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昌配+龙宇晓
作者简介:蒙昌配(1980-),苗族,贵州雷山人,贵州民族学与人类学高等研究院副研究员,海外苗瑶群研究中心主任,贵州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教师,研究方向为苗族语言文字,外国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龙宇晓(1966-),贵州天柱人,贵州师范学院教授、贵州民族学与人类学高等研究院常务副院长,研究方向为山地生物多样性与文化多样性保护、海外苗瑶族群研究。
摘 要: 从苗族作为山地民族所处历史文化生境的特征入手,介绍了东南亚苗族文化英雄杨雄录(Shong Lue Yang)创制救世苗文(Pahawh Hmong Writing, or Hmong Messianic Script)的背景,对救世苗文的创制过程展开论述,对其文字机理进行剖析,对这套文字的传播及其影响作了总结。研究发现,杨雄录所创制的苗文具有较强的表音和表意功能,对海外苗族人有着重要的民族象征意义,对苗族发展具有极其深远的影响,同时在文字发展史上也具有重要价值。
关键词: 东南亚苗族;杨雄录;救世苗文;民族象征
中图分类号: H43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674-621X(2014)01-0077-08
一、文字与山地民族:文字失传的神话与失而复得的千年梦想
苗族是一个山地民族,对其所处的山地生境特征,很多研究著作中都有专门的描述。翁家烈在《论苗文化特征、成因及其作用》一文中写到:“苗族大部分栖居山区,在高山阔地,向高山要粮,在崇山峻岭中,开垦出层层梯地,扩大了耕地面积,增添了作物品种。并利用密林深篝的天然,发展狩猎经济,作为经济生活的重要补充”[1];美国人类学和语言学家威廉姆A•斯莫莱(William A.Smalley)在《文字之母》(Mother of Writing)一书中指出,苗族总是栖居于崎岖不平的山地[2]3。现今,苗族主要分布于我国境内以贵州为中心的中南和西南地区,包括云南、湖南、广西、四川、湖北、广东等省(自治区)的山区里,此外,还有400万苗族散居在越南、老挝、柬埔寨、泰国、缅甸、美国、加拿大、法国、德国、澳大利亚、法属圭亚那等五大洲的十多个国家或地区。生活在山地的苗族,由于环境相对封闭,“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长期延续,很少受到外界的干扰和冲击,社会发展缓慢,文化变迁的速率很低。在这种环境下他们适应于刀耕火种、不用文字的生活方式。
然而,苗族人民却一直渴望着拥有属于本民族的文字。海内外苗族地区都流传着许多关于苗文得而复失的神话,充分地折射出苗族人民渴望文字的梦想。王建光在《苗民的文字》中记录到:“苗人原来曾有文字,惜所有文字均遭遗失。因蚩尤与轩辕于涿鹿冲突之役,苗人崩溃后,被逐南迁,当迫渡江河时,舟船均赶造不及,所携书籍恐防渡江时被水湿透,欲免此患,唯有渡江时书本置于头顶。众如是行之。乃至长江时,争先抢渡欲保余生,不幸渡至江中水势凶猛,人均淹没过多,书籍什九已失,至无法保存。继后始有人设法将其字的样式刺绣于衣服上以资纪念,故今苗人花衣花裙中之花纹,仍存有历史遗迹之意味。”[3]这个传说主要是讲述苗文书籍失于江中,后来通过刺绣得以保存。不过,这样的传说在现实中得到了印证,苗族人对文字的千年梦想终于如愿以偿。1904年,英国传教士柏格理(Samuel Pollard)到贵州威宁石门坎苗族地区传教,在当地苗族知识分子杨雅各等人的协助下,以苗语滇东北次方言发音为基础,用拉丁大写字母及其参照苗族服饰花纹图案形成的变体形式制定了苗语拼音文字。柏格里苗文创制初期,当地苗族人民将这套文字视为数千年前曾经遗失江中的苗文,于是这套文字在滇东北和滇北地区的苗族信徒中推广使用,并于1912年出版了苗文《圣经》[4]。
类似的传说在海外苗族中也不乏流传,反映的主题都是一样,只是题材不同而已。海外苗族关于苗族文字的传说一般多是与救世运动有关。正如法国人类学家李穆安所说:“苗族人不懂得文字的书写,但是这并不代表他们不渴望文字的出现。反之,他们一直怀揣梦想,希望上天能授予真正属于自身民族的文字。这样的主题在不同的救世运动中一直反复重演……众多关于救世神话的传说都讲述上帝将文字赐予苗王,差遣他下界临凡,向其他苗族人传授文字。”[5]苗族人杨雄录创制救世苗文的背景就是其中的一个典型范例。在杨雄录传播救世苗文之前,曾经有这样的一个神话。传说,因为苗族人没有文字,于是上帝之子奉命来到人间,向杨雄录传授救世苗文,并且带来了神谕。斯莫莱(William A.Smalley)在《文字之母:救世苗文的起源与发展》一书中记录了上帝之子带来的神谕:“……受上帝的差遣,我们降临人间,向你传授救世文字,然后你再把文字传给苗族人和克木族人。 ……接受救世文字的族人从现在起将得到神的庇佑,拒绝接受的族人将世世代代遭受压迫、欺凌,沦为他国的奴仆。……过去的苗文已遭他国损毁,如今继续损毁苗文,继续迫害苗族人民的国家将遭到上帝的惩罚。保护救世苗文和克木文的国家将得到神的恩赐。上帝差你下界,转世为人,现在又差我们将救世文字传于你。今日起,你要记得上帝赋予你的一切权利。上帝赐予你法力,让你拯救你的族人。你一定要遵照上帝的法旨去完成你的使命。”[2]241959年,从未接受过正规学校教育,也未曾懂得读书认字的杨雄录为老挝的白苗语和青苗语以及克木语分别创制了两套书写系统。当他向世人宣读神谕的时候,开始有人认为他已精神失常,对他置之不理,但多数人对他深信不疑,因为人们已经意识到救世苗文是多年来大家一直梦寐以求的文字,杨雄录正是他们期盼已久的有救世精神的文化英雄(cultural hero)。杨雄录的出现帮助他们实现期盼文字的千年梦想,于是人们慕名而来,向他学习救世苗文,尊称他为“文字之母”。
二、“自理高地”的文化历史生境与苗族文化复兴:杨雄录生平和救世苗文的创制背景
耶鲁大学政治学和人类学教授斯科特(James C.Scott)的那部影响巨大的名著《不被统治的艺术:东南亚高地的无政府主义历史》(The Art of Not Being Governed:An Anarchist History of Upland Southeast Asia)2009年出版,该书的问世为东南亚起了一个新的名字——Zomia,目前还没有规范的译名,我们暂译为“自理高地”。斯科特及其同道所言的“Zomia”,大体是指由越南中部到印度东北部、横跨东南亚5个国家(越南、柬埔寨、老挝、泰国、缅甸)及中国4省(云南、贵州、广西及四川一部分)约300公尺以上的山地。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这些高山地带成为许多人选择逃离平原王国统治的去向。 在“逃离”的过程中,他们采取刀耕火种的生活方式来抗拒平原王国的武力征伐、税收和征兵。斯科特认为Zomia的高地人不是被各种文明计划所淘汰的人,也不是社会发展演化的边缘人,而是选择与低地文明中心及国家保持距离而逃往高地的人。他们的农业、社会结构、文化,甚至可能包括他们的无文字状态,都是这个选择的结果[6]。也就是说,高地居民选择居住在高地正是因为高地是国家权力难以到达的地方。在这里,他们可以远离国家的统治、躲避战争的混乱、免去赋税与劳役的负担。高地社会的核心价值是自主,高地历史进程的推动力是拒绝国家统治、阻止国家形成的行动,因此,高地社会作为一个具有政治意义的历史行动者,他们创造了阻止国家发生的斯威顿农业、不利治理的散居形态、不易收编的平衡式社会结构、无文字的口语记忆机制。斯科特强调高地人选择认同平等、自主与流动,也因此他们选择没有文字的历史,只有口语的、容易操弄的记忆机制所叙说的过去[7]。
创制救世苗文的杨雄录正是生活在斯科特所说的“Zomia”。然而杨雄录及其创制救世苗文的历史却与斯科特的“Zomia”无文字图式不相吻合,为我们反思斯氏理论留下空间。
1929年9月15日,杨雄录出生于越南一个名为斐通(Fi Tong)的小苗寨,取名为杨竖(Shua Yang)。斐通苗寨与老挝川圹省农黑县城(Nong Het)相毗邻。父亲杨忠志(Chong Chi Yang)是苗族,母亲巩(Kong)出生于克木族家庭。出世后不久,父母双亲相继去世,杨雄录由穷困潦倒的祖父母抚养。同当时多数的苗族聚居区一样,斐通(Fi Tong)苗寨位于偏远的山区。从村寨到城镇依靠步行或骑马前往,途中需要经悬崖峭壁上的小径和茂密的丛林,因此,这里的苗族人没有受到外来文化的影响。周边没有学校,也没有教书先生到苗寨里来教人读书认字。同其他苗族小孩一样,杨雄录从未上过学堂。在救世苗文创制之前,他仅仅懂得种植一般的农作物和编织苗民使用的背筐,然后拿到集市上去出售,而对读书认字却一窍不通[2]17,19,86,87。
1959年,杨雄录在越南苗寨Tham Ha创制了救世苗文。根据杨雄录的弟子王家寇的述说,这套文字由上帝所赐。一日,杨雄录的妻子熊盼(Pang Xiong)为田间干活的丈夫送午饭,在途中突遭大风刮倒在地,于是就怀孕了。回家后方知这一切均为上帝的安排。此后每天夜里,便有双胞胎男婴钻出母体,向杨雄录传授救世文字[2]19-25。创制救世苗文后,杨雄录开始在Tham Ha苗寨向当地苗族人传授这套苗文。学习苗文的地点设在家中和田间。知晓杨雄录的事后,无数的苗族村民慕名而来,向他求教。渐渐地,人们发现杨雄录知识渊博、智慧过人,能知过去和未来,于是尊称他为“文字之母”(Niam Ntawv),当地开始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学习苗文的运动,追随他的人也越来越多。消息传开后不久,引起了越南政府的高度警惕。越南方面将救世苗文的学习视为美国政府的颠覆运动,对杨雄录开始实施抓捕。杨雄录携长子杨格(Ge Yang)成功逃往Kiaw Boua,而妻子熊盼与其他人等却未能幸免。他不顾失去亲人之痛,在Kiaw Boua地区兴办学堂,广收学徒,继续教授苗文,并且对原版本苗文做了改进。1965年5月15日将其更改为第二阶段精简版救世苗文(Pahawh Second Stage Reduced Version)。苗族人和克木族人再次接踵而至,学员数量倍增。附近的村民们每日步行数里,完成学习后又再返回家中,既兼顾了苗文的学习,也不耽误农活。1966年初,他与第二任妻子马褒(Bau Moua)来到龙城(Long Cheng),与战争中流离失所的苗族难民一起暂住在Nam Ngua村。当地的苗族和克木族人很快认出杨雄录就是受万人敬仰的“文字之母”,于是拜他为师,虚心求教。此次,杨雄录较为谨慎,既没有开班收徒,也没有像前2次亲自教授文字,而是挑选优秀的学员,日间在他的住所里秘密教人们学习苗文。 尽管如此,“文字之母”很快又声名远扬,周边地区民众对杨雄录仰慕已久,得知他来到龙城,立即纷纷前往,甚至离龙城很远的那卡(Na Kha)、孟莫(Muong Moc)等地苗族村民长途跋涉,前来学习救世文字。人们对苗文的学习热情高涨,掀起了更为声势浩大的文化复兴运动。然而,这样的运动让苗族军事头领感到局促不安,他们认为救世苗文仿造于俄文,这场运动就是苏俄政府企图颠覆老挝王国政府的阴谋。他们还认为杨雄录利用宗教信仰蛊惑民心,致使众多追随者对他的超自然力和未卜先知的本领深信不疑。他们将他视为欲要颠覆政权的坏分子。1967年9月15日杨雄录遭老挝皇家政府(Royal Lao Government)的苗族军警逮捕,羁押于附近村寨的Pha Khao监狱里。杨雄录在监狱的岁月中对第二阶段的救世苗文做了进一步精简。1970年8月将其更改为第三阶段精简版救世苗文(The Third Stage Reduced Version),该版本的文字较第二阶段更为简练。1970年11月8日,王家寇将杨雄录营救出狱,将他转移到位于釜边(Phou Bia)山麓的楠迦村(Nam Chia)。为逃避追捕,杨雄录与家人藏匿于村庄外面的丛林里。此后的3个月中,他对第三阶段版本的苗文再次提炼,将其发展成为第四阶段版本的救世苗文(Final Version)。1971年2月中旬杀手伪装成前来学习文字的村民,潜入杨雄录的住所残忍将其杀害。杨雄录为海外的苗族人民留下了一笔宝贵的文化财富,他倡导的文化复兴运动也没有停息。在以王家寇为代表的一群有志青年的努力下,救世苗文犹如星星之火,从大山里穿越陆地,漂洋过海,一直蔓延到美洲中西大平原。
三、从东南亚山地到美国中西大平原:救世苗文的创制、文字机理、传播及其影响
(一)救世苗文的创制机理
救世苗文问世以来,杨雄录对文字作了3次改进,使其发展成为4个不同版本的文字。
1.原版救世苗文(The Source Version)
1959年5月,杨雄录开始教授原版救世苗文,他将该版本的苗文称为Pahawh Pa,“Pa”表示即将
结出果实的“花朵”,暗指“起源”“源泉”。第一版本救世苗文共有91个元音-声调符号,形状怪异,有些杂乱,文字的元音和声调组合为一个单独的整体(见图1)。除了“〖XC1501.EPS;P〗”和“〖XC1502.EPS;P〗”采用下划线当作声调外,其余所有的声调符号均用点来表示,并且标记于每一个元音符号之上的点所处的位置缺乏规律性。声调符号本身不表示任何语言意义,只具有区别不同元音符号调值的特征。
图1 原版救世苗文元音—声调符号(Smalley,1990:66页)(篇幅有限,仅列出部分符号)
原版救世苗文的辅音符号共有60个。从图1和图2中我们可以看出这个阶段的辅音符号同元音一样,表格中的每一行符号形状各不相同(见图2)。但是在表音上,这些符号具有强大的功能,每一个单独的辅音符号既可以表示拉丁字母苗文的单辅音、双辅音,甚至可以书写由3个以上的辅音组合而成的辅音丛。例如,“〖XC1503.EPS;P〗”可以表示“t”,“〖XC1504.EPS;P〗”可以表示“dh”,“〖XC1505.EPS;P〗”可以表示“nplh”。但与元音符号不同的是,有些救世苗文的辅音符号与声调符号构成一个整体,而有的则可以单独出现。此外,辅音符号之上的小符号没有单独的值,本身不具有区别意义的特征,功能与英语“i”字母头上的那一个点别无两样(见图2)。
图2 原版救世苗文的辅音符号
图3 第二阶段精简版救世苗文辅音符号
(详见Smalley,1990:57页)
2.第二阶段精简版救世苗文(The Second Stage Reduced Version)
1965年4月,杨雄录开始传播第二阶段精简版苗文,将这套文字命名为Pahawh Njia Dua。“Njia”表示“精华、事物的中心、核心”,“Dua”意为一次砍开一个刻痕,将大树砍倒过程中的“步骤,阶段”。在这个阶段中,杨雄录对原版苗文的基本元音符号数量进行了精简,将表格里每一行中的元音-声调符号数量从原有的7个降到两个,总数也从原有的91个减少到26个,同时对声调符号也作了调整,数量精简到3个。该版本苗文不仅符号的数量有所变化,形状也逐渐体现出规律性。声调的位置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所有符号均统一置于元音符号的正上方,而不再是杂乱无章地分散在不同的位置(见图4)。但是从语言学的角度来看,原版本和第二阶段版本的苗文本质相同,因为该版本的元音和声调符号仍然作为一个单独的整体,两者没有分开。在这个阶段的苗文中,杨雄录对辅音符号同样作了改进,辅音表格中各行的符号数量从原有的3个精简到1个,总数也从原有的60个减少到20个(见图3)。并且辅音之上小符号的形状和位置也更加具有规律性,均统一置于辅音符号的正上方。
图4 第二阶段精简版救世苗文元音—声调符号
(详见Smalley,1990:69页)
3.第三阶段精简版救世苗文(The Third Stage Reduced Version)
前文我们看到,第二阶段救世苗文的元音符号与第一阶段的差别主要存在于符号在数量上的精简和在形状方面的规范化,第三阶段的元音符号却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杨雄录根据发音的声调将元音符号分为前元音和后元音两大类,将8个发音的声调也分为2类,分别与两种不同类型的元音符号组合在一起(见图5)。对元音符号类型的选取主要根据声调来做决定。有时候同一个声调符号可以同时与两种类型的元音组合。例如声调符号“”在元音符号“”中用于书写“”(j-调),而在“”中用于书写“(s-调)。该版本救世苗文的变革具有重要的文字学意义。因为杨雄录成功地将声调从元音符号中进行分离,从这一大创举中可以看到当时他已经具有辨别比音节单位更小语义特征的能力。这个阶段的辅音符号同第二阶段版本几乎保持一致,这里不再赘述。
4.第四版本救世苗文(The Final Version)
1971年,在杨雄录遇害的前一个月,他在监狱里对第三阶段版本的救世苗文重新做出变革性的精简,取消了对元音的分类。表格中的每一行元音均采用统一的符号,因此基本元音符号的总量从26个降到13个,同时增加了3个声调符号(见图6)。尽管这个版本的苗文得以最大化的精简,然而没有得到推广。后来在救世苗文的传播中主要以第三阶段的文字作为标准版。
图5 第三阶段精简版救世苗文元音—声调符号
(详见Smalley,1990:56页)
图6 第四阶段精简版救世苗文元音—声调符号
(详见Smalley,1990:72页)
总体而言,救世苗文属于字母文字系统,每个单一的符号可以表示比音节更小的语音单位。在书写顺序中,救世苗文的符号和音节同英语一样从左到右依次排列。不同的是,在所有的音节里,书写的顺序与发音的顺序刚好相反。辅音在发音上先于元音,但是在书写上,元音位于辅音之前。在整个书写系统中,元音符号担任音节的核心,即书写音节的中心,声调作为小符号标记在元音之上,辅音作为附加符号标记在元音之后。其中有两点值得注意,辅音/k/不能书写于元音符号的后面,而是以单一的元音符号来表示。另外,如果“〖XC1511.EPS;P〗”同辅音组合成音节,该音节可以使用位于“〖XC1511.EPS;P〗”之前的辅音符号单独表示(见图7)。
图7 救世苗文的音节结构
(Smalley,1990:60页)
(二)救世苗文的传播及其影响
“文字之母”杨雄录先生创制救世苗文之后,在老挝当地曾经掀起一场声势浩大的学习苗文运动。然而他还未来得及向世界各地其他的苗族同胞分享这套文字就惨遭不幸了。此后,王家寇、杨格年(Gnia Yee Yang)、李才(Chai Lee)、侯巴高(Pa Kao Her)等一群有志青年肩负起了杨雄录尚未完成的文化复兴大业,开始踏上了传播民族文字,弘扬民族文化的征程。
杨雄录遇害不久,印度支那战争使成千上万的百姓沦为难民并涌入泰国。其中,仅苗族难民就达6万多人,占难民总数的1半以上。王家寇等人也跟随难民大军的队伍迁往泰国,他们分别居住在泰国南丰难民营(Nam Phone Refugee Camp)和班维乃难民营(Ban Vinai Refugee Camp)。在难民营里,由于人员集中时间充足,
为这套苗文的普及提供了便利条件。为了将来能够保持联系,学习和掌握这套苗文便成了许多苗族人的自觉行动。其中,李才(Chai Lee)和侯巴高(Pa Kao Her)在泰国难民营里开展教学活动。难民营中的不少苗族人很快就掌握了这套苗文。1978年7月,王家寇和杨格年为探索打印救世苗文的技术分别来到美国夏威夷州的檀香山和明尼苏达州的圣保
罗。在美国,他们有幸结识同情杨雄录的遭遇和
支持传播救世苗文的热心友好人士,并于1980年6月在圣保罗成立了“Motthem Family 59协会”。①Motthem 表示“合作、团结”之意;“1959”表示杨雄录开始教授救世苗文的时间,标志着苗族人开始觉醒,意识到精诚团结的重要性。详见William A.Smalley 1990,112页。 该协会的成员为制造救世苗文的打印机筹措了资金,为推行救世苗文做了有益的贡献。1987
年救世苗文打印机在美国问世,为印制这套苗文的教学材料和书籍提供了技术支撑,很快就出版了500本第三阶段精简版救世苗文的教学材料。同年,王家寇的学生杨赛龙(Sai Long Yang)、熊瓦章(Wa Cha Xiong)分别在圣保罗的苗族基督教堂和威诺纳的一栋别墅里开设救世苗文的成人学习班,培养了一大批懂救世苗文的美国苗族人。如今,从美国中西部大平原都市的圣保罗到南明尼苏达州乡村300英里处的部分苗族人都能使用这套文字。此外,从洛杉矶到萨克拉曼多和弗雷斯诺的加利福尼亚州西海岸城市里的大量苗族人也能使用这套苗文进行交流。但救世苗文在美国苗族社区中的普及面远不及老挝、泰国广泛。根据斯莫莱等人20世纪80年代所做的一项调查,杨雄录未死之前,在老挝学习过救世苗文的人数有2 000之多,他死后又有4 000到5 000人参与了学习,因此学员的总数应该有7 000之多。海外苗族人主要将救世苗文用于书信往来、议事记录、祭祀礼仪等。
不过,同RPA苗文相比,救世苗文的普及面仍比较狭窄,甚至在中国国内,众多从事苗文研究的专家学者对救世苗文知之甚少,或闻所未闻。据
斯莫莱(1990)的估算,尽管当时有7000多人学
习了救世苗文,但是真正能将其作为正常交流工具使用的人数只有2 000之多。这有多方面的原因。首先,众多精通或较好掌握救世苗文的苗族人已
经丧生于战争之中,还有一部分死于逃难的
路途之中。此外,杨雄录由于创制、传播救世苗文遭到暗杀后,整个事件对越南、老挝的苗族人制造了巨大的威慑力,致使多数苗族人不敢再使用这套文字,唯恐引来杀身之祸。更为重要的是,当时没有可供学习文字的正规教材,也没有可供阅读的出版物,并且这套文字的符号奇形怪状,难于书写、记忆,更不便于打印,因此当时绝大多数苗族人选择了使用RPA苗文。尽管救世苗文没有得以广泛传播,但是对苗族人有着重要的民族象征意义,在文字发展史上具有较为深远的影响。救世苗文属于真正苗族人所创制的文字,而并没有受到任何其他民族和国家的文化所影响。因为在苗族人的文字史上,除了救世苗文之外,任何其他的苗族文字要么仿造于其他的文字,要么属于外国传教士所创。因此,救世苗文的问世无疑增强了苗族人的民族自豪感。
就文字创制机理而言,杨雄录创制的文字系统具有独特之处。首先,书写系统由元音担任音核,能够精确、完备地书写青苗语和白苗语两套方言的元音、辅音和声调。这一点甚至超过在国际上推行面比较广泛的RPA苗文。此外,在世界上难以找出任何记录的案例能够表明不会读写任何语言的人有能力创制出如此完美的字母文字。在世界文字发展史上的确存在文盲人创制文字的记录案例,例如美国本土切罗基族(Cherokee)有志青年塞霍亚(Sequoyah)1821年为本民族创制了切罗基音节文字。40岁的墨睦•图瓦卢•巴克利(Momolu Duwalu Bukele)为西非凡伊民族(Vai)创制了凡伊音节文字[8]。然而这样的案例总数不超过7例,并且难以同杨雄录创制救世苗文相媲美。因为在这些创制文字的案例中,所有文字都属于音节文字系统。相比较而言,字母文字的创制更为困难。心理学研究表明,没有学习认读字母文字的人难以区分比音节更小的语言音素,而从未上过学、从未学习读书认字的杨雄录在原版救世苗文中就已经将元音—声调与辅音区分开来,这一点比音节划分更为困难,他甚至进而在第三阶段版本的苗文中再将声调符号从元音符号中成功分离,在文字史上的确堪称奇迹。
四、结语
综上所述,闻名东南亚苗区的“文字之母”杨雄录生于大山,一生穷困潦倒,没有上过学堂,也没有学习过读书认字,但却成功地创制了救世苗文,这一文化奇迹值得文字学和人类学者们高度关注。杨雄录在首创这套书写系统之后不断改进,分阶段将其发展成为3个精简版的文字系统,并且具有超强的表音和表意功能。然而,在此过程中,除了苗族传统社会中的刺绣和刻道符号之外,却没有迹象表明杨雄录救世苗文采借或仿造过其他民族的文字,这充分说明,苗族的“文字之母”是本民族的山地文化铸就的,而非像伯格理苗文那样是缘于外来文化的影响。
目前国内学者对国外苗文的关注较少,对救世苗文还几乎无人问津,这无疑是民族文字学界和苗学界的憾事。因此,我们就自己所掌握的材料对这套文字系统的产生和发展略作介绍,以期引起学者们的重视。对这套文字的研究将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首先,深入系统地研究救世苗文有助于充实世界文字发展史和苗学的研究,为民族学和人类学的研究提供宝贵的素材。其次,深入剖析救世苗文的文字学机理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有助于批判和澄清在文字起源问题上的种种误解,阐发文字发生和发展的一般规律。再者,对救世苗文的创制背景、传播、发展的历程进行深入的了解,对于我们研究海外苗族的语言心理、文化认同和国家认同,对于探索多民族国家少数民族语言文字发展的走向和一般规律具有十分重要的理论意义。
参考文献:
[1]翁家烈.论苗文化特征、成因及其作用[M]//李廷贵,苗学研究二. 贵阳:贵州民族出版社,1991:6-7.
[2]William A. Smalley. Mother of Writing: The Origin and Development of a Hmong Messianic Script[M].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0.
[3]王建光.苗民的文字[J].边音月刊,1940第1卷(3):49-51.
[4]Joakim Enwall. A Myth Become Reality: History and Development of the Miao Written Language [M]. Stockholm: Institute of Oriental Languages, Stockholm University, 1995:288.
[5]Jacques Lemoine.Les Ecritures du Hmong[J]. Bulletin des Amis du Royaume Lao, 1972.
[6]James C. Scott. The Art of Not Being Governed: An Anarchist History of Upland Southeast Asia[M].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9:127,128,140.
[7]何翠萍,魏捷茲,黃淑莉.论James Scott高地东南亚新命名Zomia的意义与未来[J].历史人类学学刊.2011(1):77-100.
[8]周有光 .世界文字发展史[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1:295-296.
责任编辑:曾祥慧]
On Pahawh Hmong Writing by Shong Lue Yang
MENG Changpei1,2,3,LONG Yuxiao1,3
(1. Guizhou Institute of Anthropology and Ethnology, Guizhou Normal College;
2.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Guizhou Normal College; 3. Chinese Center
for the Study of Mountain Peoples, Guizhou Normal College, Guiyang, Guizhou, 550018,China)
Abstract: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historical and social context of the Miao, the present study was to make an analysis of the background, creation process, mechanisms and impacts of Pahawh Hmong Writing by Shong Lue Yang, a famous cultural figure in Southeast Asia. It is concluded the written script system is characterized by its strong phonetic and ideographic functions. It is believed to be a critical symbol for overseas with its farreaching impacts and significant values on the Miao development and language development history.
Key words:
the Miao in Southeast Asia; Shong Lue Yang; Pahawh Hmong Writing; ethnic symbol