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文盛
第一章L
L十九岁的时候就从学校毕了业。经由朋友介绍,他找了一份短期工,头一次领到工资的那天,他觉得自己是真正成年了。十九岁的L,是个有大志的人,所以他看不上周遭的无数人。同事,邻里,甚至亲友。他每日从巷子里走过时,手上总是捧着一本书。他走路低头,神色只在盯着书上的某处,偶尔撞到了人,他也不道歉,因为别人先来斥责他了,骂他小子,长没长眼睛?他不回口,但心里很恼火,等骂的人过去时他才觉得需要反抗,可是他找不到反抗的言辞。他对着墙发狠,我操你娘!骂的是粗口。他觉得自己的面目污秽不堪。以后稍稍习惯了。
十九岁的L。
有许多事颇可一记。譬如,他头一次醉酒。现在,他还能记得他完全失控时的惨状,秽物吐得满地都是,胸腔像被撕裂开来。他觉得自己活得困苦,在无助中他打电话给中学时代的同学。你现在好了,因为工作了嘛。接电话的人似乎艳羡他已经脱离了校园的桎梏。他满肚子的话,却没有机会说。等到电话挂断了,他才追悔。可是又实在不能反复着找这个人。他把自己的本子翻来翻去,最后觉得孤独。他打开电视,看到夜深,直到雪花飘满屏幕。
譬如,他头一次体会到爱情。他给一位初识的女子写信,倾吐他无妄的相思。他想起自己尚且年幼的时候,似乎也有过类似的感觉,但实在没有一个女子可供他来思念。如今他认识的这位,是公司附近一所技校的学生,年龄或者小他些许,但却已经恋爱了。她在收到他四五封信之后,复信给他,说明了情况,要他别在她身上花费精力,而且郑重地提醒他,要专注于事业。简短得不足满页的信,他读了四五遍,然后便撕掉了。
此后,他其实不能专注了。白昼里的事务,他经常出错,即使只是帮人录入一段千把字的文案,他也会错上几十处。因为是临时性的帮工,所以也没有什么人来为难他。有那么几天,他悄悄地离开了容他寄身的广告公司,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到底有多大,暗自里还憧憬着有人会来找他。但这想法终归不对。五月里的一个黄昏,他徘徊于省城南部的一条陋巷,神色茫然地盯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他突然有些恐惧于这样的时刻。温煦的阳光在他的眼前晃一下,或者路旁的店铺里传出一两声刺耳的叫,他都会吓一跳。最后,他便回来了。
这却是L第一次到省城。为了这次远行,他专程回了乡下一趟。他年迈的祖父在他的耳畔呢喃不停。约摸过了一刻钟,L起身走了。他听到祖父在骂,不肖的子孙。但他并不是躲在外面。他们都错了。连父亲、母亲都歪曲他的想法。他们以为他是厌烦了在乡下待着呢。不,他喜欢乡下的轩敞,只是近年来污浊的空气逼得他远走。从大城市回来,他才知道自己是连城市都不喜欢。他就读的中专学校,其实也只在偏远的城郊。
夜里睡不着,他有许多奇思异想。最出格的一次,他被自己的激情从折叠沙发上拽起来,凑在台灯下写了一夜。从那一天起,他的许多想法得以强化了。他知道自己的人生并不属于这里,如果有可能,他会把一切都丢掉不顾,再度远走他乡。在省城面试的时候,他们不是说他的学历低吗?那好,他决定读最高的学位给他们看看。苦闷再次来袭的时候,L已经找到了对付它的办法。他在自己的小本子上罗列了一些计划,时不时拿来瞧瞧。十九岁行将结束的时候,L开始执行这些计划。有一天夜半惊醒,他披衣枯坐,四面墙壁皆白,窗外黑暗萧瑟,真有不知今昔何昔之感。时隔多年,L对这番苦读大为感慨。
时隔多年,十九岁的L已经死了。往日不能说话,那么便任人去杜撰吗?其实也不是,我自忖毫无胡编的必要。在稍后的岁月里,L的面容愈见清瘦。他本来不是个胖子,个子又小,经年的呕心沥血,他站在人群里,几乎可以被忽略了。为了显示自己的存在,他说话逐渐高声起来,而以前,他的声量是很小的。再往后,L的脾气也愈见焦躁。他经常与人争执,如果衡量到对方的实力弱于他时,他还涌上动手的渴望。但鉴于他自我期许的种种,斗殴的次数倒是极少。即使当真这样做了,他也是失败者,被揍得鼻青脸肿。
我们认识的时候,L大约已经修完他的本科学业,正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读下去,而我也已经开笔写《短歌行》中的故事了。我把我的想法讲给他听,L听了摇头。不知何故,我对于他面色中的蔑视,并无反感,倒是觉得他的生活很合我的取材。我希望能多听听他的故事,但他的性情如前所讲,是令人难于亲近的。幸好他在忙碌之余,还可以饮点儿酒,而且他还没有家业。如果我记忆不差,那时他已经二十六七岁了,似乎也急于找一个女子结婚。我家隔壁经常给人做媒的老妇有一天谈起L,说他话语稀少,收入虽然不错,但为人过于孤傲了。她之所以谈他,有两个缘故,一是他出手大方,每次到她这里来,都会付介绍费给她,这在其他人是没有的;其次,他已经见过了三十多个姑娘,却次次都不合适,这在其他人也是没有的。
我奉母命,去这位邻居老妇的家里借一把螺丝刀时遇到了L。开门以后,我看见坐在对面沙发上的男子脸上滑过一丝失望之色。因为瘦,我多看了他两眼。他的一头乱发很长,估计有三四个月没有理了。大约从我的目光中看出了诧异,他压抑着怒火向老太太发问:
这位是谁?
隔壁的邻居,你们聊会儿。老太太说。
然后又补充,那个人,过阵子才来。
我看见他神色中的失望更重。要不我先回去吧?我不喜欢不守时的人。他说到不喜欢这几个字时加强了语气,我无来由地紧张了一下。我知道这个人就是L。
接下来的几分钟有点沉默。虽然勉强应允了老太太的挽留,但L的脸色依然很难看。我觉得这样下去,他的怒火肯定会延续到那个女子进门的时候。就递给他根烟,想把他的注意力移开,但他果断地推开了。
我闻不得烟味。
听了这话,我那只点烟的手也不由得停住了。火柴已经划着了,我只好将它吹灭。这下,他似乎有点过意不去,嘴唇张了张,但并没有说什么。
我待不下去了,就道了别出门。开门的瞬间,我觑见L仍旧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我并没有觉得我会同这个怪人有什么瓜葛,但我的想法错了。仅仅两天之后,我在楼道里再次碰到了L。他冲我笑了笑,看样子心情不差。我没话找话说,那天的事,结果如何?
没什么戏,那姑娘太胖了。
我的眼前很快浮现出一个胖姑娘,同他站在一起很不相称的样子。那天适逢无事,看看时间,又该吃晚饭了,所以我便邀请他去喝几盅。他踌躇了片刻方才应允。我们走在路上时他的身子挺得板直,我想了很多话来问他,但他十分敏感,但凡我的意思让他不快,他便沉默下来,偶尔还击,嫌恶之情浮于神色。所以我们的谈话并不投机。走到饭店门口时,我其实已经了无心思,甚至想借机溜掉了。
他看出来了,说你要是忙,就忙你的事吧。
我一下子有些窘,赶忙声称我是个闲人。
他接过话头说,所以有闲心来请我喝酒?
等我们喝到微醉的时候,我对于他的言行渐渐释怀了。他的舌头慢慢打起结来。我后来就不喝了。他开始结结巴巴地对我说很多话,说着说着便叹息起来。我体味着他的伤感,可又找不到解劝之法,正自百无聊赖,他忽然骂了声,蠢货。
你在骂谁呢?
没什么……跟你老兄无关。
夜很深的时候我们才趔趄着离开饭馆,夜间的冷风一吹,他的酒似乎醒了些许,但他忽然蹲在路边呕吐起来,吐完之后乏力地靠在一棵树上,挥手让我先走。
我在这儿歇一会儿,你,不、不用管我。
我伸手去搀他,被他推挡着。我也累了,就同他一起靠在树上。这时节大约是深秋,我身上冻得瑟缩不已。我把衣服紧了紧,略歇了歇,然后扭头去看L。我发现他正低了头,像是睡着了。他的身子也慢慢地往下出溜。后来,他复又蹲着了。
L,回吧,我说,这样会冻感冒的。
感冒?L嘀咕着睁开双眼,那茫然地瞪着我的样子使我经久难忘,我他妈这是在哪里?你这孙子,到底是谁?
L厉声叫着,他的力量回归了。我把他冲动的双手架起来,看样子,我的反应再慢些的话,他准会住我的脖子,把我送到地狱里去。
我同L认识六七年后,他方娶亲,但不久便离婚再娶,理由是女方无法生育。这个理由不足为凭。因为我亲见L表示过对幼儿的厌恶,他天性自私,刚愎自用,浑身上下并无分毫为人父的样子。这时他大约三十四五岁了。因为多年的独身生活,他的性情变得异常怪诞。原先我所理解的一切,在新的事实面前一次次被推翻。譬如我曾经以为他身上有软弱和自欺的一面,但终归发现不是。我还以为他天性羞涩,但其实也不然。在我渐渐洞悉了他的这种性情,并且开始逐步疏远他的时候,有一天深夜里,他在酩酊大醉中打来电话,对我说出了他的苦恼。
L的所谓苦恼,在我看来本不值一提,但他却在意无比。他发现自己始终难以克服的一个障碍,现在重又横亘在他的面前。我曾经毫不留情地批评过他的这种野心,他虽然勉强认同我的说法不无道理,但骨子里却还是坚信他的人生应该有更加广阔的天地。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已经同他的第二任妻子谈好了离婚计划,他要把财产都留给她,至于他自己,则预备辞去目下的教职,到另外的地方去谋划新的生活。我知道他在一所私立学校任教多年,从各方面讲,都是学校里的中坚,而且他的收入不菲,这样断然离开,算不上明智之举。但L决心既定,不出两个月,他果真处理好了手头的一切事务。在我们见面的时候,他重又成了一个自由人。
这一点,是我做梦都没有想到的。
瘦小而狂热的L再度坐在了我面前,时在二零一零年夏末,一个雨后的黄昏,远处斜阳漫山,天气开始凉下来了。我睡完了长长的午觉,整个人变得疲疲塌塌。L说,你老兄过得很悠闲啊。我摇摇头,并没有接他的话茬。
我这次约你,是来同你告别的。想想这些年生活在这个小县里,真正的朋友没有几个,现在我想找个人说话,也只能想起你一个。我这么说,你不会介意吧?
我介意什么?承蒙你看得起。
唉,他妈的这日子,真没劲,死水一潭。
你是不是后悔了?
后悔?我为什么要后悔?说着说着,他却现出一脸苦相。
我只是有些不忍罢了。
我很感蹊跷。
别老想它,毕竟是你自己做出的决定。
给我支烟。L说。
我扔了支烟给他,顺便把打火机递过去。他噗一下把打火机打开,然后看着那火焰发呆。我叫了他一声,他不吭声。
你得给我个建议,老兄,L终于开言,我发现自己处理不了这事。
你还没有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是这样,她怀孕了,我们刚刚离婚,她却怀孕了,而且咬定是我的种,这他妈的叫什么世道!
你自己心里没底吗?不能确定的话,最好别让孩子生下来。
出了这个主意我就懊悔了。稍后,我去了趟卫生间,等到回来的时候,L的对面坐了个女人,他的前妻。刚刚离婚的这位。
我看着这局面有些乱了。
帮我想想法子,L说。
是啊,我们都会听你的。他的前妻也接腔道。
事情已经超出了我的预料,我突然结巴起来,把孩子打掉的话是不能再说了。我只是看着他们,他们也看着我。在这个空闲里,我发现自己变得拘谨起来。我只好扭头看着窗外,在他们看来,像在思考着什么。最后,我想到了一个主意,然后我迫不及待地说,这样吧,你们还是复婚吧,一复婚,所有的问题就解决了。
不!他们异口同声地说,这行不通。
L斟字酌句地补充道,我们两个早就过不到一块了,与其让孩子跟着我们遭罪,不如现在离掉的好。至于孩子,他转过身子对她说,如果你决定生的话,后果你自己去想。我想也只能这样了。
自始至终,我都从L的前妻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我以为她会哭,或者同他闹起来,但是没有。等她摇晃着身躯出门的时候,我暗自替她急起来。L并没有目送他的前妻离开,我听到他在咬牙切齿地骂,贱货,婊子!
我突然觉得面前的L不可理喻。我们分手的时候,我很想让L饱餐我的一顿老拳,可始终鼓不起勇气动手,最后我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了。
我再度见到L是在半年以后,那已经是来年春天了。在这半年中,我已经忘掉了L,似乎我的生活中从没有出现过这么一个人。而L,也像是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一样。我无法复述那种感觉,反正在我的生活和记忆里,有关L的部分空空如也。而在此之前,L总是时不时地让我不快。我的潜意识告诉我,那样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但当L再次出现的时候,这样的感觉很快被推翻。他气喘吁吁地闯进我的屋子,并不经我同意,就打开我的冰箱,取出一罐啤酒,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正是他喝啤酒的举动把我的思绪带回了以前的日子。在二零一一年春天,L的酒量大增,而且举止较之从前尤为不同。最起码,我印象中的L,从不会侵占我的领地。他至多也就是说,老兄,你帮我出出主意——他没有理由引起我的更深的反感,进而把我们的关系彻底破坏掉。
他还准备打开我的电脑,打一会儿游戏,但做这件事的时候,他同样没有征得我的同意。这是我最不能容忍的。
他妈的,别这么小气,不就是个破电脑吗?
我的工作区域,连我的家人都不轻易进去,你应该知道。
哈哈哈,你有洁癖,他妈的,真是对不起。
这是一个我不认识的L。
而且,你连门都不敲就进来了。我不客气地指责他,然后走出了书房,把他留在那里。大约一分种后,L出来了。
是你家的防盗门压根儿没关,老兄,你把我当成什么了?小偷,非法闯入者?
我看着这个自以为是的冒犯者,尽管烦得要死,但还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他从这里赶出去?他一定是疯了。后来,当我们来到外面的树阴下,坐到那片草地上的时候,我的坏心情才略略缓转。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疑惑地望着他。
我也说不上来,这些日子,我的感觉糟透了。唉,我操他妈,我可没想着同整个世界作对。他拾起一块落在草地上的小石子,把它使劲甩了出去。
你的确是变了。我盯着春天里的晴空,狠下心来说,我觉得你应该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而不是四处晃荡。这样说时,我还想了想,要不要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结果我还是说了,其实,你根本不具备那样的素质。我的意思,你懂吗?
什么素质?做一个流浪汉需要什么素质?
我再度烦躁起来,看来没什么必要谈下去了。我站起身走了几步,可到底有些不甘心。
L,你就是个普通人,你一定得明白这一点。
操你妈,你凭什么这样说?
我看见L的眼睛要喷出火来,如果我搭腔,他可能真会扑上来与我干一架。我闭上眼睛,用手指压着太阳穴。但他还在咆哮,很显然,他的神经像是受过某种刺激。
那天夜里,我鬼使神差地打电话给L的前妻,告诉她L回来的消息。我觉得他可能会给她带来伤害。电话号码是辗转从朋友那里弄来的。我的朋友对我这个奇怪的举动追根究底,但我并未坦言相告。我琢磨着这桩事情,知道的人应该越少越好。
L的女儿出生的时候,作为父亲的他,并无半点尽责之心。他整天徘徊于街头,也不再提那些伟大的理想云云。我觉得壮志未酬的L像一头困兽,我不止一次在新华书店门口看到他同那些退休的老头粘在一起,下棋,打牌,为其中某人走了一步臭棋或出错了一张牌集体声讨。L叫嚣着,唾沫横飞。有一次,我看到他气极了,突然起身把棋盘一推,散乱的棋子跳到了地面上。再往后,这些老头也不再欢迎他了,只要他一来就集体起身,转移到另外的地方去了。
这些老头中的一位,是我的父亲,他退休前是煤运公司的办公室主任。你怎么会交了那样的朋友?有一次晚饭时分,他气愤地把饭碗一,冲我大吼起来,你的这个狗屁朋友,一看就是个没有素质的人,你还为他辩护,说他追求上进。现在瞧瞧怎么样了?连个正事都没有,听说他都离两次婚了。
我不愿意同父亲纠缠在这些事上,但是不行,我不知道L同父亲之间到底发生了多大的冲突,父亲一整夜都在为这件事情生气。
以后禁止你同这个人来往!最后,气怒难消的父亲用这样一句话作结。
接下来的一个来月,我没有见到L。我想他大约又出去漂泊了。如果不是L的前妻打来电话,谈起L夺走了她的孩子,我简直都不愿意再想起这个人了。
他现在到了哪里?
我不知道。
电话不通吗?
一直关机。
到乡下看过没?
去看了,他们都说,有好长时间没见到他了。
电话里的女人叹息着,纠结着。我小心翼翼地替她假设,但因为L对外面的事情一向讳莫如深,所以一时之下,我也提供不出有用的线索。或许,你可以报警试试。
话刚说完,我觉得这主意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她说,那样的话,孩子就不安全了。
你觉得,孩子的父亲会绑架他的女儿吗?
她嘤嘤地哭了起来。我突然觉得不耐烦,从什么时候起,我居然同这个人,同这些事扯在一起?我找了个借口,匆匆挂了电话。半小时过去了,我的心情稍微宁静下来,就穿上衣服,向外面走去。夏季的小城夜晚,拥挤而闷热,我难以遏止地猜测L的行踪,心想如果他一向居住在这里,有一份稳定职业的话,会是什么状况?但一切不容妄测。
一周后的雨后的黄昏,我正在楼前散步,手机突然响了,是个陌生号码,我接起来。
是个女声。
请问,您是L的朋友吗?
我没有说是或否,而是问她有什么事?
请您先回答。
我觉得这个电话带有某种强迫性,就十分不快。
小姐,你一向这么说话吗?
哦,对不起,这里是西南派出所。
我的第一个念头是L犯什么事了,心头有些不安。
我们是一般性的朋友……他到底怎么了?
是这样的,我们需要联络他的家人,有人举报说,这个人在虐待幼儿。
我提供了L前妻的电话。次日,我看到了L的前妻和她的孩子,她指着失而复得的女儿,痛骂她的前夫。我抱起了三个月大的孩子,孩子的脸色中好像满是惊恐。
她被吓怕了,我可怜的孩子。
到底怎么回事?
他怀疑孩子不是他的,所以带她去做了DNA鉴定。鉴定没有问题,可他还是怀疑,孩子被她整惨了。你瞧瞧孩子腿上,胳膊上,被揪出了多少乌青。
我说,你早应该报警。
不,我怕他会报复我们。他这个人,自从被学校辞退那天起就不正常了,老觉得是我们拖了他的后腿,其实……他是因为殴打学生被辞掉的。他有暴力倾向。
我不知道这件事。我一直以为是他主动辞的职。
你被他骗了。他还骗说爱我,娶了我,结果不到一年,我就发现他浑身都是毛病,就决定离婚。他那时已经厌烦我了,所以我同意了,但不久他反悔了,所以又来折磨我和孩子。
你的娘家人呢?你可以跟他们商量一下对策。
我的父母在汶川大地震的时候死了,还有我的哥嫂,你不知道我是四川人吧?
不知道。我如实答道,你的口音中没有方言味。
我很早的时候就出来打工了。大前年,这个私立学校到外面去招聘工作人员,我就跑来了,在学校的财务室做会计,没想到认识了他。那时候,他对我还不错,而且这个人不小气,我喜欢不小气的男人。
可那时候他已经结婚了吧?
是的。他们的日子过得不好,他说那女人不理解他。开始的时候我也没有当回事,我想那可能是已婚男人的通病,后来有一天,我却不能不当真了。因为他说他为了我,已经离婚了。
他说他想要个孩子,那女人没有生育的本事。
他是这样说的吗?我不知道。
她忽然暴躁起来,咬牙切齿地说,他想要个孩子?鬼才相信。
不说这个了。后来呢?
他一直想考研究生,但连考两次都失败了。我们结婚那年,他去考了第三次,还是没考上,他的脾气就彻底变坏了。
说话中间,这个年轻女人又哭起来,我十分难受,告辞了出来。临出门的时候,我看了一眼床上蜷缩着的婴儿,孩子的脸上带着泪痕,像是睡着了。屋子里十分阴暗,大约是天气的缘故,可外面艳阳高照,我找了块青石坐下来。这个小区的二期工程还在施工,所以看起来十分杂乱,一如我们的生活。
我觉得L会因此获罪,但咨询了几位律师朋友,他们都说未必。
我国的法律并没有虐童罪这一项,如果他的家人不追究,这个人顶多也就被关上几天。
我说,这个混蛋应该受到惩罚。
除了义愤没有别的。那几天,我什么事都做不下去,忍不住同家里人说了,我的妻子说,还有更惨的呢。她讲了自己亲身经历的一件事。
上周六下午,我说要去一趟超市,回来的时候我们吵了一架,你还记得吗?
我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那天我买完东西,刚出超市的门,就有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突然抱住我的腿,向我讨钱。这孩子看起来可怜得很,半边脸上都是燎泡,像是被开水烫伤的。
我记起来了,你说你给了她一大块面包,还给了她十元钱,我怪你不该多事。
我就是觉得她可怜。后来我走开后,她还喊了我一声阿姨,虽然声音很小,可我还是听到了。我就停下来,问她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这时有一个男人走过来,面色很凶地问我是不是想拐走他的孩子?
我知道了,这本来就是个圈套。这个男人的确可恶,是个跟L一样的混蛋。
你先听我说完,后面还有故事呢。
我回想起来了,那王八蛋后来溜掉了,但我没有打断妻子的话。
我们大吵了几声,有一些人围了过来,议论纷纷,我听到有人说要打110,有个女人说她认识这个孩子,然后这个男人突然抢过来,抱起孩子,急急慌慌地跑了。
这事太恶心了,我说,这孩子如果是他亲生的,那他应该遭到报应。但也说不定,他是做了一回贼。如果这样的话,这人肯定得判刑。
好像是别人的孩子。妻子说,我本来想问问那个女人,可等我醒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那天我的心情糟透了,回来想同你说说这件事,你却说我在打扰你的工作。
我伸出手去,摸摸妻子的脸颊。对不起,我说,亲爱的,那天我的脾气太坏了,都怪L这个王八蛋。
跟L没有关系,你也不是什么好鸟。妻子一边说,一边打掉我的手。她使了很大的劲,我的手背被她打疼了。
第二章作家
起初跟L谈论那件事的时候,我的心里并无主张,话说到中途,他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后,我再也没了说下去的欲望。那阵子我们认识有半年了吧,他间或跟我说点儿他的私事,但这已经足以吊起我的胃口了。有一天,我说准备把他写进小说里去,他未置可否地笑笑。再后来,我就对他说,我准备写个系列小说。
对,你是个作家。他说,我呢,现在只想读更高的学位,我的理想是到大学里去教书。
那很好呀,我称赞着他的想法,同时对我们的未来既憧憬,又不无忧虑。
在我们最初交往的几年中,像这种互谈理想的零星时刻还是有的。那时,我的生活尚未掀开新的一页,我经常被自己的想法弄得头晕脑胀理不出丝毫头绪。我的母亲,妻子,他们整天为我担着心,尤其是妻子,她因为我整天沉湎于写作而觉得没有安全感。
你确信自己会成功吗?
我冲她摆摆手,要她走开。我不知道她的疑虑始于何时。或许是在我们结婚一周年的那个雨夜,我因为写作思路不畅而无心同她做爱的那一刻起,也或许是在另一天,我在接连的退稿中神情沮丧地离家出走的时分,她倚在窗口,心中满是气馁。还或许还有另外一些时刻,当我坐在书桌前长时间地发呆,而她忙完了家务,待在另一个房间里,因为没有孩子,而感到无聊和焦躁。谈到孩子,我总在尽力地说服她,看起来,我差不多就要成功了。可妻子偶尔还是会唠叨。她由此判定我是个自私鬼。
有一些谣传,说我们没有生育能力,那是在我们结婚两年后开始的。最初妻子为这个生气,而我无所谓。后来我的父母都来干涉这件事,并且督促我们要用药。他们收集了一些偏方,硬逼着我们喝下去。有几次,我假装遵照做了,等他们一走开,我却把药悄悄地吐出来。我不喜欢中药的味道。妻子却像是找到了同谋似的高兴起来。
我一定要有个孩子,她对我说。我看着空荡荡的屋子,有时也会意志动摇,可是一想到我决定不再去工作,我就害了怕。我不敢同妻子说这个,她一直鼓动我去做事。
她来自乡下,高中毕业后认识了我,后来我们结婚了。趁我父亲还没退休的那几年,手中有点儿小权力,她便去了煤运公司做库管。我原来也在那里,只不过我想写作,就辞职了,为此我父亲跟我翻了脸,差点儿断绝父子关系。事情也难怪,因为直到我辞职的时候,我身边的所有人都没有因为我的写作获得些许利益,他们只是整天看我皱着眉头思索,写啊写的。
如果你写不下去,难道会自杀吗?
在最艰难的那段日子,我经常带着满腹心事出门。有一次我在马路边上遇到L,他跌跌撞撞地喊我,嘿,作家。
你小子喝多了吧?
没,傻逼才会喝多。他打着酒嗝,指着满大街的人群说,我在这里看他们,你瞧瞧,你瞧瞧,哪个脸上不傻逼似的踌躇满志。他们有什么可高兴的,知道二零一二年是世界末日吗?
我不太喜欢他的语气,在他这样议论众生的时候我一般不搭话。只有一回,不只是他,连我也喝多了,而他开始嘲笑我的小说,说我写的都是狗屁玩意儿,满纸废话。你写那么多做什么?他说,告诉他们说你的生活很落魄,需要怜悯,或者支援?我看你像个乞丐似的,干脆去当叫化子算了。我前天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新闻,说有个当年很火的作家就这样做了,你会不会也落到跟他同样的地步?
你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别他妈瞎说。
我操他妈,你没必要为这种人辩护。嘿,话说回来,既然行乞都可以,何苦要辛辛苦苦去爬什么格子。我觉得作家这个职业一点都不好玩,除非你能写成鲁迅,写成托尔斯泰。可鲁迅也不好玩,把自己搞得那么累,有那种必要吗?终归,我们会结束的,对吧?
是要结束,那你现在可以等死去了。你考学位干吗,就你?可以做教授?打死我都不信。
你他妈蔑视我?就你这么个不入流的作家,写他妈十年都出不了道的人,还敢来蔑视我?滚一边儿待着去吧。
这番争吵把我气了个半死。我瞧瞧四周,有几个人正盯着我们,我冲他们挥了挥手,像赶一堆苍蝇似的把这些人赶开了。有时我觉得自己也像只苍蝇,无头苍蝇。我满脑子发昏的时候甚至想写一篇题为《苍蝇》的短篇,我曾试着开了开头,但是失败了。我一想起那天的情形就无法镇定,那情形跟另外一次遭遇有点类似。
这事我可没跟任何人讲过。以后我年龄渐长,而且出了点小名,就愈发不想讲了。事情其实很简单,那天我跟家里人生了气,一个人推了自行车出去,满大街疯跑。在一个路口转弯的时候,有个人擦着我的身子过去了,我的自行车被他的电动车带了一下,差点儿摔倒。我就骂了这个人一句粗口,操你妈,话音刚落我就被揪住了。
你给老子下来!这个人是个秃头,粗横,矮个。我停下来。
你他妈刚才说什么?有胆的话再说一句。
操你妈,我说,你到底长没长眼睛?我就是这么重复的,但看着这个粗汉,我的怯意慢慢地升上来了。
嘿,嘴还挺犟。他突然一脚踹倒了我的自行车,还在上面踩了两下。
他妈的贱种,不知道老子是做什么的吧?
旁边的人开始围了过来。
算了,有人说。
算什么算?他似乎来了劲,不止在我的自行车上发泄,而且还挥起手掌,在我的脖子上砍了一下。那阵子我有些犯傻,根本想不到要反抗。我只是觉得脖子里火辣辣地疼。
以后嘴巴放干净点儿。
他骑车走开以后,我才有了些知觉。周围的人散开了,我推起自行车去追赶这个人。他骑得不快,被我追上了。
怎么着,不服气是吧?
你他妈有种把我弄死,来来来,就冲这儿,再来一下。
我把脖子伸过去。
犯贱吗?小子。跟你说,老子上个月才从里面出来。你他妈识趣的话,趁早给我滚。
我目光四处逡巡,想找个东西敲烂这个人的脑瓜。我没有找着,听任他走掉了。
回到家以后我跑到厨房里拿了把菜刀,我开始发了狂。
他妈的,我弄死你这个王八蛋!我恨恨地咒骂着,跑下楼去。
父亲跟了出来。
怎么回事?他说。
你别管,我冲他吼,吼着吼着我哭了。父亲呆呆地看了我半晌。
你不像老子的种。
然后他上楼去了。我很讨厌他这样说,那天夜里我在楼下晃了很久,直到妻子出来喊我吃晚饭我才回去。楼道里的灯坏了,我的眼前漆黑一片。
妻子怀孕以后,我有几天好运,南方的一家文学杂志发表了我的小说。稿费寄来后,我把单子拿给妻子看,为怎么花这笔钱,我们探讨了许久。最后,我给家里每个人都买了礼物。我父亲有些不相信这件事是真的。要知道,我已经有好长时间没往家里拿钱了。如果不是因为我是独子,我差不多得落到雷蒙德·卡佛那样的地步。
我想不出来他是如何做一个垃圾清理工的。酗酒,失业,辗转谋生。不,我很难觉得他那样的生活富有诗意。
后来,我总喜欢把妻子怀孕和我时来运转这两桩事混到一起说。妻子,当时我开始称她老婆了,而此前,我常常不知道叫她什么好,我的意思是,我不能叫她的名字,因为从来没有这样叫过。她觉得我有些不太正常了。
你想叫什么都行,我无所谓。
不,不,我说。其实我一直在考虑这个称呼。我想找到一个恰当的词来叫她,既亲热又不觉得肉麻。谈恋爱的时候我称她宝贝,但婚后就叫不出口了。妻子说得没错,我总是在自找麻烦。有一天夜里,我很冲动地抱着她,对她说了很多话。我们谈到今后的生活时,她似乎被我的话打动了,但她不喜欢我总是在诋毁L。
你不要以那样的语气去说别人……我现在算是明白了,你们差不多就是一类人。
胡说!我一下子生了气。
差不多,你们都太自我了,目中无人,幸亏你们都还没有成什么气候,否则,整个地球都容不下你们了。
我被她的话逗乐了。
但我记得在认识L之前,你还不是这样的。
这跟L有什么关系?我生来如此。如果你觉得我口是心非,那也许是因为你没有完全了解我。真的,我说,老婆,我的想法很简单,就是当个好作家,靠写作能生活得很好。
但你为什么不能平和点呢?你为什么总爱说L是个傻货?说这种话对你没什么好处。
我觉得她说得对,后来我一直忘不了这几句话。我想,我应该再平静和老练点儿了。
孩子出生那年我三十岁,转眼他就长大了。到他开始叫我爸爸的时候,我们这个小地方的有些人就知道我了,等到他上幼儿园的时候,我发表的小说可以出一本集子了。我试探着问了问行内人,但他们异口同声地说,那不可能,现在一些知名作家的小说集都卖不出去,除非你写的是畅销书。
我想,我为什么会那么在意这件事呢?我是说,在我产生出书的念头以后,我简直像着了魔似的,整天都在想。本来我还有一些写作计划,但在这种状态下,我什么都写不进去。那几年里,我偶尔外出去参加一些活动,也认识了几位同道。有一两个人的情况相对要好一点,其他人都差不多。但很多人都另有工作,他们只是忙里偷闲地写,好像只有我像个职业作家似的。有一天,我接到其中一位的电话,向我抱怨生活中的许多事。这个人就是林。
同林结识的那一次,我们聊了个通宵。我们说什么来着?我记得那次我就发现,我们很能谈得来。过了好几年,我仍然没有发现比他更好的。当然,更多的情况下,是我在说。他只是谈到一点他为什么要写作的事。这个理由我不记得了,我能记住的是,他说在他二十三四岁的时候,曾经跑到南方去。
那是哪一年?一九九七?香港回归的那一年?
没错,我就是在那一年到了煤运公司。回归日那天,我在公司附近的小饭店里吃饭,顺带看了隆重的回归庆典。小饭店里人流穿梭,但很多人都在议论这件事。那一天热得出奇,我吃饭的时候,身上直淌汗。饭后我沿着铁路走出去。煤运公司就在铁路线的南侧,我们公司有些职工住在路对面的家属院里。上下班的时候,他们常常要穿越铁路。那一天你在做什么?
嘿,那一天,我忙坏了,上午我去一家公司应聘,下午的时候去找房子。我刚到新地方落脚,需要有个相对固定的住所。另外我还想买台旧电视。你知道,南昌是座火炉,我跑一天下来,像是中了暑。晚上接到面试单位的电话,说是通过了。
你在那里待了几年?
没多久,差不多一年零九个月的样子,我就离开了。九九年春天,我到了深圳。
不错,外面的世界总是让人向往。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内心充满了艳羡。可是后来,你为什么又回来了呢?
我被炒了,找不到更好的工作,而且身体也生了病。
那太遗憾了,我舒了口气。设想一下,如果你一直留在那发达的沿海城市的话,现在是什么境况?
是啊,是啊,我不能想这件事,一想起它,我就觉得我整个人生就是一次错误。自打从南边回来,我的生活就像陷进了泥潭一样,越陷越深。有时我甚至觉得那几年的漂泊根本不存在,它们像午夜时分的一个长梦,梦醒的时候,一切都是熟悉的,灰色的,没有指望的。
你后来还写诗吗?我在读书的时候就知道你。说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停顿了一下,其实我羞于承认这件事。那时你很有名气,你知道吗,林?
嘿,什么狗屁玩意儿,我在深圳的时候有人也知道我。但凑巧的是,那个人是我的主管。他对我说,如果你不是少年成名的话,现在要好得多。
这话如何理解?
他讽刺我在生活中低能。他还觉得我不该有傲气。我的确有过五六年好光景。大三的时候我出了第一本诗集,毕业后我本来有机会留校,但我放弃了,我觉得外面的世界五光十色,我应该到处走走,看看。我曾经想考托福出国,后来检查出了糖尿病,一下子就觉得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来了。我父亲就是这种病,我遗传了他的基因。
你不结婚,也是跟这个有关系吗?
是,我不能隐瞒这件事。好几次我想隐瞒,但我做不到。
其实糖尿病患者很多,照样生儿育女,结果也没什么事,至少在我看来,他们非常健康。
是的,这事并不绝对。
说完这句话,林就沉默了。
过了几分钟,我说,幸好可以写东西,这是我们唯一能够决定的。
接下来我谈了好多,除了偶尔插言,林没再怎么说话。我注意到他情绪低落,就尽可能说些事使他高兴起来,但我发现自己办不到。我已经有六个月没有写一个字了,我觉得自己的创作欲望在慢慢减退。
我说,林,我发现我们每个人的生活都存在问题。
是啊,他含含糊糊地回答。
后来我们觉得需要休息一会儿了,就侧了身子去睡,但我听到林辗转反侧。我也是毫无睡意,便坐起来看看外面,天已经快亮了。
电话铃声响起来的时候我正在阳台上读书,孩子跑过去拿起了听筒。
是我,林说。
我听出来了,最近怎么样?
老样子,还在等着调动,不过有个新情况,我们这里来了个新县长,这个人居然还知道我。
具体说说。
他读过我的长篇,而且提到了其中的一些情节,他说写得不错。
那挺好的,你可以去找找他。运气好的话,你的事也许就成了。
我觉得有点希望,但心里还是没底。你知道这个人是从哪里调来的吗?
不清楚,你知道我一向不关心这些事。
他原来是你们那个县的常务副县长,听说更早的时候做过煤炭运销公司的经理。
他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我父亲说他平生最佩服的人中,这个人就是其中之一。他年纪小我父亲十五岁,却做了我父亲十年的顶头上司。我父亲性如烈火,却能接受一个小他十五岁的人领导十年而无半点怨言,我觉得这个人不简单。我辞职离开的前一年他调走了,起初听说是去了省煤运,至于什么时候又回到了县里,步入政界,我并不十分清楚。
我把这事如实对林说了。
林叹了口气,忽然说,我其实已经找过他了。
你去找过他了?
找过了,但结果我根本猜不出来,也许没什么戏。而且,我觉得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什么错误?
我或许不该在他面前低三下四,奴颜媚骨,可我没有做到。我觉得他把我们这种人看得很透彻,我像只可怜虫似的在他面前表演,三五句话就把我打发了。
到底怎么回事?
他问我生活如何,写得多不多?甚至说,不妨趁着年轻,到外面去闯闯。可当我告诉他,我已经三十六岁的时候,他再没吭声。找他的人川流不息,后来我简直插不上一句话了,就悄悄地退了出来。
这么说来,你当时什么都没说?
没说,我只是在离开他办公室十分钟后给他发了个信息,把我想从企业里调出的事讲了。他没有回复。
我想不出别的办法,在对付这些事情方面,我和林一样无知。我所能想到的最切实的事,是林不该就此放弃。你应该争取一下,哪怕受点儿委屈也在所不惜。可这话我根本说不出口。我突然想起来,有一年我也遇到了类似的事,我把想起的事对林讲了。
想想看,一个与你同龄的人对你说着语重心长的话,但在你看来,这个人却是居高临下的,你会是什么反应?而这个人在五年前甚至更早的时候就读过你的小说。这是真的,林,我说,有一次,有人对我说要好好写时,我的心里就很不自在,因为这个人刚刚三十出头,女性,最关键的是,她是我们这里的宣传部长。她是在宣传部举办的春节团拜会上对我讲这番话的,我记得最真切的一句是,她说你是我们的希望,你应该为我们的文学事业争光。狗屁,我当时就听不下去了,至今我还在后悔我为什么会去参加那团拜会去。
我们是太敏感了。
但你现在却不能逞一时之气啊,旅游公司的会计,实在做不下去了吗?
我烦透了,林说,我已经在这行做了十五年。可我,并不喜欢整天跟枯燥的数字打交道,我真的是烦透了。我就不相信,除了做会计,我生活中就没有别的选择吗?
据我所知,你从企业里往事业单位调动,是有难度的。
实在不行,我就什么都不要了,我想试试靠写作为生。你不是生活得挺好吗?
不,我坦白地说,林,你并没有真正了解我的情况,我现在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我的情况可以说糟透了。有一段时间,我认为我已经写出来了,可直到今天,我才觉得,我的选择也许是错的。如果有可能,把我们的生活互换一下就好了,但这是天方夜谭。
我没有想到林会跑来看我。
自从跟林通过电话以后,我试着慢慢恢复,就是每天写一点字,一千字就不错,甚至三百字五百字也可以。此前我之所以不去写,是因为我一动笔,就想到方寸之内的那点事。不论是L还是我自己,都已经在我的小说中出现了很多次,我无法另辟蹊径,写点新鲜玩意儿出来,这是最让我苦恼的。除了这些,日常生活里的琐事也让我灰心。我每天过着刻板的生活,要么足不出户,要么只在县城的几条街道上徘徊。有时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我会心生羡慕,我想自己为什么不能活得再简单一点呢?即使在超市里做一个收银员也是好的,至少他们不用发愁接踵而至的明天会无事可做。
林来的那天我刚刚结束了同家人的谈判。鉴于我在刚刚过去的一年中的表现,我的父亲母亲,甚至老婆孩子,都一致要求我每天只用半天来写作,另外的半天去做份正经工作。他们举手表决,我四岁大的儿子也站在反对我的立场上,起因是他妈妈告诉他,爸爸如果不去赚钱的话,我们永远也住不上大房子。孩子出生以后,父母的两居室显然有些逼仄,我们要购房的计划已经谈论三年了,但一推再推,房价至少翻了一番。最后,连并不竭力主张我们买房的父亲也同意了,但前提是,我必须找一份工作。
我知道自己别无退路,只好答应了,那一天是我的三十四岁生日,为了我的新生,我们出去庆祝了一下。我喝多了,当着全家人的面哭了一场。孩子使劲地拉我的衣襟,醉眼朦胧中,我抱起了他。爸爸你喝酒,臭死了。他挣扎着从我怀里下到地上,我突然觉得非常难过,想他也会有这么一天,成人了,为整个家庭负起责任。只是个时间问题。
而作为父亲,我现在所经历的,给他树立了一个坏榜样。我不是个好父亲。
那天在林面前,我反反复复讲起的就是这些事。我们都觉得忧伤,为我们的激情丧失和年华老去。最后林少量地喝了点啤酒。
我说,你不要喝。
不,他坚持着喝了一小口,又一小口。后来他满脸通红地告诉了我他恋爱的消息。他是为了这个才来找我的还是另有缘故,我现在已记不清了,但林临走的时候的的确确说了一句话,那句话把我吓坏了。
也许这是我今生中的最后一次,我不可能有其他机会了。他说。
就是这句话使我长时间缓不过神来。许多天后,我再度见到的林,已经是一张旧照片了。我对他的父母说着节哀的屁话,自己却忍不住痛哭起来。林的父母被我牵动了伤痛,再度大放悲声。约摸过了十来分钟,我们才停了下来。
林的父亲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离开,等他重新回来的时候,手中多了一样东西。
这是他让留给你的。可怜的孩子,他说这世上,只有你一个说得来的朋友。
是一个档案纸袋。我小心地收起来,同他们道了别。我不知道沉睡的林留给我的是怎样的一个故事,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袋子里装的应该是林的绝笔,当然也可以叫遗作,或者别的什么。
林去世的时候,是二零一二年的初春,北方的县城,仍旧一片灰茫,等我读完这个故事的时候,春天已经渗透到了人间的每一个角落。我把林的作品录入电脑,由他父母转交我的手稿,遵照林的遗愿,我把它们拿到林的墓前火化了。烟灰散尽,我仿佛又看到林在我对面坐着,说着话,他的嗓子有些沙哑,大约是正患风寒之故。
那日梨花风起,柳絮纷飞,正是人间清明时节。
第三章遗产
我的爱情死了,就在昨天,我体验着这种死亡,有一种自戕般的快感。我能感受到利刃划过肌肤的疼痛。
这是林的遗作的开头部分。这部题为《遗产》的长篇独白一直在书写这种疼痛,连篇累牍的心理描述,把我引入一个我从来不曾深入的内心世界。在我自诩为作家的这些年,我也曾经想过要写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心灵故事。因为我的软弱,这个故事始终没有被写出来,直到我临近放弃的时刻,我还在做着这样的梦。我甚至想写写我的死亡。那不难想象,世界上的众生,其终点只有一处,我们称之为归宿。更为形象的说法也许应该称之为墓穴,棺柩,总而言之,如果我们有形的部分丧失,呼吸停顿,那世界上的一切疼痛也就被关在这个牢笼里了。我们无法听到死去的人在喊疼的声音。
但那些天是个例外,我每天都可以听到这种声音。死去的林在用尽他的力气喊疼,我每天只能读一点儿。我是说,关于林的小说,我此前并无阅读的心理准备。我并没有以为他会留这样的一部小书给我。十万字的篇幅,他用了两个月写完。在这两个来月里,他回顾了自己的一生,最后觉得无可告慰,他留下书稿,也只是片刻的冲动罢了。他在小说的附记中说,一切都该烧毁,与他的整个人共同消失,不见丝毫踪迹。但是在文尾,我却窥见了他的矛盾之处,因为他引用了芥川龙之介的话来阐释这种矛盾。我隐隐猜出他的意愿,估计他决心赴死的时候也是不无遗憾。
芥川说,因为我们人类是人间兽,像动物一般地怕死。所谓生活力,实在是动物力的别名。我是一匹人间兽,但是照我已经厌倦于食色看来,大约我的动物力已经渐渐消失。我现在所住的,是冰一般清澄的神经的世界……
林的书稿中,流露出一种对于人生的惶然,这也同芥川是类似的。芥川的书我们都很喜欢读,但在我是欣赏他的作品,林却是全身心地投入。否则,他不会遗憾自己的写作止于中途。从他留下来的两部长篇三部中篇以及二十多个短篇小说中,我嗅出了一股奇特的味道。那种味道让我歆羡,怎么说呢,我记得曼斯菲尔德曾说,我愿意将莫泊桑的全部作品换取契诃夫的一个短篇小说。对,就是那种感觉,我觉得林写出了我一心想写却始终写不出来的那种东西。
我的爱情死后,每天,我最多只能睡五六个小时,其他的时间,我都用来追忆。为了不使它的温度丧失,我请求父亲把房间密封死了。我像只甲壳虫似的把自己包裹起来,让世间的一切喧嚣都离我远去。除了追忆,我什么都不想做。连续三天,我们赤裸相对,拥抱在床。在这种非常态下,她当然会说爱我。可即使这种爱也会被打碎,或者正是这种爱才无法长久。在我意识到我们必定会分手的一刻,我想到了去找一柄尖刀,把我的身体切碎。我确定要这么做,因为我再也没有力气去挽回我的人生。在这个相爱的阶段过去之后,我迫切需要的那种稳定的感觉没有到来,但我已经三十七岁,这是我的盛年,也是我的终途。在这个年龄选择结束也许是最好的……
通篇都看不到女主角的名字,她更像一个符号,甚至虚无。我觉得林像是在同他的绝望恋爱。有一次我似乎读到了她的踪迹,林说她来自江城,我们曾经谈论的一个海滨城市,但我的感觉错了,林根本没有心情在这里耗费笔墨。他很快就恢复了自己的立场。更多的时候,我看到他在自言自语。偶尔他的状态好一点,他会称赞他所面对的这个世界,譬如他提到有位京城的评论家曾经写信说他的作品不错,甚至是同龄人中最好的。他说,将会在修订他那本当代文学史著作的时候把林补写进去。在这个段落里我发现了他的那种情结。但这也无可厚非,我觉得林应该活着等到那一天。
但这事太复杂了,我想林的未竟之事不只这么一点儿。
他甚至在县长的办公室门前又徘徊过一次,但是没有进去,因为他很快被告知,县长将再度被调走。他觉得变化太快了。这事发生不久,他就撞到了爱情。很可笑是吧?
林说,我确实有些受困于这样的局面。世间多事,我甚至不愿意听到任何一丝杂音。譬如某个凌晨,我听到有人在楼下高唱“黄土高坡”,我会愤怒异常。他赶跑了我的睡意,使我不得不想象到底在何处我才能安享寂静。芥川说,睡眠比死亡惬意,至少较为容易。但我已经无法可想,也不觉得铺在我面前的,是可以继续走的路。
那么,该来的就来吧。但愿世人早些忘记我,其实他们未必记得。我这蹉跎一生,在某些人看来,或许是个笑料罢了。
那离我远去的爱情,到底是什么鬼东西?它推波助澜,使我走到这危崖上。我纵身一跃,便与你们永诀。这是多么神圣的一刻,我的朋友们啊,还有我的敌人,以及更多的陌生得无以复加的人们,我不会去等待明天的朝阳了,因为我总在担心我会失去勇气,现在却是大可不必。我已经预备好了药物,再过十分钟,我就真的可以独享静默了。
但愿你们不要再来打搅我。
我累了。
这外面的树声,听起来像天堂之音。
我还有什么可挂念的呢?
读完林的作品的那一个春夜,我躲在卧室里大哭一场。第二天我就开始工作,把它们逐字逐句输入电脑。虽是林的遗作,但我对它,比对我自己的还要珍爱。我花了半个月时间来做这件事。我老婆说,她被我的专注吓怕了。
你会发表它吗?
说不准,他没有交代这个。
但我想,林应该有他死后的哀荣。
这事我觉得很奇怪,林为什么要把它交给你保管?
我说不上来。我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呢。
他一定想着,你会完成他的遗愿,因为他完全可以把它烧毁。他为什么要留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