭,拜祭一下被他杀害的十五位乡亲。对他来说,如果就这么半死不活的话,也许是他人生的最后一次了。

就义亭是解放后修建的,原来分葬的十五位烈士,建亭时也合葬到了一块儿。早年,每到清明的时候,县里有不少单位和学校前来祭奠,马二虎便成了就义亭前的主角,穿上那身笔挺的中山装,滔滔不绝地讲述马铁匠马大虎,以及其他十三位烈士的英雄事迹。可近些年,祭奠的人越来越少了,就义亭都被荒草包围了,只有马二虎抽空来薅一薅。但是薅过没几天,就又疯长出来,就义亭像被遗弃了一样,在黑河滩上显得无比悲凄。

修缮黑河寨的时候,王坤一再嘱托马善,一定要把就义亭也修一下,并且一定要修好,多花几个钱无所谓。新修后的就义亭,被苍松翠柏簇拥着,远远望去庄严肃穆,黄色的琉璃瓦金光闪耀。原来用砂石垒砌的墓堆换成了大理石,亭内的纪念碑也换成了花岗岩的,正面刻着“黑河滩十五烈士牺牲纪念碑”,背后刻着陈庚将军撰写的碑文。四周的围栏也换成了汉白玉的,上面雕刻着马铁匠马大虎的英雄故事。

王坤清明节拜祭罢,离开一个月之后,派人送来一块青石碑,石碑又简陋又矮小,上刻“罪人王旦子忏悔碑”,让立在就义亭外面,永远为十五位乡亲赔罪守墓。

马善执意不立,来人说不立不行,王老让一定成全他的愿望,否则他死不瞑目。

马善只好将碑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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