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沈从文作品的凤凰民俗审美视角

2014-08-08 01:46
山花 2014年11期
关键词:沈从文民俗文化

他,站立于“乡下人”的视角来谱写凤凰,对照当时都市文明的丑陋和异化,他的作品中,多有描写自然风物、秀美山川的,也有描写水手、妓女、船夫、农民的,这些与士绅生活形成了巨大反差。

复旦大学肖向明说:“‘五四'乡土文学正是以其独特的生活气息反映了中国古老的民风、民俗所蕴含的文化意蕴。”[1]但这种“独特的生活气息”绝不是简单的对照,而是一种文化传统的重塑,从民俗的角度看,沈从文的作品正力图做到这一点。

月照窗棂,梦回故土

美国社会学家雷德菲尔德在《乡民社会与文化》(1956年)一书中提出大小传统的概念,大传统指的是社会上层的士绅、知识分子等产生的精英文化;小传统则指一般社会大众,特别是乡民产生的生活文化。这是一种文化的二分法,曾受到诸多欧洲学者的修正,他们否定了两者地域的划分,从流通的途径上提出了两者的不对等性。随着社会经济政治文化的变革,工商业的兴起,市民阶层凸显出其应有的文化价值,这个中间层的文化形态是随着商业文明而产生的,必将随着商业工商文明的发展而发展。如今,信息共享、流通迅捷,大传统与小传统之间、士绅与民间、雅俗之间变得不再是高墙内外的分别。

20世纪30年代,中国文坛刮起了民俗之风,由钟敬文、江绍原、郑振铎等人发起,力图通过对民俗的研究、推介、挖掘、剖析等来移风易俗,以寻求对国民性的改造。此时的沈从文对于湘西凤凰的抒写,也是一种自觉的文化选择。当时诸多现当代作家也或多或少地受到了民俗传统的影响。新文化旗手鲁迅一方面对于某些愚昧落后的国民性进行不遗余力地剖析,一方面又浓墨重彩地题写绍兴当地的民俗民风。鲁迅曾经说过:“我的主张杂入静物,风景,各地方的风俗,街头风景,就是为此。现在的文学也一样,有地方色彩的,倒容易成为世界的,即为别国所注意。打出世界上去,即于中国之活动有利。”[2]其他的很多作家,如丁玲、周立波、赵树理、路遥、贾平凹和莫言等创作里多有着民俗元素的融入。他们对民俗或信仰或批评,努力体现反映现实生活、启蒙民众的人文关怀。他们当中的一些人对文明都市中的人性深感失望,而对于民间乡土文化习俗充满了回望的眷恋。沈从文便是其中的代表。

法国艺术评论家丹纳在《艺术哲学》中曾经说过:“要了解一件艺术作品,一个艺术家,一群艺术家,必须正确地设想他们所属的时代精神和风俗概况。”[3]德国哲学家黑格尔曾在《历史哲学》中将自然环境对人类社会的影响归结为三个方面,即:对生产方式、经济生活发生作用;对社会关系、政治制度发生作用;对民族性格发生作用[4]。我们不可否认,自然环境对生活在这一区域环境中的人们的心理素质、性格气质、风俗习惯、生活情致等都会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横向潜移默化、纵向代代相传。

一带青山,半座城池

“小城是作家的摇篮”,文学的创作素材往往就是来自于民间。湖南凤凰,自秦汉始属武陵郡,明清时称“镇筸”,这里崇山峻岭,交通闭塞,曾是“武山苗蛮之地”,过去被人称为“旧中国的盲肠”。笔者实地考察,云峰雾罩,山盘水绕,古城深色,确是地灵人杰。其四围环山,沱水穿城而过,城中到处可见一条条青石板合成的巷道,悠长地通向无尽;江边的吊脚楼,历经亘古风雨的冲刷,已显出古拙和斑驳,可令人发思古之幽情,随处可见的扎染、姜糖、腊染、民族服装、银饰工艺等又让人时刻感受土苗人家的生活况味。沈从文母亲是这里的土家族人,祖母是苗族人,祖父是汉人,在他的身上有着土苗汉族的综合的血液,沈从文也曾经说自己是苗人。

凤凰古镇,苗人山寨,给沈从文无限滋养,给他带来的是灵动、淳朴、率真、天然。在凤凰县周围,有着大大小小众多的山寨,当地居民说,苗族是一个坚韧顽强吃苦耐劳的民族,史上苗人生活都很寒苦,但是他们善战彪悍不驯服。沈从文在小说《七个野人与最后一个迎春节》中写到苗人的这种不驯服来自于他们不知道何为官,何为法律,何为赋税,却知道吃酒任性,不服归化,后来躲进山林也没有用,最终纵酒犯规而被处罚,最终七个野人被毁灭于北溪人狂欢后的美梦时分,令人产生强烈的乌托邦式的幻灭感。

沱江水畔,长期以来独特的文化积淀,形成了这一土苗混居区域相对稳定而有序的文化传承脉络,在这一脉络上自然形成的多姿多彩的文化元素和民风民情,有着鲜明的地域文化特质和风格形态。在这个区域文化漫长而又复杂的渐变过程中,其间的每一个成员已经和自然环境相互间产生了共存、共鸣、共融、互通,继而成为了一个和谐的整体。沱江是沅水的一个支脉,山水相环,云雾缭绕,常年雨水充裕,此间的鸟语花香无不成为沈从文笔下文章的元素,所以他对于山水的抒写简直不能称为“描摹”,更是信手拈来,意兴发挥。在他笔下的水上故事中,苗家姑娘无不活泼俊美,水灵动人。“我虽离开了那条河流,我所写的故事,却多数是水边的故事。故事中我最满意的文章,常用船上水上作为背景,我故事中人物的性格,全为我在水边船上所见到的人物性格。”[5]《三三》中的三三澄明似练,生活简单快乐,伴着猫鱼鸡鸭、青山绿水一天天地长大;《萧萧》中的萧萧如水质朴,命运却顺其自然;《丈夫》写到湘西水边花船上的妓女生活故事,让人心酸;《长河》中的夭夭精灵剔透,朴实可爱,乡里乡亲的都喜欢跟她聊天,逗她开心……

龙舟竞渡,渔歌嘹亮

沈从文五六岁时就入私塾读书,可他却经常逃课,去小河边摸鱼捉虾,看木偶戏,看木匠打铁等日常民间活动,看得津津有味,沈从文在《从文自传》中把在私塾读书称之为“读小书”,而与此同时,也因调皮旷课,而逐渐接触到的凤凰城内内外外的自然和人事,并视为人生“大书”,这为他以后创作积累了丰富的社会经验和风土人情的知识。

货船、龙舟、术筏,碾坊、码头、山寨,他的笔端任意游走其中;端午节时龙舟竞渡、桃花寨里取乐沽酒、青竹筏上情歌嘹亮,他的文字意尽挥洒,道不尽的凤凰民风。苗人能歌善舞,土家旷达豪放,他们都善用情歌来表情达意,唱山歌、唱民歌、唱情歌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这在少数民族地区早已是稀松平常之事。连绵起伏的群山、沉静秀美的沱水、葱翠茂密的叶木,都会使他们触景生情,随心即兴地唱起那悠扬婉转的情歌。他们不需要大规模的场所,也不需要填词沉吟润色修饰,只需一片树林、一条田埂、一湾秋水,就会让他们起兴歌唱,且用语简单明快,多用谐音双关,道出无限思念溢美之情。

如《边城》中就有:

大姐戴副金簪子,

二姐戴副银钏子,

只有我三妹没得什么戴,

耳朵上长年戴条豆芽菜[6]

男女不限、老少皆宜,半夜三更、月挂山坡、鸡鸣狗叫之时仍然可以听到山里的歌声不绝于耳。直到现在也是如此,在清明歌会时,苗族各寨民众前来湘西吉首,引吭高歌,通宵达旦,人者数万。其民歌虽有俚俗却不失直率真挚。

另外《边城》中的傩送二老的情歌,也成为推动情节向前发展的因素之一……

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传统节日,有些节日已经和汉族互为同化,庆贺的方式却还持民族特色、具别样风情。苗家节日众多,过苗年、春节、元宵、三月三、清明、四月八、五月十五(大端阳)、六月六、中秋等。沈从文对于民俗时令节日的描写,是如此的津津乐道,宗教神话、歌谣传说、婚丧礼仪、年节祭祀等尽收笔端,“走车路”(说媒)、“走马路”(唱歌)的提亲方式,端午节的抢鸭子增趣,元宵节雄黄助兴,写得流光溢彩、浪漫有趣。其作品中浓墨重彩的节日是端午、中秋和过年,并被他视为“边城所在一年中最热闹的日子”、“是那地方居民最有意义的几个日子”[7]。“逢年过节,各街坊多有自己的灯。由初一到十二叫‘送灯',……十三到十五叫‘烧灯',主要比赛转到另一方面,看谁家焰火出众超群”。[8]而对于吊脚楼上看龙舟的端午节则更不消说了,在《边城》、《过节与观灯》、《箱子岩》中都有关于龙舟的精彩片段,赛舟子、捉鸭子……撇开主人公悲剧性的命运,其背后却是一片欢乐祥和,让人觉得任何人为的战争兵扰或是都市的勾心斗角都与此种情致格格不入。

信巫敬祖,“神”美合一

湘西土苗混居,有着多神信仰的特点,武陵地区更是中国巫鬼文化的发源地,早在清乾隆年间的《泸溪县志》就有记载:“信巫重鬼,所在皆然。”神秘色彩氤氲着凤凰古城,巫楚傩文化的神秘性和土苗族人的某些习俗还至今存在。他们信仰巫术鬼神,经常祭祀神灵、祭始祖尤公、祭梅山神、祭龙神、祭盘瓠等。《阿黑小史》中阿黑重病请巫师来驱鬼治病,《神巫之爱》中的花帕族女子对年轻的神巫充满爱意,《神巫之爱》、《月下小景》、《凤子》等作品中多处描写了盛大的祭祀场面,还描写了巫师的载歌载舞及他们特有的绚美服饰。

凤凰自古多有盘瓠崇拜和先祖崇拜的习俗,《后汉书·南蛮传》上记载:“时帝有畜狗,其毛五彩,名日粲瓠。下令之后,盘瓠遂衔人头造阙下……乃吴将军头也。……帝不得已,乃以女配盘瓠。盘瓠得女,负而走人南山,止石室中……经三年,生子十二人,六男六女……其后兹蔓,号日蛮夷。”[9],凤凰县至今还有“狗脑坡”以作图腾纪念。从小耳濡目染的沈从文,对狗就特别亲近,他还经常在作品中以狗隐喻男女,《边城》中就经常描写到那条绕在翠翠身边的黄狗,傩送二老落水后,她故意对着“身上已全是水”的狗说,“得了,狗,装什么疯!你又不翻船,谁要你落水呢?”[10]以此来暗指傩送二老,少女的羞涩又犟嘴充分展露,充满情趣。《凤子》也写到了两条通人性的黑狗,说它们“有豹子的身份,具绵羊的灵魂”。《阿黑小史》中阿黑笑骂五明“是条又贪又馋又可怜又讨厌”的狗……他的笔下具有“狗”性的人们,是强悍、勇猛、生殖力旺盛的,完全不同于城市生活中的人们颓废、拘谨和小气。

凤凰古镇还对观音大士尤其信仰,在街头巷尾都可以看见观音像受人供奉。观音是真善智美慈的化身,在沈从文的笔下也出现了很多长得像观音而又纯真质朴、美丽善良的乡村女孩子,翠翠、三三、阿黑、夭夭等,她们大多皮肤黝黑却双目清亮,有着一张不饶人的小嘴,一条粗粗的发辫;她们大多却又命运坎坷,折射出沈从文内心理想与现实之间的矛盾冲突,流露出一种对逝去的淡淡的无奈。《阿黑小史》中五明常说阿黑像观音,《龙朱》中写到龙朱所喜欢的女孩类型,模样就类似救苦救难的观音,《边城》中老大天保就说翠翠长得像观音等。

苏雪林女士曾这么评价沈从文的、作品:“想借文字的力量,把野蛮人的血液注射到老态龙钟、颓废腐败的中华民族身体里去使他兴奋起来,年青起来,好在廿世纪舞台上与别个民族争生存权利。”[11]沈从文用笔以简单淳朴对峙所谓的高贵典雅,赢得了本真;以敬畏虔诚对峙无信仰无神,赢得了信任,他在重建精神世界的路途上作出了自己的努力。

[1]肖向明.论“五四”乡土小说的“鬼”文化想象[J].烟台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57.

[2]鲁迅.致陈烟桥[A].鲁迅全集(第13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81.

[3](法)丹纳.艺术哲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

[4](德)黑格尔.历史哲学[M].王造时译.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

[5]沈从文.我的写作与水的关系[A].沈从文文集 (文论卷)[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

[6][7][10]沈从文.沈从文小说选(下)[M].凌宇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239,217,252.

[8]沈从文.沈从文散文全编(上编)[M].凌宇编.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4:197.

[9](南朝宋)范晔.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2012.

[11]苏雪林,刘洪涛,杨瑞仁编.沈从文论[A].沈从文研究资料(上)[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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